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代

“我不跟你多說,打發他律師走,嶽軍我關定了。嶽軍那小子哪裏來的律師!你替他請的吧!你說我手裏沒證據,哼,我等下就帶證據過來!”小餐館裏,朱偉嘴裏叼著的香煙像舊時代的輪船一樣往外吐煙。

掛斷電話,朱偉擼起袖子怒罵:“人他媽才抓了一天,李建國就催著我放人,管到我案子上來,他百分百是孫紅運養的!”

“你是不是還沒把我們手裏有丁春妹認罪書的事告訴局裏?”

“當然,我故意留著的,不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底牌。我就是要看看,到底單位裏哪些人對這案子著急。嶽軍抓來才一天,你看,李建國就急了。”

江陽不無擔憂地問:“你們大領導呢?”

“幾個局長倒沒說什麽,如果他們都跟孫紅運一夥,那公安局豈不成孫紅運開的了?本來我們當天就能把丁春妹帶回來,順便抓了嶽軍審,那天李建國打我電話讓我去抓捕一個盜搶團夥,耽誤了,丁春妹這邊才出了事。昨天我抓了嶽軍回來,要親自審,李建國又故意給我個案子想支開我,孕婦盜竊團夥!去他媽的孕婦盜竊團夥,整個平康就剩我一個警察了?抓幾個孕婦還要我去帶人蹲點?要不是被人攔著,我早跟他動手了。”朱偉氣衝衝地又續上了一支煙。

“原來是李建國通知你回單位的……”江陽頓時思索起來,“那天我們剛做完調查,你就接到李建國的電話,臨時要你回去辦案,這未免有點巧合吧?好像是故意把你引回去,不然丁春妹和嶽軍當天就被帶回去審了。”

朱偉眉頭瞬間皺了起來,琢磨道:“照你這麽分析……那個盜搶團夥我們確實跟了一段時間,但偵查員還沒對情況完全摸底,那天晚上我帶隊蹲點時,還跟他們說主犯沒有現身,現在抓捕會打草驚蛇,但他們說李建國命令當晚就要抓。我覺得時機不成熟,所以沒急著動手,安排人輪流蹲守了幾天。這李建國那天下令抓捕的時機,確實太早了。”

江陽想了一會兒,道:“如果是李建國故意找借口把你引回去,那麽是誰通知他的?”

“肯定是孫紅運的人。”

“孫紅運怎麽知道我們在苗高鄉調查嶽軍和丁春妹?”

朱偉眼睛一亮。“我把嶽軍帶到派出所,讓民警調查他小孩的來曆,隨後我就往你那邊趕,一定是嶽軍趁我走後,找機會拿手機打了電話。”

江陽點頭笑起來:“你那兒應該能查到嶽軍的手機打給誰了吧?”

“當然能查。”

江陽嘴角冷笑:“一種可能是嶽軍直接打給了李建國,嫌疑人在拘押期間打刑偵隊長電話,我是檢察官,我有理由叫李建國到我們單位來聊一聊。另一種可能是嶽軍打給了孫紅運的人,隨後孫紅運的人通知了李建國,隻要把三方人員對電話的解釋比照一下,如果說辭有漏洞,我同樣有理由叫李建國來趟檢察院。”

朱偉忍不住拍手叫道:“太好了,我這就派人去查。”

“不急,關於丁春妹的事,有什麽進展?”

“昨天審了一晚,嶽軍堅稱不知道丁春妹去哪兒了。他說那天我們走後,丁春妹把小男孩送回了他家,此後就不知所終。丁春妹的鄰居說,那天晚上大概11點,聽到過玻璃打碎的聲音,還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哭喊,他不確定是不是丁春妹。農村都養狗,那時他家狗聽到聲音叫了起來,他還起床出門看過,但外麵一片漆黑,也沒聽到後續動靜,他以為是哪戶人家夫妻吵架,就沒有在意。看來,丁春妹應該是在那時出事的。”

“會不會是嶽軍幹的呢?”

朱偉苦惱搖頭。“不會,那天嶽軍在派出所拘留過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民警找民政局核對過,嶽軍確實有合法的領養手續,才放了他。”

“我們剛調查過丁春妹,這個證人就出事了。”江陽恨得直咬牙。

朱偉握緊拳頭怒道:“老陳說,結合鄰居的說法和現場的勘查結果,他判斷當天晚上11點丁春妹出事了,不止一個人動的手。對方還把現場打掃過,丁春妹恐怕凶多吉少。實在是膽大包天,在警察眼皮底下動證人。如果這事查出是孫紅運派人幹的,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王八蛋抓起來!”

第二天早上,朱偉打電話把江陽從單位叫出來,兩輛警車停在檢察院門口,朱偉從前一輛車裏探出身,滿麵紅光地招呼他上車。

“去哪兒?”

“帶你抓人去。”

朱偉迫不及待地告訴他案子的最新進展。嶽軍果然在派出所時用手機打了個電話,對方叫胡一浪,是卡恩集團的副總經理兼孫紅運的助理。並且胡一浪在接到嶽軍電話後沒多久,用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到刑偵大隊長辦公室,通話整整五分鍾。隻可惜嶽軍這小子一直不肯交代他打電話是通風報信。

“你要抓誰?”江陽問。

“當然是胡一浪。”

江陽質疑道:“你有什麽證據直接抓他?”

“沒證據,先抓了審,我有把握他會交代犯罪事實的。”

“他又不是傻瓜,突然良心發現嗎?”

朱偉一聲冷笑:“如果我把孫紅運也抓了呢?胡一浪一慌,自然就交代了!”

“你要直接抓孫紅運?”

“當然。”

“到現在為止,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跟這些事有關,你怎麽抓他?”“理由不重要,”朱偉鼻子一哼,道,“把這兩人刑拘後,審上幾個星期。嘿嘿,我們警察審訊自有一套辦法,大燈一照,連著幾天睡眠不足,人的情緒就會變得很糟糕,思維也會混亂,到時用點審問技巧,通常嫌疑人不出五天就會招供的,我還沒見過心理素質能強大到硬撐幾個星期的罪犯。侯貴平都死了快三年了,上哪兒找直接物證,隻能靠口供突破。”

江陽是個很遵守程序正義的檢察官,聽了他的話,頓時連連搖頭。“你無憑無據抓人,這完全不符合規矩。”

“規矩?我也想守規矩,可他們守規矩了嗎?”朱偉瞪起眼,“侯貴平怎麽死的?我們剛調查丁春妹,她就遭遇不測。這幫人窮凶極惡,你跟他們談規矩?別指望了,對付他們,就不能用正常手段。現在我們手裏隻剩下丁春妹一張單薄的認罪書,其他什麽證據都沒有,隻能先強製拘留他們,逼他們交代出真相,再搜集相關證據。”

江陽依舊表示反對,說:“你要直接拘留孫紅運,拘留證拿到了?”

