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蹤

2004年3月。

早春時節,寒意依舊。

外麵的雨淅淅瀝瀝,火鍋店裏,三人圍坐在冒著嫋嫋白氣的電磁爐邊,聽江陽講述這幾個月來的進展。

自從拿到屍檢報告,江陽多次跑公安局,要求對侯貴平的案卷材料提檔,李建國推諉了幾次後,江陽找上了公安局領導,他手續齊全,合法合規,公安局隻得按照規定,把材料做了副本交給他。

隨後,他開始了重新立案複查的工作。不過在此之前,他還需要找一個申訴人。

當然,刑事案件檢察院發現疑點,無須申訴人就可重新立案,但機關單位向來講究團結,在沒有申訴人的情況下,他貿然拿一起兩年前的舊案要公安局重查,難免有故意找碴兒的嫌疑。

於是,他和吳愛可去了一趟侯貴平老家,想讓其親屬向平康縣檢察院提出申訴,可是遇到了困難。

侯貴平家在農村。他死後,派出所向家裏通報,侯貴平因強奸婦女、性侵女童畏罪自殺,沒多久,他母親就瘋了,整天在村裏遊**,吃垃圾,又過了些時間,再也沒人見過她,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他父親是個中學老師,一直是當地受人尊敬的人物,卻因兒子的事,羞愧難當,不久之後也自殺了。

侯貴平沒有兄弟姐妹,直係親屬都已不在,其他親戚擔心在申訴書上簽字會給自己惹麻煩,都拒絕代表侯貴平家屬申訴。江陽和吳愛可做了很多工作,告訴他們材料都準備好了,隻需要家屬簽個字,後續不需要再出麵,所有事情由他們來負責。最後,終於有一位表舅簽了字,表舅為此還和家裏人吵了一架。

拿到申訴書後,江陽馬上以偵查監督科的名義重新立案,要求公安局複查。

可是立案決定書送達公安局後,大隊長李建國親自把文書送了回來,要他撤銷立案,說兩年前的案子早有了定論,現在憑一份屍檢報告就要翻案,讓他們以後工作怎麽做?江陽據理力爭,說屍檢報告明顯和結論不符,侯貴平是被人謀殺的,必須徹查抓出真凶。李建國笑稱這事他不管,兩年前的命案他可沒本事查出真相,檢察院有本事,就自己去抓真凶吧。

麵對如此態度,江陽隻好找了吳檢。吳檢聽了事情經過後,起初有些猶豫,怕影響兄弟單位往後的工作,但吳愛可在一旁積極遊說,講述了侯貴平因此家破人亡的事,吳檢也不禁為之動容,親自派人把立案決定書再次送到公安局。

吳檢的麵子對方還是給的,這一次立案決定書沒被直接退回,幾天後,公安局副局長打電話約江陽晚上吃飯。

對方領導邀約,他不得不去。

去了才知道,這頓飯請客的是李建國,副局長是作陪的。李建國先向他賠禮道歉,說過去態度不好,他承認兩年前這起案子確實有瑕疵,但那是因為侯貴平死在水庫,沒有人證物證,案子沒法查,臨近年底刑警有命案考核的壓力,又因侯貴平確實強奸了丁春妹,無奈才把他的死因歸結於畏罪自殺。

李建國又勸說,案子過去兩年,查出真相沒有希望,重新立案也於事無補,隻會讓當事刑警難堪。副局長也一同勸說,並講了刑警工作的重重壓力。

末了,李建國拿出了幾盒煙酒送他。他沒拿東西,不過麵對公安局的領導,他不能一口回絕,給對方難堪。

回來後,江陽向吳愛可講了情況,他再一次深陷矛盾之中。

一方麵,侯貴平已經死了,現在隻知道他死於謀殺,重新立案調查,無非是要查出當年誰殺了他。可案子過去兩年,人證物證都沒有,就算複查也很難發現真凶。強奸案有精斑留存,證據確鑿,這點連陳明章也沒有否認。可見侯貴平的人品不值得自己如此辛苦替他翻案。另一方麵,公安局副局長說情,大隊長道歉,如果他一意孤行,強行要求立案複查,這簡直是讓他一人頂翻整個公安局,他以後在平康該怎麽立足呢?

陳明章聽完江陽這幾個月來遇到的事,很是理解地點了點頭,目光投向吳愛可。“看來小江要放棄立案了,你覺得呢?”

這一次的吳愛可,大概一同經曆了幾個月來的波折,一開始堅決要徹查到底的銳氣沒了,變成了向無奈的現實低頭,她握住江陽的手,告訴陳明章:“他已經盡力了,我也沒想到會這麽困難。”

陳明章歎口氣:“是啊,翻案會牽涉很多人,很困難。”

江陽愧疚道:“你那時不顧得罪人,把屍檢報告給我,現在我放棄了,我……我很過意不去——”

“所以你今天突然打電話來,說要請我吃飯?”陳明章微微一笑。

江陽默然。

陳明章攤手。“其實你沒必要自責,當初你給我錢了,我提供屍檢報告是應該的。”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信封,遞過去,“你說請我吃飯,我就猜到你大概要放棄立案了,錢我準備好了,還你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江陽慌忙推卻。

“拿去吧,這裏麵還是你當初給的那八百塊,我分文未動,不過是和你開了個玩笑。”他笑了笑,“我們第一次見麵,當我聽到你為了侯貴平的案子而來時,我就沒想過要收你的錢。之所以和你開這個玩笑,是想試探你是否真有決心為侯貴平翻案。如果這件事在你心中的分量還比不上八百塊錢,我一定會建議你不要管。當初見你如此堅決,我才決定把屍檢報告交給你。”

江陽紅著臉道:“我當初是很堅決,可是後來遇到這些事,我——”

陳明章把手一擺。“我完全理解,很明白你的困難,如果我在你這個位置,大概早就放棄了,你已經做了很多。人嘛,總會遇到一些自己想堅持最後卻放棄的事。放棄也好,堅持也好,說不上哪個對哪個錯。堅持也未必會有好結果。我當年讀大學時,苦追過一個女孩,她一早就拒絕我了,可我沒放棄,相信遲早會感動她,結果人家畢業就出國了,我真是要問世間情為何物了。”

在他的調侃中,三人哈哈大笑起來,江陽和吳愛可的手握得更緊了。

這時,陳明章手機響了,他拿起手機看了眼,說了句抱歉,轉身離開包廂接電話,過了幾分鍾,他返回屋內,說:“不知這頓火鍋能不能再加雙筷子,我有個朋友想過來坐一坐,這頓我買單。”

吳愛可揶揄著:“陳法醫什麽時候變這麽大方了?”

“喂,我一向很大方的好不好!”

江陽笑著問:“還有位朋友是誰?”

陳明章朝門外喊道:“八戒,進來吧——他叫朱偉,是個警察,你們可以叫他八戒,也可以叫他豬八戒。”

門口探進一張圓圓胖胖的臉,他穿著便服,年紀看著四十歲出頭,身材高大,相當魁梧強壯。

朱偉一進屋,就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老陳你當著外人的麵,能不能積點口德?”

