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細小的紅點

“吳檢,嶽軍雖然是被我們逼迫交代的,但他交代的絕對是事實,我請求對性侵女童案進行立案調查。”

“就憑這個嗎?”檢察長把手機遞回給江陽,撇撇嘴,“你知道,錄音材料不能作為直接證據,何況是你們非法獲取的證據。”

江陽急聲道:“雖然是非法獲得的證據,可如果嶽軍交代的是謊話,他不可能把所有細節都供述得這麽詳盡。”

檢察長歎息一聲:“小江,坦白說,我個人相信這份錄音內容的真實性,可法律不會相信。如果你現在再去找嶽軍,他會承認錄音內容嗎?他一定是說錄音內容純屬在你們暴力脅迫下臨時胡謅出來的。”

江陽咬住牙,眼中盡是無奈和失望。

檢察長又道:“你那位叫平康白雪的朋友朱偉警官,已經被拘留,市公安局對他立案調查,刑拘申請已經打到了市檢察院,他們也來我們單位找你,我攔住了,動用了許多市裏的關係把對你的調查壓了下來。為了你和愛可,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他臉上透著疲倦。

“怎麽能到此為止呢?”江陽忍不住激動起來,“多名女童被性侵,一名女童自殺,侯貴平被人謀殺遭誣陷,證人丁春妹突然失蹤生死不明,對嫌疑人嶽軍的審問被無故打斷,主辦警察朱偉被拘留,這樣的案子怎麽能到此為止!”

檢察長平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還是耐著性子勸他:“工作中不要帶著情緒。”

江陽深吸了一口氣收斂情緒,抬頭正色道:“吳檢,你過去是支持我調查這個案子的。”

“過去我是支持的,但你要清楚目前的處境,不要意氣用事。照道理,除了貪腐案件外,其他刑事案件通常都是公安機關負責偵查,檢察院在偵查階段不會介入。我們就算立案了,誰去調查?你嗎,你有刑偵能力嗎?還不是得要公安去查。過去是朱偉和你一起調查,現在朱偉不在了,公安局裏誰幫你查?”

江陽據理力爭:“就算我一個人去調查也不怕,我一定會找出證據的,這案子我絕對不會放棄。”

檢察長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許久,慢慢道:“對錄音裏的多名女童被性侵一案,我同樣痛心疾首,我也很想立案調查,想要查出真相,可是我也束手無策。這案子的水很深,朱偉進去了,如果你再繼續追查下去,說不定,你也會成為下一個他。”

“這不可能,我不像朱偉那麽衝動,我追求程序正義。”江陽一臉坦然。

檢察長搖了搖頭。“我相信朱偉不是第一次這麽衝動了,過去他的衝動破案獲得了嘉獎,成為單位裏的美談,可是這一次他進去了。為什麽同樣的衝動會換來截然不同的結果?你怎麽能保證你不會成為下一個朱偉?”

“我一切行為都在法律框架內,我不會做任何出格的事。”

“那侯貴平犯了什麽法嗎?”

江陽突然閉上了嘴。

“我相信你是個好檢察官,我從不懷疑,我也很欣賞你。”檢察長歎口氣,誠摯地看著他,“但在這件事上,我真心實意勸你停下腳步。”

“我不會停,”江陽回答得很果斷,“一開始接觸侯貴平的案子,我確實很猶豫,但得知了更多事實後,我就沒辦法停下來了。吳檢,我隻求檢察院立案,一切調查,我會盡我自己的能力去完成。”

“不行。”檢察長的回答同樣很果斷。

兩人就這麽對視著,沉默了許久。檢察長的臉色漸漸變得冷漠,眼中透出了失望的神色,他抿了抿嘴唇,看向江陽。“吳愛可準備報考國家公務員,我想你……不要打擾她了,讓她好好備考吧。”

江陽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過了會兒,他點點頭,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2005年3月,江市風光湖畔。

“我早就猜想,侯貴平是自願和那個女人發生關係的。”李靜搖頭歎息著,放下了手中的香茗。

江陽試圖解釋:“可是他一個人在異地他鄉,又喝了酒,酒裏據說有藥,他剛好在熱血年紀——”

李靜打斷他的話:“我一點也沒有責怪他,也不認為他背叛了我,更不會覺得他的死罪有應得,大部分男人在那樣的時刻麵對一個陌生女人的勾引,都會禁不住**的。”她苦笑一下,又說:“他在做的事和他是否與其他女人發生關係,沒有任何關係。私德上的瑕疵掩蓋不了他為之努力的這些事的正義。”

江陽對此表示認同,他發現老同學也變了,不再是校園裏的女孩,漸漸成了走上社會的成熟女性。

人啊,都在成長,都在改變。

李靜微微一笑,換了個話題:“我沒想到你和吳愛可會分手。”

江陽苦笑一下,似是無所謂。“我想她是真的害怕了。一開始接觸侯貴平的案子,我很猶豫,是她一直很堅定地支持我,要不然,我早就放棄了。不過自從朱偉進去後,她的態度明顯轉變了,她勸我放棄,我不同意。漸漸地,我們倆的聯係越來越少了,後來過了幾個月,吳檢調回市裏去了,我和吳愛可再也沒聯係過。最近聽說她找了個當法官的男朋友,希望她能過得好吧。”

李靜望著江陽的眼睛,出神地盯了一會兒,搖搖頭。“你們檢察長調回市裏了,沒讓你跟著回去?”

