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
李靜輕咬著手指,就這麽安靜地看著刑警搜查書架。過了一會兒,她別過頭去,目光投向了窗外很遠的虛空。
嚴良瞥了她一眼,悄然走到她旁邊,目光也投向窗外,說:“你丈夫很愛你吧?”
“當然。”李靜平淡無奇地回應。
“你也很愛你丈夫嗎?”
“當然。”
嚴良轉過頭。“那為什麽不阻止他?”
李靜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們的計劃我已經知道了十之八九。”
“是嗎?”李靜依舊頭也沒回,很是冷漠。
“我相信隻有其他所有可能的路徑都被封堵了,你們才最終選擇了走這條路,這一定是個很艱難的決定。我很早就意識到了一些東西,可我權力有限,幫不上什麽忙,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說服趙鐵民繼續調查下去。”
李靜慢慢轉過頭,看了看他,卻什麽話也沒說。
“我隻是好奇,江陽是怎麽說服他前妻的,張超又是怎麽說服你的?”
李靜仰起頭,看向了天花板,呢喃著:“郭紅霞是個堅強的人,我也是。”
不消片刻,一名刑警從書架上找到了一個文件袋,拿給嚴良,打開後,裏麵有一些照片。部分照片從像素判斷,拍攝的時間很久了,拍的是卡恩大酒店前的場景。另有幾張照片很新,上麵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十來歲模樣的孩子走在一起的畫麵。兩種照片都是偷拍的。
除照片外,文件袋裏還有一份名為“葛麗”的女人的戶籍、現狀資料,以及一個男孩的戶籍、轉戶記錄、就學情況、目前所在學校年級班級的資料。
嚴良看了一遍,把新舊兩種照片仔細比對了一番,然後挑出一張發黃的照片出示給李靜,指著上麵一個似乎拉著一個女孩的手與其並行進入酒店的男人,問:“這個人是誰?”
“十多年前清市的副市長,現在省組織部副部長夏立平。”
嚴良皺眉思索幾秒,沉重地點點頭。“我明白張超想要什麽了。”
他隨即告訴幾名刑警的頭兒,搜查結束。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張超家時,李靜突然叫住了他。
“還有什麽事嗎?”
隻見李靜緊緊握著拳,指甲都陷到了肉裏,渾身都在微微顫抖。她欲言又止,過了幾秒,終於艱難地說出幾個字:“拜托了。”
嚴良朝她用力點了下頭,轉身離開房子。
這一刻,他覺得這個女人確實很美。
張超看到隻有嚴良一人,沒有安排刑審隊員,又抬頭看了眼攝像頭,攝像頭對向了死角。他微微一笑:“看來今天又是一次特殊的聊天。”這時,他注意到嚴良麵前放著的那個文件袋,不由得歎口氣,說:“相信嚴老師已經知道了我的動機。”
嚴良點點頭。“你們的計劃很謹慎,並沒有直接要求專案組為十年冤案平反。”
張超苦笑:“我知道專案組權力有限,如果我要求專案組平反十年冤案換取我交代真相,結局一定是,我的要求實現不了,你們也得不到江陽之死的真相,何必彼此傷害,陷入一個永遠沒有結果的死局?”
“所以你的最終訴求很簡單,要我們拿那個孩子和夏立平、葛麗的DNA做親子鑒定,隻要證明那孩子是夏立平與葛麗生的,加上出生時間倒推,就能證明夏立平與當年未滿十四周歲的葛麗發生性行為,觸犯刑法。隻要夏立平被采取強製措施,這個犯罪團夥的一條線就能被打破,江陽的十年努力才不至於白費。”
張超沒有否認,說:“做個親子鑒定,這個要求對你們而言並不困難。”
嚴良反問:“你覺得以趙鐵民的級別去調查夏立平,不困難嗎?”
“我並不奢望直接調查夏立平,隻不過要一份親子鑒定報告,你們一定能想出很多辦法實現我的這個小訴求。”
嚴良笑了笑:“看來你對警方的能力很了解,想必這個計劃一定有那位傑出的老刑警,平康白雪朱偉的功勞吧?”
“朱偉完全與這件事無關,是我想出來的,他可一直恨我害江陽入獄,見我就想揍我,怎麽可能和我合作?”
“是嗎?”嚴良不置可否,“那麽陳明章又是如何幫助江陽自殺的?”
