第一部:神秘羊皮書

2005年4月1日·上海

也許,從四百三十一年前巴黎的那個夜晚起就注定了。這個故事要從公元2005年的愚人節開始說起。

4月1日,星期五,一個陰冷潮濕的上海之春。

直到下午3點33分,當我踏入南京西路某大廈十三層的“雲間網”公司,坐進嘉賓聊天室的時候,我昏昏沉沉的腦子,才像是被什麽刺激了一下,突然意識到今天是什麽日子。

我趕緊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沒錯,今天是4月1日,而且還是星期五。

我有些狐疑地看了看雲間網的編輯MM們,隻見她們正竊竊私語,大概是沒想到我會這麽年輕吧。

一個編輯MM回頭看了看我,嘻嘻笑了笑說:“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為什麽選在今天?”

“今天?你是說愚人節嗎?嗬嗬,因為愚人節開玩笑是無罪的,等會兒就算說話誇張點,也沒人會怪你的嘛。”

聽了她的這番解釋,我也隻能甘拜下風。幸好今天她們請了我這麽個老實人,要是碰上如我的朋友L君、小D、老B諸位,豈不是要吹破了這棟四十層大樓的屋頂?

其實,我並不是太在意“愚人節”、“情人節”之類的洋節日,隻是擔心等會兒我作為嘉賓聊天說的話,會全被網友們當作愚人節的笑話聽了去。

如果你看過《荒村公寓》和《地獄的第19層》兩本書,就知道我為什麽會如此擔心了,因為這兩本書賣得還算可以,引得許多讀者和網友紛紛猜測,書中講述的故事是否真有其事,我本人是否就是書中的某位男主人公,書中某位女主人公是否現在還遊**在地鐵中。

正因為有了那麽多的猜測和疑問,所以這家全國有名的門戶網站——雲間網,特意邀請我作為嘉賓來與全國各地的網友們聊天。雖說我也參加過N多次簽名售書、電台訪談之類的活動,但麵對江湖傳聞中美女如雲的雲間網編輯MM們,確實還是有一些緊張的。

下午3點45分,雲間網嘉賓聊天室正式開張。

美女主持人先向網友們介紹我一番,然後又提出了十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雖然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但我的回答還是小心謹慎的,不能讓人家誤讀了我的意思。

但後麵的網友提問就千奇百怪了,有個叫“MARZOLINI”的網友問:“我讀過你的《地獄的第19層》,我想問問你知道地獄的第20層是什麽。”

還有個網友的名字特別恐怖,大號“山村貞子”,“她”說:“我是在井底看完了你的《荒村公寓》的,我現在正從電視機裏往外爬,可是我們這裏突然停電了,我一半的身體被卡在電視機屏幕外爬不動了。對了,我想問你個問題——你和小枝又見過麵了嗎?”

這些網友的ID似乎全是從我的書縫裏鑽出來的,而那些千奇百怪的問題又弄得我焦頭爛額,原來這就是愚人節的好處,可以讓嘉賓們在聊天室裏出盡洋相。

當我像受罪一樣度過兩個小時,預定的時間即將到點,準備早點脫離苦海時,突然出現了一個叫“德·拉莫爾”的網友。

德·拉莫爾?

這個奇怪的名字像幽靈般浮現在屏幕上,使我屏息靜氣地怔了好幾秒鍾,宛如有一根針紮進了我的腦子裏。於是我閉上眼睛,絞盡腦汁地想著這個名字,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經認識這個人了。

雲間網的編輯MM輕輕拍了拍我:“你沒事吧?”

我哆嗦了一下睜開眼睛,看到屏幕上已經多了一行文字——

網友德·拉莫爾:我看過你的小說《愛人的頭顱》,女主人公抱走了被斬首的愛人的頭顱,你為什麽要這麽寫?是因為司湯達的《紅與黑》嗎?

看著屏幕上的這段文字,我腦子裏的那根針似乎紮得更深了,讓我忘記了剛才的所有問題,眼前似乎隻剩下一輪如鉤的彎月……

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時代,一個白影從紅牆碧瓦中閃出來,她的腳步仿佛是絲綢做的,輕得沒有一點聲音,素衣包裹著撩人的身體,神出鬼沒地來到城門下。她將愛人的頭顱捧在懷中,那一襲奔喪的孝服,被人頭的血漬擦上幾點,宛若暗夜裏綻放的梅花。人頭移過她白皙的脖子、胭脂般的紅唇和深潭似的眼睛。她大膽地與頭顱對視著,直到火熱的紅唇與愛人死去的嘴唇緊緊貼在一起。

奇怪,在2005年4月1日這個愚人節的下午,在雲間網的嘉賓聊天室裏,我忽然沉浸到了五年前寫的一篇小說之中,以至於幾乎不可自拔,忘記了身邊幾位網站編輯MM的存在。

當我浮出小說的深潭大口呼吸,才看到周圍MM們奇怪的神色,她們大概以為我神經質了吧。我尷尬地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也許我碰到過去的朋友了,請回答他,‘你猜得沒錯,知道瑪格麗特嗎?’”

編輯MM停頓了片刻,抬頭問我:“隻有這點嗎?”

“對,就這麽回答他吧。”

幾分鍾後,這場嘉賓聊天終於結束了。本來不想留下來吃晚飯的,但看看周圍美女如雲,換作誰都無法抵抗,隻能隨著她們來到大廈二樓,在一家杭州菜館涮了一頓。

麵對著一桌的MM們,照理說應該精神抖擻才是,可我卻心不在焉,人家都說了幾條大段子了,可我還不知所雲,弄得她們都挺尷尬的。

其實,我心裏還想著剛才聊天室裏,那個叫“德·拉莫爾”的網友提出的問題——為什麽女主人公要抱走被斬首的愛人的頭顱?

席間我沒有碰一滴酒,MM們說的段子我也全沒聽進去,隻有這奇怪的問題一直糾纏著我,就像“德·拉莫爾”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不,我不能再留下去了,耳畔似乎總是響著一個聲音,不斷催促我離開這裏。

晚上八點,我匆匆地告別了她們,走出這棟四十層寫字樓的大門。

愚人節的夜晚。

南京西路是上海最布爾喬亞的地方,連兩邊的梧桐樹上都掛滿了燈,照亮了依偎在一起的時尚男女們。

其實我們每天都在過愚人節。

忽然,身旁有了一種怪怪的感覺,就像一陣冷風拂到了臉上。還沒等我轉身,耳邊就響起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對不起,請問你是《地獄的第19層》的作者嗎?”

我趕緊後退一步,在寫字樓門口的廣告燈箱前,才看清了那個人——他看起來非常年輕,隻有二十出頭的樣子,瘦高而挺拔的個子,渾身上下穿著黑色的衣褲,與這街頭的夜色很相配。

他的動作非常詭異,一邊向我靠近過來,一邊還不斷地向四周張望,就好像有人在跟蹤他。

我的警惕性也提了起來,側了側身子說:“對,就是我,你怎麽會知道的?”

“我在書上看到過你的照片的。”在廣告燈箱的照射下,對方的臉也漸漸清晰了起來,他看上去更像是個大學生,兩隻眼睛雖然不是很大,但又黑又亮,臉龐蒼白而消瘦,鼻子和嘴唇都挺漂亮的,乍一看有幾分像周傑倫。

“那你又怎麽知道我會在這裏?”

“其實,我已經在這裏等了你兩個多鍾頭了。”他的聲音又輕又沉,似乎一說出口就被風吞沒,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圍,躲到廣告燈箱的側麵說,“我知道今天下午,你會在雲間網的嘉賓聊天室做客,所以特地在這裏等著你。”

怪不得剛才吃飯的時候,我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過去聽老人們說,當有人在等你的時候,你心裏就會有某種感應了。

可我還是搖了搖頭,說:“你說你在樓下等了我兩個小時?”

“是的,下午我就在馬路對麵的網吧裏上網,我也進入了雲間網的嘉賓聊天室,等你的嘉賓聊天結束以後,我立刻從網吧裏出來,到大樓底下來等著你。”

“可我要是從大樓的另一個門出去呢?”

他沉默了片刻,嘴角露出詭秘的笑:“不,你不可能從後門出去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從這個門出來——我的預感不會錯的。”

最後一句話的口氣有點像巫師,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忽然,我意識到自己可能對此感興趣了,這讓我更加警惕和不安起來,趕緊冷冷地問道:“夠了,你究竟是誰?為什麽要找我?”

“我的名字叫林海,森林的林,海洋的海。”他靠近了我,那張蒼白的臉讓我不禁後退了半步,他繼續說,“對不起,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請你一定要聽我說。”

是什麽要搞得這麽神秘兮兮?我們寫作的人其實和常人沒什麽區別,為什麽人們總是把我們神秘化呢?

他又向四周張望了片刻,好像隨時隨地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似的,弄得我也小心翼翼地環視著四周,就像中情局特工接頭傳情報。

他湊到我耳邊,用令人戰栗的氣聲說——

“你相信世界上有幽靈存在嗎?”

我一下子就被這句話怔住了,在燈紅酒綠的南京西路上,在四十層高檔寫字樓的大門口,這個宛如幽靈般冒出來的男生,突然在我耳邊問出了一個世界上最古老最可怕的問題。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的第二句耳語又來了——

“我已經被一個幽靈纏住了,它就在你身邊。”

聽著這句話特殊的語調,再看著他那雙直勾勾的眼睛,無論換在哪個人的身上,大概都會被嚇得一哆嗦吧。我自然也不例外,隻感到心裏一晃悠,隨即一陣涼涼的夜風卷過身上,似乎那個幽靈從我的身體裏“穿”了過去。

我立刻打了個冷戰,再看看周圍依舊是人流如織,明亮的燈光下哪裏有什麽幽靈,倒是這個叫林海的男生看起來更像是鬼魅。

忽然,想到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眼前這個男生的突然出現,會不會是愚人節的玩笑呢?

正當我麵露不快時,他的表情卻柔和了下來,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該把話說得太直接,我們能找個地方好好談談嗎?”

但我沒有立刻回答他,有些猶豫地站在原地沒動。

林海看著我的眼睛,沉默片刻後說:“下午你在嘉賓聊天的時候,我曾經問過你一個問題——為什麽《愛人的頭顱》裏的女主人公要抱走被斬首的愛人的頭顱?”

他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我的眼睛也立刻睜大了,一個名字脫口而出:“德·拉莫爾!你就是那個叫‘德·拉莫爾’的網友,對嗎?”