“吳檢問了我的意願,我表示要留在平康,他沒有強行調走我,我想,這也是他一種無奈的支持吧。”

李靜點點頭。“朱警官後來怎麽樣了?”

談到這個話題,江陽不由得笑了起來:“他逃過了一劫。我聽老陳說,市裏對怎麽處理朱偉有很大爭議,一開始檢察院批了刑拘單,他被關進了看守所,有人要求對他進行司法審判。後來多名政法界人士站出來發聲,要求從輕處理,他們寫信給各級領導,還有一些朱偉以前破案幫助過的人自發寫聯名信替他求情,外地的一些公安係統人員也向省裏提出該案存在的疑點。在眾人的努力下,上級平衡各方聲音後,最後決定對他取保候審,暫時免去他一切職務,將他送去警校進修三年。過年時我去了趟他家,他一切正常,身心健康,唯獨一提到‘李建國’這三個字,他就一副要吃人的樣子。他說三年後他依然是刑警,會繼續追查下去的。”

“你也會嗎?”

“當然了,我如果要放棄調查,早回市裏了,我留在平康就是因為要追查到底。”

李靜欣慰地點了點頭。“好在朱警官隻是去進修三年,如果他真的坐牢,這個世界也太不公平了。”

“世界本就不公平,”江陽爽朗地笑道,“所以我們想要通過努力,在我們的職責範圍內,讓世界公平那麽一點點。”

李靜戲謔他:“你好像把自己當成了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拯救世界不敢當,把這幫歹徒繩之以法是我的願望。”江陽笑道。

“看你的樣子,好像案件有新的進展?”

江陽點頭應道:“我幾個月前拿到了侯貴平當年教書的學生名冊,然後對上麵的女學生一家家走訪,調查背景。當時嶽軍跟我們說,他挑的女孩都是留守兒童或者孤兒,父母不在身邊,我調查了一圈下來,鎖定了幾個疑似受害人的女學生,我準備找她們談談,看看能否得到更多的線索。”

“這些都是你一個人做的調查?”

“對啊。”

“那一定很不容易。”

江陽笑了笑:“一開始調查確實比較艱難,我一個外地人去當地農村,不懂方言,交流起來很困難。好在案子過去這麽久,重新調查也不必急於一時,每個周末隻要天氣好,我就去苗高鄉走訪一圈,幾個月下來大致鎖定了幾個疑似受害女生。”

“那些女孩子現在都念高中了吧?”

“對,當年她們在小學畢業班,如今都已上高中,那幾個疑似受害者,有的隨父母去了外地,有的在外麵打工,有的在縣城的高中讀書。我名單裏剛好有一個女孩在縣城職高,我準備先找她談談。”

“你自己去問女孩性侵案的事?”

“是的,現在朱偉還在進修,我隻能一個人去調查了。”

李靜不由得掩嘴笑起來:“你一個大男人問女孩在小學時有沒有遭到性侵?合適嗎?”

“那我能怎麽辦?”

“我幫你問吧,我是女生,這樣的調查我更方便。”

“你真的能幫我調查?”

“當然啦!”李靜顯得很熱情,旋即又猶豫起來,“可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檢察官,能幫你做調查嗎?”

“不是正式地做筆錄,當然沒問題。隻是你在江市有自己的工作,時間方麵——”

“每次你需要我協助時,我可以請假,我們單位很人性化的。”

江陽有些忐忑,微紅著臉。“你這麽幫忙,為……為什麽?”

李靜笑起來:“我為什麽這麽主動幫你?可別想多,我有男朋友,不是想趁你單身故意接近你,江帥哥。我隻是,嗯……也許是被你們的努力打動,也許是知道了這麽多內情,也許……也許覺得對侯貴平的死太不甘了吧。”

李靜從平康職高出來,江陽忙迎上去。“怎麽樣,那女孩是受害人嗎?”

李靜搖了搖頭。“應該不是。”

“你問仔細了嗎?”

“我試探了很多次,她都反應正常。對侯貴平,她隻記得是她小學六年級的老師,教了她幾個月後死了。談到嶽軍,她也表示隻知道是流氓,沒有接觸過。”

江陽麵露失望。“嶽軍交代時,隻提到死去的翁美香的名字,其他受害女生的真實姓名他不知道。既然這個不是,那我再想想辦法聯係其他幾個可能的受害者,到時再找你協助。”

他們分手後,江陽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是江陽嗎?”手機那頭傳來一個略熟悉的聲音。

“對,是我,你是哪位?”

“你的大學老師,張超。”

“張老師?”江陽有些意外,畢業後這幾年,他們從來沒有聯係過。

“李靜還在你身邊嗎?”

“她回江市了,怎麽了?”

“我到平康了,如果有空的話,我想和你見麵談一談。”

他們約在了江陽過去常和朱偉分析案情的茶樓,久別重逢,兩人唏噓不已。

印象裏那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喜歡打籃球,渾身散發著青春活力的班主任張超老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衣著正式,戴著一本正經的眼鏡,逐漸向中年人氣質靠攏的張超。

江陽也不再是那個臉上常掛著笑容,整天精力充沛,眼神總是帶著自信樂觀的大學生。現在的他總會不由自主地簇著雙眉,抬頭紋深了幾許,整個人多了幾分陰鬱的氣息。

兩人都隨著時間的流逝發生了改變。

張超朝他看了許久,伸手指了指對方前額。“你長白頭發了,是不是……這幾年工作壓力很大?”

