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計劃

“來來來,別客氣,我們陳老板現在生意做得這麽大,別怕喝窮他。”朱偉哈哈笑著倒著酒,給三人都滿上。

陳明章朝他們看了看,朱偉滿臉笑容,江陽卻始終皺著眉頭,不解道:“你們倆下午的事情順利嗎?”

朱偉大笑起來:“下午找的那人在會所,那種會所,我本來想讓小江談完話,再換個其他技師放鬆一下,畢竟他這些年哪出去玩過啊。”

陳明章忍俊不禁。“小江肯定不敢。不過我說,你好歹過去是平康白雪,怎麽?現在很懂門道嘛。”

“我這幾年在派出所幹,能不和這些會所打交道嗎?”朱偉大手一擺,“你們別搞錯啊,我還是很潔身自好的。”

“然後呢,小江怎麽樣了?”

朱偉重重歎口氣,道:“那女孩確實是受害人,但對以前的事一句都不肯提了。”

陳明章點點頭。“人之常情,過去十多年了,換你,你願意提嗎?”

江陽默不作聲,一口把白酒喝下肚,拿起酒瓶,自顧自又倒了一杯。

朱偉安慰著:“沒事沒事,不還有最後一個嗎?說不定最後一個叫葛麗的女孩願意站出來呢,別灰心嘛。好了,小江,我們今天不提這些事,我們這趟就是來江市旅遊的,老陳好吃好喝好玩地招待著我們,我們一分錢都不用掏,想起這事就爽快啊。別苦著臉了,來,舉杯共享盛世!”

江陽不想敗了他的興致,換上一副輕鬆的笑臉,跟他們推杯換盞起來。

幾盞過後,陳明章又關心起這兩位老朋友:“阿雪,你兒子也當警察了,我還沒送紅包呢。”

“這有什麽好送的。”朱偉不屑地擺手,“這小子太沒我基因了,說幹刑警太苦,報了……報了經偵隊,哎呀,你知道經偵隊幹點什麽?每天都是一堆上了年紀的大媽跑過來報案被人騙錢啦,遇到傳銷啦,跟她們態度好點呢,就上了臉,罵你知道她們被騙錢了,怎麽還不去查?你跟她們解釋態度一不好呢,馬上投訴你。我看這小子以後能幹出什麽花頭來!”

“挺好的,孩子的事,你管他那麽多幹嗎?跟你一樣幹刑警,最後升職到派出所去?過幾年國家政策要延遲退休的話,八成你退休前升職當保安。”陳明章挖苦道。

三人都哈哈大笑。

陳明章又看著江陽。“小江,你兒子上大班了吧?下半年該升小學了,我這裏備了一份紅包給你。”

陳明章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江陽極力推托,但他們倆強行要他收下,他紅著眼睛拿住紅包,眼淚都快出來了。

朱偉連忙拿起酒杯大聲叫著幹杯,把他眼淚逼了回去。

陳明章關切地看著江陽。“事情不管最後有沒有成,過了這階段,你和你那位複婚吧,聽阿雪說,你那位可依然守著家門口的小超市,沒有嫁人,在等你。你出獄這大半年回去看過了吧?”

江陽吸了下鼻子。“看過幾次,我申訴還沒弄好,所以我——”

“聽我說,不管申訴最後能不能成功,今年年底,就到今年年底,到此為止,好不好?明年複婚,我們都來參加婚禮。”陳明章很誠摯地望著他。

江陽默不作聲,隔了半晌,慢慢點頭。

他們哈哈大笑,忙舉杯敬江陽。

江陽心頭一陣暖意,他把紅包拿下桌,塞進褲袋,過了幾秒,他突然站起身,渾身上下摸了一遍。

“怎麽回事?”朱偉問。

“錢包丟了,”江陽焦急地又摸了一遍,確認真的丟了,苦著臉,“大概下午逃出來時沒留意,從口袋掉出來的。”

朱偉道:“帶了多少錢?”

“多是不多,不到一千塊——”

朱偉連忙道:“老陳報銷——老陳,沒問題吧?”

“沒問題。”

“那就別管了,先喝酒。”朱偉招呼江陽坐下。

江陽眼睛越來越紅。“身份證,銀行卡,這些都要補辦,我……”

朱偉大手一揮。“我在派出所專幹這事,放心吧,下午是半條龍服務,回去我就找人一條龍服務。”

“可我還是把錢包丟了,錢包丟了……”江陽依舊喃喃自語,幾秒鍾後,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朱偉和陳明章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有任何動作。

這十年來,經曆了那麽多,他皺眉過,苦惱過,咆哮過,可始終能笑得出來,始終懷著期許,把腳步往前方邁去。

這十年,他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今天,隻是錢包丟了,他哭了,大哭,前所未有地大哭……

過了好久,江陽哭累了,開始大聲咳嗽起來,朱偉和陳明章走到他兩側,拍著他。他還在咳嗽,劇烈咳嗽,突然,一口鮮血從嘴裏噴了出來,隨後他整個人昏倒,失去了知覺。

高棟摸著鼻子思忖:“張超要求當著專案組全體成員的麵才肯交代?”

“對,”趙鐵民麵露難色,“不知道他到底想對著這麽多人說什麽,怕是一些比較敏感的事。”

“嚴良怎麽說?”

“他說那就召集唄,可他不是我們的人,當然不用顧全大局。”

高棟皺眉思考了片刻,道:“你如果不答應他的條件,好像暫時也拿他沒辦法吧?”

“他的態度很堅決。”

高棟笑著給出建議:“那你就照辦吧,你隻是忠於職責,為了破江陽被害一案,不用管背後的各種因素。”他停頓片刻,突然壓低聲音道:“記住,你完全是為了自己的本職工作,是為了破案,對事不對人,不想針對任何人。”

第二天,趙鐵民聯係各家單位,再次召開專案組專項會議,會上,他透露張超願意如實交代案件實情,但需要當著專案組全體成員的麵。

大多數成員對這個要求並不排斥,案件影響很大,社會各界一直在追蹤警方的調查進展,專案組的當務之急就是迅速破案,平息風波。但也有人認為這是嫌疑人故意耍詐,輕視司法權威,不接受這一要求。