林海露出了一個奇怪的微笑,點了點頭說:“是的,我用‘德·拉莫爾’的名字向你提問,而你的回答沒有讓我失望,所以我一定要在這裏等到你。”

心裏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動,此刻這個叫“德·拉莫爾”的人就站在我眼前,糾纏了我兩個多小時的問題眼看就要解開了。

我立刻答應了他的請求,一起來到馬路對麵的小咖啡館裏。

奇怪,愚人節的夜晚,咖啡館的生意特別清淡,大概人們都不想在今晚談什麽正事吧。林海特意找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與我麵對麵地坐下。

這裏的燈光足夠亮了,雖然林海的臉色依然蒼白,頭發也亂七八糟的,透著一股憔悴的味道。但他確實是個挺英俊的男生,尤其是那雙Jay式的眼睛,想必很能吸引女生的眼球吧。

林海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時向我背後窺視著,那眼神讓人汗毛直豎,好像我身後真的站著個女鬼似的。

我終於打斷了他的東張西望:“對不起,你等了我兩個多小時,不會就是為了問我《愛人的頭顱》的問題吧?”

“當然不是,那隻是一個開端而已,一個很小很小的開端。”

他又特意強調了一遍“開端”,依然向我背後瞧了瞧,在確定後麵既沒有人也沒有鬼之後,他小心翼翼地把書包放到了桌子上。

林海緩緩拉開書包的拉鏈,他的手伸進去顫抖了好一會兒,差點讓我以為他被什麽電到了。

終於,他的手伸出了書包,像是變魔術似的掏出了一個鐵皮盒子。

這個新發現立刻提起了我的精神,鐵皮盒子大約有二十厘米長,十厘米寬,相當於一本書的厚度。

鐵皮盒子看起來很古老了,但上麵沒什麽鐵鏽,看起來保存得還不錯。

林海的手依然在抖,他深呼吸了下,然後小心地打開了鐵皮盒子。

就在他打開盒蓋的一刹那,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考古人員在埃及沙漠打開法老棺材時的景象。

奇怪,怎麽會想到這個?

那麽小的鐵皮盒子,裏麵當然不會有什麽法老,那又會是什麽神秘的東西呢?

一卷羊皮書。

對,我已經看到了盒子裏的東西了,那是一卷羊皮書,像個被風幹的嬰兒屍體似的蜷縮在鐵皮盒子裏。

不會看錯的,我曾經在一家博物館裏,看到過古代中東和歐洲的羊皮書,基本上都是這個樣子,又枯又黃又皺,就像一個百歲老太婆的臉。

羊皮書大約產於公元前八世紀,目前所知最古老的羊皮書是公元前六世紀到五世紀的《波斯古經》。羊皮書最早的形式為書卷型,到公元四世紀改為書本型,這樣就比紙草書卷更加耐用和便於保存。歐洲的羊皮書一直是手抄本的標準形式,直到十五世紀才被紙張製成的印刷書所代替。

不過,並不是所有的中世紀羊皮書都是書本型,古老的羊皮書卷也一直有人在使用,我眼前的這卷羊皮書,似乎就是中世紀的作品。

我也不敢大口呼吸了,屏息靜氣地看著鐵皮盒子裏的羊皮書,在這個南京西路的咖啡館裏,仿佛一下子穿越了時空隧道,到了查理曼大帝時代的某個城堡裏。

抬起頭再看看林海,他的眼睛裏透出異樣的目光,但隨即又小心地向我身後瞥去,看來這卷羊皮書非常貴重,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看到。

林海緩緩伸出手,將羊皮書從鐵皮盒子裏捧了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展開書卷,就像中國古時候的手卷一樣,看來東西方在這點上還是不謀而合的。

書卷開頭畫著窗簾似的奇怪圖案,這是歐洲古代常用的紋飾。我沒發現標題,直接就是一行行正文了,密密麻麻,全是手寫的拉丁文字母,我的洋文水平本來就慘不忍睹,再加上這是古人手寫的文字,對我來說就等於是外星人的天書了。

隨著古老的羊皮書卷一點點展開,一股特別的黴爛味散發了出來,讓我聯想到八百年前某隻被屠宰掉的倒黴的羊。

終於,整張羊皮書卷都呈現在我眼前,長條形的書卷上密布著歐洲文字,大概有好幾百行吧,如果換成中文起碼也有數千字。

我像麵對著密電碼一樣搖了搖頭,輕聲說:“這上麵寫了什麽?”

林海立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用手遮著嘴巴說:“當心,別把唾沫濺到羊皮書上。”

“對不起。”我也隻能用手遮著嘴巴,這樣說話真有些可笑,“這是什麽文字?”

“是古法語。”林海輕聲地回答,皺著眉頭說,“中世紀的法國,封建割據,方言眾多。十三世紀,卡佩王朝統一了整個法國,巴黎地區的方言逐漸成為法蘭西民族的共同語,也就是古法語,大約在十三世紀初期,古法語出現在了官方文書上。”

“你的意思是說,這卷羊皮書來自十三世紀的法國?”

“從文字上分析,我想就是這樣的吧。”

但我又產生了疑惑:“可你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現在讀的就是法語專業。”林海又低下了頭,顯得有些靦腆了起來,“今年我已經大學三年級了,上學期剛學過古代法語。”

“那你知道這卷羊皮書上說的是什麽嗎?”

林海無奈地搖了搖頭:“我隻是一個大三的法語係學生,不是研究曆史和語言學的專家,這些十三世紀的古法語,與現代法語有很大的不同,再加上這種古代字體,如果不是搞專業研究的,就算是正宗的法國人也沒法看懂。”

“嗯,你說得沒錯,就像中國古代的竹簡或手卷,我們今天的人也是很難看懂的。”

我又仔細地看了看羊皮書上的紋飾,似乎隱隱透著一股邪氣,歐洲中世紀不正是魔法與巫術的年代嗎?

既然是十三世紀的羊皮書,自然是非常貴重的寶物了,林海一個大學生又是怎麽得到的呢?我立刻把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羊皮書怎麽會到了你的手裏?”

林海沉默了片刻,然後把羊皮書卷了起來,緩緩地說:“今天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隻是……我擔心你不會相信。”

“相信什麽?”我忽然回頭看了看四周,略作神秘地說,“你想告訴我,你被一個幽靈纏上了,它就在我們身邊?”

“不,這隻是一小部分。”林海的情緒有些緊張起來,低下頭局促不安地說,“這件事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就發生在最近幾天之內,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我自己也絕不相信的。”

“說說看吧,你知道我經曆過多少不可思議的事情嗎?”我幾乎又要炫耀那些神秘事件的經曆了。

他急忙點了點頭說:“我知道,我看過你幾乎所有的書,可是現在我遇到的這件事,就算是最好的小說家,也未必想象得出來。”

不知什麽原因,咖啡館裏的光線忽然暗了下來,林海的臉龐被一塊陰影擋住了,就像是舞台幕布後的旁白者,隻聽到他那特殊的嗓音,在愚人節之夜娓娓道來——

林海是從愚人節的三天前,也就是2005年3月29日開始說起的。

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暖洋洋的日光灑在大學校園裏,教室外的楊柳也抽出了細絲,讓人們暫時忘卻了許多憂傷的回憶——比如去年發生在這所大學裏的兩次神秘事件,曾讓許多大學生晚上不敢一個人上廁所,幸好關於這兩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已被記錄在《荒村公寓》和《地獄的第19層》兩本書裏了。林海也是通過這兩本書,知道了那個叫春雨的漂亮學姐的故事,過去在學生食堂裏他可是經常遇到春雨的。

不過,在這個故事裏不會再有春雨出現了。

3月29日,下午兩點,窗外春光燦爛,窗內春困人乏。據說此刻正是人最想睡覺的時候,大教室的後排座位上,多了不少書本做的掩體,後麵的一個個人都夢到自己到了巴黎,上了埃菲爾鐵塔了。

對於法語係的學生而言,做這樣的春夢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這堂課講的就是法國文學,講課的是正宗的法籍老師溫格先生。

溫格老師有著一頭漂亮的栗色長發,挺直的鼻梁與灰色的眼睛,頗有歐洲貴族的風範,更重要的是,他是個法國男人,這常令許多小女生暗中喜歡他。與其他外籍老師相比,溫格也更能讓同學感到親近,因為他能說一些簡單的中國話,而且絲毫都沒有老外的架子。他風度翩翩地站在講台上,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名字——

Alexandre Dumas,père

坐在大教室當中的林海當然認識這個名字,因為這個人實在太有名了,他的名字翻譯成中文就是大仲馬。

今天溫格老師的這堂法國文學課,說的就是大仲馬的曆史小說,現在他正說到以法國十六世紀末宗教戰爭時代為背景的大仲馬三部曲:《瑪戈王後》、《蒙梭羅夫人》、《四十五衛兵》。

林海一直很喜歡溫格老師的課,尤其是在說十九世紀法國文學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就會變成小說裏的主人公。

當這堂課即將結束時,溫格老師操著動聽的標準法語說:“最近本市的西洋美術館,正在舉辦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我手頭正好多出一張門票,我非常想讓你們中的某一位去看展覽,可多出來的門票隻有一張。所以,我想把這張門票作為獎勵,誰把法國文學這門課學得最好,我就把門票獎給誰。”

他這番話一說完,教室裏的人都提起了精神,就連後麵幾位做春夢的也紛紛從巴黎趕了回來。

溫格老師繼續說:“我知道你們都學得不錯,但總有一個是最好的,現在我要出一個問題,誰要是能搶先回答上來,這張門票就歸誰。好了,請大家聽清楚我的問題——在司湯達的《紅與黑》的結尾,主人公於連死後埋葬在了哪裏?”

這個問題立刻把學生們難倒了,法語係的學生大多看過《紅與黑》,但因為這本書實在太厚了,大部分人往往隻看個開頭就丟下了。

隻有林海是個例外,《紅與黑》正好是他最喜歡的小說,司湯達是他最崇拜的作家,一本中法文對照版的《紅與黑》他看了N遍,幾乎被翻爛了。

於是,正當大家都麵麵相覷的時候,林海站起來用法語脫口而出:“當於連被斬首處死以後,深愛著他的瑪蒂爾德小姐抱走了他的頭顱,來到於連生前指定的汝拉山的山洞裏。在教士們的葬禮儀式結束後,瑪蒂爾德親手埋葬了她的情人的頭顱。”

林海的回答讓溫格老師非常滿意,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親自走到林海的座位邊,把那張門票交到了林海手中。

門票上印著“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時間正好是明天。林海隻感到自己太幸運了,就好像是老天恩賜給他的禮物,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感謝的話,隻記得溫格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就宣布下課了。

第二天,2005年3月30日。

早上起來,林海的右眼皮直跳,這讓他想起了老人們的忠告。難道今天會發生什麽?