朱偉露出了笑容,得意地從公文包裏掏出幾張紙,揚了揚。

江陽接到手裏看了眼,拘留證上是他們副局長簽的名,不由得驚奇:“你們副局長居然支持你拘留孫紅運?”

朱偉湊到他耳邊說:“這事局裏領導不知道,我這幾天抓了好幾撥人,今早拿著一堆拘留證找副局長簽字蓋章,隻不過裏麵多了兩張。待會兒我們抓了人後,不帶回局裏,直接帶去派出所,那裏我找人偷偷安排了兩間屋子借我用幾天,我和我幾個手下都把手機關了,誰也聯係不到,誰都不知道孫紅運被關在這兒,沒法阻止我們審訊。這些我都安排好了,局長和管刑偵的副局長下午都去市裏開幾天會,今天是最好的機會。不過,這事早晚會被領導知道,我得抓緊時間,趕在領導們知道前審出結果。嘿嘿,隻要有了證據,木已成舟……”

“你……你還想把他們偷偷關起來,你這是非法拘留!”江陽驚訝得合不上嘴。

“管他合法非法,我一想到他們敢在警察眼皮底下對證人動手就忍不了!”朱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可你還騙取領導簽名,又加上非法拘留,你這麽做……”

“說不定他們不配合審問,那就再給我加一條刑訊逼供吧。”他不屑地笑起來,“我在單位本來就不求上進,這麽膽大包天的罪犯要是繼續逍遙法外,我見了頭痛,所以我也膽大包天一回。放心,帶你去是做見證的,到時不管出了什麽事,你都要說是被我蒙蔽了,責任我一人扛。”朱偉無所謂地哈哈一笑。

江陽心裏動**著。

這麽做對朱偉個人沒有一絲好處。

這案子即便破了,也會鬧出很大動靜,全市唯一一家上市公司,剛上市老板就涉嫌刑事重罪被抓了,政府領導會高興嗎?這也就罷了,如果最後審不出,副局長知道朱偉夾帶拘留證騙取簽名和公章,私底下把這個開會能和市領導坐一起的大老板非法拘留了,甚至搞刑訊逼供,會怎麽樣?朱偉很可能會入獄!

無論哪種結果,朱偉都會受到嚴厲處罰。可是他還是鋌而走險地做了。

他有些不理解,朱偉到底追求的是什麽?

江陽自問追查這案子,剛開始隻是因為同學間的情誼,但很快就動搖了,在吳愛可的“強迫”下才堅持下來,後來遇到那麽多困難,他再次動搖了,是其他人的鼓勵才使他最終決定立案。再後來的堅持,更像是上了發條的齒輪,已經做了那麽多工作,不想付出的一切都付諸東流,於是就像已經上了高速公路的車輛,不得已地前進著。

可是如果讓江陽為這案子騙取領導簽名和單位公章,他是絕對不會幹的。

他的一切行動都在框架內,既要對得起職業,又要對得起良心,還要對得起自己的前途。

職業、良心、前途,這注定是一個不可能的三角形嗎?

他不知道,但他希望活在一個幹淨、穩定的三角形裏。

目前他們最大的困難,就是缺少證據,唯一的突破口,正是朱偉所說的,先讓嫌疑人們交代口供,既然朱偉豁出去了,自己也熱血一次,陪著走一趟吧。

很快,他們到了卡恩集團,朱偉帶人大步流星闖進去,前台小姑娘一看是警察,哪敢阻攔,承認老板在公司,馬上帶他們上樓。

頂樓是集團高層的辦公區,他們直接闖向董事長辦公室,這時,一名三十五六歲的戴眼鏡的男子從旁邊一間辦公室走出來,攔住了他們。“你們是?”

朱偉出示了警官證和兩張拘留證,道:“胡一浪和孫紅運在哪兒?我們要帶走。”

那人表情微微一變,然後說:“我是胡一浪。”

朱偉朝他打量了一會兒,他長相很斯文,小眼睛卻透著一股狡猾的氣息。

朱偉冷笑一聲:“孫紅運在哪兒?你們倆都跟我們走一趟。”

胡一浪鎮定自若地拿起拘留證,反複看了幾遍,抬頭不慌不忙地微笑問:“刑拘啊,嘖嘖,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要對我和孫總進行刑拘?”

“涉嫌多起刑事案件,去了自然知道。”

“是嗎?好像有一點點麻煩呀。”胡一浪低頭歎息一聲。

這時,辦公區裏的人都走過來圍觀。

朱偉絲毫不為所動,冷喝道:“別廢話,跟我們走!”

他掏出了手銬,準備采取強製手段。

“等一下,”圍觀者身後傳出一個平穩厚重的男聲,人們自然地讓到兩邊,一個四十多歲穿著一件幹淨的短袖休閑衫的男人走了出來,朝他們看了眼,鎮定地詢問,“發生什麽事了?”

“孫總。”胡一浪走到他身邊,遞上拘留證,解釋了一番。

孫紅運皺眉看著拘留證,朝胡一浪耳語幾句。

胡一浪轉身微笑說:“警察同誌,你們的手續好像有點問題。”

朱偉不由得心虛,但還是粗著嗓子問:“什麽問題?”

“孫總是省人大代表,受拘留,你們需要先去省人大常委會申請,省人大常委會同意後他才能跟你們走。”

他們頓時一驚。

江陽並不知道孫紅運是省人大代表,朱偉更是一陣懊惱,他忽略了,但本不該忽略的,孫紅運這麽個人物,怎麽可能沒點社會地位?他太焦急了,他急著要破案,這才鋌而走險騙取簽名和公章,可他沒想周全,以為把人偷偷抓走強製審訊就成了,可最終,功虧一簣!

朱偉臉色發黑,孫紅運雙手圈住胳膊,像看戲一般瞧著他。

江陽突然道:“孫紅運暫時不用跟我們走,胡一浪,你不是人大代表吧?”

胡一浪臉上閃過一絲慌張。

“那你跟我們走吧。”

胡一浪腮幫子微微**著,他抬頭看著孫紅運,仿佛是在求援,孫紅運臉上毫無表情。

江陽用手臂碰了下朱偉,朱偉咬咬牙,重新振作起來,想起已經騙了拘留證,責任背定了,既然不能抓兩個,抓一個也好,拿起手銬道:“胡一浪,走吧。”

這時,孫紅運又重新開口了:“小胡,你剛才介紹這位警官叫什麽來著?”