張超停頓片刻,道:“我不是很明白這句話。”
“胡一浪他們是不會去謀殺江陽的,因為江陽已是肺癌晚期,活不了多久,而且他手裏也沒有任何能對胡一浪他們造成威脅的實質性證據。他的死因,隻可能是兩種,自殺,或者你們協助他自殺。在中國,安樂死不合法,屬於犯罪,江陽是不會忍心讓朋友協助他自殺,觸犯故意殺人罪的,所以,他隻可能是自殺。不過,普通人自殺是不可能讓公安鑒定出他殺的,技術上要做到這一點,隻可能是得到了陳明章的幫助。此外,我們還知道,當初你進地鐵站前坐的出租車被一輛私家車追尾了,而那輛私家車的車主正好和陳明章相識,這未免巧合了一些。”
張超眼睛微微一眯,嚴肅道:“陳明章與這件事無關,是我和江陽誘騙他,問出如何做到偽裝成他殺的,他對江陽最後的決定完全不知情。”
嚴良歎息一聲:“也罷,江陽為了翻案不惜提前幾個月結束自己的生命,你為了救贖過去的錯誤自願入獄,朱偉和陳明章就不要牽涉進來了。那麽,等我們拿到親子鑒定報告後,你希望我們接下來怎麽做?”
“把報告向專案組全體成員公開。”
“你覺得公開就一定能把夏立平繩之以法嗎?”
張超冷笑:“我一直在賭博,但我們不得不相信我們會贏。我們隻是覺得,如果連這樣的賭博都不能贏,那麽十年的真相就可以徹底畫上一個句號,因為我們都盡力了,再也不可能了。”他歎息一聲,眼睛直直地看著嚴良,“專案組成員來自省公安廳、省高檢、市公安局,還有很多人都在關注這案子,親子鑒定結果向專案組這麽多領導公開後,他們會向各自單位報告。我就不信這麽多人這麽多單位都知道了犯罪事實,夏立平依然可以安然無恙!”
嚴良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朝他點點頭,過了半晌,說:“假如這起案子你並沒遇到趙鐵民和我,而是一個……比如希望息事寧人的專案組組長,你有考慮過嗎?”
張超笑了笑:“當然做過你的這種假設,所以我一直要引導警方的調查,讓專案組更多的人逐漸知道這十年的真相,越多的人知道真相,真相才越不容易被掩藏。而不是一開始就告訴刑審隊員真相和我的訴求。如果警方不願繼續追查下去,那麽江陽一案也將成為永遠的死案,公安無法給社會各界一個滿意的答複。這是我和警方之間的博弈。”
他頓了頓,朝嚴良重重點頭,說:“我內心很感激嚴老師,嚴老師第一次接觸我就開始懷疑我的動機,但你沒有阻止我,反而促成警方順著我的提示調查下去。”
嚴良微笑問:“你怎麽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產生了懷疑?”
“因為你是第一個問我眼鏡和裝扮的人。我有近視,那天地鐵站的行動籌劃很久,不能出錯,我必須戴著眼鏡。但被抓後,我必須摘掉眼鏡,裝扮和發型都顯得土裏土氣,這樣才能讓新聞裏的我看起來和平時不一樣,避免被北京的證人提前辨認出來,不然計劃在一開始就破產了。所以你多次問到我眼鏡的事,我很緊張,我知道瞞不住你,我一心期盼你能為我保守這個秘密。”
嚴良坦誠道:“我一開始隻是好奇你究竟想幹什麽,所以沒有把我的懷疑直接告訴趙鐵民,等了解了更多信息後,我唯一能為你們做的,就是讓趙鐵民查下去。”
周末晚上,江市濱江區的一條空曠馬路上,非機動車道上停著一輛不起眼的私家車,嚴良坐在駕駛座上,車窗搖落一小半,他和趙鐵民正朝遠處看去。
遠方的路口停著一輛交警巡邏車。
這時,遠遠一輛奧迪車快速駛來,警員林奇揮手向奧迪車示意,很快,奧迪車緩緩靠邊停下。
車窗搖落,林奇走到了駕駛員一側。
嚴良隔得太遠看不真切,詢問一旁的趙鐵民:“你確信夏立平沒帶司機,是他自己開的車?”