雖然是星期六,但他並沒有回家,而是留在學校宿舍,直到下午一點才出門,直奔本市的西洋美術館。

西洋美術館是三年前新造的,一開始隻展覽現代美術作品,但最近一年辦了多次西洋古典藝術品的展覽,沒想到這次居然請來了法國聖路易博物館,搞了這麽個珍品展。

也許是因為爺爺的緣故,林海從小就喜歡畫畫的,可爸爸強烈反對他學畫。雖然學的是法語,林海還是考上了這所向往已久的大學,因為爺爺在退休以前,就是這所大學的美術係老師。

到西洋美術館還是第一次,整棟房子很有些後現代的風格。也許是高雅藝術曲高和寡,再加上一張門票要兩百大洋,所以即便是大名鼎鼎的法國珍品展,西洋美術館也依然門庭冷落。

林海走進美術館的大門時,正好有一群人擠了出來,他不小心和人家撞到了一起,差點摔倒在了地上。林海活動了一下身體,還好沒什麽事,隻感到腦袋略微有些暈。

在美術館靠近入口的地方,陳列著一些當代中國畫家的作品,最近流行起了古典主義的回歸,林海看到的大多是些人物油畫。再往裏走就看到牆上的標誌了:“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

剛走進珍品展覽區,林海似乎聞到了一股特別的味道,也許每個陳列古物的地方都會有這種味道吧。他的腦袋依然有些暈,感覺就像連續打了幾個小時的網絡遊戲。

他使勁揉了揉眼睛,才看清牆上掛的那些畫,全都是歐洲十七世紀以前的那種風格,在畫框的下麵拉著一道欄杆,以防參觀者觸摸珍貴的畫布。林海看了看下麵的說明,果然都是三四百年前的原作,畫家的名氣並不大,都是些宮廷畫家,幾乎每幅畫都與法國波旁王室有關。

也許是被高昂的門票價格嚇住了,來看展覽的人並不多,在美術館柔和的燈光下,林海忽然有種獨處世外的感覺。他還是第一次與這麽多歐洲名畫“親密接觸”,似乎真的能感覺到畫家們靈魂的存在。

但這次展覽的名畫數量並不多,大約隻有二十多幅。在美術館展廳的最裏間,還有個特別珍寶展覽室,據說這次從法國來的鎮館之寶就陳列在裏麵。

果然是珍寶展覽室,做成了全封閉的結構,看上去更像是銀行的金庫。林海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隻見這裏被設計成了密室的樣子,在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壓抑空間裏,被一道鐵欄杆隔成兩半,欄杆後麵牆壁上掛著的,就是傳說中那幅油畫了。

此刻,珍寶密室裏隻有林海一個參觀者,鼻息間似乎又聞到了那股怪味,使他的頭暈更加厲害了。他猛然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幅致命的油畫……

沉默持續了三十秒鍾。

他看到了什麽?

似乎有個影子從眼前晃了一下,那是多少年前的那個正午,那間狹窄逼仄的閣樓之中,灰塵在陽光裏起舞,那張美麗的臉龐正憂傷地凝視著一個中國少年。

是的,她依然在那裏,依然那樣美麗那樣憂鬱,就像四百多年前的那個黑夜,鮮血染紅了愛人的頭顱。

林海又一次看到她了,就在這間西洋美術館的密室裏,在這堵冰涼蒼白的牆壁上。

她在油畫裏。

對,她有一雙幾乎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目光直盯著畫布前的參觀者,眼神裏略帶著幾分憂鬱,又似乎隱藏著某種希望和暗示,複雜的眼神說明了她複雜而痛苦的內心。沒錯,她的表情很奇怪,是那種似笑非笑、似愁非愁的樣子,也許她已經嚐到了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

在畫家的筆下,她的臉龐是那樣美麗,臉頰和下巴的線條異常柔和,不像那些粗線條的歐洲女人,倒更有些東方女子的味道。雖然有著一頭黑色的長發,但她確實是個法蘭西人,那身形那氣質都是法國人所特有的。

她戴著一副琥珀耳環,穿著一件華麗的長裙,那是十六或十七世紀歐洲宮廷的式樣。但畫布裏僅僅露出了上半身,天鵝絨披肩掩蓋了她誘人的肌膚,或許她已經不需要再用身體來**男人了。

畫的背景沉浸在陰影中,隻能依稀辨認出黑色的幕布和一些白蠟燭,實在看不出這是在什麽地方。

林海就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許久才恢複了動彈。他不敢大口地呼吸,生怕口中的濁氣會汙染了這幅畫,隻能向後退了幾步再觀察。整幅畫大約有六十厘米高,四十厘米寬,鑲嵌在華麗的木框裏,隻能算是《蒙娜麗莎》一類的小框幅畫。

她怎麽會在這裏?

已經很久都沒有如此震驚了,林海不停地搖著頭,隻感到腦子裏嗡嗡地響,似乎有個聲音不斷地對他念著魔咒。

珍寶展覽室裏依然隻有他一個人,他怔怔地看著牆上的這幅畫,隨後又看到了下麵的說明——

“《瑪格麗特》,作者不詳,疑為十六世紀末法國宮廷畫家。此畫大約完成於公元1574年,畫中人物為法國曆史上著名的瑪格麗特王後,係瓦盧瓦王朝亨利二世之女,後嫁給波旁王朝開創者亨利四世。”

直到現在,林海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瑪格麗特。

四百多年前的法國王後瑪格麗特。

不過,這說明實在太簡單了,根本不足以解開林海心頭的諸多疑問。他再度把目光對準了牆上的畫,似乎又發現了某些新的東西……

不,轉眼間林海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他的大腦裏可以感受到某些聲音,那是十六世紀的法語,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是畫裏的她在對林海說話。

眼前似乎又掠過了許多影子,她仿佛從畫布裏站了起來,對他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漸漸地,她的臉龐越來越清晰,很快就要從畫裏走出來了……

天哪,她幾乎已經觸摸到他了!

林海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了,就連最後的一點意誌也崩潰了,腦子裏像是有無數個聲音在歌唱,然後就落入了黑暗的海底。

他真的看見了她。

瑪格麗特。

一次致命的邂逅?

當林海悠悠地醒來時,卻發現眼前已是白色的世界,鼻子裏的怪味已換成了濃鬱的消毒水味。

原來自己正躺在醫院裏呢,這裏並不是病房,而是一間狹窄的急診室,周圍還有好幾個等著看急診的人。

雖然腦子還是有些昏昏沉沉,但他立刻就坐了起來,幸好身上並沒有插什麽東西,應該並無大礙。

“我怎麽會到這裏來的?”林海仔細地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他記得自己去西洋美術館看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的珍品展,結果看到了一幅令他無比震驚的油畫,然後就痛苦地失去了知覺,醒來後已經在醫院裏了。反應過來後,他連忙摸了摸自己身上,幸好手機還在,現在是下午四點半,也就是說剛才已昏迷了兩個多小時?這時醫生走了過來,林海這才知道,原來是美術館的人把他送過來的,據說他突然暈倒在了美術館裏,保安們趕緊把他送到了最近的醫院。醫生又為林海檢查了一遍,發現他並沒有什麽毛病,也說不清楚剛才為什麽會突然暈倒。醫生在無奈之下,隻能歸結為林海夜裏睡得太晚,囑咐他可能有低血糖,要多補充營養多休息。

從醫院裏出來,林海隻感覺自己仿佛經曆了一次長途旅行,剛從某個遙遠的世界回來。坐在回學校的公車上,他使勁揉著自己的腦袋,可腦子裏像被埋下了什麽,越是回憶就越是隱隱作痛。是的,他還記得那間密室般的珍寶展覽室,當時展覽室裏隻有他一個人,麵對著一幅十六世紀的法國油畫,畫的名字叫《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終於又記起這個名字了,宛如電流一樣穿過了林海的身體,使他仿佛重新看到了那張臉。

她就在那裏,在那裏看著他。

林海打了一個冷戰,車窗玻璃上似乎映出了她的臉龐,但轉眼間又被窗外的燈光掩蓋了。

上海的黃昏正是交通最擁擠的時候,公車繼續在車流間緩慢地爬行著。林海努力回想著她的樣子,那張臉龐越來越清晰了,還有那憂鬱的眼睛、薄而細長的嘴唇、柔和的下巴……

這是一張多麽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啊,隻要看過一眼就永遠都不會忘記。

對,他早就認識她了,十年前的那個正午。那年,林海還是個十一歲的少年。

爺爺的老屋在一大片老房子中間,要爬上一道狹窄的樓梯,才能進入那幾個不大的房間。那個中午爺爺外出去了,他唯一的孫子來到了老屋,聞著老年人房間裏特有的氣味外,這裏還充滿了一股顏料味,因為爺爺退休前是大學美術老師。

十一歲的林海走進了爺爺的臥室,他知道這間老屋裏還有個閣樓,一道木樓梯通向房頂,可他還從來沒有上去過。因為爺爺嚴禁任何人進入他的閣樓,就連唯一的孫子也不例外。在林海整個童年時代,老屋裏神秘的閣樓,就像傳說中的藏寶洞一樣,不斷引誘著這個少年的想象力。

閣樓裏究竟藏著什麽呢?趁著爺爺不在,十一歲的林海偷偷爬上了梯子,他把自己想象成了阿裏巴巴,用不著念“芝麻開門”,他就輕輕地推開了小閣樓的木板門。

林海永遠都不會忘記十年前的這個正午,小閣樓裏依然散發著過期顏料的氣味,正午的陽光透過屋頂的老虎窗,像白色地毯般灑滿這小小的空間,不知多少年積累下來的灰塵,隨著房門的打開而飛舞了起來。

閣樓裏放著一張小木床,在床邊的牆壁上,還掛著一幅小小的畫。

畫框實在太小了,大概隻有八開鉛畫紙大小,就像一麵放在床頭的鏡子,裏麵是張西洋女子的臉龐。

正午的陽光照射著林海的眼睛,而牆上的畫則在陽光之外。他隻記得畫中的女子長得很美,眼睛和頭發就像傳說中的仙女,畫中的她有一種特殊的眼神,憂鬱地凝視著這十一歲的少年。

沒錯,那是一張看了一眼就永遠都無法忘記的臉。

十一歲的林海從此被畫中的她俘虜了。

就像一粒種子落到了土壤裏,不管被覆蓋了多少塵土多少歲月,它總會在地下長出根須,頑強地製造出一個生命來。

那個正午過後,已經過去許多年了,當年的男孩也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夥子。難道是奇怪的命運又一次做出了安排,讓他在時隔十年之後,再度與她相會?