江陽不以為意地笑笑:“還行吧,走上社會,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壓力。”

張超微微閉上眼睛,似在回憶:“同學裏,考檢察院的不多,好像隻有兩三個,你一直都很優秀。”

江陽苦笑一下,道:“張老師評上副教授了吧?”

張超點頭又搖頭。“評上了,不過很快就辭職了,現在我是一名律師。”

“在學校當老師不好嗎?我覺得學校才是最純潔的,不像社會。當然了,以張老師你的專業水平,當律師肯定會賺更多錢。”

“倒不是完全為了錢,”張超笑了笑,臉上略略透著尷尬,“之所以辭職,是因為我愛上了自己的學生,繼續當著老師,嗯……總感覺不太好。”

“是……是李靜吧?”江陽從對方的神色裏,已經察覺出了什麽。

“檢察官判斷果然敏銳,”張超笑起來,並不隱瞞,“對的,我和李靜訂婚了,再過半年我們就結婚。”

“哦……”江陽隱約猜到了張超的來意,心中一陣落寞,但還是強自開著玩笑,“現在提前通知我,是知道我們檢察官薪水微薄,讓我省吃儉用準備紅包嗎?”

“哈哈。”張超笑出聲,但笑容很快消失,兩人陷入一種彼此都明白對方用意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還是把用意直截了當地用語言表達出來:“我來找你,是希望你這裏的案子,不要再讓李靜插手了。她並不懂得太多社會上的規則,你應該能理解,這案子很困難。”

“我明白了。”江陽抿抿嘴唇,麵無表情地回應。

“當初侯貴平的材料,我看出了破綻,我知道這種地方上的冤案是很難平反的,不是證據問題,不是法律問題,也不是程序問題,而是整個司法環境的問題,如果再過十年也許就不一樣了。我當初看到了問題,本該藏在心裏的,我至今都很後悔告訴了李靜,間接又告訴了你,導致那位朱警官以及你——”

江陽皺眉看著他。“這些事你都知道?”

張超點點頭。“我有平康的朋友,我一直在關注你們的事,也聽李靜講了一些。如果當初我發現了疑點沒告訴任何人,也就沒後麵這許多事了。現在這樣的困局,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我真心建議你放棄吧,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你可以繼續做檢察官,也可以來當律師,以你的能力,你有很多種選擇。”

江陽冷漠地歎口氣:“謝謝你,我知道了,我不會再打攪李靜了。”

“平康白雪朱偉也和江陽一樣,多次受過處分?”嚴良看著眼前的這份個人資料,心思轉動著。

“準確地說,他本該和江陽一樣坐牢,不過有人保他,低調處理了。”趙鐵民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瞅著資料,“他當刑警期間,多次刑訊逼供,居然還持槍威脅嫌疑人做偽證,在嫌疑人襠下直接開槍,這簡直駭人聽聞。他居然最後沒坐牢,隻是被撤職,強製到警校進修三年,最後又恢複職務。嗬,平康的法治管理,真是一出笑話。”

“你們找到朱偉了?”

“還沒聯係上他,從去年6月份開始,他就以身體原因突然向單位申請停薪留職,一直請假,據說經常來江市,也不知道在幹什麽。電話也關機了,家裏人隻知道他最近在江市,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不過聯係上他是遲早的事。”

“從去年6月份開始突然請假?到張超案發時,已經請了大半年。”嚴良轉過身,左右踱步,過了很久,他突然開口,“請了這麽久假,又一直駐留江市,江陽也一直在江市,朱偉到現在依然不現身,嗯……要盡快找到他,他很可能也是這案子的關鍵人員。”

趙鐵民點頭表示認同,他躺到沙發裏,仰起頭,臉上帶著神秘微笑。“再告訴你一個更有趣的消息,我們查到江陽前妻的賬戶時,意外發現江陽死後第三天,匯進一筆五十萬元的款項,匯款人是張超的太太。這位張太太名叫李靜,不但是張超曾經的學生、江陽的同學,我們在向他們其他同學了解情況時還得知,李靜當年曾是侯貴平的女朋友。”

嚴良驀然想起那次見到這位張太太時,她看到侯貴平的名字,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他是張超的學生、江陽的同學,壓根兒沒提到更多信息,說話時的語氣也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嚴良皺眉問:“她從來沒有透露過她和侯貴平的關係嗎?”

趙鐵民攤開手。“我們剛得知這條信息,據說她和侯貴平當年感情非常深厚。我想盡管侯貴平已經死了十多年,不過作為當年準備畢業就結婚的兩個人,她一點懷念都沒有,甚至隻字不提,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需要找她談一談。”

趙鐵民笑道:“沒問題,我已經約了她明天來單位。”

李靜緩緩推開門,優雅地挪動身軀,走入辦公室。

她看到嚴良,微笑著點頭打了聲招呼後,款款落座。

嚴良簡單地做完自我介紹,不敢與她對視過久。他覺得大多數男人與她相處,都會忍不住被她那種成熟得恰到好處的魅力所吸引。

他隻好低著頭趕快切入正題:“你曾經是侯貴平的女朋友?”