趙鐵民點頭道:“對,他周末都是獨自去看那小孩的,然後自己開車回到濱江新城那邊的小區,估計對自己有一個私生子的秘密,他不希望更多人知道吧。”
林奇拿出一個呼吸器,讓奧迪車的駕駛員朝裏麵吹氣。
夏立平拿過吹氣嘴,吹了一大口,正準備離去,突然,林奇嚴厲地喝了句:“下車!”
“下車幹什麽?”夏立平不悅地望著對方。
“105,酒駕,下車,去醫院抽血!”林奇喝道,同時,另兩名警察也走了上來,攔住奧迪車,擺出不可能放他離去的架勢。
“絕對不可能!”夏立平瞪眼道,“我沒喝酒,怎麽可能酒駕!”
林奇舉起儀器放到他麵前,一副剛正不阿的樣子。“你自己看,別多說,下車!”
“我沒有酒駕,你們肯定測錯了,我沒喝酒,這機器肯定壞了!”夏立平坐在車裏不動。
“別廢話,趕緊下車!”林奇去開車門,車門上了鎖。他手伸進車窗,拔了下開門鎖,把車門打開,拉住夏立平,要把他拖出來。
夏立平大怒。“放手別動,我要投訴你!你哪個單位的?我要打你們領導電話。”
林奇冷笑:“隨便你投訴,現在可由不得你,走,去醫院!”
夏立平被拉出駕駛座,並被強行押上執法車。
他雖是大領導,但他知道這時候對底層人員亮明身份根本不管用,對方隻聽直接上級的,越級這麽多反而沒用了,可他去哪裏認識底層單位的小領導?江市又是省會城市,社會新聞媒體發達,如果他為了這麽點事拒不配合執法,一旦被曝光,盡管他確實沒喝酒,在民眾的口誅筆伐下也成了高官酒駕還倚仗身份目無法紀,抗拒執法。
無奈,夏立平雖然窩著一肚子火,但也隻好跟他們上了執法車,前往醫院。
在警察陪同下抽完血等了十分鍾後,他得到了林奇的道歉,林奇承認確實是他們的酒駕測試儀壞了,數據亂跳。他雖惱怒,但作為有一定級別的官員,要保持自己的風度,不便跟這底層小警察計較,便氣呼呼地坐上執法車,被送回自己的車輛所在地。
等奧迪車走後,趙鐵民打起電話,打完後,朝嚴良笑了笑:“林奇這小子演得很不錯啊,夏立平從頭到尾也沒看過他警號。”
“看了也無妨,大可以說最近嚴查酒駕,交警人手不夠,就找刑警來湊,如果為這麽點事折騰,太有失他這級別的水準了。不過你可千萬別讓他知道是你在查。”
趙鐵民不屑地笑了笑:“他遲早會知道的,可他管不到我,我歸市局管,市局還能為這點事處理我?”
江市一所外國語小學,開學沒幾天,江華大學醫學院的一位老師找到小學領導,帶著一份省衛生廳的文件,說他們正在做課題,調查全省兒童營養狀況,需要各地區抽檢不同年齡段兒童的微量元素狀況。
學校按他們的要求拿出了六年級的學生名單,課題組“隨機”抽了幾名學生抽血化驗,其中有個男學生姓夏。
課題組離開學校後直奔嚴良那裏。嚴良早已等候多時,接過那一小管子的血液樣本,表示了一番感謝,並再三懇請課題組的朋友,萬望其保密。對方欣然應允。
高棟的辦公室門窗緊閉。他坐在辦公桌後,皺著眉,一動不動地看著手裏的這份親子鑒定報告。
趙鐵民坐在對麵,雙手十指交叉著,忐忑地等待領導的意見。
過了很久,高棟不知把這份報告看了多少遍,才慢慢放下,掏出香煙點上,深吸一口,問:“江陽的案子破了嗎?”
趙鐵民點頭。“破了,已經在最後的結案階段了,結果暫時還沒向專案組全員通告。我得到鑒定結果後,給張超看過,他很滿意,他讓我把結果給他太太一份。我帶給李靜後,李靜就表示突然想起張超翻供後在看守所與她會麵時,告訴她家裏藏了一個U盤,能證明江陽死於自殺,而不是被張超殺的。結果她因為那段時間心情太過緊張,把這事忘了,今天才想起來。”
高棟撇嘴道:“能幫丈夫直接脫罪的證據因為太過緊張忘了,現在突然又能想起來了,唉,這種演技在電視劇裏第一集就死了,居然能在警方麵前晃了幾個月,真是……”
趙鐵民也忍不住笑出聲:“現在他們不需要演了,隻需要隨便找個借口把真相告訴我們罷了。”
“U盤裏麵是什麽?”