“沒事,都是朋友,叫叫無妨,別人又不知道你叫豬八戒。”

“別人還不知道?”朱偉向他們一對年輕人訴苦,“老陳沒來我們單位前,我從來沒這個綽號,自從有一年夏天他看到我在單位吃西瓜,就開始叫我豬八戒,結果整個單位都知道了,連我老婆跟我吵架都罵我豬八戒。不就吃個西瓜嘛,我哪裏招惹他了。”

吳愛可掩嘴笑出聲:“看得出朱偉大哥脾氣好啊,叫你豬八戒你也不生氣。”

“他脾氣好?”陳明章哈哈大笑,連朱偉本人也笑了起來。

陳明章一臉得意地說:“公安局其他人可不敢叫他豬八戒,這是我的特權。來吧,我為你們正式介紹一下我們平康最有知名度的豬八戒警官。”他指著朱偉的臉龐:“朱偉呢,正式的外號叫平康白雪。”

“平康白雪?”兩人都不解。

“沒錯,就是平康白雪。”陳明章臉上頓時神采飛揚起來,“我們平康20世紀80年代出過一位大領導,那位領導退休後呢,有一次回鄉探親,八九十年代嘛,警察力量薄弱,裝備也差,安保水平很低,那位領導過來時,隻帶了一名警衛員。當時那位領導的一個族內長輩被縣城信用社人員騙了錢,他就帶那位長輩去協商,結果剛好那天有夥人搶劫信用社,包括那位領導在內,很多人被困在裏麵,雖然警察很快趕到並包圍了信用社,但裏麵的歹徒帶了土槍,挾持著人質,警方不敢輕舉妄動。這時候我們年輕的阿雪同誌,單槍匹馬,不帶武器進去和歹徒談判。最後呢,阿雪瞅準機會,使出失傳已久的擒拿絕技,三下五除二——”

“行了行了,你就別替我吹了,”朱偉打斷道,“真實情況是那夥人也沒料到人質裏有位大領導,所以一出事,全縣警察就馬上趕到,裏裏外外包圍了信用社,歹徒自知逃不出去,我用了一些技巧他們就投降了。”

陳法醫笑起來:“我呢,是誇大了一些,阿雪呢,則過分謙虛了。實際上拿槍的歹徒就一個,阿雪當時製伏住那人後,其他人也就跟著投降了,不過阿雪肚子上中了光榮的一槍。這事外麵新聞從沒報過,不過平康人都知道。事後,那位領導評價他是平康白雪,在我們土話裏,白雪就是最純潔的意思。阿雪後來果然不負眾望,這些年抓了很多歹徒,破過很多案件,最重要的是,他為人剛正不阿,要論在老百姓那兒的口碑,他是當之無愧的平康第一人。”

陳明章把大拇指伸到了朱偉麵前,朱偉一把拍開。“好了好了,就這樣吧,真受不了你。”

“你們看你們看,他什麽都好,就是有一點,脾氣不太好,單位裏的人都怕他。小江,總是跟你作對的那個李建國,最怕他了,見了他跟見了爹一樣。”

朱偉鼻子冷哼一聲:“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可不怕我。”

江陽好奇地問:“他為什麽怕你?”

陳明章替他回答:“原先阿雪是刑偵大隊長,李建國是副隊長,有一回,阿雪抓了個歹徒,阿雪對待某些罪大惡極的歹徒,確實不太講究人道主義,結果李建國居然聯合歹徒家屬,告阿雪毆打犯人,導致阿雪被降級,李建國當了大隊長。李建國這家夥因為背後捅刀理虧,全警隊都鄙視他,他當然怕阿雪了。現在他做了幾年大隊長,站穩腳跟了,倒是腰杆硬了,底氣足嘍。”

“那你們幾位局長呢?”

“局裏幾位領導倒不是怕他,而是煩他。”陳明章苦笑說,“他最愛抓人了,而且抓了就不肯放,為此呢,得罪了不少人。比如打架鬥毆這種事,可以行政處罰,也可以刑拘,他老把人往重了處理,我們這小地方人情複雜,常有人跟局裏的領導求情,他全不理會,所以嘛,領導很討厭他,要不然就憑李建國告個狀,哪會把他們倆位置對調?不過,阿雪脾氣可一點也沒改,還是那麽正直,這點是我最欣賞的。領導們雖然煩他,可也拿他沒辦法。”

吳愛可不解地問:“為什麽拿他沒辦法?”

“一個嘛,自然是阿雪名聲在外,隨便把代表正義的平康白雪調走,不論哪個領導下的令,大家都會懷疑這領導有問題。另一個就是機關單位的特點了,你想混得好,自然得巴結領導,不過一個人如果對仕途無所謂,那就沒人能奈何得了他。公司裏老板討厭員工,直接開除了事。機關單位裏開掉一個人是很難的,他沒犯罪,憑什麽開除他?頂多調崗。不過朱偉這脾氣,領導也不敢隨便惹他,誰知道他一怒之下會不會打人呢?所以我一直評價他本質上是個披著警服的流氓。”

大家哈哈大笑,朱偉非但不生氣,反而一副很受用的樣子。

“那為什麽陳法醫你不怕他?”吳愛可問。

“我嘛……”陳明章憑空摸了把事實上並不存在的胡子,晃著腦袋,“他想抓人,要沒我這個法醫鑒定傷情級別,他憑什麽抓?”

四人說笑間,新一撥食材煮沸了,便紛紛下筷子吃起來,又叫了幾瓶啤酒,觥籌交錯,很快相互熟絡起來。

酒精作用下,朱偉漸漸紅了臉,他又倒了滿滿一杯酒,突然雙手舉起來,朝著江陽道:“小江,我敬你一杯,我聽說了你這幾個月的奔波努力,辛苦你了,我先幹了。”

江陽看著他突然這麽鄭重的樣子,有些不自在。

“我聽老陳說你要放棄立案,唉……”他重重歎了口氣,還要繼續說點什麽。

陳明章連忙打斷他:“小江有他為難的地方,你要理解一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對前途無所謂,你幾歲,小江才幾歲?”

江陽略不解地看著他們倆,遲疑道:“朱大哥想說什麽?”

“我——”

“別說了,吃完就走吧。”陳明章催促道。

朱偉吞了口氣,又倒了杯啤酒,一飲而盡,默不作聲。

江陽心中已經隱約猜到了什麽,但還是忍不住問出來:“朱大哥想說什麽?說出來吧。”

朱偉點起一支煙,重重吸了口,拍了一下桌子,憤恨道:“侯貴平被殺就是因為他舉報女孩被性侵,李建國枉法操縱,難道這真相就要永遠被埋起來嗎?”