“對。”沒想到她很直截了當地承認了。

“你和他感情怎麽樣?”

“很好,好到約定了等他支教結束就結婚。”她淡定且從容。

嚴良抬起頭望著她。“可是上一回見麵,你並沒有向我們透露這點,甚至……看到侯貴平的名字,你好像……好像……”

“好像漠不關心是吧?”沒想到李靜直接把他的話接了下去。

“嗯對,就是這個意思。”

“很正常啊,”她輕巧地表述,“侯貴平的事過去十多年了,他的事和我丈夫現在的處境有什麽關係?我隻關心我丈夫,為什麽要提和侯貴平的關係呢?何況,你們有問我嗎?”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到讓所有人都無法反駁。

嚴良抿抿嘴,換了個話題:“關於侯貴平當初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侯貴平是被人謀殺再被陷害冤枉的。”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當初就是我告訴江陽,他才去重新立案調查的。”

嚴良思路更通暢了,馬上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一開始公安局來學校通報案情,張超作為班主任,看過材料,他當時就發現了屍檢報告的鑒定內容和結論不符,於是便告訴了我。我知道侯貴平一直在舉報學生遭性侵的事,聯係到他的死,他當然是被人謀殺再被陷害的。”

“是張超第一個發現侯貴平死亡的疑點?”嚴良感覺即將觸摸到案件的核心,“他當時為什麽沒有舉報?”

“他說地方上已經定性了這案子,以當時的司法環境,翻案是很困難的。”

嚴良微微惱怒道:“即便再困難也該試一試吧,他教的就是法律,死的可是他學生!”

“可是他沒有做啊。”李靜微微笑著,帶著輕蔑,“後來畢業後,江陽當了平康的檢察官,我一直希望侯貴平的案子能得到平反,於是找了他。誰知我當初的一個舉動,卻讓他在這個案子上追查了整整十年,還害得他坐了牢,唉,是我對不起他。”

嚴良目光一動,忙問:“害他坐牢,是什麽意思?”

“你們找江陽的好朋友朱偉問吧,他知道的比我多多了。他外號平康白雪,被譽為當地正義的化身。這十年我並沒有參與什麽,具體情況我不了解,說了也不準確,相信朱偉能詳細地告訴你們整個故事。”

又是朱偉!

果然,朱偉是整件事的關鍵。

嚴良更加深了這個判斷。

片刻後,他又問:“江陽死後第三天,你給他前妻匯了一筆五十萬元的款項,對嗎?”

李靜絲毫沒有驚訝,大大方方地承認:“沒錯。”

“你為什麽要給她錢?”

李靜沒有多想就說:“我丈夫涉嫌殺害江陽入獄,我給江陽前妻五十萬元,是讓她把江陽的品性描述得壞點,被害人越壞,我丈夫越能得到各界的同情,才能輕判。我當時並不知道江陽不是被我丈夫殺害的。”

嚴良笑了起來:“於是江陽前妻果然把他描述成一個受賄、賭博、保持不正當男女關係的家夥,還說當年正是這個原因才離婚,江陽也由此被捕入獄。”

“沒錯。”

“那麽你覺得江陽真的是這樣一個人嗎?”

“當然不是了。”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目光飄向遠處,透著回憶:“他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和上麵的任何一條都搭不上邊,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他,我會給他——赤子之心!”

“好一個赤子之心。”嚴良的目光變得銳利,“可是你匯給他前妻五十萬元,讓她把一個有赤子之心的人形容成一個劣跡斑斑的社會敗類,這涉嫌唆使他人製造偽證,是違法犯罪行為!”

李靜發出銀鈴般悅耳的笑聲,像是在嘲諷他。“我讓她說的話,都是法院對江陽判決的原話,如果我涉嫌製造偽證,那麽你們先去糾正官方定論吧。”

她以仿佛勝利者的姿態與他對視著。

嚴良望了一會兒,緩緩笑起來,低聲道:“你真是個厲害的女人,這番說辭已經準備了很久,就等著今天了吧?”

李靜微微側過頭,沒有應答。

“隻不過……隻不過你存在一個小小細節上的疏忽。”嚴良突然放低了聲音。

李靜轉過頭看著他。

“得知你在江陽死後第三天匯給他前妻五十萬元後,警方去查了你的通話記錄,發現你在匯完錢後和她打過電話,當然,你為什麽知道他前妻手機號碼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我無意質疑這點。可是在這之前的幾個月裏,你從未和他前妻通過電話,那麽你是怎麽知道江陽前妻的銀行卡賬戶號的呢?”

李靜兩彎細眉突然擰到了一塊,緊張地說:“我……我在江陽住所找到了一張紙,上麵記著他前妻的賬戶號……江陽住的房子是我們家的,所以……所以我——”

嚴良打斷她:“案發後這幾天,房子一直被警察封鎖,你進不去。此外,就算你找到賬戶號,五十萬元這筆錢不算少,你至少會先打電話和對方確認一下賬戶號,再匯款。”

“我……我……”

嚴良把手一擺。“不用擔心,這個細節相信除我之外,其他人不會注意到。對這起案子的整個經過,我已經清楚了大半,隻不過還有一些細節需要核實。你放心,我不是警察,我是大學老師,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查出真相——不管這個真相多麽殘酷。接下來,按照你們的計劃,我們應該去找朱偉談一談,對嗎?”