最後經過協商,專案組投票通過了這項決定,不同意的那幾位,其中有人出去打電話,趙鐵民故意裝作不知情,一心破案,當即帶上眾人,集體奔赴看守所。

在一個臨時改造成審訊室的會客室裏,張超見到了專案組的各位領導,包括公安係統和檢察係統的領導,他偷偷朝嚴良和趙鐵民望了一眼,嚴良看得出,那是感激的神色。

隨後,張超就開始從侯貴平的案子講起。

江陽如何接手案子,李建國等人如何阻撓,最後費盡周折才得以立案。展開調查後,證人丁春妹當晚失蹤,再無音訊。另一名主要證人嶽軍被帶到公安局協助調查又被李建國等人阻止審訊,後來差點遭人謀害,朱偉鋌而走險逼供,手機錄音被當成非法證據排除,朱偉被拘留並被撤銷職務,強製進修三年。江陽在單位裏被徹底孤立,一開始竭力支持他的女友離他而去。幾年後,牽出王海軍涉嫌受胡一浪指使殺害丁春妹一案,結果王海軍竟然在公安局猝死,身上有針孔,當事刑警李建國未受任何處理。江陽追查王海軍非正常死亡一案,卻因兒子遭胡一浪挾持,他和朱偉毆打胡一浪被雙雙停職。此後,他向妻子提出離婚,孤軍奮戰,寫材料向上級舉報多年來的冤案,可是被胡一浪設計誣陷他受賄而被批捕。張超成為江陽的辯護律師,在當時的情況下,知道此案從法理上辯護有大概率勝算,卻很難動搖案件定性,被迫向種種現實妥協後,誤信他人承諾,以為隻要江陽認罪就能被判緩刑並保留公職,可勸服江陽照做後,江陽依舊被判刑入獄三年。

十年冤案平反路,簡直觸目驚心。

以侯貴平之死為起點,犯罪團夥為了掩蓋當初利用女童進行性賄賂的罪行,不斷犯下一起起更大的罪案,打擊舉報人,毀滅罪證,將這個謊言越圓越大。

相信向官員第一次進行賄賂時,孫紅運心裏也是害怕的,但是漸漸地,用一起起更大的罪案來掩蓋前麵的犯罪時,犯罪就成了習慣。

人們已經想不起來第一次闖紅燈的時間了,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個努力查出真相的警察和一個擁有赤子之心的檢察官,最後被逼迫到這種程度!

這場審訊,持續了很久,其間沒有人發問,所有人都在靜靜地聽著張超講述這個讓人難以置信的真相。

張超一直很平靜,沒有激動,沒有斥責,也沒有抱怨,隻是耐心地講述著。

這個故事很長,足足十年,聽的人也感覺很長,仿佛過了十年。

直到他講完,所有人仿佛才能重新呼吸了。一陣漫長的靜默過後,終於有檢察官問出了很多人心中的問題:“你講的這些有證據嗎?”

張超緩緩搖頭。“所有實質性證據都被毀滅了,現在保留下來的,隻有那些當初被認定為非法取證的所謂證據。”

一陣竊竊私語後,有人再問:“你沒有證據,這麽多年前的事目前也無法采證,你讓我們怎麽相信你?”

張超平靜地搖搖頭。“我沒有想讓你們相信我,我隻是想讓你們知道有這樣一個故事。”

那人質疑地望著他。“你很清楚我們今天集體來到這裏,並不是為了聽你講這樣一個故事的。”

張超笑了笑:“當然,你們是大領導,有很多工作要忙,之所以今天有緣聚在一起,都是因為江陽的死。不過在交代案件實情前,我還要再浪費大家幾分鍾時間講一件事。一開始江陽得知侯貴平遭人謀殺,也是懷疑因為侯貴平舉報嶽軍性侵女童,但後來漸漸發現了疑點,既然女童並不是被嶽軍性侵的,凶手為何還要冒著擔負更大罪名的風險殺人?直到出獄後,江陽才知道原因。因為那一年他得到了幾張侯貴平當年拍的照片,照片上是當時的清市副市長、現在的省組織部副部長夏立平帶著一個女童進入酒店的場景。”他注意到其他人臉上都寫著“茲事體大”,仍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那幾張照片並不能作為夏立平犯罪的罪證,但那樣一位大領導在照片裏的不正常舉動,足以要了侯貴平的命。胡一浪為什麽在江陽死前給他匯過一筆二十萬元的款項?因為江陽打電話告訴他照片的事,說要把照片賣給他,可是他付了定金後,江陽取消了交易。”

一名刑警問:“你是認為胡一浪殺害了江陽?”

張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這就不好說了。”

“可你為什麽會認罪又翻供?”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現在還不能說,除非再答應我一個要求。”

一位檢察官問:“你有什麽要求?你想為這整整十年前的事翻案?可是你沒有證據,事隔多年,我們也沒法查出實證。”

張超搖搖頭。“我不是要翻案。”

嚴良突然開口問:“那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的訴求,相信嚴老師看過那幾張照片後,就能猜到了。”

“照片在哪兒?”

“我家書櫃的一個普通文件袋裏。”

會後,趙鐵民單獨留下嚴良商量案情,很快他接到一個電話,掛斷後,他神色怪異地望了嚴良一眼。“我想江陽不是胡一浪派人殺的。”

嚴良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樣,道:“當然不可能是胡一浪幹的。”

“你為什麽不早說?”趙鐵民抱怨道。

嚴良歎息一聲,看著遠處,緩緩道:“我很早就猜到了這案子後麵一定有個很大的故事,我不想因為我個人的一點小聰明就打斷張超他們的計劃,我希望你們專案組能順著他們的計劃調查下去,那樣,這個故事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

趙鐵民抿抿嘴,理解嚴良這個充滿同情心的老師的邏輯。過了半晌,他唏噓一聲,道:“我派人詢問過胡一浪給江陽二十萬元的事,他承認二十萬元是他給的,不過沒提半句照片的事,隻是借口江陽出獄後,總是騷擾他們公司和他個人,稱當初是他舉報自己向企業索賄導致的入獄,要求給點補償。起初他是置之不理的,並且還考慮過報警,最後給錢是出於同情。因為那時江陽已是肺癌晚期,有省腫瘤醫院的診斷報告。”

嚴良愣了一下,倒沒有驚訝,緩緩道:“難怪會走上這條路,死都不怕的人,什麽都嚇不住他了。”

趙鐵民兀自不解地搖頭。“江陽沒有醫保,各醫院信息也沒聯網,所以我們壓根兒不知道他死前已是肺癌晚期了,如此看來,他應該是自殺的,想用自殺製造大案,來引起社會對這個長達十年的故事的關注。隻是我們當初做過各種各樣的鑒定,都是他殺,他是怎麽做到自殺的?難道是張超協助的?那也不可能啊,即便張超協助他自殺,也無法躲過我們的司法鑒定。”

嚴良撇撇嘴。“別忘了還有個陳明章,他可是專業的,你們的鑒定工具都是他們公司造的,他最懂鑒定的原理,完全有能力模擬出他殺的跡象。”

趙鐵民恍然大悟:“陳明章也摻和進這案子了?可張超為什麽願意以自己入獄為代價,來揭露這件事呢?要知道,張超涉嫌危害公共安全,幾年牢獄之災是跑不了的,他就算和江陽關係再好,放棄事業和家庭來做這麽大犧牲,常人根本辦不到啊。”

嚴良歎口氣:“相信他一定很愛李靜吧。”

江陽醒來時,視線裏出現了五個人,朱偉、陳明章夫婦、張超夫婦,五個人焦急地看著他。他把頭慢慢轉開,打量了一圈四周,然後看向陳明章,露出了笑容。“獨立病房?老幹部待遇啊。”

陳明章苦笑著點點頭。

“那麽,我還有多久?”

