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侯貴平之死
2001年8月30日,侯貴平來到了苗高鄉。
苗高鄉隸屬本省清市平康縣,地處本省西部山區,離縣城三十公裏,四麵環山,交通不便,經濟落後,大多年輕人都會選擇外出打工。鎮上隻有一所破舊的小學,一百來個學生,六個大齡鄉村教師,一個人要管幾個年級,教育極其落後。
侯貴平是江華大學法律係的大三學生,學校有政策,支教兩年可以免試保研,於是他報了名,來到苗高小學,成了學校裏最年輕、最有文化,也是唯一一個懂得城市文明、現代科學的老師。
學校給他安排了宿舍,是一間在操場旁邊的老舊平房,不遠處一些房子裏住著那些回家路途遙遠的住宿生。
那個年代既能炫富又能打架敲人的大哥大還沒退出曆史舞台,公交車上依然能看見舉起大哥大談著幾百上千萬大生意的老板們,手機剛剛興起,還是奢侈品,他一個學生負擔不起,通信主要靠筆。
當天晚上,他給大學同班的女朋友李靜寫了封信,介紹這裏的情況——落後,但人們淳樸善良,在未來的兩年支教生涯裏,他會盡全力在這有限的教學資源下教給學生更多的知識,來改變一些孩子未來的人生軌跡。
這個一米八大個子的陽光男孩對支教事業充滿了熱情,學生們也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的大哥哥。
很快一個多月過去,國慶後的第一天,侯貴平來到六年級教室上課,看到最後排空了一個位子,那裏原本坐著一個叫葛麗的胖女孩,便隨口問:“葛麗沒來嗎?”
班長王雪梅小聲地回答:“她生病請假了。”
侯貴平不以為意,農村農忙時經常讓孩子請假回家幫忙幹活,卻不想班上一個調皮的男生突然起哄說:“葛麗大肚子回家生小孩了。”引得幾個男生一陣哄堂大笑。
侯貴平瞪了他一眼,斥責他別說同學壞話,但視線一瞥間注意到,班上多個女生的臉上都露出了陰鬱的神色,他隱隱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他轉身繼續授課,努力講著三角形的基本知識。
下課後,他找來了班長王雪梅了解情況。“葛麗生什麽病了?”
“是……她……她不是生病了。”王雪梅吞吞吐吐地說。
“不是生病,那為什麽請假?家裏有事?”
“是……”王雪梅手指在衣角上轉圈,語言表達顯得很艱難,“她……她快生了。”
轟隆一聲!腦袋仿佛受到重擊。
真的回家生孩子去了!
侯貴平微微張著嘴,簡直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回想起這個叫葛麗的胖女孩。她是個沉默內向的女孩,長得高高胖胖的,每天低著頭,回答問題也不敢看老師,當時他隻以為她身材胖,此刻才知道,原來那時的她已經懷孕了。回頭看,那個女孩的肚子確實胖得不太正常。
“真……真是懷孕了?”他再次確認這個不願確認的結果。
王雪梅默默地點了點頭。
犯罪!身為法律係學生的侯貴平第一反應就是犯罪!
葛麗未滿十四周歲,任何人與未滿十四周歲少女發生性關係,都是強奸。
在農村,結婚早、生孩子早不稀奇,很多人都在沒到法定年齡時就結婚生子,直到滿了年紀後才去領證,雖然不合法,但這在很多地方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地方上一般采取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曖昧態度。
可是,任何地方,任何農村,與未滿十四周歲的女孩發生性關係,這都是犯罪,這一條是刑法,全國的刑法,絕對不能變通。
可是現在偏偏就發生了!
侯貴平強忍著心頭的激動,咽了口唾沫。“什麽時候的事?”
“國慶這幾天才知道的,聽說月底就要生了,她爺爺奶奶把她接回去,退學了。”王雪梅低頭小聲地說著。
侯貴平深吸一口氣,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就要退學回家生孩子了。
“她爸媽呢,知道這件事嗎?”
王雪梅搖搖頭。“她爸爸很早就死了,媽媽改嫁了,家裏親人隻有爺爺奶奶,年紀都很大了。”
“她怎麽會懷孕的?懷了誰的孩子?”
“是……是……”王雪梅臉上透著害怕的神色。
侯貴平耐心地看著她。“你能告訴老師嗎?”