——他們已經相會了。

腦子裏那個聲音似乎又響了起來,林海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顛簸的公車依然在擁擠的馬路上爬行著,仿佛要把他帶到某個極度遙遠的地方。

現在林海可以確信了,他下午在西洋美術館裏,看到的那幅法國十六世紀油畫裏的瑪格麗特,正是自己十一歲那年,在老屋閣樓裏看到的畫裏的女子。

至少……她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十一歲那年的老屋閣樓,給林海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絕對不會記錯的,當年老屋閣樓上的那幅畫中的女子,她一定就是瑪格麗特了。當然她們不可能是同一幅畫,小時候在閣樓裏看到的那幅畫,要比今天在美術館裏看到的小很多,大概隻有它的三分之一大小。而且閣樓裏那幅畫隻有她的頭像,背景也隻有一點點,而美術館裏的那幅畫則是半身的坐像,她上半身的衣服全部畫出來了,還有背景也露出來許多。

也許老屋閣樓裏的那幅畫,隻是一幅臨摹的作品,或者是瑪格麗特的另一幅畫的複製品?但瑪格麗特的臉龐早已深埋在林海心中,如同一塊深深的烙印,永遠都無法抹去。不知不覺間,公車已經“爬”到大學門口了,林海這才反應過來,急匆匆地擠下車。

天快黑了,林海直接去了食堂。晚飯後他並沒有回宿舍,而是去了校園裏另一個地方——圖書館。這是一所建造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前蘇聯式建築,已經許多年沒有整修了,外麵看上去堅固無比,裏麵卻顯得破舊不堪。室內采光也明顯不足,即便把所有的電燈都打開,看起來也還是有點陰森恐怖。這種環境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十九世紀歐洲的圖書館。

這天是星期六的夜晚,不會有誰無聊到跑到圖書館裏來度周末,而且再有兩個鍾頭這裏就要關門了,所以偌大的閱覽廳宛如墳地般寂靜,隻有林海一個人匆忙地跑了進來。

林海並不是經常來圖書館的,他對後麵幾十排大書架有種莫名的恐懼,但此刻他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點查出油畫中的她——瑪格麗特,關於她的生平、事跡還有愛情,關於她所有的一切,曆史書上想必都有記載的。是的,他太想了解瑪格麗特了,這個十六世紀的法國公主,後來又成為了法國王後,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為何有如此迷人的魅力,竟讓四百多年後一個中國少年癡心妄想?

在社科類的書架上,他找到了一些關於歐洲曆史的書,但這些書大多泛泛而談,關於瑪格麗特的內容很少。然後他又找到了一些英文和法文的書,這裏麵倒是有一些詳細的記載,他把這些書都搬到了閱覽室裏,抓緊時間看了起來——

瑪格麗特(Marguerite),也有種叫法是“瑪戈”(Margot),出嫁以前全名是瑪格麗特·德·瓦盧瓦,她的父親是法國瓦盧瓦王朝的國王亨利二世(1547——1559),她的母親凱薩琳王太後來自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可以說,她繼承了歐洲聲名顯赫的兩大家族的基因。在她的父王去世之後,她的哥哥們相繼登上了法國王位,依次是弗朗西斯二世(1559——1560)、查理九世(1560——1574)和亨利三世(1574——1589)。

十六世紀後半葉的法國處於“胡格諾戰爭”時期,天主教徒與新教徒進行著殘酷的內戰。公元1572年,信仰天主教的王室為結束戰爭,決定與新教徒的首領那瓦爾國王亨利聯姻,身為國王妹妹的瑪格麗特公主,自然成為了政治婚姻的犧牲品。婚禮在巴黎舉行,瑪格麗特嫁給了那瓦爾的亨利,就在眾人歡慶婚禮之時,巴黎城所有的鍾聲都敲響了,在凱薩琳王太後的策劃下,一場針對新教徒的大屠殺拉開帷幕,整個法國血流成河,這就是西方曆史上著名的慘案——“聖巴托羅繆之夜”。

後來又經過數年戰亂,瑪格麗特的兄長們全都死於非命,而她的丈夫則意外地繼承了法國王位,成為了波旁王朝的開國之君——亨利四世,瑪格麗特也從法國公主變成了法國王後,史稱“瑪格麗特王後”。

曆史上的記載就到此為止了,並沒有提供關於瑪格麗特的更多的內容,但林海知道在小說和民間故事裏,瑪格麗特可是大名鼎鼎,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女人,至少大仲馬就寫過一部長篇小說《瑪戈王後》,這個“瑪戈”就是“瑪格麗特”的另一種譯名。

這時閱覽大廳裏的燈漸漸暗了,原來圖書館的關門時間到了,林海可不想在這墳地般的地方過夜,他趕緊離開了這裏,管理員居然沒發現他的存在,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跑出去。

晚上八點鍾了,整個校園都沉浸在夜色裏,在幾盞昏黃的路燈下,隻有那些搖曳的樹叢,將樹葉的影子投射到他臉上。他又回頭看了看圖書館,那些藏在書本裏的文字,是不是像棺材裏的死屍呢?

林海匆匆向前走去,心裏又浮起了那種怪怪的感覺。正當他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時,眼前依稀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影子……

那人影轉眼間已經越來越近了,就在距離他十幾米的地方,突然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倒在了地上。

心頭立刻狂跳了起來,林海好不容易才挪動了腳步,跑到了那個人的跟前。

這是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還戴著一頂帽子,昏暗的路燈下看不清他的臉。林海蹲下來拉他,但他的身體是那樣沉重,無論如何也動彈不了。

也許是突發心髒病了?林海靠近了對方的耳邊說:“喂,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突然,一隻幹枯的手抬了起來,緊緊地抓住了林海的左手手腕,並將他的手心朝上翻了過來。那人的力量非常大,林海居然一下子沒法掙脫開來。那人又伸出了另一隻手,手裏還握著一支記號筆,在林海的手心裏寫了幾個字。

林海想要大聲呼救,嘴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左手掌心,被人強行寫上了一行字母。然後那人就鬆開了手,繼續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林海已經嚇得魂不附體了,雖然他依然沒能看清對方的臉,卻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屍體腐爛味。

難道是個死人?

可死人又怎麽會走路呢?想到這個荒誕不經的設想,林海隻感到毛骨悚然,他趕緊後退了幾步,警惕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黑衣男子。

不,應該找人來幫忙,林海立刻向學校值班室跑去,一眨眼就跑出去了很遠,總算找到了學校的值班老師。他對老師說在圖書館附近有個人暈倒了,情況可能很危險。值班老師也緊張了起來,帶上了手電筒,和林海一起向圖書館方向跑去。當他們回到剛才出事的地方時,卻發現地上空空如也,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留下。林海一下子傻了眼,心就像沉到了井底,他著急地向四周張望著,圖書館前是一片開闊地,在昏黃的路燈下寂靜無聲,宛如一片墓地。

值班老師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林海了,他又用手電筒照了照旁邊的樹叢,但還是一無所獲。終於,值班老師忍不住了:“你們這些小孩子,不好好讀書,就喜歡搞惡作劇。”

林海張著嘴巴卻無法爭辯,腦子裏不斷回想著剛才所見到的一切,他忽然想到了什麽,立刻張開了自己的左手。

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下,林海看到自己掌心裏寫著一行字母——

Aider moi

這行字母是用紅色的記號筆寫的,在手掌心上異常醒目。

林海認識這行字,它的意思是——救救我!

沒錯,這是一句法文的短語,“aider”是“幫助”或“拯救”,“moi”是“我”,而連在一起就是“幫助我”或“救救我”!

林海立刻拉住了值班老師,給他看手掌上的文字。值班老師當然不懂法文,搖了搖頭說:“你什麽意思?”

“我是法語係的學生,這行字母的意思是‘救救我’,是剛才那個倒地不起的人,用記號筆寫在我手上的。”

值班老師輕蔑地笑了起來:“同學,建議你去精神病醫院檢查一下吧。”

就像是兜頭被潑了盆冷水,林海失望地垂下手來,值班老師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回去好好休息吧,不要胡思亂想了。”

隨著值班老師的離去,圖書館前的空地上隻剩下林海一個人了,校園裏涼涼的夜風襲過,使他禁不住瑟瑟發抖起來。

林海也搖了搖頭,難道剛才自己真的活見鬼了?他歎了口氣,匆匆地離開了這裏,回到了自己的寢室。

寢室裏還剩下兩個外地同學,躺在上下鋪聊天,林海來不及和他們說話,獨自坐在床鋪上發呆。他竭力想要忘掉今天發生的一切,從下午在西洋美術館裏見到的《瑪格麗特》,到自己離奇昏倒後被送到醫院裏,再到剛才圖書館外的“遇鬼記”。可是,這一幕幕都宛如電影般不斷重放著,強迫著他一遍又一遍地反複回看。

林海開始懷疑今天的離奇經曆的真實性,會不會都是自己的幻覺呢?不,至少在西洋美術館裏見到的油畫是真的,瑪格麗特的臉龐也是絕對不會忘記的,還有自己在美術館裏昏倒的事,都可以由保安和醫生來證明。

那麽剛才在圖書館門口,遇到的那個黑衣男子呢?會不會是自己這些天太累了,把幻想誤當作事實了?還是自己真的遇到了某個幽靈,想到這裏他似乎又聞到了那股腐屍味,也許那真的是個死人?忽然,林海又舉起了自己的左手,在寢室明亮的燈光下,掌心裏那行法文“Aider moi”更加清晰,紅色的記號筆墨水散發著一股味道,看起來就像某種咒語。

Aider moi=救救我

雖然也可以翻譯為“幫助我”,但林海的腦子裏隻剩下“救救我”三個字——也隻有絕望的人才會這麽說,看來那人真的身處危險之中,急需要別人的幫助,正好林海經過那裏,才會發生這種不可思議的事。這件事究竟是出於偶然,還是與下午發生的怪事有所關聯?