“什麽……什麽還有多久?”

“連嫂子都來了,還有張老師和李靜,看來我時間不多了。”

朱偉立刻道:“你別瞎說啊!”

江陽笑著說:“我猜一下,我醫學懂得不多,這情況一般是癌症,我記得我最後咯血了,肺癌?”

“你……”陳明章表情黯淡了下去,所有人都低下了頭。

“晚期吧?”

朱偉連忙道:“沒有,絕對不是晚期!”

陳明章道:“中期,治愈希望極大。”

“是嗎?”江陽一點不信的樣子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陳明章改口:“中期和晚期之間,真的是之間,你可以看化驗報告。”

江陽麵無表情地仰望著天花板。過了漫長的幾分鍾,他忽又笑問:“我老婆和兒子知道嗎?”

陳明章慢慢地點頭。“他們在趕來的路上,晚上會到。”

“我多久能出院?”

“你就好好養病吧,我送你到國外去接受治療,你肯定會好起來的。”

江陽深吸了口氣,笑著說:“這病我知道一些,中晚期死亡率嘛……就算治療撐一些時間,也沒有幾年可活。我……”他停頓了很久,“還有很多事沒完成”。

朱偉怒道:“你還要幹什麽?”

“時間不多了,我還要再試試。”

陳明章搖頭說:“就算你申訴成功又如何?給你幾十萬元的國家賠償,有意義嗎?”

“有!”江陽從病**坐起身,嚴肅地看著他們,“我手裏還有照片,還有受害者名單,我一定要公之於世,我要討一個公道!”

這時,張超走過來,歎息一聲,抿嘴道:“江陽,我一早就告訴過你,這件案子是辦不了的,你不放棄,所以才會有這十年——”

“去你媽的!”朱偉大步跨過來一把掐住張超的脖子把他壓到牆壁上,怒罵,“你有什麽理由這樣說江陽!他做錯了嗎?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錯!你一個大學老師,自以為聰明,自以為知道一切。你他媽第一個發現疑點,一聲不吭,這才有後麵的事。後麵還害江陽認罪,坐了整整三年牢!就因為天底下都是你這種自作聰明的人,孫紅運這幫畜生才能無法無天!”

其他人連忙上去拉架。

張超掙紮著辯解:“江陽之所以坐三年牢確實是因為我被騙了,可當時翻案根本不可能的,你們為什麽——”

朱偉一拳打到他臉上,打斷他的話:“你就是個真小人!你當初為什麽不提出疑點?你就是想侯貴平死得不明不白,你就是想霸占李靜,你巴不得侯貴平冤死!李靜來找小江,要幫他做調查,你卻背地跑來叫小江不要打擾她生活,你不就是一心想讓李靜徹底忘記侯貴平嗎?你這點鬼心思老子一早就看穿了,不說出來是給你麵子,你到今天還有臉說這話!”

陳明章和爬下病床的江陽死死抱住朱偉把他往後拉。朱偉力大如牛,原本誰也拉不動,但他陡然看到江陽也在拉自己,忙卸了力氣,走到窗口,憤怒地大口喘氣,掏出香煙,又意識到江陽得了肺癌,便懊惱地把整包煙用力地擲下樓,結果掉到一個過路人的頭上。路人抬起頭,朱偉大罵看什麽看,嚇得路人低頭連罵幾句神經病老潑皮匆忙離去。

李靜流出了兩行淚,直直地掛在臉上。她冷冷地注視著丈夫。

張超焦急地解釋:“真不是……真不是他說的那樣,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

“不用說了。”李靜冰冷的聲音在病房裏回**。

張超用糾結的眼神望著她。“我……我是為大家好——”

“你走吧。”

“我——”

“你回去吧。”

張超沉默著,站在原地很久。最後慢慢挪動步子,到了門口,他悄悄側過頭。“你呢?”

“我在這裏陪江陽。”李靜看都沒有看他。

在沉重的一聲歎息中,張超打開門,走出了病房。

2012年9月。

江市一家茶樓的包廂裏。

五個人一同走進房間,唯獨張超離眾人遠一些,臉上的表情始終帶著尷尬,雖然旁人再三相勸,朱偉不再對他撒氣,但看他的眼神,總是不那麽友好。

朱偉抱怨著:“自從小江得了這病,唉,逼得我每次見麵都戒煙,小江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啊。”

江陽笑著說:“我不介意,你抽吧,這麽多年聞著你的煙味,你不抽我還不習慣。”

突然,朱偉沉下臉,低頭道:“要不是你吸了我十年二手煙,恐怕……”

江陽連忙安慰說:“別這麽說,這是命中注定的,你這抽煙的人都沒事,我是運氣不好罷了。”

朱偉坐在那裏唉聲歎氣,手上做出抽煙的動作,又反複握拳。

江陽忙轉移了話題:“說說你調查葛麗調查得怎麽樣了,我下個星期又化療了,希望聽到個好消息。”

“葛麗啊……”朱偉皺起眉來。

“沒查到她嗎?”

朱偉搖搖頭:“查到了,她……她在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

“她十年前就瘋了。”

江陽肅然道:“怎麽會瘋了?”

“她……她在侯貴平死前就退學了,退學的原因是……她懷孕了,回家產子。”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朱偉舔了舔嘴唇,繼續說:“她生下了一個男孩,我打聽到,這個男孩後來賣給了嶽軍家,是她爺爺奶奶賣掉的。後來,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孩子被賣掉,還是因為受不了流言蜚語,她瘋了,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她爺爺奶奶也在幾年後陸續去世。她現在還在精神病院裏。”

江陽眼睛緩緩睜大。“我們當初第一次找到丁春妹和嶽軍時,丁春妹有個孩子,你還記得吧?”