“我……”王雪梅咬著牙,囁嚅著不肯說,最後哭了起來。
侯貴平不忍再強迫她,隻能到此為止,安慰著讓她先回去。
後來,他又找了其他學生了解情況,但所有人隻要一提到誰是孩子的爸爸時,都惶恐不敢說,看著孩子們恐懼的樣子,侯貴平隻能作罷。
他從眾人口中大概拚湊出了整個過程。
葛麗的爸爸在她三歲時去外地打工發生事故死了,後來媽媽跟別人跑了,她從小跟著僅剩的親人,也就是她的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爺爺奶奶年紀已大,家境十分貧窮。在這樣家庭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性格很內向,很少主動與同學說話。
大約在今年寒假的時候,有個當地人都怕的人,侵犯了葛麗。對這件事,膽小內向的葛麗從來不曾向別人提及,包括她的爺爺奶奶,後來逐漸地,她發現自己肚子變大了,這才知道是懷孕了。可是一個六年級的女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更覺得這是一件很羞恥的事,她始終不曾告訴別人,大家也以為葛麗隻是胖了而已,直到後來肚子太大,再也隱瞞不住了。
對這件事接下來該如何處理,侯貴平沒有主意。他自己隻是個大學生,沒有太多社會經驗,他知道這件事是犯罪,可是當地其他人是怎樣看待的呢?
也許當地的鄉俗會認為這件事很正常,他一個外地支教老師去替葛麗報警,反而會被家屬和鄉民認為多管閑事。
他拿捏不定,心想這個星期過完,去趟葛麗家看望一下,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問問葛麗本人的意願,到時再做決定吧。
星期五,這周上學的最後一天,下午放學早,學校裏空****的。
侯貴平獨自坐在教室門口,手裏捧著一本書,心中卻布滿了陰霾。
得知葛麗懷孕生子而退學後,他向更多的人了解了情況,學校裏的鄉村老師似乎對此並不在意,說鄉裏經常有未成年女孩結婚生子,很正常。在他們看來,隻有殺人放火才是犯罪,才要坐牢,十來歲的女孩懷孕生子,隻要自己沒說被強奸,就沒什麽大不了的,男方最後要麽和她結婚,要麽會給錢。在這樣的環境下,侯貴平很難說服他們接受十四周歲這條刑法線。
這件事最後該如何處理,他還需要征求葛麗本人的意見。
漸近黃昏,他合上書走回教室,發現坐最後一排的高個子女孩翁美香還留在位子上。
翁美香是班上個子最高的女生,瓜子臉,長得很秀氣,可以預見若幹年後會長成美女。她發育早,現在胸部已經悄悄凸起,開始有了曲線,大概這個年紀的女孩對身體上的變化很害羞,所以她總是弓起背走路,試圖讓胸部的凸起不那麽明顯。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對學生,侯貴平大致了解他們的家境。
翁美香與葛麗一樣,父母不知什麽原因離家了,她成了留守兒童,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這樣的孩子在農村裏有很多,大都性格內向,不愛說話,說話也總是輕聲細語的。
此刻,她手裏正拿著一截短短的鉛筆,一副認真的模樣,在稿紙上寫著日記一類的東西。看到老師進來,她抬頭看了眼,又麵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寫著。
侯貴平關上了一扇窗,回頭催促著:“翁美香,你還沒回家啊?”
“哦……我想在教室寫作業。”
侯貴平又關上了另一扇窗。“老師要鎖門了,你回去寫吧,不早了,再過些時間天就黑了,周末就別住校了,回去陪陪爺爺奶奶吧。”
“哦。”翁美香順從地應著,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慢吞吞地站起身,似乎刻意把動作放得很慢。
侯貴平關上了最後一扇窗,見她還站在原地,往門口示意了一下。“走吧。”
“哦。”翁美香今天的反應特別遲鈍,她依然慢吞吞地背上一個小小的布書包,低頭弓著背,慢慢挪到了教室門口。
侯貴平鎖好門,問一旁的翁美香:“這都周末了,你怎麽不早點回家啊?你爺爺奶奶肯定想你了。”
翁美香低著頭說:“我……我這周末不回家。”
“為什麽?”
“嗯……我想住在學校。”
“喲——”侯貴平湊到她麵前,瞬間露出知心大哥哥的笑臉,但頃刻間想這副嘴臉衝著一個小女孩未免太過猥瑣,忙挺直身體,咳嗽一聲,說,“你是不是和爺爺奶奶吵架了?”
“沒有沒有,”翁美香刻意回避著他的眼神,“爺爺奶奶這星期很忙,我不去添亂了。”
侯貴平笑了笑:“好吧,那你下個星期可要記得回去喲,老師相信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會讓大人擔心的。”
翁美香點點頭,與他一同往學校外走去,快到校門時,翁美香突然停下腳步,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才鼓足勇氣問:“老師,你晚飯吃什麽?”
“我去鎮上吃,你呢?”