林海轉身衝出寢室,跑到衛生間裏洗起手來。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水流猛烈地衝射到手掌心。可不管他怎樣用力地洗,手心裏的“Aider moi”就是洗不掉,他又找出了肥皂和洗手液,在手心裏塗滿了泡沫,拚命地又搓又擦,簡直把手心當成了搓衣板,但那行紅色的“Aider moi”就像烙印一樣,頑固地“生長”在手心裏,根本就無法消除。

看著自己手心裏這行不死的法文,林海感到一股徹骨的恐懼,這是一個死人寫在他手上的字,難道這行字裏包含著那個人的靈魂?這靈魂不願意就此消亡,反而通過紅色的文字(咒語?)滲透進了林海的身體裏,占據了他的軀殼?

不,林海不敢再繼續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了,但對手上的字也實在無可奈何,隻能緊握著拳頭回到了寢室裏。

寢室裏那兩個同學還在沒完沒了地聊天,林海隻覺得頭痛欲裂,索性把外套脫下來躺到了**。就在脫外套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上衣口袋裏有件硬物,他連忙把手伸進了衣袋,從裏麵掏出來一個黑色的碟片盒子。

奇怪,林海不記得有這麽一張碟片。他下午出門的時候,上衣口袋裏是空的,沒有放過任何東西。他的錢和其他隨身攜帶的東西,一向都是放在包裏的。他又仔細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經曆,也不記得自己把什麽東西放到過衣服口袋裏。

來不及想這麽多了,林海先打開了這個碟片盒子,裏麵果然有一張光碟,看樣子是張DVD,但它的反麵並沒有任何文字或圖案,隻是一片白色的底子。

林海從來沒有見過這張碟片,它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心跳又加快了,他陷入了長時間的痛苦回憶中。當他抬起頭來時,隻想到兩種可能性,一種是他在西洋美術館離奇暈倒時,不知是誰把這張碟片塞進了他的口袋;另一種可能性就是,剛才在圖書館前,當他伏下身子詢問那黑衣男子時,對方悄悄地把碟片塞進了他的口袋。

可那個人(或者幽靈?)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林海攤開左手掌心,那行紅色的“Aider moi”似乎更加醒目了。再看看這張莫名其妙地來到自己口袋裏的DVD,林海很自然地產生了某種聯想。也許是有某種信息要傳達給他,但因為存在未知的阻隔,所以必須要采取這種特殊的方式?林海已下定了決心,必須要看一看DVD裏的內容,不管它是“詛咒影碟”還是恐怖紀錄片。

可寢室裏並沒有電視機,如果用電腦看的話,一定會被兩個同學看到。不,絕對不能被其他人看到,既然那個黑暗中的幽靈,如此處心積慮地要給他這樣東西,就說明它非常重要,而且也極其秘密。

可今天發生的一切已經讓林海憋不住了,他必須要快點看到DVD裏的內容,現在就要!Now!

林海想到了一個地方。他把碟片小心地放到包裏,和兩個同學打了聲招呼,便匆匆跑出去了。

周末的校園之夜異常寂靜,林海像風一樣衝出學校大門。他先趕到一個好朋友的住處,向好友借了台DVD機,然後攔下一輛出租車,捧著借來的DVD機疾馳而去。對,你可能已經猜到了,此刻林海想去的隻有一個地方——老屋。

林家老屋在市中心的一大片弄堂裏,據說還保留了上世紀三十年代原汁原味的風貌,但這些年已經越來越破敗不堪了,有許多房地產商都看中了此處黃金地皮,但因高昂的拆遷費用而放棄,所以至今未見動靜。

已將近晚上十點了,林海裹著夜色穿過弄堂,掖下還夾著那台DVD機。自從十年前爺爺死了以後,他已經很久都沒回過老屋了。

沒人注意到林海的到來,進門的過道裏也沒有燈光,他隻能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著。總算踏上了狹窄陡峭的樓梯,似乎每走一步都有可能摔下來。

終於,林海長出了一口氣——三樓到了,這裏就是爺爺的老屋。

自從許多年前奶奶去世以後,爺爺就一直獨自居住在老屋裏,林海的父親無數次請爺爺去新公房住,但每次都被老頑固的爺爺拒絕了。在林海小時候的印象裏,爺爺是個極度孤僻的老人,雖然聽說爺爺曾是大學美術老師,但林海卻幾乎從未見爺爺拿過畫筆。爺爺常常整天都不說話,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這讓小林海每次見到爺爺都會產生恐懼感。林海也極少在爺爺的老屋過夜,因為老屋裏充滿著過期顏料的氣味,更因為對老屋黑夜的害怕。現在,他又一次站到了老屋的房門前,鼻孔裏似乎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氣味。林海的手顫抖著掏出了鑰匙串,在十幾枚鑰匙裏,有一枚特別顯眼,又大又重,像個古董,這就是老屋的鑰匙。幾年前父親去鄉下住了,便把老屋的鑰匙交給了林海,讓他看好這老房子。

鑰匙緩緩插進了鎖孔,隨著鎖眼裏發出的鑰匙轉動的聲音,林海推開了老屋的房門。就在推開房門的一刹那,鼻子似乎又聞到了過期顏料的氣味,林海產生了些許莫名的激動。林海伸手在牆上摸了摸,憑著記憶找到了電燈開關。有燈光閃爍了起來,是那盞十年都沒亮過的日光燈,似乎要把多年來積攢下的孤獨發泄出來,足足跳了半分鍾才徹底亮了。

終於,林海看清了這間老屋,他貪婪地呼吸著這裏的空氣,仿佛又能聞到爺爺身上的氣味。記憶中的一切都沒有變,時間的一維似乎在這個屋子裏凝固了,仍然停留在十年前的那個正午。他立刻放下DVD機,來到了老屋的裏間,這裏是爺爺生前的臥室。那張鋼絲床還在,隻是上麵什麽都沒有了,**著網格狀的鋼條。家具隻剩下一個電視機櫃,裏麵有台1993年買的21英寸進口彩電,不知道現在能不能用。臥室裏有個小衛生間,還有台電熱水器,本來老房子裏都沒有這些東西的,是十年前林海的父親為獨居的爺爺添置的。

現在,林海想到了最該看的地方——小閣樓。

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他還是那懵懂無知的少年,站在老屋閣樓下的木樓梯前。此刻,那道狹窄陡峭的木樓梯就在他眼前,而閣樓的木門就隱藏在天花板下的陰影中。突然,耳邊似乎聽到了某種聲音,是她在閣樓上叫他嗎?對,她已經在閣樓裏被囚禁了十年了,是時候該把她拯救出來了。

林海抬腿踏上樓梯,小心翼翼地抓著上麵的踏板,來到了閣樓門前。他輕輕推了一下小木門,隻聽到“吱呀”一聲,這扇門緩緩打開了。停頓了幾秒鍾,林海終於踏入了小閣樓——這個與他時隔了十年的禁區。這裏依然一片漆黑,隻有頭頂處亮著一線幽暗的天光,這是從天窗裏射進來的光線,上海人管它叫“老虎窗”。

林海的手在牆壁上摸了好一會兒,總算打開了一盞昏黃的燈。然而,他並沒有看到瑪格麗特。

閣樓裏確實有一張布滿了灰塵的小木床,但牆壁上什麽都沒有,連幅畫框的影子都看不到。他的表情轉眼間就凝固了起來,就像王子曆經艱險殺入了城堡,卻發現睡美人已不翼而飛。

她去哪兒了?

林海搖了搖頭,又仔細地環視了一圈閣樓,就連小木床底下也沒放過。可這裏就巴掌大點地方,總共不會超過五個平方米,連個蒼蠅都藏不了。不,他籲出了口氣,像是渾身虛脫了似的。為了重新見到她的這一晚,林海已經等待了足足十年,難道一切都隻是虛無的想象嗎?忽然,他想起了死去的爺爺,那個固執而怪僻的老頭。林海還記得當年爺爺給他的警告——如果有誰偷偷地進入閣樓,那爺爺就離死期不遠了。果然,就在林海進入老屋閣樓後不到半個月,爺爺就突然發了急病,沒幾天就死在了醫院裏。當時林海非常害怕,他覺得正是因為自己私闖了閣樓,爺爺才會突然死去的——是自己害死了爺爺?這可怕的想法糾纏了林海很久,在青春期來臨之前的兩年裏,他無數次夢見了死去的爺爺,也夢見了老屋閣樓裏的那個正午,包括那畫中的美麗女子。

這就是林海少年時代唯一的夢,可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她的名字——瑪格麗特。

可惜,瑪格麗特是四百多年前的人。

莫名的悲傷糾纏著林海,他不知道腦中這些奇特的想象從何而來,似乎一下子打亂了自己的生活。

對了,林海差點忘了來老屋的真正目的。他趕緊爬下小閣樓,打開了老屋裏間的電視機,雖然十年沒有用過了,但這台進口彩電還是亮了起來,隻是沒有有線電視的信號,屏幕上如雪花般模糊。

在借來DVD機的同時,林海還帶來了幾根接線,他把DVD機和電視機的接線連了起來,看樣子可以放碟片了。

林海從包裏掏出了那張碟片……天知道這是哪個幽靈塞在他口袋裏的?