李靜愣了很久,最後幹張著嘴沒發出聲音,隻是順從地點了一下頭。

嚴良微微一笑:“麻煩你通知朱偉,他可以現身了。”

2007年5月。

桌上開了兩瓶茅台,一桌的硬菜,三個人在醉眼蒙矓中觥籌交錯。

“老陳太夠意思了,我活這麽久,第一次茅台喝到飽。”朱偉哈哈大笑著又把一杯茅台送下肚。

陳明章微閉著眼皮,懶洋洋地說著:“你進去三年,好不容易出來了,我能不大方一次嗎?”

“說什麽我進去三年,搞得我好像坐牢一樣。我告訴你,我是進修,我是學習法律,出來我不還是刑警嗎?李建國那王八蛋能拿我怎麽辦?”

“他都當上副局長了,想把你怎麽樣就把你怎麽樣,你可別這麽大嘴巴,小心又去讀上三年。”陳明章挖苦道。

江陽笑起來:“現在白雪再找李建國麻煩,說不定等他兒子當上警察後,別人問他老爹幹嗎的?警察。在哪個單位啊?公安大學。哦,是警校老師啊?在老師下麵讀書呢。啊,都快退休了還讀書?活到老學到老嘛。那學曆很高了吧?湊合吧,大專肄業。”

“哎喲,我瞧你們兩個,現在都成了李建國那王八蛋一夥的吧!”朱偉指指他們,三人開懷大笑。

陳明章咳嗽幾聲,用力睜開蒙矓醉眼,擺出一副做總結的樣子。“今天這頓酒呢,是慶祝三件事。第一件事,阿雪成功從警校進修歸來,當然,外語考10分的事就不提它了,還有什麽考試時翻書作弊,喀喀,我們就當沒聽說過,總之,阿雪還是刑警,還是副大隊長,這就行了。第二件事呢,是我,我前段時間辭職了,不幹了。”

朱偉和江陽同時驚訝道:“你不幹法醫了?”

“男人有錢就變壞,誰讓我有錢呢?”陳明章得意地大笑,“這幾年大牛市股票賺了不少錢,我把股票都賣了,辭職了。小江啊,當年我說給你那個極具價值的消息,你不信,現在後悔了吧?”

江陽攤手道:“我天生不是賺錢的料。”

朱偉問:“你辭職了幹嗎去?”

“去江市創個業。我家老頭子前年去世了,我也早就不想在平康這小地方待了,準備過段時間在江市安頓好後,把我媽接過去,我也開個公司幹幹。”

聽到老朋友即將離開平康,兩人臉上都有些落寞。

陳明章笑著安慰道:“別這副表情嘛,搞得像我跟你們有某種難以啟齒的感情一樣,我會來看你們的,你們來江市,自然我也會全力招待,管吃管住,多好啊。”

朱偉大笑:“好,咱們幹一杯,預祝老陳在江市打下一片江山。對,還有第三件呢?”

“第三件是江陽的好事了。”陳明章歪著頭看著江陽。

“哦?”朱偉轉向江陽,盯著他的臉,過了會兒笑起來,“該不會小江要結婚吧?”

江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朱偉連忙拉他。“別難為情,說說,誰家姑娘,有照片嗎?給我鑒定鑒定,別忘了我的職業,我一眼就能瞧出姑娘好壞。”

陳明章挖苦道:“你又不是他爹,你要覺得不好,小江還能跟人家悔婚嗎?”

江陽含蓄地拿出手機,打開裏麵的照片遞過去。

朱偉端詳著問:“怎麽認識的啊?”

“這幾年你進修不在,我有空趁著周末就去苗高鄉,想探點線索,無奈啊,什麽都沒有,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了她,我們挺談得來,她知道我做的事也很支持。她叫郭紅霞,現在在縣城紡織廠上班,文化程度不是很高,不過,她對我很好,很理解很支持我。”江陽臉上滿是甜意。

朱偉連連點頭。“挺好挺好,這小郭姑娘看著挺好的,就是……好像,她看著年紀比你大?”

“比我大四歲。”

朱偉笑起來:“大得有點多吧,我本來還在想你這江華大學的大帥哥,最後娶的老婆是啥樣呢。”

陳明章搖頭晃腦道:“姐弟戀現在最流行了,怕什麽呀,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夕陽是遲到的愛,夕陽是未了的情。當然了,她自然是比不上吳愛可的,想當初——”

朱偉突然一聲冷喝:“陳明章!”