朱偉點點頭。“就是那個小孩,現在孩子在江市一家很貴的私立小學讀書,嶽軍每天開車接送孩子,孩子稱呼嶽軍為哥。”

“嶽軍?他為什麽這麽有錢能把孩子送去私立小學?”

“孩子不是嶽軍的,嶽軍開的車是卡恩集團的,他們住在濱江的一套排屋裏,花銷應該是孫紅運承擔的。”

江陽冷聲問:“孩子是孫紅運的?”

朱偉搖搖頭。“不是。”

“那是誰的?”

“你還記不記得,孩子姓夏。”

江陽一愣,過了半晌,緩緩說:“孩子是夏立平的?”

朱偉慢慢點頭。“現在的省組織部副部長。”

“你有證據嗎?”江陽語氣中透著急切。

“沒有。”朱偉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說,“我在派出所查一個人是很方便的。我很快查到了葛麗被關在精神病院,從當地鄉民那裏打聽時,意外得知她早年生子,孩子賣給了嶽軍家,嶽軍家那個姓夏的孩子的領養登記時間與買葛麗孩子的時間完全吻合。我經過多番打聽,在清市、江市兩地調查,終於找到了這小孩。我也去過精神病院,從醫生那裏知道,葛麗在裏麵的所有費用都是胡一浪給的。這孩子每過幾個月會去精神病院看望葛麗,平時生活在江市。我還通過跟蹤發現夏立平經常周末來找孩子,帶他出去玩。夏立平另有家室,有個成年的女兒,估計得了這個兒子特別重視,所以冒著被人知道有私生子的風險去找他。但是這一切隻是我的調查,沒有任何證據。”

這時,李靜突然問:“孩子是什麽時候辦理的領養手續?”

“2002年4月,那時孩子大概半歲。”朱偉道。

李靜微微一思索,道:“即便按2002年4月算,倒推9個月,當作葛麗的懷孕時間,那時她有沒有滿十四周歲?”

朱偉搖搖頭。“沒有。”

李靜欣喜道:“這就是證據啊!葛麗依然活著,被關在精神病院,你們派出所肯定能拿到葛麗的戶籍信息,隻要把小孩和葛麗、夏立平的血液進行親子鑒定,不就能證明孩子是夏立平和葛麗的?葛麗懷孕時未滿十四周歲,夏立平當年的行徑就是強奸,這就是直接證據!不用找任何人證物證,就這一條,夏立平的刑事責任怎麽都逃不過,對嗎?”

她抬起頭一臉期待地朝眾人看去,卻發現眾人臉上毫無笑意。

“法理上我沒說錯吧?”

她再次從眾人的表情中尋求支持,卻發現無一人回應。

過了一會兒,丈夫張超緩緩開口:“你說得很對,可是,沒辦法操作。”

“為什麽?”李靜不解。

“夏立平是省組織部副部長,你去舉報,說他和一個精神病女人產下一個私生子,紀委會問你,證據呢?沒有,隻能做親子鑒定。可憑什麽做親子鑒定?如果毫無憑據的舉報就要做親子鑒定,那麽不管誰舉報哪個小孩是某領導的私生子,豈不都要去鑒定?程序不是這樣的,這樣的舉報是不可能被受理的。”

她看著眾人的表情,明白了丈夫所說的他們每個人都了解。她很不甘心卻萬般無可奈何。

近在眼前的直接證據,完全足夠定刑事罪名的直接證據,甚至可以通過夏立平被調查將孫紅運一夥一網打盡的直接證據,那麽近,可就是觸碰不到。

就像一條被關在玻璃房裏的狗,草地就在麵前,可就是踏不出去。

過了一會兒,張超吸了口氣,又開口:“江陽,這件事就暫時放一旁吧。你安心治病,我當你的律師,我替你向檢察院申訴,平反你的三年牢獄之冤。”

朱偉忍不住冷笑:“張大律師收費可不低,我和小江可沒這麽多錢,至於老陳願不願意聘請你這大律師,得看他的意思了。要知道當年可是你害小江入獄的,誰知道你的心思呢!”

陳明章低聲製止他:“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朱偉悻悻地閉上了嘴。

“我……我不收錢。”張超尷尬地說,目光投向了妻子,妻子卻沒有回應他。他頓時委頓了下去,低著頭說:“不管你們怎麽看我,我……我想做一些事彌補我當年的自作聰明,你們……你們都很勇敢。”

江陽平靜地說:“謝謝張老師,不過我現在身體沒問題,我可以自己申訴,我對程序很了解,不麻煩你了。”

“我……”張超話到嘴邊,隻得咽了下去。

陳明章歎息一聲,道:“張律師的建議很好,我替你做決定。一切拜托張律師了,費用不能全免,該收還是要收,我會一應承擔。小江,下個星期化療,你好好養病別累著,這幾天我就安排人把你太太和兒子接到江市來住,我會安頓好一切。”

“這……不行,你已經做了太多了。”江陽一臉感激地望著陳明章。

陳明章擺手笑道:“我隻不過出了一點點錢,這些年來,你和阿雪做的一切,我都在旁邊看著,可我始終沒有勇氣用行動和你們站在一起,我……也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你和阿雪,是我從心底佩服的人。”

2013年1月,元旦剛過。

陳明章公司的辦公室。

張超坐在他們三人麵前,臉上帶著笑容。“省高檢已經受理了江陽的申訴材料,但是冤案平反一直都是很漫長的,不能急於一時,我會每隔一兩個星期就跑去打聽一次。現在有個很好的消息,新一屆政府要推進司法體製改革,上個月省高院剛剛平反了一樁殺人冤案,這是一個標杆,在全國引起了轟動。司法界各種消息渠道都顯示,全國各地即將開啟一個平反冤假錯案的浪潮,這一輪司法體製改革給人很大的希望,大環境開始變了,我相信江陽的案子一定會得到平反!”

江陽微笑著說:“謝謝張老師。”

“哪裏的話,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了。”這時,他突然注意到朱偉和陳明章皆低著頭,一言不發,對他剛才的這番話毫無反應。回想剛剛,從他進門開始,隻有江陽客氣地招呼他,另兩人卻是心不在焉的狀態。朱偉並沒有對他表現出惡意,隻是好像毫不在意他說了什麽。

“你們……你們這是怎麽了?是不是還是覺得我……”

朱偉和陳明章依舊默不作聲。

江陽向他解釋:“他們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因為治療效果不是很理想,已經確診晚期。”

張超瞬時倒吸一口涼氣,眼眶開始泛紅。他知道,肺癌晚期,半年內死亡率幾乎高達百分之百。

江陽依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著對他們三人說:“大家別這麽哭喪著臉吧,我這不還沒走嗎?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這消息,我都做了半年心理準備了,早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癌症這事吧,也還行,就最後兩三個星期全身擴散比較難受,之前也就那樣,就當我得了重感冒唄,現在也就偶爾咳嗽一下,不打緊。來,阿雪,給大家笑一個。”

朱偉托著下巴瞪眼望著他,過了片刻,慢慢咧嘴笑了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笑出了聲。

得知江陽確診肺癌晚期的消息後,也沒有人勸他好好治療了,大家隻希望他開心就好。

“這就對了,我現在每天和老婆孩子在一起,很開心,真的很開心,很感激你們,對未來,我不在意。至於欠老陳的錢,恐怕我是還不上了,要不就當你當年訛我八百塊後產生的利息,一筆勾銷了吧?”