“朱偉。”

“哦,”他故作驚訝地連連點頭,“朱偉,我知道,我們平康人都知道。平康白雪,警界的名片!嗯,朱警官,原本從手續上,我是不需要跟你們走的,不過你的大名在平康無人不知,既然是你來親自調查,拿了拘留證,我和小胡大概是在某些方麵有嫌疑了,如果我仗著人大代表的身份不配合你調查,那平康的老百姓知道了,肯定要罵我,也會在背後傳我謠言。你放心,你的麵子我一定給,我跟小胡都跟你走,會非常配合你的調查。”

說完,他在胡一浪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又跟公司其他人悄聲囑托了幾句,滿是自信地迎了上去。

朱偉知道已經沒辦法把孫紅運私下抓走強製審訊,他不想拖累江陽,讓江陽先回檢察院。朱偉一臉陰沉地帶著孫紅運和胡一浪回到局裏,那裏卻已經站著分管政法的副縣長、縣委辦公室主任和局裏的其他幾位領導。一幹人等斥責的眼神,他視若無睹,依然讓手下帶著胡一浪去做筆錄,隨後與其他人一起到了單位會議室。

沒等朱偉說完經過,孫紅運就開始侃侃而談:“各位領導大概都知道,早些年我從縣國資委手裏買下這個實際已經破產的造紙廠,保住了幾百個職工的飯碗,一開始經營很困難,資金、技術、人員素質都是難題,我們平康本身不發達,交通不便利,那時我整天想的都是怎麽養活這麽多人。後來,企業經營逐漸上了軌道,我們卡恩集團也進步很快,這個月在深交所上市,成了市裏第一家上市公司,總算是取得了一點點成績。以前我經營困難時,社會上沒人說我不好,廠裏的幾百個職工知道我不容易,都很親切地叫我孫廠長。現在我們卡恩有了一些發展,集團解決了平康幾千個人的就業問題,有錢了,社會上就開始傳出一些謠言。有說我早年是靠黑道起家的,有說我侵吞國有資產的,有說我現在還在從事一些非法犯罪活動的,對這些傳言,我個人從來沒回應過,身正不怕影子歪,各級組織也都對我們卡恩做過調查,如果真有問題,卡恩能上市嗎?”

領導們紛紛點頭表示讚同。

他繼續說:“老百姓是什麽心態?老百姓可以跟你一起窮,但就是見不得你比他們好。我們平康在省裏又是落後山區,老百姓很多還是小農思想,謠言這東西,一傳十十傳百,起先我倒覺得這沒什麽,但今天朱警官都親自找上門了,我覺得謠言再這麽傳下去,會影響到我們集團的經營穩定,我想有必要做個澄清。”

在座領導都開始數落起朱偉來,副縣長嚴厲斥責:“朱偉,我們知道你在辦案方麵盡職盡責,但你在辦案的時候也要講政治顧大局,講究方法。人紅是非多,孫總是我們平康傑出的企業家,你沒有經過深入的調查取證,直接要拘留人家,人大代表能隨便拘留嗎?你懂不懂法律!誰給你批的拘留證,你們副局長?這傳出去怎麽辦?社會上會怎麽說?老百姓會怎麽看?卡恩是縣裏的支柱,是清市的名片,你這麽隨意地拘留集團董事長,會影響到一個企業的經營穩定,你懂不懂!”

顯然,這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朱偉騙取了領導的簽名,對他還是保留了幾分客氣。

朱偉深深吸了口氣,咬住了牙齒,選擇繼續繃住臉,以沉默表示對抗。

“也沒這麽嚴重,”孫紅運反而笑著替朱偉開脫,“朱警官的正義感我們都知道的,我在平康聽過很多朱警官的事跡,對他也是很佩服的。朱警官大概是聽了社會上一些亂七八糟的傳言,所以對我個人有所懷疑。這樣調查一下也好,能證明我的清白,堵上一些人的嘴。”

朱偉再也無法忍受,開口冷聲質問:“丁春妹去哪裏了,你肯定清楚!”

孫紅運一臉茫然。“什麽丁春妹?你說的這名字我是第一次聽到,這是什麽人?我認識嗎?”

朱偉從胸口的內層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掏出丁春妹寫的認罪書,擺在桌上。“你自己看。”

孫紅運接過去看了一遍,隨後幾位領導也接過去看了一遍。

孫紅運不解道:“這上麵出現的侯貴平、嶽軍是誰?我都不認識啊。”

副縣長問:“你這份材料哪裏來的?”

“丁春妹親筆寫的認罪書。”

“丁春妹是什麽人?”

“苗高鄉的一名婦女。”

“哪幾個刑警監督記錄的?”

“我和手下一名隊員,還有一位朋友。”朱偉臨時替江陽瞞下了名字,麵對縣政府的領導,他不想把江陽這位年輕的檢察官拖下水。

“你朋友?”副縣長皺眉道,“是警察嗎?”

朱偉否認:“不是。”

“你帶了一位不是警察的朋友找丁春妹做調查,她當你們麵寫下了這份認罪材料?”

“對。”

“那現在丁春妹人呢?”

“我調查結束的當天晚上丁春妹就失蹤了,初步懷疑被人劫持了,現在得問問孫老板,人去哪兒了?”

孫紅運搖頭一番苦笑。

副縣長道:“既然她寫下這份認罪書,不管材料內容是真是假,和孫總有沒有關係,你都應該把丁春妹帶回單位繼續調查,人怎麽會失蹤了呢?在公安局被人劫走的?”

朱偉臉色難看,低頭道:“我當天臨時有事,一時疏忽,那時沒把她帶回來。”

副縣長冷笑:“苗高鄉的一名婦女,怎麽會認識孫總呢?單單一份筆錄,能當證據?現在人也找不到,這份材料的真實性怎麽保證?”

朱偉無可辯駁。

“上麵的侯貴平是什麽身份?”

“是支教老師。”

副縣長笑起來:“材料上寫,嶽軍拿錢給丁春妹,讓她勾引侯貴平,最後報假警,這筆錢是孫總出的,孫總能跟一個苗高鄉的支教老師有深仇大恨嗎?孫總又不是苗高鄉的人,兩人怎麽會有過節?”

孫紅運道:“是啊,我在平康這麽多年,還從沒去過苗高鄉,更不認識一個支教老師,也不認識嶽軍這個人。”

朱偉緊緊咬著牙,他現在無憑無據,如果說孫紅運和女童性侵案有關,簡直是無稽之談,恐怕在座的所有人都會當場發怒,斥責他憑空捏造企業家謠言。

過了片刻,他盯著孫紅運,道:“嶽軍和胡一浪都關在後麵,現在就等著看他們的口供吧!”