江陽幹張著嘴,沒有開口,不知該說點什麽。

陳明章則沉默地坐在一旁,好像肚子很餓,又開始吃起了火鍋。

朱偉這句話說完,重重歎了口氣,又拿起酒杯喝起來。

四個人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陳明章拿紙巾擦了擦嘴,道:“阿雪,到此為止吧,我去買單。”

朱偉看了江陽一眼,歎口氣,別過頭去,跟著起身離開。

就在兩人已經走到門口之時,江陽不知怎麽心中鬼使神差一閃,突然站起身,嚴肅問:“朱大哥,你說侯貴平是因為舉報女孩被性侵被人謀殺的,有證據嗎?”

朱偉慢慢轉過身,停頓了幾秒,搖搖頭。“我沒有證據。”

“那你為什麽這麽說?”

“有個人告訴我的。”

地點換到了茶樓,朱偉點著煙,顧及吳愛可,他揀了靠窗的位置。煙霧繚繞中,他講述起侯貴平的案子。

案發時,朱偉正在外地辦案,過了一個多月才趕回平康。回來後,陳明章告訴了他這起案子。朱偉找到李建國,李建國始終不肯給他看卷宗。他私下調查,卻始終毫無頭緒。

幾天後,突然有個神秘男人打他電話,告訴他,侯貴平死前曾一直舉報他的學生因遭到性侵而自殺,而且侯貴平手裏握有一份極其重要的證據,這才導致他被人滅口。事後,朱偉查找神秘男子的身份時,卻發現對方是在一個公用電話亭打的電話。

聯想到李建國如此匆忙結案,還把性侵未成年女性的事嫁禍到了侯貴平頭上,而這之前法醫實驗室遭竊,從受害女生處提取的精斑也恰好失蹤了,朱偉不得不開始懷疑,這件事,李建國這位刑偵大隊長也牽涉其中。

可是案子已經銷案,他手上又無證據,隻能眼睜睜看著調查的黃金期流逝。

直到這次江陽出現,以檢察院的名義重新立案,他才看到了讓真相重新浮出水麵的希望。

江陽思索後問:“你覺得那名打電話的神秘男子說侯貴平手裏有一份極其重要的證據,是真的嗎?”

朱偉點點頭。“我相信是真的。侯貴平死前已經連續舉報了一段時間,可警方查證後認為他舉報的證據不實。既然他舉報不實,幕後真凶任憑他繼續舉報好了,為何冒著最高可判死刑的風險派人殺了他?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手裏確實掌握了某個證據,能對真凶構成實在的威脅。”

江陽暗自點頭。

朱偉又道:“從侯貴平被殺的整件事來看,他舉報學生遭人性侵,隨後從學生體內提取的精斑在公安局裏丟失了,然後他又被人謀殺,並被扣上性侵女童的帽子。這中間幾件事,必須有警察配合,加上李建國對案件的處理態度,所以我懷疑李建國涉案。”

江陽小心地問:“難道……難道性侵女童是李建國幹的?”

“不可能。”朱偉馬上否認。

陳明章也搖搖頭。

“為什麽不可能?不然他為什麽要嫁禍侯貴平?”

朱偉給出了一個很簡單實用的理由:“他怕老婆。”

陳明章笑著點頭。“他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其他方麵我不清楚,但男女問題上,李建國一向很幹淨。”

江陽皺眉道:“那他作為一個警察,沒理由冒如此大的風險參與其中。偽造罪證,製造冤案,這些可都是重罪。”

朱偉深吸了口煙,歎氣道:“所以問題也出在這兒。”

陳明章皺著眉,跟著慢慢點頭。

江陽不解地看著他們倆。“什麽問題?”

朱偉解釋道:“既然性侵女童絕不是李建國幹的,他又甘願冒如此大的風險參與其中,能指揮得動他冒險幹這些事的真凶,勢力絕對不一般。”

陳明章看著江陽。“情況就是這些,我們沒有保留,案情很複雜,牽涉警察,立不立案,決定權在你。”

朱偉激動起來:“小學女生被性侵,舉報人被謀殺還被潑上髒水,舉報人父母因此羞愧自殺,家破人亡啊!小江,這樣的案子如果不能翻過來,我真是……我真是……”

吳愛可忍不住跟著眼眶一紅,也開始勸說:“立案吧,不管多困難,我和我爸都會支持你的。”

江陽猶豫著道:“案子已經過去兩年,如果現在重新立案,嗯……能不能查得出來呢?”

陳明章道:“當初侯貴平一直舉報苗高鄉一個叫嶽軍的小流氓性侵他的學生,嶽軍被抓了,可我比對過精斑,不是嶽軍幹的,證明另有其人,但嶽軍一定是知情人。並且我一直懷疑,侯貴平強奸丁春妹與他被謀殺發生在同一天,哪有這麽巧合?既然性侵女童是別人陷害他的,為什麽強奸婦女不能也是被陷害的呢?如果重新立案,找到這兩個當事人,我相信真相一定會水落石出的。”

朱偉從江陽猶豫的態度中看到了希望,拍著胸口保證:“隻要你立案,我一定毫不保留地用行動支持你!”

江陽低頭思考著,案子的複雜程度逐漸浮出了水麵,明麵上的涉案人就有李建國這級別的,背後能指揮李建國的勢力可想而知。他一個年輕檢察官,光為立案就折騰了幾個月,而要翻案,查出真凶,牽出所有涉案人,難度可想而知。

可是如此一起冤案,如果不能平反,那他為什麽要當檢察官,難道隻為了以後能當官?這樣的自己,漸漸變成了一個讓他很討厭的人。

其他三人都在盯著他,等他做出最後的決定。

過了很久,他抬起頭,望著他們期待的眼神,緩緩點頭。“好,那就查個水落石出!”

2004年7月。

李靜再一次來到了平康縣。

畢業兩年後的李靜,已經當上了一家外企的小主管,白色短袖襯衫緊緊包裹著她美好的身材,職業女性比起當年的學生,又多了一種魅力。

“他是?”李靜看到走進茶樓包廂的江陽、吳愛可身後,還跟著一個中年男人。

江陽介紹說:“他是負責複查侯貴平案子的刑警,我們常叫他小雪,你也可以叫他雪哥。”

“小雪?”李靜見一個粗壯的中年男人叫小雪,很是別扭,隻好害羞地跟著點頭打招呼。

江陽揶揄著:“他本名叫朱偉,總不能叫他偉哥吧?他可是平康刑警一哥,正義的化身,外號平康白雪,所以我們叫他小雪。”

朱偉輕笑一下,幾個月接觸下來,他和江陽已經熟絡,絲毫不在意江陽的玩笑。

江陽又道:“小雪聽說你來平康找我們,執意要過來跟你見一麵,希望能親眼看到當年侯貴平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

“信我帶來了。”

四人落座後,李靜拿出了信,信用透明塑料紙小心地包著,看得出她很細心。

朱偉接過信,很仔細地看了一遍,點頭道:“這是你男朋友——”

李靜尷尬地打斷他:“我現在有男朋友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

朱偉連忙拍著腦袋,道:“抱歉,是我口誤,都過去好幾年了,你現在還能過來已經太好了,我非常感謝你。”

“不不,我很關心侯貴平的案子,江陽一跟我說,我就過來了。隻是……隻是我不想再提及男朋友這個稱呼,希望您能理解。”李靜禮貌地解釋。

“當然理解。”朱偉馬上糾正了稱呼,“侯貴平在給你的信上提到他發現了一個重要證據,這和我們的猜測也是一樣的,不知道他有沒有向你說過證據是什麽?”