陳明章當即驚醒,連連道:“哎呀,我醉了我醉了,我罰一杯,我自罰,小江千萬別往心裏去。”

江陽微笑著說:“沒關係,玩笑嘛,她對我好,我覺得她好,這就夠了。”

朱偉朗聲叫起來:“來來來,為了三件喜事,咱們幹一杯,把剩下的酒喝完,老陳你可別裝醉,等下還要你買單……你這家夥還真裝醉,信不信我告你敲詐勒索,讓執法人員把你抓了……”

這一夜,他們開懷痛飲,肆意大笑,一直喝到天昏地暗。他們都沒再提案子的事了,仿佛是在和過去做一個告別。

時間啊,改變了社會,改變了人。

2008年3月,平康又下了一場雪。

大雪中,江陽帶著兩位檢察院的同事和朱偉來到了平康看守所。

因為就在昨天,江陽得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線索。

有一個名叫何偉的人,綽號大頭,是當地有名的混混,初中輟學後就糾集社會無業人員組成號稱“十三太保”的流氓團夥,早年曾因故意傷害罪入獄六年,出獄後不久就再次因鬥毆把人捅死。警方事後調查發現,他不但犯有故意殺人罪,身上還背了至少兩宗故意傷害罪。公安第二天去抓人時發現他已潛逃,隨後發布了網上通緝令。上個月他偷偷回家過年被群眾舉報,隨即在潛逃三年後被公安抓獲。

經過初步審理確認身份後,目前他被關押在平康看守所。

昨天檢察院的兩位檢察官按程序去看守所提審何偉核實案情,何偉知道這次入獄很可能會被判死刑,為了活命,他向檢方提出,願意供出一件公安尚未查獲的命案,即“十三太保”的一個成員在2004年殺害了一名苗高鄉婦女的事,來換取減刑。

得到重大另案信息後,檢察院同事馬上回到單位向領導匯報,江陽得知消息,瞬間聯想到了丁春妹,在取得領導同意後,他親自過去打算審問清楚。

到看守所後,他們立刻提審了何偉。在按慣例核實身份後,江陽向他表明政策:“你昨天交代的案子如果經查屬實,我代表檢察院向你保證,一定會在庭審時向法院出示你的立功材料,為你爭取最大限度的減刑。”

“能保證不判死刑嗎?”何偉目光凝重,他知道重刑逃不了,現在唯求一線生機。

“我無法保證,但我承諾會盡全力,隻要你的供述對未查明案件有重大貢獻,我們檢方有很大把握能保你不被判死刑!”江陽誠懇地看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我願意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

“很好,”江陽不再廢話,直截了當問,“被害人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隻知道是苗高鄉的一名開小店的婦女。”

江陽心中一動,更加確信了。“凶手是什麽人?”

“他叫王海軍,我早年和十二個兄弟結拜,組成‘十三太保’,他當時是我的小弟。”

“王海軍殺人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們兄弟一直都有聯係,大概是在2005年年初,我跟王海軍吃飯,他酒醉之後告訴我,去年有天晚上,他和另一個人,我不認識的,忘記名字了,他們到了苗高鄉,抓走了一名婦女,後來將她殺害,屍體放進麻袋,扔到了苗高鄉外麵一座失火燒掉的荒山上的廢井裏。”

“他為什麽要殺人?”

“他說是收錢辦事。”

“收了誰的錢?”

“我問他了,他沒說,他說這人不能說,說出來會沒命。”

江陽看了眼旁邊的錄音器,又看了看一旁同事記下的筆錄,略微放下了心,最重要的信息這次都記錄了,而且程序完整,是法律上承認的證據。這一次,一定不會再像上一回那樣,被稱為非法取證,不被法律認可。

他馬上把思緒拉回了當下,繼續問:“王海軍現在是什麽人,在哪裏?”

“他在卡恩集團保安部當經理。”

江陽心下已經完全確認了。

提審結束後,他趕到看守所外麵,朱偉早已迫不及待。“被害人是丁春妹嗎?”

江陽把筆錄交給他過目,冷笑道:“百分之百就是丁春妹,你馬上帶你信得過的人去抓王海軍,順便安排刑警和派出所的人去找丁春妹的屍體,屍體在苗高鄉外一座失火的荒山上的廢井裏,那座山我有印象,每次去苗高鄉都會經過,很小的一個山包,相信不出一天就能找到。”

朱偉點頭。“我馬上去辦。”

江陽拉住他,鄭重地說:“最關鍵的時候務必更加小心,否則我們這麽多年的努力都功虧一簣了。你要帶徹底信得過的自己人,而且動作一定要快,不能給他們任何反應的時間!”

朱偉心領神會:“我明白,現在李建國是管刑偵的副局長,徹底管死我,先不能讓他知道這事。刑警我就帶幾個新人跟我去抓人,縣裏幾個派出所我都有要好的朋友,我找他們調人找屍體。這件事,是時候來個了結了!”

朱偉目光深沉地望向了遠方。

江陽趕到刑偵大隊後,朱偉滿麵春風地通知他,王海軍順利抓獲歸案,現在還在和刑審隊員對抗,不肯招供,不過隻要找到屍體,加上何偉在看守所的交代材料,諒他也無從抵賴了!

沒過多久,好消息傳來,苗高鄉外那座荒山上的廢井裏,果然發現一具屍體,屍體已經完全腐爛,隻剩骨頭,不過憑骨骼能判定是女屍,縣裏法醫正帶人趕過去做屍檢。

朱偉說完,兩人幾乎喜極而泣。

朱偉激動地說:“真沒想到,我真沒想到這案子會在幾年後出現重大轉機,我——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再也——”他紅著眼,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想起當年辦案,他和江陽兩人的遭遇,他滿腔感慨。

江陽握緊拳頭,狠聲道:“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命案浮出水麵,王海軍極可能被判死刑,在死刑麵前,孫紅運用錢收買不了他。王海軍必定會招供,到時孫紅運和胡一浪在刑事命案前,再也沒人能救他們了!”