孫紅運不急不慢地道:“胡一浪是我的助理,我相信他的為人,我也從沒聽說他和一個苗高鄉的支教老師有什麽過節,希望朱警官今天的調查能給出一個可靠的結論,小胡到底有沒有犯罪。如果他涉嫌犯罪,我絕對不包庇,一定積極配合公安調查。如果他是清白的……”孫紅運頓了頓,咳嗽一聲,聲音突然冷了下來:“我也絕不允許這種莫名其妙的謠言存在,一定要向上級部門舉報!”

“太可惡,實在太可惡了!”餐館裏,朱偉咕嚕咕嚕喝下一整瓶啤酒,衝江陽抱怨著。

中午孫紅運在公安局談了不到半小時,就借口公司有事,先行離開。所有領導都斥責朱偉辦事莽撞,要他馬上放了胡一浪。他執意不肯,摘下警徽,以辭職威脅,結果領導們紛紛讓他馬上辭職,他們絕不挽留。

朱偉無奈,隻能收起警徽,不理眾人,走到審訊室裏把門關了起來,在裏麵親自審問胡一浪。

審了一下午,毫無結果。

胡一浪堅稱和嶽軍隻是普通朋友關係,那天打電話的內容,他忘記了,反正不是重要的事。至於後來打電話到李建國辦公室,他也不記得說了什麽。

嶽軍也是如此,說不記得在電話裏說了什麽,丁春妹去了哪裏,他更是毫不知情。

後來,還在市裏開會的正、副局長都打來電話,怒批朱偉騙取領導簽名,聲稱回來後再找他算賬,李建國和其他領導更是強行要他放人,律師也到了公安局,手下刑警都不敢再接著審了,所有人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麵。

他孤掌難鳴,隻好作罷,把兩個人都放了。

胡一浪堅持要公安局開無罪證明,還他清白,免得卡恩集團和孫總受人非議,局裏領導同意,最後朱偉無奈在無罪證明上簽了字。

江陽感到前路一片昏暗,垂頭喪氣。“現在路都被堵死了,人證物證都沒有,還能怎麽辦呢?”

朱偉厲聲道:“查,必須查!越是這樣,越是要查!我雖然拿孫紅運沒辦法,但嶽軍我總對付得了!”

“可最後他不也被放了嗎?”

朱偉皺眉思索著,目露凶光,過了好一陣,沉聲道:“嶽軍必然知道內情,直接逼他交代,我們再根據他交代的情況找證據!”

江陽帶著憂色。“你說逼他交代,怎麽逼?你騙取領導簽名已經違紀了,幸好最後你沒非法拘留,對付他,難道你要……”

“你猜對了,對付這種無賴,我要揍到他坦白為止!”

“這……”江陽強烈反對,“這不符合程序!”

“要什麽程序!這種貨色我見得多了,什麽法律程序最後都成了他們的擋箭牌,隻有用手段!”

江陽臉色發青,對這個主意感到恐懼。他和朱偉這老刑警不同,他是正規名牌大學法律係畢業的,帶著書生氣,一直講究程序正義,刑訊逼供,這是他絕對不願涉足的。

朱偉看了他一眼,勸慰著:“你別怕,有什麽責任都是我背,你不用擔心。你還是願意繼續一起追查下去的吧?”

江陽一臉糾結,聽著朱偉的話,心中有了退縮的念頭。

他工作不久,有著大好前途,人生剛剛起航,這件事已經給他帶來了很多麻煩,單位裏不少人悄悄建議他,不要再跟著朱偉胡鬧了,就算孫紅運真有問題,也不是他這級別能辦的。

可是他看著朱偉周身散發出來的正義感,想到朱偉雖然衝動,心思卻也細膩,早上讓他先行離開,避免了他麵對縣領導的尷尬,也避免了給檢察院帶去麻煩,這讓他頗為感激。

他考慮了許久,沉重地道:“如果……如果你一定要對嶽軍刑訊逼供,那這案子我退出。”

“如果隻是嚇唬一下呢?”

江陽思考了一會兒,很認真地看著他。“態度上,我始終站在你這邊,但是你絕對不能對嫌疑人造成人身傷害,這是我的原則。”

朱偉鬆了口氣:“你放心,我做了這麽多年刑警,有分寸。嶽軍這種貨色我見得多了,嚇唬一下就全招了,不會傷害他的。”

江陽問:“你打算怎麽做?”

朱偉思索片刻,道:“不如就今晚連夜趕去苗高鄉,今天嶽軍放出來後,孫紅運那邊肯定會指點他以後怎麽應對我的調查,今夜就要打他個措手不及,免得時間長了他有了心理準備,到時更難問出話來。”

江陽想了一會兒,覺得既然決定了要用非常規的偵查手段,自然越早越好。

朱偉繼續道:“我去單位借輛偵查用的社會車輛,免得這小子一看到警車就逃。待會兒你來開車,我嘛……”他指了指麵前立著的一排啤酒瓶,醉酒駕駛可不太好,他擠了下眼,“我回局裏拿把槍”。

“帶槍?”江陽驚慌地問。

“放心,我不要命了,難道真崩了他?嚇唬一下,戲當然要演真了。”

夜幕降臨,江陽開著車,載著朱偉前往苗高鄉。

他們聊著各自的家庭、生活、經曆。

朱偉家庭很幸福,有個當小學老師的賢內助,有個剛念高中的兒子,兒子像他,個頭高,又很壯,從小喜歡體育,練過武術,性格也像他一樣,很有正義感。初中時見同學被流氓學生收保護費,兒子路見不平,一人單挑三人,還把三個人都打傷了,老師叫來了各方家長,於是流氓學生和校外混混得知他有個號稱“平康白雪”的老爸,威名遠播,再也不敢惹他。這孩子唯獨學習不怎麽樣,他誌向是考警校,畢業後也當警察。

談到兒子,朱偉臉上總是洋溢著得意的笑容,好像看到了若幹年後父子聯手抓罪犯的場麵。

江陽也談到了他的過去。他出生在一個小鄉鎮,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就病故了,後來父親又組建了一個家庭,生了個女兒,在這個新家裏,父親把愛更多偏向了他的現任妻子和女兒,所以江陽對此一直有心結。自中學起,他就住校,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回家。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順利從大學畢業,遇到了一見鍾情的女朋友,人生剛起步,對未來的日子充滿了向往。