李靜回憶了一陣,搖搖頭。“沒有。”

“他經常和你打電話嗎?”

“不,那時我們都還沒手機,他那兒打電話不太方便,要跑到離學校挺遠的一個公共電話機旁,我隻能在寢室接電話,我又經常要上晚自習,聽課,參加各種活動,回到寢室的時間不固定,所以我們大部分靠寫信聯絡。”

“那除了這最後一封信,其他信裏還有提到過什麽嗎?”

“沒有,他不想給我壓力,很少談到舉報的事,隻會安慰我。小板凳沒來找過他麻煩,江陽說小板凳不是侵犯女孩的凶手,我就不知道還能有誰了。”她抿起了嘴巴,過了幾秒,突然想起來,“對了,那段時間他曾經問我借過相機,我就把一台新買不到半年的相機郵寄給他了,後來他死了,我也沒見過那台相機了。”

朱偉皺起了眉頭。

江陽思索著說:“答案應該就是那台相機了,卷宗裏有一份現場遺物清單,我記得沒有相機。”

朱偉道:“看樣子侯貴平是拍到了某些照片。”

江陽不解地搖起頭來。“性侵女童案都已經發生了,女童也自殺了,侯貴平能拍到什麽作為實質性證據的照片,讓對方這麽害怕?不可能啊。”

朱偉冷哼一聲:“不管拍到了什麽,現在都沒用了,相機既然丟了,自然是被人銷毀了。”

聽著他們倆自顧自地分析,李靜不懂,隻好問:“你們案子查得怎麽樣了?”

他們臉上瞬間都沒了表情。

吳愛可嘟著嘴說道:“案子上個月才重新立案,他們剛剛開始著手查。”

“怎麽花了這麽久啊?”李靜不由得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江陽愧疚道:“和你上一次見麵,隔了一年了,確實……確實太久了,我很對不起你。”

朱偉替他開脫:“你不要怪小江,這並不是機關單位辦事拖遝,相反,小江一直在為這件事奔波。重新立案很不容易,小江做了很多工作,克服了重重阻力。”

李靜點點頭。“接下來就可以正式調查了嗎?還要多久能翻案?”

朱偉咬了咬牙。“現在雖然立案了,但這案子牽涉眾多,單位裏也有人阻撓,沒辦法大規模展開複查。坦白說,我手下人手有限,至於最終水落石出的時間,我並不知道。”

李靜低頭道:“張老師說的是對的,就算立案了也沒用,調查肯定很困難。”

“又是你們那個班主任!”朱偉不由得惱怒,他聽江陽說起過這事,“你們那個張老師這麽聰明,一開始就發現了屍檢報告的問題,為什麽當初不舉報?事情藏著掖著能讓真相大白嗎?”

“張老師說舉報了也沒用。”

朱偉一下子激動起來。“放屁!要是人人都這麽想,案子還怎麽破?要是人人都息事寧人,誰為死者討公道,誰為犯罪付出代價!”

李靜默不作聲。

江陽勸說道:“張老師也沒惡意,畢竟是他先發現了侯貴平案子的疑點,他隻是個大學老師,能做的有限。”

“他第一時間發現疑點,可是什麽也沒做,這有什麽用?如果他第一時間舉報,說不定第一時間就能重新立案調查,說不定早就真相大白了,還需要拖到幾年後調查?無非是他怕自己惹上麻煩,可死的是他的學生,這樣的大學老師,哼,我看也就這樣了!”朱偉憤憤不平。

李靜的臉上陰晴變化著,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兒,吳愛可岔開話題:“雪哥,現在追究這些也沒用,我們得想個辦法看看怎麽查幾年前的案子,隻要證據拿出來,翻案、抓獲真凶都是遲早的事!”

朱偉伸出大拇指。“果然是檢察長的女兒,一身正氣,比什麽大學老師高明得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吳愛可連忙謙虛道:“哪裏哪裏,比起平康白雪,我隻能站在雪山腳下抬頭仰望了。”

四人不禁笑起來,剛才沉悶的氛圍一掃而空。

朱偉指著侯貴平的信。“你現在有了男朋友,留著侯貴平的東西也不合適,不如這份東西讓我保管吧?”

“當然,”李靜點頭表示感謝,“侯貴平的案子,就全拜托你們了。”

朱偉眼睛一瞪。“什麽話!查清這案子的真相,本就是我們的工作。”

趙鐵民帶著嚴良進審訊室後,轉身關上門離去,張超奇怪地看了嚴良一眼,臉上卻露出了微笑。“嚴老師,今天就我們兩個?”

嚴良點點頭,同樣微笑地望著他。“對,就我們兩個。”

“這好像不符合審訊規定。”

“所以,今天不是審訊,也不需要做筆錄,隻是我們倆的一場私人談話,談話內容我會有選擇性地保密,包括對剛剛那位趙隊長。”嚴良指著頭頂的監控探頭,“監控關了,探頭對著空白處,拍不到你,也沒有錄音,如果你依然有所懷疑,我可以讓警察暫時解除對你的限製,你來搜我的身。”

張超身體向後微仰著,麵無表情地觀察了對方一會兒,突然從容地笑起來:“不用,我深信不疑。”

“很好,”嚴良緩慢地點頭,認真地看著他,然後依舊緩慢地問,“你到底是什麽動機?”

“我不明白你說什麽,我是被冤枉的,我沒有殺人。”

“我從沒懷疑是你殺害了江陽,隻是……”他略一沉吟,忽笑道,“好吧,這個問題留到最後再問。我們先聊聊,江陽是個什麽樣的人?”

“一個檢察官中的敗類,一個受賄、賭博、有不正當男女關係的前公務員。”

“既然他人品這麽壞,那你為何要交這麽個朋友,又借錢幫他?你可是個事業有成家庭幸福的大律師,人以群分,說不通。”

“我博愛,普度眾生嘛。”

兩人同時大笑起來。

嚴良饒有興味地望著他。“侯貴平也是你的學生,侯貴平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的印象呢?”

嚴良盯著他。“你在試探我們的調查進度吧?”

張超沒有說話。

“我們已經找過陳明章,知道侯貴平是被人謀殺的,而不是自殺的,但是僅有的案件材料裏,並沒有記錄他死亡前後發生了哪些事。我想最直截了當的辦法是來問你。”

張超依然望著他沒有說話。

“你不需要試探我的誠意,我是個大學老師,並不是警察,更不是官員,我的工作,隻是尋找最後的真相。”

張超慢慢地挺直了身體,開口道:“侯貴平是個好人,一個正直、善良、陽光的孩子。那會兒他在苗高鄉當支教老師,他的一個女學生自殺,而且他發現,女生死前曾遭人性侵,此後,他一直在舉報,直到他死。”

“他在舉報誰?”