他把這張來曆不明的碟片塞進了DVD機裏。

在等待了片刻之後,電視機屏幕上出現了畫麵,居然是膠片拍出來的鏡頭,看起來是某部電影的片頭。同時電視裏傳出了悠揚的音樂聲,具有古典的歐洲風格。沒錯,這確實是電影的開頭,還出現了幾排字幕,但全部都是洋文。片頭出現了海報式的畫麵,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黑發女子,身上沾滿了鮮紅的血跡,正雙手掩麵而泣。片名也漸漸浮現了出來:《La Reine Margot》。

看到這個片名,林海像是被電擊了一下,因為這行字是法文,直譯成中文就是《瑪戈王後》。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大仲馬有一部著名的曆史小說,名字就叫《瑪戈王後》(La Reine Margot),寫的是十六世紀法國胡格諾戰爭期間的宮廷故事,所謂“瑪戈王後”就是瑪格麗特王後的另一種叫法。

瑪戈王後=瑪格麗特

而此刻電影已經開始了,開頭是公元1572年的巴黎,無數新教徒聚集到了這裏,為歡慶他們的領袖——那瓦爾國王亨利的婚禮,而亨利的新娘則是法國國王查理九世的妹妹——瑪格麗特公主。但更讓林海感到吃驚的是,扮演瑪格麗特的居然是伊莎貝爾·阿佳妮,她可是法國最美的女明星,林海看過她主演的《羅丹的情人》,確實美得驚為天人。不過阿佳妮演的這位瑪格麗特公主,卻是個無比**的女子,在新婚之夜離開自己的丈夫,戴著麵具跑到外邊花天酒地,愛上了一個叫拉莫爾的男人,這個拉莫爾就是故事的男主角。

屏幕上出現了血腥的“聖巴托羅繆之夜”,拉莫爾死裏逃生,而瑪格麗特則與她的丈夫被軟禁在了巴黎。當拉莫爾再度出現在巴黎時,瑪格麗特知道自己已離不開這個男人了,她絲毫不顧及自己的丈夫,而深深地投入到與情人的愛中。殘忍的宮廷鬥爭仍在繼續,凱薩琳王太後要毒死瑪格麗特的丈夫,在一本寫有拉莫爾名字的書上下了毒藥,但這本書卻陰差陽錯地被她的兒子查理九世國王看了去,查理九世中了慢性毒藥,逐漸吐血而亡。於是,拉莫爾被當作謀害國王的凶手而遭到逮捕,無論瑪格麗特如何哀求,終究都無法拯救情人的性命,拉莫爾走上了斷頭台。

在電影行將劇終之時,法蘭西國王查理九世駕崩,他的弟弟亨利三世即位,瑪格麗特奔向情人所在之地,但等待她的隻是一顆帶血的頭顱。在巴黎陰鬱的天空下,瑪格麗特一身白衣被鮮血染紅,她懷抱著愛人的頭顱,坐在馬車中漠然離去……

整部電影沒有中文字幕,是法語原聲對白,林海基本上都能聽懂。阿佳妮的形象確實很美,海藻般的黑發,肌膚勝雪,憂傷的臉上鑲嵌著一雙翡翠色的眼睛,當她仰起頭**大笑時,簡直攝人心魄。

林海呆呆地看著屏幕,就在悠揚的片尾曲放到一半的時候,演職人員的字幕忽然中斷了,原本黑色的片尾屏幕變成了一片白光,仿佛那不是電影畫麵,而是一麵鏡子的反光。他的心立刻懸了起來,眼睛也湊近了電視機,下麵的DVD繼續在播放著,隻是畫麵完全改變了——變成了一隻女人的眼睛。

這是一隻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林海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瞳孔。是的,那隻眼睛正在盯著他,讓他感到一陣戰栗。鏡頭在緩緩地後退,眉毛和鼻子也漸漸露了出來,現在可以看到一整張臉了,那張美麗的臉龐帶著某種憂鬱的表情,而那雙眼睛則始終盯著林海。

瞬間,林海張大了嘴巴,差點喊了出來——瑪格麗特!

簡直難以置信,電視屏幕上出現了瑪格麗特,不是阿佳妮扮演的電影裏的瑪戈王後,而是十六世紀油畫裏的瑪格麗特。對,就是她,林海永遠都不會認錯的,十年前在這間老屋的閣樓裏,同樣也是這個畫中的女子,讓十一歲的中國少年難以忘懷。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活的瑪格麗特,雖然還是那張美麗的麵孔,還是那樣的神情和目光,但那都是畫筆下的模樣,是靜止的平麵形象。而眼前的這個瑪格麗特,她可以眨眼睛,可以轉動眼珠,可以輕聲地呼吸著,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盡管她依然正襟危坐,保持著與油畫裏相同的姿勢,她依然是油畫裏的那身裝扮——十六世紀的法國宮廷服飾,天鵝絨披肩覆蓋著勝雪的肌膚,黑色的頭發從臉頰兩側垂下,耳垂上掛著一雙小小的琥珀耳環,構成了她完美的臉龐。

是的,她才是真正的瑪格麗特。

盡管電影《瑪戈王後》裏阿佳妮的形象很美,但比起這個曆史上真正的瑪格麗特,被譽為法國第一美人的阿佳妮簡直要自慚形穢。

林海又一次靠近了電視機,他的眼睛距離屏幕隻有幾十厘米,仿佛瑪格麗特伸手就可以抓住他。於是,瑪格麗特的目光有了變化,既有幾分興奮,又有幾分憂慮,渾身散發出一股奇怪的氣息,仿佛正借著電視機散發到了整個房間裏。不,她不是某種幻象,而是確實存在的人,就在這張DVD光碟裏頭。突然,她的嘴唇緩緩嚅動了起來,電視機喇叭裏傳來了年輕的女聲,這是天籟般的十六世紀法語,開頭第一句話居然是——LINHAI!

林海聽得清清楚楚,這是他自己的姓名。

她的聲音是那樣憂傷,簡直是如泣如訴,讓人肝腸寸斷,這幾句話翻成中文的意思是:“林海,你已經看到我的人生了,也已經知道我的痛苦了,快點來救我吧,救救我,救救我!”最後兩句話,她使用的是“Aider moi”這個詞,這立刻讓林海想到了那個倒在地上的黑衣男子。他攤開了自己的左手掌心,那紅色的記號筆墨水依然醒目,“Aider moi”看起來就像疤痕一樣。

當瑪格麗特說完最後一個字,DVD就停止了播放,原來整張碟片都到頭了。看著電視機的藍色屏幕,林海像雕塑一樣凝固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他不敢再放一遍了,趕緊把碟片從DVD機裏退了出來。在老屋的燈光下,碟片的正麵閃著金屬的光澤,像鏡子一樣照出了林海的臉。

林海緩緩地坐倒在了地上,腦子裏反複回想著剛才看到的一切,在那部名為《瑪戈王後》的法國電影後麵,居然出現了曆史上真正的瑪格麗特,而且還對屏幕前的林海說了一通話。

“天哪,她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他摸著腦門問自己,想到自己的名字竟然被四百年前的法國王後喊了出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裏的故事。然而,這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難道真的和詛咒錄像帶一樣嗎?某個死去多年的幽靈,把自己的怨恨“刻錄”在了錄像帶或光碟裏,然後傳播給每一個看到她的人——不,這簡直太可怕了,林海沒有勇氣再想下去了。

兩個多小時的片子放完,現在已是子夜一點了。林海掙紮著站了起來,把神秘碟片放回到了包裏,看來今晚再回學校已經來不及了。一天發生了這麽多事,林海已經筋疲力盡了,就在老屋裏將就著過一夜吧。

可這裏隻有張光禿禿的鋼絲床,根本就沒法睡,倒是小閣樓裏的木板床還能睡人。林海立刻跑出去,到二十四小時店裏買了條厚厚的毛毯。他裹著毛毯爬上了閣樓,小木床還算結實,把長年累月的灰塵打掃幹淨後,林海就躺在了上麵。

林海躺在**看了看牆壁,那裏曾經掛過一幅小畫,瑪格麗特就在畫裏看著他。他輕輕歎了口氣,便關燈睡下了。

今晚似乎有月光的,透過頭頂的老虎窗照射下來,給這黑暗的閣樓裏增添了幾分鬼氣。林海實在是累極了,雖然腦子裏不斷掠過瑪格麗特的樣子,但還是很快就睡著了……

2005年3月31日

淩晨時分,林海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瑪格麗特,她從油畫裏站了起來,在幽暗的燈光下露出了全身,她的手裏似乎還捧著某個東西,那個東西用紗布包裹著,形狀看起來圓圓的。她來到了林海跟前,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龐,然後解開了手裏的包袱。

包袱裏是顆血染的人頭。

這就是愛人的頭顱。

當林海就要看清這顆頭顱的麵孔時,他突然從夢中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正躺在老屋的小閣樓裏,幽暗的天光透過老虎窗投射到他眼睛裏。

林海喘息著爬了起來,原來自己裹著毛毯在這裏睡了一晚,他抬頭看了看老虎窗外的天空,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正午。還是那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正在這間老屋的某處看著他。林海感到一陣胸悶,他站到木板**,打開了關閉多年的老虎窗。

清晨的空氣撲麵而來,景象也變得豁然開朗,眼前是老房子屋頂的瓦片,幾叢青草在瓦楞間迎風搖曳。對麵還是這樣的瓦片屋頂,一片片的,蔚為壯觀,但遠方的視線被幾十棟高樓擋住了,隻能仰起頭看著上海的天空。老屋裏的舊顏料的氣味簡直令人窒息,林海把頭伸出了窗口,貪婪地呼吸著屋頂上的空氣。幾分鍾後他離開了窗戶,手肘正好撞到了旁邊的牆壁上,隻感到關節一陣酸疼。他揉著自己的手肘,注意到剛才被撞到的地方,有一塊牆皮脫落了下來,露出了裏麵的東西。

林海立刻忘記了疼痛,他仔細看了看老虎窗下的這塊牆皮,裏麵似乎是空心的。他用手剝掉了剩餘的牆皮,牆裏果然有個抽屜大小的夾層,似乎放著一個黑色的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探進了夾層,終於取出了這個鐵皮盒子,感覺就像挖寶似的。林海關緊了窗戶,把盒子捧到了小木**,在清晨朦朧的天光下,黝黑的鐵皮盒子靜靜地躺著,宛如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林海仔細地觀察著這隻鐵皮盒子,盒子原本是密封的,但可能年月太久了,盒蓋的封口已經壞了。他輕輕地撫摸著盒子,冰涼的感覺從指尖滲透到全身,宛如一股電流穿過。

盒子裏麵究竟有什麽?在這懸念的強烈刺激下,林海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終於掀開了鐵皮盒蓋。他看到了一卷羊皮書。更令他意外的是,羊皮書上寫著中古時期的法文,那是十三世紀時的東西了。林海的心跳驟然加快了,仿佛正麵對著一個中世紀的城堡,滿臉虯髯的西洋人坐在幽暗的火光下,在羊皮書上寫下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林海實在看不懂羊皮書上的文字,隻能把羊皮書再放回到鐵皮盒子裏。他爬下小閣樓,小心翼翼地用報紙將鐵皮盒子包起來,再塞到自己的包裏。然後他又帶上了借來的DVD機,離開了這間充滿了舊顏料味,以及他的年少記憶的老屋。