陳明章笑著說:“算我倒黴嘍,遇上你這放高利貸的。我這輩子最差的一筆生意就是當初訛你八百塊了。”

“你得考慮當年的物價水平啊,我得吃多少頓泡麵才能省出這八百塊,你就辣手摧花,一把拿走。”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江陽平靜下來,突然變得嚴肅,鄭重地看著三人,道:“醫生說我還有三到五個月,時間不多了,我還要再做一件事,希望你們不要阻止我。”

陳明章緊張地問:“你要做什麽?”

“這十年來,我幾乎隻做了一件事,可是最後還是沒有辦法做完它。現在我沒有時間了,大概這也是天意。我要用死來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把所有的真相公之於眾,讓罪犯受到應有的懲罰。”

朱偉厲聲喝道:“你在胡說什麽!”

江陽激動道:“我接到醫院報告後,這幾天想了很久,如果我自殺呢?一起轟轟烈烈的自殺!引起廣泛關注的自殺。事後,人們會知道我以前是個檢察官,我為什麽會入獄,我十年時間在做一件什麽事。加上照片,再加上受害人名單,你們悄悄把事情經過發到網絡上,我相信,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他們一定會被查處的!”

朱偉罵道:“你瘋了嗎?你在胡說什麽!哪怕你就隻能活一天了,也給老子好好活下去,跟你老婆孩子好好團聚!”

陳明章道:“阿雪說得對,你不要異想天開,你這麽做依然不會有任何結果。”

張超說:“你做了這麽多年檢察官,應該很清楚,你們檢察官最反感的是什麽。你們最反感別人用‘行為藝術’來抗爭法律。什麽自焚、什麽自殺,都是愚不可及的人才幹的,能有什麽好結果?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作為一名檢察官,你向來追求程序正義,怎麽會有這種也去做‘行為藝術’的想法!”

江陽對三人的勸說無動於衷,仍然一副一意孤行的樣子。朱偉隨後和他大吵起來,氣得拉開窗戶,頭伸出去老遠在窗戶外抽煙。

陳明章依然在一旁苦勸。

張超則坐在角落裏低著頭,看著他們爭吵的樣子,一言不發。

爭論整整持續了一下午,最後朱偉放話:“你要自殺,行啊,你去,你別想我們會在你死後把照片啊、各種事情經過發到網絡上,我跟你說,這不可能。到時你死了,隻會被派出所定論為一個行為不端的檢察官入獄三年,出來後受不了生活落差,自殺,誰也不知道你這十年幹了什麽,所有人隻會罵你活該!”

江陽道:“你不會這樣無動於衷的。”

“我不會?哈哈,那你就去白死吧,你看我會不會!”

陳明章道:“不要爭了,這沒意義,你自殺毫無意義,不會改變任何結果,我們也不會在你死後做任何事。”

江陽看著這兩人,長長歎了口氣。這時,他注意到遠遠坐在角落低著頭、一句話都沒說過的張超,便征求他的意見:“張老師,你會答應我嗎?”

張超搖了搖頭。“不會。”

朱偉朗聲道:“看吧,連我們都不會幫你,你這張老師怎麽可能想惹上麻煩。”

陳明章冷聲喝道:“朱偉,你就不能閉上臭嘴嗎?!”

朱偉自覺語失,連忙向張超道歉:“張律師,我不對,我說錯話了,請你原諒。”

張超沒有理他,而是把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江陽,緩緩道:“如果你真的想死,不妨換一種死法。”

朱偉頓時怒道:“你在說什麽屁話!”

張超依舊沒有理會他,而是鄭重地看著江陽。“我幫你死,換取——程序正義!”

“不行。”聽完張超的計劃,江陽果斷拒絕,“這樣你也會坐牢,李靜也不會同意的。”

“這一點不用擔心,我會說服她的。”張超很肯定地說。

朱偉憤怒地咆哮起來:“當然不行,要坐牢你自己去,也算還了江陽三年牢獄之債!絕對不許你出這餿主意害死江陽!”

“朱偉!”江陽吼道,“你不要說了行嗎?我坐牢和張老師沒關係!”

“明明是他騙你認罪就能緩刑——”朱偉指著張超罵。

江陽站起身來,歇斯底裏地發聲:“我早就說過,我坐牢和張老師沒有關係!你閉嘴!”

“可他這計劃會活活害死你啊!”

“不然呢,不然我就不會死嗎?”江陽冷笑起來,“我覺得張老師說的可以考慮,隻是我不想拖累你們任何人。”

朱偉怒道:“本來你明明可以自然……自然地……現在要人為提前……”

江陽閉眼吐了口氣,語氣緩了下來:“阿雪,醫生說我還有三到五個月,你要是把我氣成內出血,興許明天我就掛了。”

朱偉連忙好生勸說:“你先坐下,我好好說,好好說行吧?”

江陽衝他笑了下,又坐回椅子上,看著他們三人,道:“我本來就沒幾個月了,無非提前一些,何況癌症最後階段是很痛苦的,你們或多或少都見過親友患癌症,那最後幾個星期的日子很不好過,中國又沒安樂死,與其最後那種死法,還不如利用一下,對吧?”