交談中,時間過得很快。

他們到苗高鄉時大約晚上9點,當地人生活單調,大半人不太熱衷於響應計劃生育,都早早關燈上床辦事。鄉裏沒路燈,一片漆黑。

通往嶽軍家的路上路過一片魚塘,車子經過時,突然,他們聽到一聲“救——”。他們連忙停下車,側耳傾聽了片刻,但聲音消失了。

“小江,你聽見了沒有?”朱偉全神貫注地傾聽動靜。

“好像……好像剛剛有人喊救命?”江陽不太確信地向四周張望,除了車燈照出的前方一塊路麵外,周圍及更遠處都是一片黑乎乎的。

“下車看看。”那聲音聽著真切,朱偉不敢怠慢。

下車後,朱偉打起手電,朝發出聲音的一側探去,前方有片空地,他們沒走出幾步,就看到空地上停著一輛麵包車,車外站著一個人,正盯著他們。

這時,麵包車後又傳來一聲清晰的“救命”,但馬上聲音就消失了,朱偉注意到麵包車後還有人影,他馬上衝了上去。

那人衝他們喝了句:“滾開!”然後一把拉開駕駛座的門,跳上去,車後又躥出三個人,其中兩人正抓著另一個人,捂住他的嘴,想強行把他推上車,但那人雙腳賴在地上,使勁掙紮,不願上車。

朱偉眼見是歹徒行凶,急忙從腰間掏出手槍,朝天開了一槍。“別跑,警察!”

兩人聽到槍響,立刻撒手把人拋在車外,跳上車,關上車門,一腳油門,麵包車朝他們猛衝過來。朱偉和江陽不得不避讓,跳到一邊,眼睜睜看著麵包車逃走。麵包車上沒有牌照,顯然是輛專門用來犯事的黑車。

朱偉回頭緊張地看著江陽。“你沒事吧?”

江陽站起身拍拍手。“沒事,先去看看那人。”

這時,還沒等他們靠近,倒地的那人卻一下爬起身,拔腿就跑。

“站住,我是警察,你跑什麽啊!”朱偉大叫著追趕,江陽也在身後緊追不舍。

沒跑出多遠,朱偉拉住了那人的衣領,用大力一把揪過來那人,將其壓倒在地,看清那人的臉後,朱偉冷笑起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小板凳,沒想到老子救了你啊!”

“說,到底怎麽回事!”朱偉鬆開手,讓嶽軍起身。

“沒……沒怎麽回事啊。”嶽軍依舊一副無賴的嘴臉。

江陽對剛才差點被麵包車撞死心有餘悸,見他此刻還是這副嘴臉,不由得怒上心頭,喝道:“我們救了你的命,你還不交代?剛才逃走的那三個是不是孫紅運的人?”

“我……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們,什麽三個人?”

朱偉一把抓過他的衣領,眼神簡直要把他吞下去。“剛才要不是我們,你今晚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孫紅運都要殺你滅口了,你還要替他瞞多久!”

嶽軍不敢與他對視,側著頭看著江陽。

江陽道:“孫紅運為什麽要抓你?他們要把你怎麽樣,殺了你滅口?”

“我不知道,你們別問我了行嗎?”

“你他媽——”

江陽攔住動怒的朱偉,道:“你最好老實一點,好好跟我們說實話,隻有把孫紅運抓起來,你才能真正安全,否則以後你還會有今天的遭遇。我問你,丁春妹是不是就這樣被抓走了?”

“我真不知道丁春妹去哪兒了。”

江陽呼了口氣,對這小流氓徹底喪失了耐心,衝朱偉道:“行吧,你看著辦。”

“很好!”朱偉冷喝一句,一隻手拎著嶽軍的後衣領,另一隻手狠狠往他頭上肚子上連連幾拳砸去,痛得嶽軍哇哇直叫,求饒不已。

江陽此刻沒有絲毫同情,冷眼看著他。“現在你該知道了吧?”

“我真不知道,你們別問我了,求你們了,孫紅運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我都不認識他。”

“嘴夠硬!”朱偉頓時火冒三丈,直接摸出手槍,頂住他的睾丸,唾沫星子噴到了他臉上,“你今天害老子臉麵全無,你今晚要是不招,老子就一槍崩了你。”

嶽軍臉上表情漸漸僵硬,艱難地咧嘴幹笑:“你……你是警察,你……你……你殺了我要坐牢,你……你不會的。”

“你賭我會不會!”

朱偉的槍更用力地頂了出去,嶽軍感到下體一陣麻木,他閉起眼搖頭。“你是好警察,你不會的,殺我你要坐牢,你不敢,你一定不敢!”

朱偉冷笑:“就這麽殺了你我當然要坐牢。可是如果你襲警呢?”他收回槍,從腰間掏出一把匕首,遞給江陽。

江陽不解地問:“幹什麽?”

“你拿去。”

江陽接過來。“給我幹什麽?”

“你往自己身上割上幾刀。”

“我往自己身上割?”江陽瞪大了眼。

朱偉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嶽軍逃避調查,持刀襲擊你,我為了保護你,於是無奈開槍將其擊斃。”

聽著好像很合情合理啊。可是江陽還是不理解。“等一等,為什麽是我?你很厲害,你往自己身上割幾刀,然後再擊斃他,不是很好?”

朱偉笑道:“正因為我很厲害,嶽軍持刀襲擊我,我還用得著拔槍對付這小潑皮?說出來監督處也不信。所以今天需要你做出一點犧牲。”

“一點犧牲,我……”江陽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摸著月光下透著寒意的匕首,看著自己單薄的衣衫,此刻他覺得自己是個乖寶寶,隻想要一個大大的擁抱。

“就當是無償獻血了。”朱偉朝他擠了下眼。

他馬上心領神會,衝嶽軍道:“好,你今天不交代害得我們倆在單位裏名聲掃地,這筆賬一定要算!我自殘,然後平康白雪把你擊斃,這事算告一段落,我們在單位也有了臉麵。”

嶽軍不可思議地看著江陽,江陽正漸漸把匕首朝自己的胳膊移去,整個過程仿佛變得很漫長,他能感受到額頭的汗珠漸漸滲透出來。

正在這時,突然砰的一聲,朱偉竟然直接開槍,把江陽嚇得一激靈,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聽到槍聲,江陽簡直跳了起來。嶽軍閉上眼睛連聲哭喊著大叫:“我說我說我全說!”

子彈並沒有擊中嶽軍,而是從他襠下穿過,射入了嶽軍身後的地麵。朱偉鬆開了他,他直接滑倒癱軟在地。

朱偉使勁地甩著手,因為他手上和槍上都是濕漉漉的一片。嶽軍襠下全是腥臭**。

嶽軍被帶到車內,江陽當即問:“說,今天麵包車上那幾個人是誰?”