——這就是神秘羊皮書的來曆。

低頭離開清晨的弄堂,雖然早起的老人們已經出來活動了,但還是沒人注意到他。林海先把DVD機還給了朋友,然後急匆匆地趕回學校。

星期天的校園裏更加安靜,他整整一天都縮在寢室裏,腦子裏盡在回想昨晚發生的一切,確實太不可思議了,會不會都是一場噩夢呢?然而,隻要林海攤開自己的左手,看到那個紅色的“Aider moi”,便對那一切都深信不疑了。

林海想也許真的有個幽靈纏上了他,不單單隱藏在他的身邊,甚至已經進入了他的身體裏,他的夢裏,他內心最深的地方。正當他在寢室裏茶不思飯不想時,忽然看到了自己床頭的那本《紅與黑》。他的視線一下子靜止住了,直勾勾地盯著“紅與黑”三個字,半分鍾後他突然跳了起來,趴到**翻開了《紅與黑》。

這是中法文對照的版本,早已經被他看過無數遍了,他輕車熟路地翻到了第313頁,那是《紅與黑》的第十章,這一章就叫《瑪格麗特王後》。

如果你看過《紅與黑》,那麽一定會記住小說的下半部分,主人公於連在巴黎的拉莫爾侯爵府裏,與侯爵女兒瑪蒂爾德小姐發生了熱烈的愛情,在4月30日那天,於連看到瑪蒂爾德穿著黑色的連衣裙,那可是當時的重孝之服。

在《紅與黑》的第十章裏,解釋了瑪蒂爾德戴孝的原因——公元1574年4月30日,當時全法國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在巴黎格萊沃廣場被斬首。而這個博尼法斯·德·拉莫爾,正是瑪格麗特王後最心愛的情人。拉莫爾同時還是那瓦爾國王亨利的密友,亨利既是瑪格麗特的丈夫,也是後來開創波旁王朝的亨利四世。當時國王查理九世快要死了,凱薩琳王太後把那瓦爾國王亨利囚禁在宮中,拉莫爾率領兩百名騎兵準備救他出去,但被王太後的手下逮捕了。不久,拉莫爾就被處以了死刑,在斷頭台上身首異處。

但最令人吃驚的是,在拉莫爾被斬首之後,瑪格麗特竟向劊子手索要了愛人的頭顱。第二天午夜,她捧著拉莫爾帶血的頭顱,坐上一輛馬車,親手將它葬在蒙特馬爾山腳下的小教堂裏。而小說裏的拉莫爾侯爵的家族,正是當年被斬首的拉莫爾的後代,為了紀念祖上的事跡,每年的4月30日,瑪蒂爾德小姐都要穿上重孝的黑衣,而且她的全名就叫瑪蒂爾德·瑪格麗特,顯然也是為了紀念瑪格麗特王後。從《紅與黑》整部小說來看,司湯達安排這樣的情節,也是有著某種暗示的作用,因為在《紅與黑》的結尾,當主人公於連被處死以後,深愛著他的瑪蒂爾德小姐,也是懷抱著愛人的頭顱去安葬的,宛如當年瑪格麗特王後與拉莫爾愛情的翻版。

林海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你真笨啊,早就該想到《紅與黑》了,司湯達在一百多年前就給我做出了解釋,我看了這本書那麽多遍居然沒有意識到。”

也許正是因為十一歲那年,在老屋閣樓裏見到過她畫像的原因,林海才會如此著迷於《紅與黑》這本書,被於連的故事所深深吸引著,從十幾歲起就反反複複地讀了許多遍。雖然,那時候他並不知道畫像裏的女子是誰,也從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麽,但冥冥之中似乎有種力量在引導著他,使他在不知不覺中了解瑪格麗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隻感覺那麽多年來的命運是如此捉弄人。忽然,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麽,立刻拉開自己床頭的小櫃子,裏麵還放著許多書,其中有一本藍色封麵的書,名字叫《愛人的頭顱》,至於這本書的作者,很慚愧,就是本人了。

這本書實際上是中短篇小說集,主打的那篇小說就叫《愛人的頭顱》,不過隻有幾千字而已,說的是不知什麽朝代,一個男人被斬首以後,愛他的女子從宮廷中跑了出來,在深夜抱走了他的人頭。女子帶著愛人的頭顱,在某地隱居了下來,許多年過去了,女子漸漸地老去,而那顆愛人的頭顱依然保持著年輕時的樣子,直到她老得即將死去時,與那顆頭顱一起被安葬。許多年後,人們從地下挖出了她的墳墓,她自己隻剩下一把枯骨了,而愛人的頭顱卻鮮亮如新,被放在博物館裏陳列著。

林海是在一年多前買了這本書的,當時他就被這個《愛人的頭顱》的短篇所震驚,但並沒有聯想到瑪格麗特與拉莫爾的故事。現在,林海斷定這篇小說也一定是受到了《紅與黑》的影響,女主人公的原型就是瑪格麗特。

於是,林海想到來找我……

2005年4月1日·上海

現在,讓我們再回到愚人節的夜晚吧。

在南京西路這間光線幽暗的小咖啡館裏,我眼前這個魂不守舍的大三學生,用整整兩個鍾頭的時間,向我講述了這個極度離奇的故事。

整個過程中我一直在傾聽,一開始我是當作愚人節的玩笑來聽的,但到後來我忽然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這裏麵可能隱藏著某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林海隻是無辜的羔羊,被卷入到了一場危險的漩渦之中。是的,林海如此的恐懼和緊張,確實有他的理由,任何人如果經曆了這種事情,沒變成神經病就算很堅強了……除非他已經變成了神經病。然後,他又向我攤開了左手掌心,那行紅色的字母“Aider moi”立刻跳進了我的視線。

看著他手心裏的字,我終於說話了:“這就是法文‘救救我’?”

“對,我想這是幽靈向我傳達的某種信息,而且瑪格麗特在那張DVD裏也是這麽說的。可是,我至今還不能領悟,究竟要到哪裏去救她呢?”麵對他的問題,我隻能搖搖頭說:“別想這些了,說說別的吧。你是因為看到了我那本書,才想到來找我的?”

“是的,我想你一定會對瑪格麗特非常感興趣的。”

“你猜得沒錯,《愛人的頭顱》的靈感確實來自《紅與黑》,也確實來自瑪格麗特與拉莫爾的故事,我一直很想把他們的故事寫進我的小說裏,因為那是多麽感人的愛情啊。”但我又搖了搖頭說,“可惜的是,大仲馬已經寫過了,而且法國人還把這個故事拍成了電影《瑪戈王後》,其實我也看過這部片子,就是阿佳妮演的版本。”

“我看過你所有的書,特別是最近的那兩本。你經常在小說裏講述那些神秘的故事,我不知道你是否親身經曆過那些事,但我想你一定很渴望類似事情的素材吧?”

“現在你不已經給我送上門來了?”

林海不置可否地說:“雖然我想到要找你,但我不知道你的聯係方法,正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卻聽說了你要做客雲間網嘉賓聊天室的消息。我是昨天知道的,今天下午就跑到了這裏的網吧,先登陸了雲間網的聊天室,用‘德·拉莫爾’的名字向你提了個問題,我想這可以加深你對我的印象。聊天結束以後,我立刻跑到對麵的大樓底下,就站在那裏等你。”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不是連晚飯都沒有吃嗎?”

他隻苦笑了一聲,說:“纏著我的幽靈,早已讓我忘記了饑餓。”

我趕緊叫來了服務生,讓他們再上幾樣點心。

“謝謝你。”林海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低著頭說,“雖然我猜到你一定會感興趣的,但沒想到你這麽關心這件事,而且你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所有見到過我的人都這麽說。你今年是大三吧,其實我隻比你大五歲。”我指了指點心說,“快點吃吧,就算做個嚇死鬼,也比做餓死鬼強。”

林海確實是餓了,他習慣性地向四周觀察了一下,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在他吃點心時,我一邊也在心裏盤算著,這件事究竟該如何處理。目前我所知道的事情,除了那鐵皮盒子裏的羊皮書,以及他手心裏的法文“救救我”以外,全都來自於林海的口述,實際上他拿不出任何的證據。但直覺讓我相信林海所說的一切,不管世界上有沒有幽靈存在,但也許對他來說這就是真實,那麽對我來說呢?林海很快就吃完了,這時我向他提出了要求:“對不起,我能不能把羊皮書上的文字拍下來?”他抓緊了鐵皮盒子:“為什麽?”

“我有個朋友在法國留學,他是專門研究法國曆史的,我想把羊皮書上的文字用數碼相機拍下來,然後發到我朋友的信箱裏,我想他可以解讀羊皮書上的文字。”

在猶豫片刻之後,林海終於點了點頭:“好吧,隨便拍吧。”

這時我已經從包裏取出了我的數碼相機。林海小心翼翼地展開了羊皮書,任由我用數碼相機拍下了羊皮書上的文字。不過,我並沒有全部拍完,大約隻拍了一半的內容,我想這些東西發到法國已經足夠了。照片拍完以後,林海再把羊皮書卷起來,放回到鐵皮盒子裏。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今天終於都說出來了。”

“是啊,這種事情如果憋在心裏的話,一定會憋出精神病來的。”

林海似乎並沒有聽出我的言外之意,他苦笑著說:“我也要謝謝你的傾聽。”

“放心吧,我一定會幫助你的,你剛才對我說的那些事情,我就當作是上帝恩賜給我的禮物。這是多麽難得的小說素材啊,就算請來阿加莎·克裏斯蒂,我看都未必想得出來。”

“好的,我等你的消息。”然後,林海把他的電話、E-mail和QQ等聯係方式都給了我。雖然我還想和他多聊幾句,但他已經坐不住了,站起來緊張地看了看周圍,似乎幽靈仍然在他身邊窺視著。

林海把鐵皮盒子放回到了包裏,低著頭說:“對不起,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趕緊回到學校去,我怕待在外邊會被……”他停頓了下來,我狐疑地追問道:“會被什麽?”但林海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了,抿起嘴什麽也不說了,然後他把錢交給了服務生,連找頭都沒有拿就跑出了咖啡館。

我急忙要追出去,卻被服務生攔住了,原來是要給我找頭,等我拿好找頭衝出咖啡館時,林海早已經消失在了南京西路上,隻剩下滿街的流光溢彩。

夜,已經深了。

但這愚人節的夜晚,依然吸引了無數男女,他們嬉笑著從我身邊走過,也許他們中間就隱藏著某個幽靈?我的心忽然猛顫了一下,立刻喊上一輛出租車離開了這裏。

回到家裏已將近子夜了,但我還是挑燈夜戰,把數碼相機裏的照片全都輸入了電腦。在電腦屏幕上看羊皮書,是一種非常另類的體驗,雖然看不懂那些中古法文,但我隱隱感覺字裏行間藏著什麽,難道真是一個天大的秘密?