朱偉和陳明章都深深歎了口氣,把頭埋到了手臂裏。

江陽又說:“張老師,我覺得你的主意很好,我隻想到了‘行為藝術’,太低級了,你說的程序正義,才是最理想的方案。隻不過我不希望你為此付出這麽多,能不能有一個辦法,既不拖累你們,計劃由我獨自來實施,又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張超搖搖頭。“不可能,為了實現程序正義,你死後的這些事,必須要由其他人來完成。”他看向陳明章,“陳總很擅長證券投資,自然明白收益和風險成正比這個道理。”

陳明章抿嘴道:“我理解小江,我不反對利用他的死來做一些事,但是我覺得張律師確實沒必要自我犧牲,你這麽做一定會坐牢,我百分百相信當年替小江打官司時,你是受騙了,你不必抱著贖罪的想法來完成小江的身後事。”

“不是你理解的那樣,”張超搖頭說,“坦白講,我是抱有贖罪的想法,但不隻欠江陽的,我更欠侯貴平的。朱偉說得一點都沒錯,我確實很早就喜歡上了李靜,一開始發現疑點卻不申訴,是怕惹上麻煩,可是後來,我內心是自私的,我想讓侯貴平徹底走出李靜的世界,所以才一直鼓吹調查不會有結果,讓李靜放棄。我欠了侯貴平,也欠了李靜,如果我不能用實際行動來彌補過往,往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李靜。也許她會裝作若無其事,但我做不到。所以江陽,你不要拒絕我的建議,我早已不是年輕人了,不會一時熱血想表現正義感才說出這番話,這些話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口的。”

朱偉抿抿嘴,沒說什麽,站起身走向屋外抽煙。

剩下三人沉默無言,過了很久,陳明章開口道:“你這計劃不太成熟,我覺得有很多漏洞,走不到最後想要的那一步。”

張超微笑說:“這隻是我短時間想出來的方案框架,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到最終付諸實踐,還需要把每一步都詳細規劃一下。集合我們四人之力,法醫,警察,檢察官,律師,我們四人都精通各自的行業,都是各自行業的頂尖人物,聚集四個人的能力,一定能讓最後的方案走到那一步。”

江陽猶豫地搖著頭。“我不想你們都因此惹上麻煩,那樣就算成功走到那一步也沒有意義。”

張超道:“不會的,我惹上麻煩是避免不了的,陳總和朱偉隻提建議,看看整個計劃有哪些漏洞,不牽涉具體的執行,我們要統一好彼此的口徑,才能把我方的犧牲降至最小。”

陳明章皺眉說:“可是這件事,不光你要說服李靜,小江也要說服郭紅霞,郭紅霞有權利知道整件事,她隻是個很普通的女人,恐怕……”

江陽搖搖頭。“老陳,你把紅霞看得太簡單了。也許在你們眼裏,她是個很普通的女人,沒多少文化,除了在家帶帶孩子,做一點粗糙簡單的工作,她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可是她是個很堅強的女人。從我們接觸開始,她一直知道我在做什麽,她也一直支持我,哪怕這些年遭遇這麽多事情,她也從沒怪過我半句,從沒叫我放棄。這一次,她也會支持我的。隻不過,”他眼眶紅了起來,“這輩子我對不起她了。”

陳明章咬住嘴唇,似是不情願,又似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一個星期後,四人重聚一堂,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份稿子。

張超看了眼大家。“你們對這份修訂後的計劃還有什麽意見?”

朱偉嘟囔著:“這麽做,小江真的會被扣上貪汙賭博嫖女人的帽子了,這……這怎麽行?萬一走不到最後那一步,小江的名聲豈不完全毀了?”

江陽不屑地笑道:“現在我的形象,不就是這樣嗎?”

“可明明不是這樣的!”

張超道:“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的翻盤,汙蔑得越徹底,最後才能翻得越幹淨。”

朱偉連連搖頭。“反正我就是不同意這計劃!”

江陽盯著他。“你不同意歸不同意,你會照做的對吧?”

“我……唉!”朱偉空砸了一下拳頭。

江陽得意地翹起嘴角。“你以資深老刑警的角度說說還有哪些要注意的地方吧。”

朱偉重重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拿起稿子開口:“真拿你們沒辦法,那我就說了啊。”

江陽笑起來:“我早知道你嘴上說反對,這計劃肯定還是用心研究了無數遍。”

“去你的。”朱偉白他一眼,一臉嚴肅地開口,“張律師被抓後,沒有庭審時,一定要讓警方完全認定你就是凶手,不能懷疑到其他人身上。按現在的計劃看,案情很簡單,並且證據徹底鎖定你,你也供認不諱,通常情況下會馬上把你當作凶手關起來,不會懷疑其他人。不過要考慮到你是知名刑辯律師,你這樣的人如此衝動犯罪,又如此配合認罪,說不定有警察會起疑,而且拋屍為什麽要隔一天,為什麽要到地鐵站,這些問題回答得是否合情合理都是極其關鍵的。當然,通常證據鎖定你,你也供認不諱,警方是不會再對一些不自然舉動展開調查的,因為很多案子的嫌疑人都會做一些在旁觀者看來不合邏輯、莫名其妙的事,警察早就見怪不怪了,辦案隻求證據鏈,不管動機。但我們這個計劃,你和小江付出那麽多,自然要確保萬無一失,不能讓警方在你翻供前懷疑你,所以有些口供我要替你改改。另外,等張律師翻供後,警察重新調查,一定會查小江的人際關係,手機通話記錄是必查的,所以,從今天起,老陳就不要和小江通電話了,以免被警方知道你們很熟。主要就這兩點,如果沒問題,我把我負責的這些事再理理,修改上去。”

張超補充說:“翻供後,我們要引導警方的調查,並且要讓盡可能多的人參與調查,知道真相的人越多,孫紅運他們越沒辦法動用關係強行把事情壓下去。所以在這引導調查的過程中,我們要把握節奏,不能讓朱偉一早就成為警方的詢問目標,要讓警方在我們希望的時候注意到他,所以朱警官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也不要打江陽的電話了,你可以找我,我再雙方通氣。”

朱偉想了想,表示讚同。

張超又看向陳明章。“陳總能確保警方會認定江陽是被我勒死的嗎?”

陳明章皺著眉點點頭。“我是做這行出身的,計劃中小江被勒死會有雙向證據,我公司就生產警方刑偵設備,自然也能用設備模擬人體力學勒死人的力度和角度。隻不過有一點我……我……”他欲言又止。

江陽道:“老陳,你有什麽困難直說吧。”

陳明章抿抿嘴:“不是我的困難,是你的。被勒窒息而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你自願把脖子放入繩圈後,如果一開始你受不了折磨,拉住了繩子,是可以逃出來的。如果你忍住一分鍾不動手,一分鍾後,你那時因為窒息,本能地會用手拉繩子阻止自己被勒死,可是那時繩子已經用力太足,你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你——沒有辦法後悔。”

江陽不屑地笑起來:“前一分鍾我一定能用意誌忍住,一分鍾後本能地去拉繩子,拉不開,正合我意,我就怕你設備不牢,被我臨死前的牛勁給拉出來了。”

陳明章搖頭苦笑:“這是不可能的。”