“一個當地的小流氓。”

“警察查了嗎?”

“查了,不過比對過精斑,不是那個小流氓的。”

嚴良思索了一會兒,微微皺眉。“既然舉報的內容不實,那麽最終性侵女生的犯罪者就任他舉報好了,為何要冒險把侯貴平殺了呢?”

張超笑著搖搖頭,沒有答話。

“你知道答案?”

“知道。”

“現在還不能告訴我?”

“現在沒必要說,你遲早會知道的。”

嚴良沒有勉強他,笑了笑:“那我就不急於一時了。我們來談談另外一個人,李建國,你一定知道他吧,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張超輕蔑一笑:“侯貴平的屍體被發現後,李建國第一時間下結論侯貴平是畏罪自殺的,江陽得到屍檢報告後,要求立案複查,他也百般阻撓,最後在江陽的各種努力下,才重新立案。至於李建國究竟是為了破案率、個人麵子,還是有某些其他目的,我沒有任何證據,就不做衍生性猜想了。”

“照你的表述,當年的江陽是個正直的檢察官,為什麽會變成後來這個樣子呢?”

張超笑起來:“如果僅僅從幾份材料中就能看出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那麽對人的定性未免跟那些材料的紙張一樣,太單薄了。”

嚴良點點頭。“我明白了。”

“你早晚會明白的。”

嚴良吸了口氣,道:“不如回到我們最初的問題。如果僅僅是平反案子,根本不需要如此大動靜。如果想讓當時的罪犯和責任人伏法,也沒必要繞這麽大圈子。我實在不理解,你的動機到底是什麽?換句話說,你最終想讓我們怎麽樣?”

張超笑了笑:“你們繼續查下去,很快就會知道我想要什麽。”

“我知道是這樣,不過給點提示會更快吧?”嚴良調侃著。

張超思索片刻,道:“最了解江陽的人,是朱偉,你們可以找他談談。”

“朱偉是什麽人?”

“平康白雪!”

2004年的夏天,江陽第一次來到苗高鄉。

他們一行三人,朱偉還帶著一個入職不久的年輕刑警,專門負責記錄,因為調查至少要兩個警察同行,否則結果無效。

頂著熾熱的太陽,站在公交車下車口,望著麵前多是破舊房子的苗高鄉,江陽不由得感慨:“果然是貧困山區啊。”

相比周圍近乎原生態的環境,他們攜帶的手機、筆記本電腦等現代工具,顯得格格不入。

朱偉笑道:“比我幾年前來時有進步,你瞧,那邊有好幾棟水泥房了,過去這裏可全是黃泥房。”

江陽抹了抹頭上的汗珠,感到吸進的每口氣都是火燒過的,抱怨道:“小雪啊,你要真是白雪該多好啊,這天氣烤死人了。”

朱偉拍了下他的腦袋。“你們檢察官辦公室坐慣了,哪裏知道我們一線調查人員的苦,今天已經很好了,我們是去找活人談,這天氣要是出個命案,跟死人打交道,那才叫慘。走吧,早點找到人問完情況,要是晚了沒回去的公交,怕是得找農戶借宿了。鄉下跳蚤多,你這細皮嫩肉的吃不消。先去找那個報警說自己被強奸的寡婦丁春妹吧。”

他們倆此前商量過怎麽調查這起案件,發現困難重重。

物證方麵,隻有屍檢報告證明侯貴平並非死於自殺,其他一概沒有。可究竟是誰殺的?不知道。就算是嶽軍殺的,他們也沒證據。

所以隻剩下人證了。

他們相信這起案子牽涉眾多,肯定會有相關人證。隻要找出人證,再進一步調查,自然會有物證冒出來,到時收集齊所有證據就行了。

經過簡單打聽,他們很快問清了寡婦丁春妹的家。她家離學校不遠,開了間小店,賣些食品飲料和兒童玩具等雜貨。

櫃台裏沒人——除了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正專心致誌地研究手裏一個會發光的溜溜球。

江陽朝裏喊了句:“有人嗎?”

男孩抬頭看到他們,立馬轉身跑進屋,大聲喊著:“媽媽,媽媽,有人來買東西。”

聽著孩子喊丁春妹“媽媽”,兩人心下一陣疑惑。

轉眼間,孩子跟著一個婦女走了出來,婦女看起來三十多歲,穿了件白色的T恤,身材豐腴卻不失婀娜,麵容比一般農村婦女好看多了,看著他們用土話問:“要買什麽?”

江陽用普通話回答她:“拿三瓶雪碧,再拿三支棒冰。”

他自己開了冰櫃,拿出東西,給了錢。

婦女聽他是外地口音,好奇問了句:“你們是販子吧,這季節來收什麽?”

朱偉掏出警官證,在她麵前晃動了下。“我們不是販子,是警察。”

婦女微微一愣,笑了笑,沒有答話。

朱偉從江陽手裏接過棒冰,邊吃邊問:“你是丁春妹吧?”

“對,你們認識我?”她有些忐忑,無論誰麵對警察找上門,都會忐忑。

朱偉指了指她身邊的男孩。“這是你的小孩?”

“對。”

“什麽時候生的?”

“這……”

“你這幾年好像沒有結婚吧?”

“是……”

“是你生的嗎?”

“我……”丁春妹有些驚慌。

“你這小孩怕是——”

朱偉話說到一半,被江陽打斷:“你讓孩子回屋子後麵玩會兒,我們有話問你。”

丁春妹唯唯諾諾地應承著,拿了支棒冰,哄孩子到屋後自己吃去。

待她回來後,江陽道:“聽說農村有很多買小孩的,你這孩子該不會是從人販子手裏買的吧?”

丁春妹連忙擺手否認:“不是不是,不是買的。”

江陽冷笑道:“鄉裏對嚴禁買賣兒童肯定宣傳很多遍了,你這行為——”

丁春妹忙說:“這不是我小孩,是我朋友的,我幫忙帶這孩子。”

江陽思索了片刻,心想幫朋友帶孩子,孩子不至於喊她媽媽吧,其中必有緣故,他們本是找她問當晚報案強奸的事,誰承想竟發現個疑似被拐賣的小孩,正好抓住這個把柄來讓她交代實情,便道:“你哪個朋友的小孩,為什麽會叫你媽媽?這事情我們要查仔細了,如果孩子是拐來的,你這是要坐牢的。”

“真是……真是我朋友的小孩。”她顯得很慌亂,手足無措。

“哪個朋友?叫過來。”江陽看出了她的驚慌,更覺孩子有問題。

丁春妹掏出一隻藍屏手機,撥起電話,打了好幾次,都沒人接,她更是焦急。過了幾分鍾,她終於放棄,轉身道:“電話現在沒人接,等下看到了他會回我的,真是我朋友的小孩,我沒騙你們。”

“行,這事情先放一邊,我們會調查清楚的。”江陽道,“我們來找你,是要問你一件事。”

朱偉示意帶來的年輕刑警開始做記錄。

“什麽事?”