“是……是胡一浪派來的。”嶽軍眼中滿是惶恐不安。

“派來做什麽?”

“我……我不知道,也許——”

“也許什麽?”

“我不知道。”嶽軍低下頭。

江陽冷笑:“是要殺你滅口吧?”

嶽軍垂著頭,慢慢點了幾下。“他們……他們把我叫出來,那時,我……我看情況不對,就反抗。後來你們車子經過,我抓住機會喊救命,他們捂住我嘴巴,不讓喊。幸虧……幸虧你們趕過來,我才……我才逃脫。”

“丁春妹失蹤,是不是也是被他們殺人滅口了?”

“我不知道。”

朱偉揪起他的頭發。“你還不肯招?”

“我真的不知道,胡一浪沒跟我說過,我更不敢問,我猜……我猜就是這樣吧。”

江陽道:“你在公安局什麽也沒透露給我們,他們也知道這一點,為什麽還要冒險殺你滅口?”

嶽軍哭喪著臉。“胡一浪認為是我把他供出去的,要不然你們不會知道我打電話給他,我怎麽解釋他都不信。”

原來如此,兩人明白了,胡一浪不知道他們是通過嶽軍當天打的電話查過來的,還以為是嶽軍把他供出來的,既然供出第一次,以後就難保不會透露更多的事,這才冒險殺人滅口。

江陽點點頭,道:“很好,你終於開始配合了。”江陽拿出手機,打開錄音功能,開始錄音:“胡一浪這次派人要殺你滅口,即便你今天活著回去了,將來他也會繼續找機會做了你。你自己可得想清楚了,你想要平安無事的唯一機會就握在自己手裏,隻有配合我們調查,把胡一浪、孫紅運一幹人等全部捉拿歸案,才能保證你以後的安全。要不然,留著你這樣一個定時炸彈,他們能安心嗎?至於你自己,如果願意當證人,將來會得到寬大處理,甚至可能免於刑事處罰。”

嶽軍默不作聲地思考著。

“你同意配合我們工作嗎?”

過了一會兒,嶽軍緩緩點頭。“同意。”

“那你先跟我們詳細說說丁春妹、侯貴平的事。”

嶽軍承認,當年胡一浪找他,讓他找個女人勾引侯貴平,再誣告侯貴平強奸,給了自己兩萬塊,自己把其中一萬塊給了丁春妹。但嶽軍堅稱絕不知道後來侯貴平會死,如果知道會鬧出人命,他絕對不敢收這筆錢。至於誰殺了侯貴平,他毫不知情。

“胡一浪為什麽要對付侯貴平?侯貴平當初舉報你強奸了他的學生,最後公安調查排除了你,不是把你放了嗎?侯貴平就算繼續舉報你也沒用。侯貴平應該不知道你上麵是胡一浪吧?”

“是……不過……不過……”

“不過什麽?”江陽問。

朱偉怒喝一聲:“快說!”

嶽軍嚇得馬上脫口而出:“不過他有一份被侵害學生的名單,還拍到了照片。”

“什麽!”江陽和朱偉麵麵相覷。

江陽強忍住劇烈的心跳,問道:“你的意思是被侵害的女生不止一個?”

嶽軍點點頭。

“有幾個?”

“我……我知道的應該有四個……”

江陽的心越發沉了下去,這案子越發深不見底了。他深深吸了口氣,平複一下劇烈的心跳,此刻,他最關心的是侯貴平究竟拍到了什麽照片,竟會讓他們殺人滅口。

嶽軍交代:“我隻是聽胡一浪提過一句,說侯貴平拍了一些照片,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麽照片。”

“照片在哪兒?”

“侯貴平當時交給公安局了。”

江陽望著朱偉,朱偉深深地歎息一聲:“我從沒在單位見過侯貴平拍的照片。”

江陽問朱偉:“當年侯貴平來公安局舉報,接待他的是李建國吧?”

朱偉沉重地點了點頭。

江陽轉頭對嶽軍道:“現在帶你回公安局,你願不願意把知道的一切詳細寫下來?”

聽到要把事實都寫下來,嶽軍又開始猶豫了。

江陽隻好再做思想工作。“你看到了,胡一浪對你下手,而且你剛剛也向我們透露了關鍵信息,我們自然會據此展開調查。你想想,他知道了你告訴我們這些事,他以後能放過你嗎?隻有一個辦法能救你,就是配合我們的調查工作,將胡一浪等人捉拿歸案。至於你個人的犯罪行為,我是檢察官,我向你保證,結案時我會替你爭取最寬大的處理機會。”

嶽軍考慮了很久,最後點頭。“我跟你們去。”

在回去的路上,嶽軍交代了更多的事。

他幾年前開始在卡恩集團當司機,由此認識了胡一浪。胡一浪得知他是苗高鄉上的混混後,有一次跟他說,如果他能帶女生到縣城來玩玩,可以給他錢,遠比工資多的錢。於是,他從2000年開始威逼利誘鄉裏的女孩,把她們帶到卡恩大酒店,交給胡一浪。這些女孩大都是父母在外地打工的留守兒童,或是孤兒,性格軟弱,膽小怕事。他前後一共帶過四個女孩,每次他把女孩送到酒店後,由胡一浪接應,嶽軍第二天再把她們接回去,胡一浪每次會給他一千塊錢。女孩在酒店發生了什麽事,他沒問但能猜得出來。此外他還聽說,胡一浪找了好幾個類似他這樣的混混幫助找女孩,所以受害女生的數量遠超他所知的四個。至於他所帶去的四個女孩,除了翁美香外,其他三個他隻知道小名,不知道真實姓名,但如果拿到學校的名冊,他能找出來。

江陽開著車,內心在劇烈起伏著。

受害女童原來遠不止一個!

這起案件牽扯出來的新案情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觸目驚心,令人發指!

到了公安局後,朱偉讓值班警察安排審訊室,他帶兩名刑警一起去審問嶽軍,江陽在旁監督。

剛開始審問沒多久,審訊室的門就被人推開,李建國急匆匆衝進來,指著他們嚷著:“都出去,出去!”

朱偉站起身,攔在兩名欲走的刑警身前,怒視李建國。“為什麽要出去?”

“你剛傳喚了嶽軍,審不出結果,把他放走了,現在你又把人抓回來,這是連續拘傳,是嚴重違法行為!”

“違法?”朱偉冷笑,“我新發現了重大線索,再次調查,他本人也同意配合調查,不行嗎?”

“程序不到位,就是不行,出去,都出去!”他朝另兩名刑警呼喝著。

兩名刑警不知所措,考慮到李建國是大隊長,更有話語權,片刻後,他們還是向門口挪動了腳步。

“都別動!”朱偉大吼一聲攔住他們,伸手指著李建國,“你大半夜趕來管我的案子幹什麽?你是不是怕我查出什麽證據!”