“要不把我手綁住,免得我本能地去拉繩子,這樣更保險,別讓那天計劃白費,又得多花時間準備。”

“不行,張律師要在警方麵前承認一時衝動把你勒死,這才能有後續的不知所措,胡亂拋屍。如果你的手是被綁住的,屍檢一定會查出來,先綁住你的手再勒死你,就是預謀殺人,張律師的拋屍解釋警方不會信。”

江陽點點頭。“在我有意識的時候,我一定會控製住自己不去拉繩子。”

陳明章又歎口氣,繼續說:“張律師第二天去房子裏,務必記得拆掉牆上的設備,零件也拆下來,扔到陽台角落,那樣看起來就像廢舊的伸縮晾衣架,不會引起注意。”

張超說:“我不會忘的。”

江陽道:“以我對檢察係統的了解,這份計劃沒有什麽漏洞需要修補。”

四人又反複討論了很久,張超把所有要點都記錄下來,說:“每個步驟,每個人該說的話都不能錯,我們都要記牢所有細節。”

大家都點頭表示同意。

陳明章疑惑地看著張超。“你是怎麽說服李靜支持你這計劃的?無論如何,你都要坐牢,她是你太太,無論如何——”

張超微笑著打斷他:“當然,她一開始是反對的。可她理解我,最後,她還是答應我了。她在警方開始調查後,會按著計劃來,我很放心她的應對能力,唯獨江陽,你太太如果麵對警方的調查……”

江陽笑了笑:“我已經說服她了——”

朱偉問道:“郭紅霞那麽愛你,怎麽可能同意,你怎麽說服她的?”

江陽含糊道:“張老師怎麽說服李靜的,我也是一樣。至於擔心她麵對警方調查時的應對能力,她是個堅強老實的女人,老實人撒謊,哪怕別人懷疑,甚至提出邏輯疑點反駁,老實人也不會改口。我很了解她這一點。”

眾人唏噓了一陣,張超道:“總之,我們計劃的核心就是,擴大影響,造成轟動大案,引來的調查組規格越高越好,要讓盡可能多的人參與到案件調查中來,引導他們得知這十年的真相,最後,逼迫他們答應我提出的那個簡單要求。所以,我們每個人麵對警方調查時都不要急,在不同的調查階段提供給他們相應的線索和口供,不能一開始就讓他們知道全部真相,不然影響範圍太小,如果他們顧慮到真相的影響力,強行壓下案子,我們就功虧一簣了。”

2013年春節過後,郭紅霞和孩子回了平康,江陽留在江市,開始了最後的計劃。

2月中旬,江陽給胡一浪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對方,他手裏有幾張侯貴平拍的照片,其中有拍到大領導帶著小女孩進酒店的過程,要約他談談。

胡一浪訂了私人會所包廂,江陽隻身赴宴。對安全,他們並不擔心,因為江陽隻帶去了複印件,如果胡一浪敢在會所對江陽動手,鬧出命案,這就直接翻盤了。

朱偉建議他攜帶錄音筆或者偷拍器材,說不定會留下罪證,張超否定了這個辦法,一是因為他不認為憑錄音筆或偷拍器材能錄下實質罪證,二是因為一旦被對方發現,計劃就行不通了。

果然,江陽到會所後,胡一浪讓人用儀器仔仔細細搜查了他的全身,確保他沒有攜帶電子設備後,才招呼他坐下談。

“我不是很理解你電話中的意思,你說的照片指什麽?”胡一浪微笑著問。

江陽冷笑一聲:“是嗎,侯貴平不就因為那幾張照片才死的嗎?”

“哦?”胡一浪搖搖頭,“我不太明白你說的是什麽,能給我看看照片嗎?”

江陽從包裏拿出複印件,遞了過去。

胡一浪看了一眼,皺了皺眉,把複印件撕成兩半扔到一旁,仰頭看著他。“那麽你找我的目的是什麽?”

“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家庭,都沒有了,全部拜你們所賜。現在,我用這些照片向你們換五十萬元的補償,不過分吧?”

胡一浪不禁冷笑:“憑什麽呢,這照片能說明什麽問題,能當證據嗎?你以前是檢察官,你很清楚證據的定義。”

江陽攤開雙手。“法律上當然算不上證據,不過如果有人不斷向紀委、向檢察院舉報,還在網絡上講述你們老板曾用未成年女孩向官員進行性賄賂的故事,並且配上這些照片,恐怕多少也會惹出一些麻煩。”

“我們會告你誹謗,你會再次坐牢。”胡一浪冷峻地盯著他。

江陽輕鬆一笑:“無所謂,不過是二進宮罷了,這些照片就算在法律上奈何不了你們,我想還是會有很多人相信我的故事,尤其是,如果讓夏立平得知他帶女孩進酒店的照片依然留存在這世上,原因隻是你們不肯掏五十萬元銷毀,恐怕你們這位大領導會很生氣吧?”

胡一浪的手握成了拳頭,靠在嘴巴上,冷冷地注視著江陽。過了一會兒,他咬牙寒聲說:“如果你非要這麽做,你會再次坐牢,一個人如果坐兩次牢,這輩子就廢了,而且,你還有老婆孩子,雖然你離婚了,可我相信你還是很在乎他們的。”他明目張膽地威脅道。

江陽低頭笑出了聲,似乎覺得他的話很好笑。過了片刻,他從包裏拿出一份文件,遞過去,說:“你覺得你們現在還能威脅得了我嗎?”

胡一浪的目光掃向文件,這是一份醫院的診斷報告。他看了一遍後,歎息一聲遞還回去,抿抿嘴:“很遺憾看到你我交手這麽多年,最後你得到這樣一個結果,不過,這個病似乎再多的錢也沒用,你要這麽多錢幹什麽?”

“正如你所說,我還是很在乎前妻和孩子的,我被你們害得沒了公職,死後也沒有撫恤金,我總想給他們留點什麽。你們可以考慮一下,是否願意用五十萬元買斷照片,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所以留給你們考慮的時間也不多了。”

胡一浪站起身,掏出手機,走到外麵打電話。過了十幾分鍾,他回到包廂,問:“你這照片是哪裏來的?”

江陽笑道:“不用管我是從哪裏搞來的,總之,我拿到了。”

“如果你告訴我照片是哪裏來的,我們加十萬元。”

“這不可能,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胡一浪微微皺眉。“可是我們不知道你照片的來源,你把照片賣給我們後,我們怎麽知道你是否還有備份?”