“是一段錄像。江陽那晚自殺前,在麵前擺了一台錄像機,他先坐在錄像機前,說了大半個小時的話,主要講了他這十年的經曆,以及他為什麽最終選擇了自殺。他把這些年查到的很多間接性的證據做了展示。還說這件事是他一個人的主意,和其他人無關,懇請張超在看到這段錄像後,替他把錄像和證據在適當時候交給國家有關部門。說完這些話,他就站到了椅子後麵,把頭套到一個設備的繩圈裏,按下遙控開關後,他把開關扔出了窗外,閉起了眼睛。過了一分多鍾,他開始伸手去抓繩子,可那時已經掙脫不了了,沒過多久,他……他就死了。”
趙鐵民輕咬了一下牙齒,無論任何人,哪怕再堅強再鐵石心腸的人,看到這段錄像,都會有一種徹底無力的虛脫感。
高棟聽完他的描述,手托著下巴,抿嘴默默無言,過了半晌,才重新有力氣發聲:“這段錄像嘛……不用給我了,我不想看。”
趙鐵民默默點頭。
高棟又問:“這事難道和其他人都沒關係嗎?他求張超把錄像交給國家有關部門,張超卻去地鐵站拋屍,這計劃難道是張超臨時想出來的?”
“嚴良說這計劃是張超、江陽、朱偉、陳明章和李靜共同策劃很久才實施的,張超向他透露過,最後江陽拍下這段自殺錄像,是受了美國電影《大衛·戈爾的一生》的啟發。至於江陽的前妻,她是個老實人,相信她隻知道江陽是自殺的,並不清楚整個計劃,否則麵對警方調查容易說漏嘴。江陽和張超怎麽說服各自的愛人,就不得而知了,相信很艱難。不管對當事人還是他們親近的人而言,這都是一個很難的決定。”
趙鐵民頓了頓,繼續說:“嚴良判斷,這個計劃在江陽死前幾個月就定下了,因為我們在江陽的通話記錄裏發現,1月初開始,他和朱偉、陳明章的通話頻率突然變得很低,而和張超的通話頻率變得很高,為的是解除朱偉、陳明章參與計劃的嫌疑。張超是跑不了的,必須自願入獄,可他們不願其他人都被牽涉進去。從整個計劃看,朱偉這個老刑警提供了反偵查協助;那個模擬人體力學勒死江陽的設備,自然是陳明章的傑作;第二天張超到房子裏,拆了自殺設備的所有零件扔在一旁,讓我們誤以為是廢棄的伸縮晾衣架。李靜在裏麵也扮演了重要角色,配合張超,在恰當時機提供給我們線索,讓我們順著他們的計劃調查下去,別走錯方向。”
高棟微微思索片刻,笑起來:“恐怕嚴良這家夥早就知道真相了吧?”
“嚴良一開始就懷疑張超有特殊的動機,可是他沒告訴我,反而佯裝不知情,催著我調查下去。隨著十年往事逐漸揭開,我懷疑張超是為了翻案,可嚴良說不是。他說張超如果有證據翻案,不必做出這麽大犧牲;如果張超沒證據,自願入獄也沒法翻案。嚴良也一直想不通動機,直到最後才知道張超打的算盤是曲線救國,以破案為交換籌碼,逼我們替他做一次親子鑒定,然後以此作為夏立平涉案的直接證據,再來破解十年冤案,抓獲真凶。”
“不容易啊,不容易啊。”高棟抬頭望著天花板,喃喃道,“還記得我一開始告訴你的,這案子你隻管查,別管背後涉及的事嗎?”
趙鐵民點點頭。
高棟解釋道:“江陽這幾年寫了一些信投給省裏一些領導,詳細描述了十年的經過,不過大領導每天都能收到一堆這種老上訪戶的信件,哪會件件留意?也是機緣巧合,有位省裏的領導私下轉給我這封信,我看了,對信中所說的,我很震驚,不過江陽手裏沒證據,我也無法判定內容的真假,何況涉及的官員級別在我的能力之外。直到張超翻供引起軒然大波後,我才留意到死者江陽正是那個寫信的檢察官,回想信中的內容,我相信這場先認罪後翻供的大戲背後大有隱情,所以才讓你調查下去。”
趙鐵民說出他最糾結的問題:“現在夏立平強奸未滿十四周歲女童已經有鐵證了,我接下來該怎麽做?”