我立刻就上線了,將羊皮書照片以JPG格式的文件,發到了在法國的於力的郵箱裏。於力是個大網蟲,我想他很快就會收到的。這時候我真的困了,窗外夜色正濃,上海的愚人節之夜已經過去了。而此時此刻的巴黎,會是什麽樣子呢?

2005年4月2號·上海

今天是四月的第二天,據說在這一天裏許多事情都會發生改變,因為直到現在你才明白,原來昨天你知道的許多消息其實都是假的。

這天我確實很意外,因為上午我剛剛上網,就收到了一封來自法國的E-mail,這是我的朋友於力回複給我的,E-mail的內容如下——

我的朋友:

你好,現在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隻能在巴黎的夜晚為你祝福。

剛才我看到了你發給我的照片——那些羊皮書上的中古法文。我不知道你是從何得到這些圖片的,但確實讓我非常震驚,因為我認為羊皮書上的這些文字,可能與法國曆史上的一個重要秘密有關。

你一定很詫異吧?如果這份羊皮書不是後人偽造,單以照片裏所見的文字而言,這確實是十三世紀的文物。我在兩年前就已學會了中古法文,能大致地解讀出羊皮書裏的文字。羊皮書開頭寫明了作者的身份,正是十三世紀的法國國王路易九世。這時我已經驚呆了,因為中世紀法國國王的手稿,幾乎還從來沒有被發現過。接下來的內容更讓我吃驚,因為在這卷羊皮書裏,竟然寫到了路易九世率十字軍東征的經曆!

路易九世生於公元1214年,曾兩次親率十字軍東征,第一次在1249年登陸埃及,但在進軍亞曆山大港時遭到慘敗,其本人被穆斯林軍隊俘虜,在埃及被囚禁了多年之後,於1254年回國。第二次在1270年,他又率軍登陸北非突尼斯,同年8月在當地因病去世。

路易九世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但最讓人感興趣的還是所謂“路易九世之謎”——傳說他在埃及被俘虜期間,曾發現了一個重大的秘密,至於那個秘密究竟是什麽,也隨著他在突尼斯的暴斃而永遠埋葬在了沙漠中,七百年來再無一人知曉,成為了曆史上的千古之謎。

在這卷羊皮書裏,路易九世寫到了他本人在埃及被俘虜的經曆,這些內容很可能與“路易九世之謎”有關!數百年來人們對“路易九世之謎”有著種種猜測,都說這一秘密可能事關重大,伴隨著這個秘密,發生過許多神秘的事件,更有許多學者和探險家,因為探尋這個秘密而死於非命,至今也沒有一個人能破解。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現在巴黎伏爾泰大學攻讀曆史學博士,我的導師奧爾良教授是研究法國中世紀曆史的著名學者,他對“路易九世之謎”一直有著很濃厚的興趣。我會盡快把羊皮書的照片給奧爾良教授看,他一定會作出更準確的判斷。

你的手機一直開著嗎?我會隨時給你打電話的。

你的朋友 於力

看完這封來自巴黎的E-mail,我的探險欲立刻又沸騰了起來,又是十字軍東征,又是“路易九世之謎”,看來真有個驚天大秘密等待著我?

這卷羊皮書居然如此重要,可怎麽會在林海家老屋裏被發現呢?還有林海告訴我的那些事情,那糾纏在他身邊的幽靈,究竟是不是他的臆想呢?

現在故事才剛剛開始,而手頭的線索還是一團亂麻,我不知道還能夠做些什麽。整整一天我都在思考著這件事,趴在電腦前搜索了許多關於路易九世的資料,大致和於力在E-mail裏說的差不多。

至於我和於力的關係,那可就說來話長了。

我認識於力已經五年多了,那時候我剛剛開始上網,基本上還屬於菜鳥級,經常在BBS上被人砸磚。

有一次在“榕樹下”社區裏遇到了於力,當時他的網名叫“塔莫納斯·烏裏安希達”,這是十三世紀歐洲最有名的魔法師的名字,據說其人精通各種巫術,還能長生不死。於力之所以用這個網名,是因為他曾經自學過巫術,當然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於力一開始和我在論壇裏互相砸磚,後來又成了互相吹捧的好友,更巧的是我們在同一座城市,便經常出來一起吃飯。於力比我年長三歲,當時還在大學裏讀碩士生,主修專業是歐洲古代史。

因為在BBS上就已是知己了,再加上都有相同的興趣愛好,所以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後來於力去法國留學,臨行時還是我到機場去送他的。他到了法國以後,幾乎每個禮拜都給我發E-mail,我們始終都保持著聯係,除了不能見麵吃飯以外,感覺和在國內沒什麽區別。於力每年寒暑假回國的時候,都要來找我一起玩,他可不像別的留學生那樣寒酸,出手一向闊綽,讓我們這班國內的兄弟很是羨慕。

想著想著已是晚上了,中國和法國的時差是七個小時,現在的巴黎應該是下午吧,不知於力這家夥正在幹什麽。忽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的居然是於力,我立刻接起電話,聽到了上萬公裏外傳來的聲音。

果然是於力的聲音,還是那副沙啞的嗓子,他在電話裏興奮地說:“兄弟,羊皮書的照片已經給奧爾良教授看過了,他也非常感興趣,認為這是難得的寶貝,值得深入研究。教授還請你到法國來一趟,把羊皮書原件一起帶來,他要對羊皮書進行鑒定,還要解讀剩餘的文字。”

要請我去法國?我差點以為聽錯了:“你再說一遍?”

“我沒有開玩笑,奧爾良教授真的邀請你來法國,把羊皮書也一起帶過來,這對教授非常重要。他研究‘路易九世之謎’已經一輩子了,現在終於有了這麽一個機會,可能會改變許多人的命運,所以他不惜一切代價都要進行下去。”

“改變很多人的命運?你這是什麽意思?”

於力沙啞的嗓音忽然抖了一下:“別問了,你到了法國就知道了。”

這時我已經不在乎國際長途的電話費了:“問你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如果我來法國的話,那麽費用由誰出呢?”

“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奧爾良教授已經表態,你來法國的一切費用,包括機票和食宿,全部由我們伏爾泰大學承擔,他手頭有一大筆專項研究經費,已經報批校董會同意了。我們學校會向你發出正式的邀請,簽證和機票將通過中法文化交流中心辦理。奧爾良教授很著急,希望能盡快見到你。”

無論誰聽了這番話都會動心的,雖然我還是不太放心,因為這件事來得實在太突然了,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但是,一想到免費歐洲遊的大好機會,不去實在是超級“戇大”了,就說:“於力,這件事我可以答應你。但羊皮書並不屬於我,得等我拿到了羊皮書再答複你。”

“行,反正邀請已經發出來了,簽證很快就會辦妥,我相信我們會在戴高樂機場再見麵的。”漫長的長途通話終於結束了,我放下手機長長籲了一口氣。

如果昨天於力這麽說,那我一定認為這是個愚人節的玩笑,但今天我不得不信了。曾經以為巴黎很遙遠,但現在幾乎就在眼前了,我打開電腦裏儲存的圖片,裏麵有一張圖是於力從法國發給我的,那是巴黎聖母院塔頂的獨角石獸,麵對著巴黎陰鬱的天空。

在那片遙遠的天空下,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呢?

2005年4月10日

浦東國際機場。

上午10點35分,我已坐上了法航航班,透過空中客車機艙的舷窗可以看到陽光照耀下的停機坪。我感到飛機緩緩地動了起來,停機坪的標識線也在徐徐後退,在轉過兩個漫長的大圈之後,空客的加速度越來越大了,幾乎在一瞬間脫離了地麵。雖然耳朵非常難受,但我的眼睛始終盯著窗外,機翼已經高高地掠過大地,把偌大的機場拋在了身後。

每當在這個瞬間,我就會想起迪克牛仔的《三萬英尺》:“爬升,速度將我推向椅背,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飛出我的視線……”

看著飛機下麵越來越渺小的江南大地,我忽然想到了十天前的愚人節之夜,命運就是那樣奇怪,幾個偶然就可以改變許許多多。

此刻,我的旅行包裏正藏著那鐵皮盒子,羊皮書就安靜地躺在裏麵。一周前在接到巴黎伏爾泰大學的邀請後,我立刻就把林海約了出來,向他原原本本地說明了情況,希望他能夠把羊皮書交給我,帶到法國去接受鑒定和研究,也許可以幫他解開許多謎團,讓他擺脫目前遭遇到的恐懼。

但林海並沒有立即同意,他也很清楚這卷羊皮書的價值,何況這是從他家老屋裏發現的,說不定還是祖上傳下來的呢。我也很理解林海的擔心,畢竟他剛剛認識我,萬一我把羊皮書占為己有該怎麽辦?所以我提出了第二套方案,就是我把去巴黎的機會讓給林海,讓他自己帶著羊皮書去鑒定。但林海立刻就否決了這個方案,他說幽靈始終都在他周圍,隨時都可能殺了他,現在他根本就不敢輕易出門,更別提去萬裏之遙的法國了。

最後,我們兩個達成了協議,我們先去公證處做公證,以證明羊皮書是林海借給我的,我必須在一個月之內,將羊皮書原封不動地歸還給他。在做完公證,並且拍完照片存好檔後,林海終於把羊皮書交給了我,但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對我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能出什麽意外,否則他對不起祖宗。我當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對天發誓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這卷羊皮書。

與此同時,由巴黎伏爾泰大學出麵,在北京的中法文化交流中心的幫助下,我的簽證在最快的時間內辦妥了,其他一切手續也非常順利,就連機票也是他們幫我訂的。

真不可思議,在不到十天的時間內,我就坐上了去法國的航班。我看了看旁邊的座位,一個大胖子老外正在打瞌睡,漂亮的法航空姐推著小車走過。此刻舷窗外是片片浮雲,空中客車正呼嘯著向西飛去,十幾個小時後,巴黎就要被我踩在腳下了!

至於那個古老的秘密,還是交由命運來解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