“三年前你到派出所報案,侯貴平的事,你應該不會忘記吧?”

聽到“侯貴平”這三個字,丁春妹的臉瞬間變了顏色。

丁春妹的表情傳遞出來的信息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朱偉板起臉問她:“三年前那晚,你跑到派出所報案,說侯貴平強奸了你,這事情你應該記得很清楚吧?”

丁春妹低頭沒說話,似是默認狀。

“他是直接把你從家裏拉到他宿舍的嗎?”

“不是,我……我去他宿舍借熱水,他……他趁機強奸了我。”

“幾點的事?”

“7……7點多。”

“是嗎?”朱偉口氣很冷硬,“為什麽你要跑去學校借熱水,你這附近住了這麽多人家,7點多大家還沒睡吧?你從這裏走到侯貴平宿舍要五六分鍾,為什麽近的不去,跑那麽遠?”他指了指周圍,幾十米外還有幾戶石頭房子。

丁春妹頓時臉色發白,當初警察並沒有問過她這個問題,她遲遲不語。

江陽冷聲道:“好好回答!在警察麵前不要撒謊,你如果說假話是要吃苦頭的。”

“是……是,我去旁邊人家家裏借過了,別人家沒熱水,所以……所以我跑學校裏去看看。”

朱偉冷笑:“是嗎?你都借過了,別人家沒熱水,對吧?”

“對……是這樣。”

“那麽,這戶借過了?”朱偉手指向旁邊一戶最近的人家。

“借……借過。”

“那戶呢?”他指向稍遠點的一戶。

“借過。”

“那戶呢?”他指向斜對麵的一戶。

“我……我想不起來了,都……都這麽久了,我忘了,我隻記得借了幾戶都沒有,才跑學校裏去看看。”

朱偉看向年輕刑警。“這幾戶人家都記好了嗎?”得到肯定答複後,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江陽咳嗽一聲,瞪著她。“你說借過的這幾戶人家,我們都會去調查的,如果發現你撒謊,那麽——”他冷哼一聲,沒再言語。

丁春妹臉色更是慘白,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他們。

朱偉又繼續追問:“你到侯貴平宿舍後,他就強行把你拉進去,這過程沒人聽到動靜嗎?他宿舍對麵就是學生宿舍,也就隔著二三十米。”

“我……我被他嚇住了,不敢叫出聲。”

“侯貴平放了你後,你馬上去報警了?”

“是。”

“在這期間你有沒有遇到什麽人,告訴他侯貴平強奸你的事?”

“沒……沒有。”她眼神中透著慌張。

“你說你7點多去了他宿舍,後來派出所記錄裏寫著你11點多跑到派出所報警,扣掉你跑到派出所的時間,也就是說,侯貴平強迫你在他宿舍待了足足三個多小時?”

“是。”

“這期間你一次都沒呼救過嗎?”

“沒……沒有。”

“這期間有誰來找過侯貴平嗎?”

“沒有。”

“侯貴平後來死了,你覺得他是因為你這件事畏罪自殺嗎?”

“我……我不知道,他自作自受。”

朱偉鼻子哼了聲,剛想繼續問她,便被身後傳來的一個男人的土話聲打斷:“春妹,打我電話有事啊?”

朱偉和江陽同時轉過身去,朱偉眼中一亮,認出了走過來的這個男人——小板凳嶽軍。

江陽三人都穿著便服,朱偉認識嶽軍,嶽軍不認識朱偉。他原以為站在店門口的兩個人是顧客,走近了看到還有一個人坐著做記錄,又注意到丁春妹的臉,隱約覺得不對勁。

“小板凳。”朱偉臉上掛著怪笑。

嶽軍隱約覺得來者不善,但還是強撐氣勢,沒好氣地反問:“你誰啊?”

朱偉走上前,伸出一隻手抓住他肩膀,凶巴巴地問他:“屋子裏那小孩是你的?”

嶽軍一把打開他的手。“你他媽誰啊?”

朱偉掏出警官證,在他麵前晃了晃。

嶽軍馬上萎靡了,但嘴巴還是很硬:“找我幹嗎?我又沒犯事。”

“丁春妹說屋裏那小孩是你的,對吧?”

嶽軍臉色微微變了變,兀自道:“是我的,怎麽了?”

“你結婚了嗎?哪兒來的小孩?”

“我……我撿來的!”

朱偉哈哈一笑:“哪裏這麽容易撿?幫我也撿個來。”

“我……我就是撿來的,有人放我家門口,我總不能把這孩子餓死吧?是我撿來的!民政局都登記過!”

“登記過了,也不一定就是合法的啊。”朱偉打量著他,突然壓低聲音,嚴肅喝道,“群眾舉報你誘拐小孩,跟我走!到派出所老實交代清楚,小孩到底是怎麽來的!”

朱偉擼起短袖走上前,一把揪住他胳膊,嶽軍本能地打開朱偉的手,朱偉一個巴掌呼到了他頭上。原本朱偉就很壯實,嶽軍哪裏是朱偉的對手,加上這些年朱偉抓罪犯養成的氣勢,嶽軍在下一秒就放棄了反抗的念頭,連聲哀求:“放手放手,我跟你走,哎喲哎喲。”

朱偉從包裏掏出手銬,把他銬了起來,放到一邊,走過來湊到江陽耳邊,神秘一笑:“你和丁春妹先聊著,等我好消息。”

他們走後,江陽自行拉了條店裏的凳子坐下,示意對方也坐,擺出辦案的架勢,道:“我現在問你的話,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年輕刑警的錄音和筆錄都會一五一十記下,明白沒有!”

他工作時間不長,實際辦案經驗不多,不過紀委和檢察院是聯合辦公的,違紀官員被帶到檢察院審問他看得很多了。

朱偉也傳授了他一些經驗,審問時態度一定要嚴厲,嚴厲並不是凶,因為遇到有些老油條,審訊人員越凶,他們反而會看透你手裏壓根兒沒牌,是在故意嚇唬人呢。玩同花順不能把把都梭哈[1]“偷雞”,自然,審問時也要真真假假。

果然,丁春妹很順從地回答:“明白了。”

“說,你和嶽軍是什麽關係?”

“我們……我們……”

“說實話!”

“我們……有時候他在我這裏過夜。”

江陽點點頭,這關係從剛剛兩人的神情中也可猜出大半,城市裏叫情人,農村叫姘頭。

“他經常來找你嗎?”

“嗯……有時候。”

“一個月幾次?”

“不好說,三四次,五六次。”

“你和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種關係的?”

“幾年前。”

“具體什麽時候!”

“大概……大概2001年。”

“侯貴平死前你和嶽軍已經是這種關係了?”