正說話間,李建國帶著幾個刑警急匆匆地趕過來,見著朱偉就問:“王海軍在哪裏?”

朱偉憤怒地瞪著他。“你想幹什麽?”

李建國冷笑道:“聽說出了一起重大命案,這案子現在我親自接手負責,你不用管了。”

“案子是我查的,人是我抓的,屍體是我派人找到的,憑什麽現在歸你接手了?”朱偉握緊了拳頭,氣氛劍拔弩張。

李建國絲毫沒把他放在眼裏,一臉理所當然。“我是你領導,你要聽我的,案情重大,我要親自來審。當然,你放心好了,這件案子破獲後,我向上級報告時,功勞全記你頭上,可以了吧?”

“不行!”朱偉大喝一聲,所有刑警都看向了他們。

“朱偉!”李建國臉上的肌肉跳動著,“你是個警察,你必須服從命令!”

朱偉暴喝道:“我告訴你,這案子我絕不放手,你想幹什麽大家心知肚明,王海軍被抓了,過不了幾天,就是你——”

李建國一拳打在朱偉臉上,朱偉頓時要撲上去還手,被江陽和身邊刑警緊緊抱住。

“你簡直在單位放肆慣了,監督處的人應該再找你好好談談。”李建國冷聲道,“我是領導,我有權命令你幹什麽。現在嫌疑人已經抓獲,屍體也找到了,剩下審問的事就不需要你管了,這案子破獲的功勞都歸你,我不跟你搶功,這話大家都做個見證。現在有另一起案子急需要人手,我要你馬上去辦案。”

朱偉咬牙道:“還有什麽案子非要我去?”

“孕婦盜竊團夥案,派出所連續多天接到報案——”

朱偉再也忍不住吼起來:“又是他媽的孕婦盜竊團夥非要我去抓人?”

“案情重大——”

“重大個屁!”

李建國嗬斥道:“朱偉,我再警告你最後一遍,你如果再辱罵領導,明天監督處的人就會帶你走。”

朱偉冷笑:“好,我不罵你,老子今天就坐在這裏,哪裏都不去。”

李建國吸了口氣,狠狠點頭。“好,你不願去破孕婦盜竊案,我也拿你沒辦法,但以後所有案件,你都不用管了,所有人都不會配合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朱偉咬著牙,臉上的肌肉劇烈地顫抖著。

在機關係統,你沒嚴重違紀,領導沒法開除你,但會讓所有人都不再配合你的工作,你會被所有人排擠,孤立無援,比被開除還難受。辦案必須兩個人以上,李建國一旦下了這命令,以後朱偉就將與破案無緣,這簡直斷送了他剩下的職業生涯。

江陽在他耳邊輕聲勸道:“白雪,再忍幾天,現在王海軍殺人證據確鑿,無法抵賴,過幾天送他到看守所後,就是檢察院提審了,你放心,後麵有我。”

朱偉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衝李建國狠狠點頭。“好,我這就去抓孕婦盜竊團夥,李局長!”

第二天一早,朱偉衝進了檢察院辦公室,臉色一片慘白,一把抓住了江陽的胳膊,緩緩道:“你們……你們快去抓李建國。”

江陽和辦公室吳主任以及其他檢察人員連忙把朱偉扶到椅子上,朱偉連聲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

吳主任讓人趕緊倒了茶,拍著他的胸口。“朱警官,發生什麽事了?你慢慢說。”

“喪心病狂,簡直喪心病狂!”朱偉顫抖著緊緊捧住茶杯,“王海軍死了,王海軍死了!”他重複著這句話。

江陽緩緩後退兩步,直起身,強忍著心中劇烈的波動,震驚得臉上失去了表情。“他不是被關在公安局嗎?怎麽死的?”

“我不知道,不用想也知道,李建國幹的。”

吳主任小聲道:“不……這不可能吧,你們李局長怎麽會把嫌疑人……那個呢?”

朱偉眼神空洞地看著手裏的茶杯。“王海軍半夜被送到醫院搶救,沒救活,死了,我偷偷問過知情醫生,醫生說是李建國把人送來的,來的時候人已經死了,李建國還是要求醫院不顧一切搶救,到早上才對外說……才說王海軍死了。”

吳主任顫聲道:“怎麽……怎麽會這樣啊!”

江陽深吸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沉聲問:“屍體現在在哪裏?”

“醫院太平間。”

江陽立刻轉身跑出去找領導匯報情況,檢察院領導在這件事上倒並沒有顧及李建國是公安局副局長,嫌疑人在拘留期間死亡,自然需要檢察院介入調查,於是馬上就批複了江陽的調查請求。

事不宜遲,江陽帶著幾名檢察人員即刻趕赴醫院,在太平間門口,被守候的警察攔了下來。

“我要看屍體!”

兩名警察本分地表明態度:“領導交代不能放人進去。”

江陽大怒。“我們是檢察院的,依法調查嫌疑人在公安局的非正常死亡!”

警察看見他們的製服,自然知道他們是檢察院的,但領導有命令,他們不敢擅作主張。“我們真沒辦法,看屍體要有我們領導的批示,檢察同誌,不要讓我們難做。”

“檢察院的調查令也不行?”