“我手裏的照片原件就一份,你們也該相信侯貴平當年沒理由洗很多份,至於底片,在相機裏,相機早就被你們拿去了。”

胡一浪打量了他一會兒,點點頭。“對你的遭遇,我們深表同情,我們並不是要和你做照片的交易,隻是出於同情,給你六十萬元,而你,把原件給我們,我們之間的所有事,到此為止,怎麽樣?”

“隨你們便,交易也好,撫恤金也好,哪種說法對我沒有區別,錢到賬,東西給你們,就這麽簡單。”

“好,那我們怎麽交易?”

江陽道:“你們今天下班前向我卡裏打足錢,我會把原件寄給你們。”

“先給你錢?”胡一浪眯起眼,“為什麽不當麵一手交錢一手交照片?如果你同意,我們今天就可以做完這筆生意。”

“當麵?”江陽冷笑,“如果你們強行拿走照片不給我錢,我能拿你們怎麽樣?你們騙了我不止一次,我怎麽相信你們?”

“那麽如何保證我們給你錢後,你會把照片寄過來?”

“我留著照片過幾個月就沒用了,我也保證不會三番五次地管你們要錢,這麽多年下來,你們應該相信我的人品。”

“這個嘛……”胡一浪笑笑,“我們做生意沒遇過全款打過去再發貨的,我的老板也不會同意。”

江陽皺眉道:“那就今天先給我打二十萬元定金,我們過幾天見麵結清餘款,這樣我至少能有二十萬元的保證金。”

胡一浪思考了一會兒,道:“好,我同意。”

接下來的幾天,胡一浪多次給江陽打電話,希望能盡快做完交易,江陽每次都說原件在平康,他還在江市醫院,很快就回去,讓胡一浪放心。

直到過了十天,江陽依然如此答複,胡一浪忍不住了,再次打來電話,問他:“你具體哪天能回平康?”

“很快,很快的。”

“不要再耍花樣了,你到底想怎麽樣?”胡一浪這次顯然徹底失去了耐心。

江陽也不再偽裝。“很抱歉我拿你們開了個玩笑,原件是在我這裏,不過我從來沒打算給你們。不要忘了你們當年怎麽設計我的,我隻不過在臨死前最後幾個月玩你們一次罷了。”

胡一浪冷聲怒道:“你不怕死沒關係,別忘了平康還有你的……哼。”

“我前妻和我兒子對吧?”

胡一浪冷哼。

“很抱歉,我們所有的通話我都錄音了,包括這段,所以我前妻和兒子如果出什麽事,你很難解釋清楚。”

“你——”

“謝謝你的二十萬元,還想跟我聊點什麽嗎?”

胡一浪知道對方在錄音,沒法多說,隻得怒氣衝衝地掛了電話。江陽望著張超和朱偉,笑道:“我這麽講行嗎?”

張超豎起大拇指。“影帝!”

朱偉冷哼一聲,轉過身去。

江陽不解地問:“阿雪,怎麽了?”

朱偉反複握拳,過了好久,轉過身,他的一雙虎目裏泛著淚光。“這個電話打完了,按計劃,你……你就剩最後一星期了。”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江陽不以為意地笑起來:“這不是我們早就計劃好的嗎?”

朱偉重重歎息一聲,沉默地坐到沙發上。

“別這樣,阿雪,你都五十多歲的人了,什麽場麵沒見過,別像個孩子一樣要我哄吧?”

朱偉瞪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來。

“過兩天呢,我還要和張老師打架,你可是負責報警的,對了,報警用的匿名手機卡準備好了嗎?”得到肯定答複後,他揶揄著,“阿雪,你報警時語氣可要自然啊,來,給我們示範下,你到時報警會怎麽說。”

朱偉紅著老臉。“我……我才不示範!”

“那怎麽保證你不會說錯話啊,照著計劃書念台詞,太不生動了,到時別第一輪調查就發現問題。”江陽調侃起來。

“反正我不會辜負你們的,但我心裏還是悶啊!你和老張現在誰反悔,我都求之不得。”朱偉乞求地看向他們,可他們都搖了搖頭。

這樣的對話已經發生了無數次,每次都讓他失望。

一切,都朝著他們的那個最終訴求,像被一股無法停歇的動力拉扯著,不斷向前推進。

2月28日晚上,江陽和張超打了一架,朱偉用匿名手機卡打了派出所電話報警,警察上門做了調解登記。待警察走後,張超模擬勒死江陽,江陽掙紮著用指甲抓破了張超手臂和脖子的皮膚。送走張超後,江陽沒有洗手,為了將指甲裏的皮膚組織保留到最後。

3月1日晚上,江陽穿著張超的衣服,開著張超的汽車回到小區。他把遮陽板翻下,頭靠後躲在車內的黑暗中,讓小區的監控拍不到他的臉,讓事後警方核實案發時間時認為這是張超進小區的時間點。回到房子後,他準備了一番,然後關上燈,把脖子伸進了設備上的繩圈,按下設備的遙控開關後,把開關直接擲出了窗外。他閉上眼,咬緊牙齒,握緊了拳頭,繩子在不斷縮緊。

離房子很遠的地方,陳明章和朱偉望著熄滅了燈的房間,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燈再也沒有亮過。朱偉一言不發地掉頭離去,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陳明章歎了口氣,坐上他的奔馳車,駛向了酒吧。

張超躺在北京的酒店裏,睜眼望著天花板,就這樣看了一夜。

李靜在家裏,翻看著這幾個月江陽、張超拍的照片,一直在無聲地流淚。

郭紅霞在平康家中,哄睡了孩子,獨身坐在客廳,茫然看了一晚上電視,直到熒屏上出現了雪花,她也沒有換過台。

3月2日下午,喝了不少酒的張超故意穿上與平時風格截然不同的髒舊衣服,拖著裝了江陽屍體的箱子,叫了輛出租車。經過地鐵站時,一輛私家車從後麵猛然加速,追尾了出租車,雙方停下叫來交警協商。

私家車的司機是陳明章公司裏一位他極其信任、當作很要好朋友的員工,對方完全不知道他們的計劃,但他向陳明章承諾,無論交警還是其他警察問起,他都會說是自己開車不小心引起的追尾,這個說法不會惹上任何麻煩。

於是張超找到合適的理由拖著箱子離開現場,走進地鐵站。在地鐵站裏,陳明章和朱偉站在遠處,望著他。朱偉的心裏各種情緒交織著,但他隻能怒瞪著眼睛。陳明章不動聲色地指了指自己的眼鏡,示意張超待會兒及時扔掉眼鏡,使得被捕後照片上的他與平時的外貌存在很大區別,以免被北京兩位客戶發現。張超朝他輕微地點了下頭,讓他放心,隨後開始了主動暴露屍體的這場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