高棟微微一思索:“專案組裏有多少人知道這事?”
“我告訴了一些檢察官,他們應該已經向省高檢匯報過了,不過暫時沒收到上麵的明確指示。”
高棟冷笑:“省組織部副部長,也不知道他身後還有什麽背景,大家都不願主動出頭調查他。”
趙鐵民皺眉道:“還有個別人找我,建議我不要管這事,對我不好,說隻要把江陽的案子結了就行,結案報告裏關於他們的動機方麵,避開不談。”
高棟又點起一支煙,歎息道:“夏立平已經知道這事了,他此刻大概也是坐立難安。不瞞你說,也有人向我打了招呼,我……對方級別很高,我無法拒絕,我隻說我根本沒關注這案子,如果我見到你,會好好點撥你的。”
“這……”趙鐵民表情糾結,“這……這就不管了嗎?他們做了這麽多事,這幫人性侵、殺人、毀滅證據、迫害司法人員,簡直……”他咬了咬牙,痛苦道:“我答應了嚴良,也答應了張超,我說……我說我會盡我所能,把真相公開。”
高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說我見著你時,會幫人帶話點撥你,可是你這專案組組長,自視甚高,極其頑固,點撥不通,我又不是你的直接領導,你又沒有違法亂紀,隻是忠於自己的本職工作,我也拿你沒辦法。”
趙鐵民皺眉道:“您的意思是,我應該把真相直接公開?”
高棟指了指趙鐵民。“你們支隊以前辦的那個冤案,平反那案子的,正是市檢察院的吳副檢察長。吳檢是個極其正直的檢察官,為了平反案子,他奔波了很多年,遇到了很多的困難和阻撓,但他始終沒有放棄。你這專案組組長不適合直接向社會公開真相,將江陽的故事和這份親子鑒定報告擺在吳檢麵前,也許是最合適的處理辦法。”
2013年12月3日,省人民大會堂。
會場外掛著一條橫幅:“2013年度全國優秀檢察官吳××事跡學習報告會。”
會場裏,主席台上擺了十多張姓名牌,分別對應著省市兩級檢察院、政府宣傳部門的領導。台下,坐了幾百個來自全省各地的檢察官,還有公安、法院等兄弟單位來捧場的一些代表。
在一片閃光燈中,幾位主要領導按照級別大小排序,先後做了發言,等一輪講完,主持人把話筒交給了今天的主角,剛剛在上個月被最高檢授予2013年度全國優秀檢察官稱號的吳檢。
吳檢五十多歲,頭發花白,一張天生的“紀委臉”不怒自威。他拉過話筒,先向領導和台下來賓說了幾句客套話後,接著咳嗽一聲,換上了一副嚴肅的麵孔,朝所有人打量一番,然後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他把胸口的那枚優秀檢察官獎章摘了下來,雙手緩慢地將它放在了桌子上。
這時,他緩緩開口:“我不敢把這枚獎章掛在身上,因為我隻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本職工作,根本算不了什麽。有那麽一位檢察官,他遠遠比我更配得上這枚獎章。他為了查清一個真相,曆經十年光陰,為此付出了青春、事業、名聲、前途、家庭等無數代價,甚至……甚至還包括他自己的生命。可是——”他音調提高了一分,神情更加嚴肅,“可是真相明明就在這裏,在座的有些人卻偏偏對此視而不見!”