“對。”

江陽微微眯了下眼睛,停頓著沒說話。丁春妹抬起頭,發現對方正在盯著她的眼睛。

江陽放慢了語速。“我們現在已經查出來,侯貴平不是自殺的,他是被人謀殺的!”

丁春妹瞬間眼角抖動起來,指甲掐進了肉裏。

“誰殺了侯貴平?”

“我……我不知道。”丁春妹很是慌張。

“侯貴平死前和嶽軍多次發生衝突,嶽軍揚言要弄死侯貴平,你說侯貴平強奸了你,以你和嶽軍的關係,你自然會把這件事告訴嶽軍,他懷恨在心,所以跑去殺了侯貴平,對不對!”

“不是不是,他沒有殺侯貴平。”

“這件事你也知道,你也有份,對吧?”

“沒有沒有,不關我們的事,侯貴平真的不是他殺的!”丁春妹緊張地叫起來。

江陽一動不動地盯著她。“那是誰殺的?”

丁春妹慌忙低下頭。“我不知道。”

此後,無論江陽怎麽問,丁春妹始終否認她和嶽軍殺了侯貴平,在誰殺了侯貴平這個問題上,她堅稱不知道。

一個多小時後,朱偉滿頭大汗地趕回來,把江陽拉到一旁,低聲道:“嶽軍堅稱孩子是撿來的,還去民政局辦過收養手續,是用他父母的名義。不過很奇怪,派出所戶口登記裏,這小孩沒姓嶽,姓夏天的夏。”

“為什麽?”

“不知道,這孩子戶口是冬天上的,又不是夏天撿來的,嶽軍隻說他有個朋友姓夏,當孩子幹爹,所以跟著他朋友姓。這事先別管了,我剛才問了旁邊的幾戶人家,他們說丁春妹從來沒去借過熱水,農村最不缺的就是柴火,哪裏會沒熱水。”

江陽心領神會。

朱偉轉過身,望著坐立不安的丁春妹,肅然喝道:“周圍那幾戶人家我都問過了,你從來沒有向他們借過熱水,你撒謊!”

“可能……可能隔了幾年,他們忘記了。”丁春妹連忙想出這個理由。

朱偉冷笑:“是嗎?可是嶽軍在派出所交代了一些對你很不利的事情。”

他們注意到丁春妹的神情更加慌張了。

江陽輕輕握住了拳,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說實話!侯貴平到底有沒有強奸你!”

丁春妹臉色一瞬間慘白,嘴角微微抖著。

看到這個表情,兩人都是一喜,江陽是根據丁春妹撒謊說借熱水這一點,懷疑強奸一事很可能存在隱情,於是故意試探,她這副表情毫無疑問證明他們的猜測是對的。

江陽更加有信心了。“他說你報了假警,此外,他還交代了一些事情,我們要跟你好好核實,你不要想著繼續隱瞞了,他都招了,你坦白交代,我們會從寬處理。否則——”

“我……”丁春妹眼睛一紅,忍不住哭了出來,“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我真沒想到侯貴平會死。”

在朱偉和江陽的連番攻勢下,丁春妹這個並沒有多少應付調查經驗的農村婦女的心理防線很快崩潰,交代了當年的真相。

當初嶽軍給了丁春妹一萬塊錢。

2001年,一萬塊錢還是很值錢的,在縣城上班的普通人,工資是四五百塊,一萬塊差不多抵普通人上班兩年的收入,對農民而言則更多。嶽軍要丁春妹做的事很簡單,勾引侯貴平睡覺,然後到派出所告他強奸。

對丁春妹而言,勾引侯貴平睡覺並不會讓她為難。她年輕守寡,又有姿色,總有年輕人來勾搭,貞節牌坊是不用立的。可是跑到派出所告對方強奸這事,丁春妹猶豫了,這是誣告,誰願意沒事跑到派出所找麻煩?

嶽軍幾句話就打消了她的顧慮:隻要侯貴平和她睡了,誰能證明她是誣告?隻要一口咬定侯貴平強奸就行了,派出所肯定向著本地人,哪能幫外地人?何況,簡簡單單的一件事,一萬塊到手,這個**實在太大了。

丁春妹唯一的顧慮是侯貴平拒絕她,但嶽軍說侯貴平喝了酒,酒裏有藥,他又處於欲望最強的年紀,獨自待在他們這窮鄉僻壤,這捆柴,一點火準著。

那天晚上嶽軍找到她,說侯貴平把酒喝了,讓她現在過去。她去找了侯貴平,借口借熱水,進屋勾引侯貴平,於是就和侯貴平發生了關係。她按照嶽軍的吩咐,用毛巾擦了些侯貴平的精液,帶了回來。

朱偉和江陽聽完這段講述,震驚了。

他們馬上推斷出下一個結論:在侯貴平屋內發現的女童**上的精斑,就是那塊毛巾擦上去的。

先拿到精液,再謀殺侯貴平,然後陷害,這是一個完整的局啊!

江陽強壓下心頭怒火,這件事太恐怖了!在警察去找侯貴平之前,侯貴平已經被人帶走殺害了,而歹徒把帶著精斑的女童**藏在了他宿舍內,將性侵女童導致其自殺之罪嫁禍給侯貴平。而此前從女童體內提取的精斑在公安局裏丟失,導致無法與侯貴平的精斑進行比對,才讓嫁禍順理成章。此案再次超出了他的想象。

膽大包天!

朱偉緊握著拳頭,嘴唇顫抖著問:“這一切都是嶽軍指使的?”

丁春妹老實地點了點頭。

“侯貴平是嶽軍殺的?”

“不是不是,”聽到這個問題,丁春妹連連搖頭,“侯貴平在水庫被找到後,嶽軍也很害怕,跟我說,他不知道侯貴平會出事,鬧出人命來,他也嚇壞了。”

朱偉慢慢凝神盯住她,道:“一萬塊錢是嶽軍給你的?”

“對。”

“這錢是他自己的,還是哪裏來的?”

丁春妹慌張道:“我不知道。”

“你和他相處好幾年了,這件事你怎麽可能沒問過他,你怎麽可能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你別問我,你去問他吧。”

朱偉怒喝道:“他我自然會問,你現在給我交代清楚,這錢到底是誰出的!”

丁春妹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她雙手捂起臉,大哭起來。

朱偉喝了句:“號個屁,再浪費時間,現在就把你帶看守所關起來審!”

丁春妹馬上止住了哭。

“說,誰出的錢!”

丁春妹哽咽著,顯得萬分猶豫。“我……我問過嶽軍,他說,他說這件事千萬千萬不要傳出去,我們得罪不起,要不然下場跟侯貴平一樣。”

“我問你,他們是誰!”

“我……我不是很清楚,聽嶽軍提過一次,好像……好像是孫紅運的人。”

“孫紅運!”朱偉咬了咬牙,手指關節捏出了響聲。

這個名字,江陽倒是第一次聽說,但看朱偉的樣子,他顯然知道這人。

朱偉深吸一口氣,又問:“那塊毛巾去哪兒了?”