“我……我有什麽好怕的,你這是違法行為,我作為大隊長,你的領導,我得糾正你。”李建國挺了一下背,讓氣勢看起來更盛些。

“糾正我的違法行為?哈哈,李建國,老子問你,當年侯貴平來報案是你接待的吧?照片在哪裏?照片在哪裏?!”

“什麽照片,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李建國略有惶恐。

“你繼續裝吧,你要是和孫紅運、胡一浪沒關係,老子二十年警察白幹了!這種未成年女孩集體性侵案你都敢包庇,你還是不是人!”

李建國怒叫起來:“朱偉!我告訴你,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關起來!”

朱偉雙臂一張。“來啊,誰敢關我,誰敢關我,就憑你?敗類,害群之馬!”

“你嘴巴放幹淨點!”李建國怒指著他。

“我罵你是警察敗類,黑社會保護傘!”朱偉絲毫不畏懼地與之對視著。

“你他媽再說一遍!”李建國再也忍不住,衝了上去。

朱偉毫不示弱地拿拳頭迎接他,兩人瞬間扭打在一起,單位所有值班警察都被驚動了,紛紛跑過來拉架。

兩人被強行拉開後,依然在兀自叫罵著,朱偉大罵他是孫紅運的保護傘、警察裏的敗類,李建國則麵紅耳赤地喝止他,揚言要把他關起來,但其手下也不敢真對朱偉動手。

這時,一群人走進來,帶頭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拿出證件,自稱是嶽軍律師,要和嶽軍單獨會麵。

朱偉怒罵道:“嶽軍一個農村小鬼哪兒來的律師,不就是卡恩集團的律師嗎?”

律師微笑著看向嶽軍。“我是嶽軍請的委托律師。”

朱偉回頭看嶽軍。“他是你請的律師嗎?”

嶽軍低下頭,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

律師看向朱偉。“現在可以讓我和嶽軍單獨會麵了嗎?”

“不行!”朱偉喝道,“刑事偵查保密階段,公安有權拒絕。”

李建國冷喝道:“你有刑偵調查的手續嗎?你沒有,你違法。”

江陽突然開口道:“我有手續,這是我們檢察院立的案,我們要調查嶽軍。”

李建國對他不屑一顧。“那你帶你們檢察院的人來啊,跑公安局幹什麽,有本事自己去調查。可你記住,這裏是公安局,還輪不到你一個小小的檢察官來發威。”

“你——”江陽氣急,卻在這公安局裏勢孤力薄,周圍都是李建國的人,他氣勢上就矮了一截,後半句硬生生說不出來。

朱偉擋在江陽身前,喝道:“李建國,我告訴你,在我審完之前,嶽軍這人,我絕對不會放,我知道你為什麽會狗急跳牆,哼,口供一出來我就抓胡一浪,過幾天你也跑不了。”

李建國衝動地要掙脫其他人的阻攔,叫罵道:“朱偉,你今天口口聲聲侮辱我,我一定向督查處舉報,你等著!嶽軍的律師在這裏,你必須按照規定來!今天你騙取領導簽名,非法逮捕人大代表,已經嚴重違法,這筆賬還沒算,現在你還知法犯法,這事我跟你說沒用,我打電話給兩位局長,讓他們跟你說!”

李建國轉身走出去,到一旁,掏出手機打了領導電話。過後,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打電話到單位,說不反對朱偉調查,但必須按照規矩辦,既然嶽軍的律師已經到場,就該安排他們單獨會麵。至於朱偉騙取簽名的事,回頭再處理。

朱偉沒有辦法,他可以跟李建國叫板,但沒法跟正、副局長叫板。李建國叫其他刑警把朱偉抓起來關了,沒人敢動手,但如果局長下令,他們將不得不這麽做。沒有刑警敢違抗正、副局長的命令。

朱偉吞了一肚子氣,最後,隻好帶著江陽到外麵的辦公室等著,讓嶽軍和律師單獨會麵。

到了淩晨3點,李建國突然帶人推開門闖進來,手裏拿著一副手銬,大聲道:“朱偉,你嚴重違法,市公安局警風監督處正式對你立案調查,現在先把你拘留,你沒有意見吧?”

朱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不可能,你——”

“手續還在路上,監督處的人一早就到,剛剛監督處打來的電話,其他同事都可以做證。”

兩個刑警接過手銬,膽怯地走上前,低聲道:“朱哥,實在對不住了。”

朱偉如烈士一般伸出手,讓他們銬住,冷眼望著李建國。“我沒想到你們做到這個份上,很好,很好!”

他回過頭,鄭重地看了江陽一眼,江陽咬住嘴唇艱難地朝他點了點頭。

朱偉被帶走後,李建國輕蔑地看了江陽一眼,道:“現在還沒到檢察院的程序吧?早點回去歇著吧。”

江陽深吸一口氣,一言不發地走出門,手裏緊緊攥著有嶽軍錄音的手機。

來到外麵,他抬頭看天,夜色尚深,這夜出奇地長……

趙鐵民遞給嚴良一份銀行對賬單,說:“江陽在死前一個星期,給他前妻匯了一筆款,一共五十萬元。”

“他哪兒來這麽多錢?”

“根據賬戶流水,其中三十萬元是張超在幾個月前打給他的,他一直沒動過這筆錢。”

嚴良皺眉問:“也就是說,他並沒有如張超一開始所說,把這筆借款拿去賭博?”

“對。”

“那麽,關於江陽人品的定性,賭博這一條值得商榷?”

趙鐵民自然領會他的意思,隻是含糊地笑著:“看得出,案子的水越來越深了。”

“另外一筆二十萬元是怎麽回事?”

“經過查實,那二十萬元是卡恩集團的一名財務在一個多星期前匯給江陽的,匯款沒用公司賬戶,走的個人轉賬。”

“卡恩集團?”嚴良琢磨了一下,“是那個……”

“對,就是我們江市的大牌房地產公司卡恩集團,卡恩天都城是全江市最大的樓盤。”

嚴良不解地問:“江陽過去是平康縣的一個小小檢察官,怎麽會和卡恩集團扯上關係的?卡恩集團的財務為什麽要給他匯這樣一筆錢?”