擲地有聲的開場白,令所有人都為之一愣,可是沒有人打斷他,他繼續說了下去。
這場報告做了很久,沒有人睡覺,原本按計劃中途離場的省裏領導也停下腳步,留了下來。
看守所會麵室,隔著厚厚的有機玻璃,嚴良告訴張超:“吳檢在省裏的檢察官表彰大會上,一字沒提表彰的事,他在這個不合時宜的場合,講了你們那個不合時宜的故事。”
張超微眯著眼睛,久久沒有動作,過了好久,眼裏兩股熱流溢了出來。
嚴良繼續說:“我很佩服吳檢,他在這樣的大會上說這些,需要很大的勇氣。現在全省司法機關都知道了這件事,夏立平的罪證已經公開,沒有人保得住他了,他很快就會被批捕,相信孫紅運等一幹涉案人員都難逃法網。江陽可以安息了。”
張超的眼淚流到了脖子,他卻渾然不覺。
“你的行為觸犯了法律,但是我想,檢察機關知道了你的隱情,會為你向法院求情,最後獲得輕判,你不必太擔心。”
“我一點也不擔心,十年啊,太久了。”張超平靜地吐出這句話,看向了不鏽鋼柵欄,那裏有他的倒影,隱約可見,大半年前他還是那麽容光煥發,可如今已白了大半個頭,他朝影子歎息一聲,“人啊,就這樣老了……”
2014年3月6日江市××報:
江市公安局近日破獲去年備受關注的地鐵運屍案,嫌疑人張超並非殺害死者的凶手,具體案情涉及個人隱私。張超涉嫌製造偽證、妨礙司法調查、威脅公共安全,一審判處有期徒刑8年,張超當庭表示認罪服判不上訴。
…………
2014年3月9日××報:
據悉,省組織部副部長夏立平於3月8日從單位西樓墜樓身亡,警方確認夏立平死因為跳樓自殺。根據警方調查和夏立平本人遺書來看,夏立平跳樓的主要原因是本人及妻子長期患病,其心理負擔十分沉重,表現出厭世傾向。
…………
2014年3月14日×報網站:
3月13日上午11時左右,清市公安局政委李建國,自市公安局六層辦公室失足墜亡。清市公安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事件係意外事故,李建國是在擦玻璃時失足墜亡的。李建國將於本月16日出殯。
據熟悉李建國的消息人士透露,李建國今年49歲,生前工作兢兢業業,待人誠懇,得知他出事的噩耗後,單位裏的同事都深感惋惜。
2014年3月19日深交所卡恩紙業公告:
公司董事會秘書胡一浪先生因突發心髒病搶救無效,不幸於2014年3月19日下午逝世,享年46歲。
目前公司董事會成員為8名,人員組成符合《公司法》和公司章程的相關規定,合法有效。董事會決定:在選舉新任董事會秘書之前,由公司副董事長呂××女士代為履行公司董事會秘書的職責。公司各項經營和管理活動一切正常。
…………
2014年5月8日江市公安局網站:
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支隊長趙鐵民涉嫌嚴重違紀,在案件偵破期間向非警務人員透露重大機密,造成嚴重後果,免去一切職務,交由司法調查。
…………
2014年7月6日江市××報:
××微測量儀器設備股份有限公司涉嫌偷稅漏稅、偽造賬單,法人代表陳明章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並處個人罰金100萬元。據悉,長期以來……
一間酒樓包廂,趙鐵民推門而入,裏麵隻有朱偉和嚴良,他們倆桌前擺著一些酒瓶。嚴良看了他一眼,說:“李靜剛剛來過,哭了一會兒,又走了。”接著很艱難地歎口氣:“最終是這樣啊……”
趙鐵民抿抿嘴,苦笑一下:“高廳讓我轉告你他對你的謝意,感謝你麵對調查時,沒透露案件偵辦過程中有他的授意。”
嚴良歎息著:“可是你向我這非警務人員透露重大機密,現在什麽職務都沒有了。”
趙鐵民哈哈一笑:“高廳說幾年後會把我調去其他部門。我不幹刑警換其他警種,也是為人民服務嘛,怕什麽?”他指了指朱偉:“平康白雪在派出所不也幹得很開心嗎?”
朱偉望著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三人舉起杯碰了一盞。
朱偉凝視著窗外。這個夜晚天空如墨,想起被帶到異地關押的陳明章,他不禁悲從中來,拿過酒瓶,用力灌了幾口。
嚴良也喪氣地搖了搖頭,對這個結果完全無法理解。
趙鐵民苦笑道:“高廳說了,我們最大的失算在於夏立平。我們以為夏立平是這裏麵最高的官,恐怕錯了,所以夏立平墜樓了,孫紅運反而活了下來。”
“還有誰?”
“不知道。”
嚴良沉默不語,過了片刻,他們三人都笑了起來。
這一晚,他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少的話。
天很黑,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亮起來。
中央紀委辦公室,紀委書記一臉鐵青地看著麵前這份卷宗,周圍的紀檢官員全部忐忑不安地望著他。
他肅然站起身,把卷宗扔在了麵前,沒看任何人一眼,向外走去。
2014年7月29日,大老虎落馬。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