“不行。”

“讓開!”江陽大喝。

兩名警察身體向前挺直,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江陽緊咬著牙齒,囑咐身後的同事:“拍照錄像。”

他拿出證件和調查令,走到兩名警察麵前,按照調查程序響亮地重複一遍要求,兩名警察頓時慌了神,其中一名警察連忙說:“檢察同誌,你們稍等,我馬上向領導匯報一下情況。”說完就走到一旁打電話。過了一會兒後,他回來向另一名警察耳語幾句,兩人示意他們可以進去。

他們進入太平間,江陽拉開白布,王海軍的屍體呈現在他麵前。

他壓住滿腔怒火,深吸一口氣,拉開屍體身上的衣服進行檢查。正麵沒有明顯的外傷,唯獨手臂上有幾處手指的箍痕。他和同事合力將屍體翻了個麵,背麵也沒有明顯的外傷,隻是脖子根部也有手指的箍痕。

他不是法醫,沒有這方麵的職業能力,思索片刻,掏出手機給已經在江市經商的陳明章打了電話。聽完描述,電話那頭給出建議:“看一下顱骨附近有沒有外傷。”

江陽細致地翻開頭發,按陳明章的指導檢查,沒有發現外傷。

陳明章思索道:“這不應該啊,沒有外傷怎麽會突然死了,除非中毒了。你看看他身上有沒有針孔,如果針孔也沒有,隻可能是服食毒物了,那得專業法醫做進一步的理化屍檢。”

江陽仔細看了一番,失望地對電話裏說:“沒找到針孔。”

“你這樣的非專業人士,是很難判斷針孔的,你可以再看下手臂和脖子附近,把皮膚拉平看,如果有針孔,通常會在這些地方,如果還是找不到,那沒辦法,隻能向公安申請找法醫做進一步屍檢分析。”

掛斷電話後,江陽將這幾處地方的皮膚拉平了仔細觀察,到脖子時,拉開皮膚上的褶皺,江陽突然看到了一個細小的紅點,他連忙讓同事用專業相機拍下來。

離開醫院後,他們徑直前往公安局,縣政府領導和公安局局長接待了他們。局長兼任縣政法委書記,是檢察院的上級領導,江陽不敢直接要他交出昨晚辦案的人員,隻能按程序出示調查手續。

局長請他們到會議室,讓李建國親自來說明情況。

幾方落座,李建國低著頭出現在眾人麵前,沮喪地講起事情經過:“昨晚王海軍是我親自審的,到了後半夜,他還是什麽都不肯交代,考慮到時間關係和嫌疑人的精神狀態,我讓刑審隊員先回去休息,第二天繼續。其他人走後,我準備把王海軍帶回拘留室,這時我看到他在抽搐,一開始我以為他在演戲,後來確認他不是在偽裝後,我連忙找人一起把他送醫院搶救,最終還是沒救活。唉,醫生說是血糖太低造成的休克猝死。這件事情,是我的責任,是我沒有管理好嫌疑人,我願意對此負全部責任。”

一位縣領導開口問:“你們警方有沒有對嫌疑人刑訊逼供?”

李建國連忙否認:“絕對沒有刑訊逼供,絕對不是刑訊逼供造成的猝死,檢察院同誌可以分別約談昨晚的刑審隊員做調查。”

江陽冷哼一聲,李建國害怕王海軍交代都來不及,哪還會對他刑訊逼供。他冷冷瞪著對方。“昨晚是你最先發現他猝死的?”

“對。”

“就你一個人嗎?”

“是的。”

“你們審訊完成後,他還是正常的嗎?”

李建國猶豫道:“審訊結束,犯人總是會很疲憊,這個……這個也是正常的,但是我們當時沒發現他身體狀況有明顯異常。”

“醫生說他是血糖偏低猝死的?”

“是的,醫生這麽說。”

江陽盯著他的眼睛。“我們會調查他的病曆的。”

李建國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我需要看監控。”

李建國低頭,目光偷偷掃視了一遍眾人,低聲道:“由於工作疏忽,監控錄像昨晚沒有打開。”

“監控錄像沒開!”江陽瞪大了眼睛,“凡是審訊都要打開監控錄像,怎麽可能沒開!”

李建國歎口氣:“這個確實是我們工作疏忽,我願意對此負全部責任。”

“你怎麽負責?人都死了!你要負刑事責任!”江陽不由得大怒。

這時,分管司法的副縣長開口道:“檢察官同誌,你們雖然精通法律,但說話也要有法律精神。嫌疑人是猝死的,警方沒有刑訊逼供,唯一疏漏在於忘記打開監控錄像了,這頂多內部處分,用不著上升到刑事高度吧?”

江陽咬咬牙,冷聲質問李建國:“王海軍脖子後的針孔是怎麽來的?”

李建國臉上頓時一陣惶恐。“什麽針孔?”

“王海軍脖子後有針孔,你需要看照片嗎?”

“我不知道啊。”李建國一臉無辜狀。

江陽瞪著他。“我會向市裏要求做進一步的屍檢。”

這時,公安局局長開口道:“這當然是檢察院的權力,你們可以按程序向市裏申請委派刑技人員。至於李建國同誌的責任認定,我們單位內部會做討論處理,如果到時檢察院覺得不合理,也可以提起抗訴。”

局長如此一說,意思顯然是今天要保下李建國,檢察院沒法帶李建國回去審問了。

江陽沉默了一會兒,無奈妥協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