“卡恩集團一開始是平康縣的公司,老板孫紅運在20世紀90年代收購了縣城的國營造紙廠,後來規模越做越大,上市了。沒過幾年,集團業務拓展到江市做地產,在房地產井噴的幾年裏,很快成了江市最大的幾家地產公司之一,集團總部也遷到了江市。所以,我想江陽與卡恩集團的關係,應該是在他當平康檢察官期間建立的。”

他繼續說:“更有意思的是,我們查江陽的手機通話記錄,發現他死前一段時間,一直頻繁地和一個號碼在相互打電話,這個號碼的主人叫胡一浪,是卡恩集團的董事兼卡恩紙業的董事會秘書。”

嚴良分析道:“如果江陽還是檢察官,說不定他們之間存在權錢交易,可江陽早不是檢察官了,他們為什麽要給他這麽一筆錢?是不是江陽手裏有卡恩集團或者這位胡一浪的把柄,甚至這起案子牽扯到了他們?”

趙鐵民摸了摸前額,低頭輕歎一聲:“這也是我擔心的,如果僅僅胡一浪個人存在某些問題,倒也不麻煩。如果是卡恩集團涉及這案子,調查就有些麻煩了。民企做到卡恩這麽大規模,接觸的圈子很複雜,有句話叫牽一發而動全身。”

嚴良點點頭表示理解趙鐵民的苦衷,雖然他不願意但不得不承認,對警察來說,有些案子不是想查就能查的。思索片刻,他突然眼睛一亮。“高棟對你說過,你隻管負責找出真相,你隻是在盡一名專案組組長的職責,對背後其他因素你要佯裝不知,看來高棟這句話是對今天的你說的。”

趙鐵民一愣,左右踱步幾圈,隨後緩緩笑起來,仿佛鬆了一口氣,轉而說:“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對了,省高檢派人約談過李建國,他說那麽多年前的案子,他記不清楚了,如果當時辦案有瑕疵,也是因為當時環境的製約,不是他個人能控製的。”

“那他為什麽在案發後第一時間就急著銷案?”

“他不承認他急著銷案,具體細節一概稱記不住。”

“檢察院的同誌相信他的話嗎?”

趙鐵民笑笑:“你會相信嗎?”

“不會。”

“不相信又能怎麽樣?誰有證據證明那是他故意辦的冤案?隻不過是草率結案,追究起來,頂多是工作能力問題。”

嚴良皺眉獨自思索著,如果張超的動機是為了翻案,查辦李建國,此刻他應該已經亮出底牌了,可他沒有。他想對付卡恩集團?他也從未暗示過。他究竟想要什麽?

嚴良依舊想不明白。

“這一次,朱偉的麻煩不小啊。”陳明章皺眉望著江陽。

江陽急切地問:“市公安局到底是憑什麽把雪哥刑拘的?”

陳明章抿了抿嘴唇,瞥了他一眼。“這事你也在場,他用槍指著嶽軍,並且最後開槍了。”

江陽頓時變了臉色。

陳明章繼續道:“他被監督處帶走後,他們發現他的警備登記裏少了兩顆子彈。監督處問他子彈去哪兒了,他說當時看到嶽軍被人劫持,情急之下朝天開了兩槍警告,事後還沒來得及寫開槍報告,就被帶走了。監督處隨即詢問了嶽軍,可嶽軍不是這麽說的。”

“嶽軍怎麽說?”

“嶽軍說當天晚上你和朱偉來找他,他看到朱偉喝醉了酒,氣勢洶洶要抓走他,朱偉說他害得朱偉下午在單位麵子全失,要教訓他。嶽軍害怕要逃跑,朱偉朝天開了一槍警告他,他隻好停下來,結果朱偉不但揍了他,還掏槍頂著他的**,要他非得做證孫紅運是黑社會,否則直接殺了他,理由是他攻擊你這個檢察官,朱偉為了保護你開槍殺了他。嶽軍說他隻在卡恩集團打工,認識胡一浪,完全不認識孫紅運,朱偉不信,在他襠下開了一槍,把他都嚇得尿失禁了,他無奈編造了胡一浪的犯罪事實,你們才罷休,接著又把他帶回了局裏。監督處查了朱偉的槍,上麵確實有嶽軍的尿液,也去過你們吃飯的小飯館,小飯館的老板承認朱偉當天喝了多瓶啤酒,於是認定朱偉作為警察,酗酒開槍威脅民眾,暴力執法。”

江陽急道:“嶽軍在說謊!監督處為什麽沒有來調查我,我當天和朱偉寸步不離,為什麽不找我問清事實?”

陳明章歎息道:“監督處把嶽軍交代的情況跟朱偉核實後,朱偉說一切都是他幹的,是他脅迫你這個檢察官跟他一起去做調查,他喝醉了,你受他暴力脅迫,不得不去,不關你的事。而且我聽說他們來找過你們吳檢,吳檢保下了你,所以,他們才沒有找你。”

江陽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當即表示:“不行,我要去找監督處,我要說明情況,絕對不是嶽軍說的那樣。”

“沒用的,”陳明章搖搖頭,“我問你,朱偉是不是用槍頂著嶽軍的襠部,最後還開了槍?”

“是,可是——”

“你不要再去自找麻煩了。兩顆子彈都找到了,彈道經過了分析,槍上有嶽軍的尿液,這是錯不了的,這是事實,對嗎?”

“可是——”

“事實就是事實,無論你們有多麽感人的理由,朱偉用槍頂著嶽軍襠部並開槍了,這就是事實。這個事情性質很嚴重,比刑訊逼供還嚴重得多,你是檢察官,你很了解。警察用槍威脅手無寸鐵的普通百姓,最後還開槍了,這事情放大了可以說故意殺人未遂。而且,李建國舉報朱偉在單位公開辱罵他,罵他是黑社會保護傘,對他個人聲譽造成嚴重損害。孫紅運舉報朱偉當天要非法拘留他這個人大代表,在沒有任何事實證據的情況下,給他個人名聲和企業的正常經營都帶來了很壞的影響。副局長說朱偉私自盜取簽名,偽造拘留證。這些都是事實,唉……”

江陽聽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如果這些指控全部成立,恐怕朱偉就要被判重刑了!他無法遏製地叫起來:“不行,我必須把情況說出來,我不能讓朱偉這樣平白坐牢,讓真正的罪犯逍遙法外!”

陳明章道:“這個時候你絕對不能站出來,絕對!”

“為什麽!”江陽眼睛裏血絲密布。

“你不能辜負朱偉,他說你完全是受他脅迫的,他一個人攬下了所有責任,你們吳檢為了保你想必也做了很多工作。因為他們都知道,你還年輕。現在,你什麽都不要做。”

“可是這案子牽涉很廣,不止一個受害女童啊,遠遠不止一個啊!”

陳明章歎息著:“我知道,是朱偉讓我轉告你,這件案子,到此為止吧。”

江陽仿佛身體被掏空一般向後倒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