“我拿回毛巾後,先趕回家,嶽軍看我拿回了毛巾,就給他們打了電話,他們讓他馬上就把毛巾送過去。”

“後來你過了多久去報的警?”

“嶽軍回來後,就讓我一起在屋裏等著,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嶽軍接到他們電話,讓我馬上去報警。”

江陽思索著這些信息,顯然,對方拿到毛巾後,趁精液未凝固塗到了女童**上,然後去侯貴平宿舍下了手,布置妥當後,讓丁春妹去派出所報警,一切都在計劃中!

問完後,江陽把筆錄遞給丁春妹,讓她把筆錄抄一遍,做成認罪書。

這時,他看到朱偉緊皺著眉頭,兀自走到門口,點起一支煙,用力地吸著。他也跟了出去,道:“怎麽了?是不是……你剛剛聽到孫紅運這名字,好像神情就不太對勁。”

朱偉眼睛瞪著遠處的天空,猛抽了幾口煙,又續上一支,惱怒地點點頭。

江陽狐疑問:“孫紅運是誰?”

朱偉冷哼道:“縣裏一個做生意的。”

“這個人是不是比較難處理?”

朱偉深吸一口氣,過了許久,才歎息道:“這人聽說年輕時在社會上混得很好,黑白通吃。20世紀90年代我們縣裏的老國營造紙廠改製,當時資不抵債,孫紅運把造紙廠收購了,我想你也猜到了,那家造紙廠後來改名叫卡恩紙業。被他收購後,廠子效益越來越好,成了縣裏的財政支柱。就在幾天前,卡恩紙業在深交所上市了,不光是平康縣,這可是清市第一家上市公司。”

江陽沉默著。平康縣最高的一座樓就是卡恩集團的,最大的一片地也是卡恩集團的。清市位於本省西部,多是山區地形,經濟遠比不上本省東部的那幾個城市,平康縣自然更加落後。而卡恩是全縣最大的企業,貢獻了縣財政三分之一的收入。廠裏更是有著幾千名員工,是關乎社會穩定的基石。卡恩紙業在深交所掛牌上市,市領導班子集體到縣裏慶祝,全縣都在熱烈宣傳。

如果是卡恩的老板孫紅運涉案,這個時候抓了老板,會怎麽樣?

清市唯一一家上市公司,剛上市老板就被抓?廠裏還有幾千名員工,這在領導看來,是影響社會穩定的大事。

怎麽抓?

縣公安局會批嗎?市公安局會批嗎?當地政府班子會同意嗎?

江陽瞬間感到前所未有地困難,仿佛前路一片渺茫,就算現在眼睜睜看到孫紅運親手殺人,要辦他恐怕也要頗費周折吧。

這時,朱偉接到一個電話,掛斷後,回頭道:“局裏通知我晚上要抓捕一個盜搶團夥,我先走一步。你留在這兒等她寫完材料,人先不用帶去派出所,你是檢察官,辦不了公安的手續,諒她一個人也跑不了。等過幾天抓捕行動處理完了,我再來找你。”他頓了頓,胸膛起伏著道:“管他什麽上市公司老板,這麽大的刑事命案一旦證據確鑿,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他,看著吧!”

接下來的幾天,江陽打過幾次朱偉手機,朱偉總是關機,隻有一次回複他正在帶隊日夜蹲點抓捕犯罪團夥,等過幾天再找江陽。

而從苗高鄉回來,知道了孫紅運這個名字後,江陽每天上下班,都會繞一圈遠路,經過卡恩集團的大樓看一看。

他並不指望朝裏張望一眼能發現什麽線索,隻是自從知道孫紅運涉案,他本能地想親眼看一看孫紅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不過未能如他所願,他一次也沒見過孫紅運,可是有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看見嶽軍抱著那個疑似被拐來的小孩從卡恩大樓走出來,他心中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第二天他坐上中巴車重新回到苗高鄉,找到了丁春妹的小店,卻見店門緊閉,敲了好一陣,無人應答,向旁邊鄰居一打聽,得知丁春妹這幾天都沒開過店門,像是不在家。

畏罪潛逃!

他急忙掏出手機打給朱偉,幸好朱偉此刻手機開著。

“丁春妹家裏沒人,旁邊鄰居說她這幾天都不在家,怕是潛逃了!”

朱偉做夢也沒想到丁春妹這樣一個女人會選擇潛逃,她雖然報假警,但侯貴平不是她殺的,那天他們也向她宣傳了政策,她的行為雖然屬於犯罪,做偽證,但性質並不嚴重,主觀上她並未預料到侯貴平會死的結果,並且有主動交代的從寬情節,隻要她將來出庭做證,檢方就會建議法院判緩刑。

可是她卻潛逃了!

一個可以適用緩刑的證人,卻選擇了最笨的方法——逃跑!

朱偉連忙叮囑:“你等著別走,我馬上帶人過來!”

一個小時後,朱偉開著警車,帶著兩名刑警和陳明章趕到丁春妹家門口。

江陽奇怪地問:“陳法醫來是……”

朱偉冷聲道:“跟你打完電話後,我細想這事情蹊蹺,我不相信丁春妹會為這事潛逃當通緝犯,老陳聽了後說他來現場看看。”

朱偉打電話叫來了鎮上的派出所警察做見證,他們撬開了小店的木門,初一看就覺得不對勁。

店裏的貨櫃上,有一片玻璃裂了,從一個點發散出輻射狀的裂紋,另一片玻璃不知所終。

陳明章緩緩地走進屋,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幕,道:“玻璃本來就這樣嗎?”

江陽和朱偉異口同聲地回答:“不是。”

陳明章摸了摸額頭,慢慢地繞著屋子走了一圈,講解道:“從地上的痕跡看,屋子新近被人用掃帚打掃過。”

他走到貨櫃旁的一麵牆邊,那裏釘了枚掛鉤,他低頭仔細地看著這枚掛鉤,咂咂嘴:“有血。”

江陽他們連忙上去觀察,果然,掛鉤前端有少許的淡紅色痕跡,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

朱偉皺眉道:“你肯定是血?”

陳明章笑道:“我的專業水平不可能把血和油漆搞混,是血,時間不太久,沒幾天工夫。”

這時,江陽說出了昨天傍晚的事,他下班路過卡恩大樓,看到嶽軍抱著那個小男孩從裏麵出來,小男孩本該是丁春妹在撫養,現在在嶽軍手裏抱著,所以他才會有不好的預感。

朱偉咬著牙,過了好一陣,他一拳砸到牆上,怒道:“抓嶽軍,帶回去!”

他轉頭離開小店,到了外麵,囑咐兩名一同過來的刑警去向周圍的人打聽這幾天的異常情況,他則帶著民警直奔嶽軍家。

注釋

[1]網絡流行詞,指將全部資產作為賭注,孤注一擲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