“我……我不知道,老師,我能不能……”
“當然可以,老師帶你去吃。”侯貴平猜測到這孩子的心思和不寬裕的錢包,便爽快地答應了。
“謝謝老師!”翁美香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他們說笑著離開學校,夕陽照在他們背上,把兩個影子拉得好長。
學校外的小水泥路邊停著一輛在當時農村並不多見的黑色小汽車,車外倚靠著一個平頭染黃頭發個子不高的年輕男子,他正抽著煙,一臉不耐煩的樣子,看到他們走出學校,大聲喊道:“翁美香!翁美香!”
翁美香朝他看了一眼,連忙轉過頭,置若罔聞,繼續往前走。侯貴平卻停下了腳步,朝那個黃頭發男子看去,那人跑了上來,又生氣地叫了一遍:“翁美香!”
翁美香這次再也不能裝作聽不見了,隻得停下腳步,轉身低下頭麵對黃毛。
侯貴平看著黃毛:“你是?”
黃毛連忙收斂怒容,堆起笑臉:“你是老師吧?我是翁美香的表哥,今天說好了帶她去縣城玩,這孩子,耽擱了這麽久,真不懂事。”
“我……我要跟老師一起去吃飯。”翁美香似乎並不想去縣城玩。
黃毛臉色微微一變,怒容一閃而過,忙又上前笑著說:“麻煩老師多不好啊,走,哥帶你去縣城吃好吃的東西去,你好久沒去縣城玩了。”
侯貴平知道翁美香今天在鬧脾氣,想來周末去縣城玩也挺好,便一同勸著:“你哥帶你去縣城玩,你就去吧。”
“我……我不想去縣城。”
“翁美香!你太不聽話了。”黃毛聲音略略放低了,兩眼瞪著她。
翁美香畏懼地向後退了一步,過了一會兒,很輕地應了一聲“哦”,走到那人身旁。
侯貴平感覺有些不對勁,但想著大概翁美香這孩子今天心情不好,在鬧脾氣,最終還是笑著招個手。“去吧,玩得開心點!”
翁美香不作聲,低下頭。
“跟我走!”黃毛招呼一句,轉身朝汽車走去。
翁美香身子停在原地,回過頭,目光靜靜地望著侯貴平,發現老師隻是微笑地看著她,並沒說什麽。過了幾秒鍾,她緩緩轉回身,跟上了黃毛的步伐。
侯貴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奇怪地看著翁美香離去,他突然有種特別的感覺,翁美香眼中流露出的似乎是一種失望的神色。
黃毛打開車門,翁美香僵硬地站在車旁,手抓著車門,突然轉過身來,大聲叫了句:“侯老師。”
“有什麽事嗎?”侯貴平衝她微笑。
“沒事沒事,”黃毛哈哈兩句,“快上車,老師再見啊。”
侯貴平駐足目送著翁美香上車,車子開動,車頭掉轉方向,朝縣城駛去,副駕駛座的翁美香一直靜靜地望著他,帶著一種奇怪的眼神,眼神仿佛一條線被慢慢拉長,直到再也看不見。
車子遠去,消失在視野中。
那天侯貴平雖然自始至終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可他最終什麽也沒做。
直到後來,他始終在為那一天的原地駐足而懊悔。
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一定會拚盡全力攔下汽車。
翁美香望著他的眼神,眼神隨著車子遠去不斷被拉長的那條線,他永遠不會忘記。
星期天的淩晨2點,侯貴平在睡夢中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門外圍著一群驚慌失措的住宿學生,在一陣混亂的對話後,他總算弄清了狀況。
幾分鍾前,有個女學生起夜,廁所離宿舍有二三十米,女學生拿著手電走到廁所時,突然發現廁所門口倒著一個人,她嚇得連忙逃回宿舍叫起舍友,幾個女生又喊上旁邊宿舍的男生一起過去,到那兒發現倒地的是翁美香,於是趕緊把人扶起來,跑到最近的侯老師處報告。
侯貴平匆忙披上衣服趕過去,此時,翁美香被幾個學生攙扶著,站立不住,意識模糊,不能言語,身上全是嘔吐物,同伴女孩都急哭了。侯貴平不假思索,馬上叫學生一起幫忙,把她抬去了鄉裏的診所。醫生初步診斷,懷疑是農藥中毒,情況危急,小診所無力施救,趕忙喊鄰居借來農用三輪車,載著他們直奔縣城的平康人民醫院。
一路上,侯貴平都急哭了。他用被子緊緊包著翁美香,握著她的手,一直在她耳邊喊她不要睡著,堅持住。他隻是感到翁美香身體越來越沉重,似乎,這被子裏的世界很溫暖,她漸漸沉入了夢鄉。
一個小時的路途顛簸,到醫院時,翁美香已經氣若遊絲,經過幾個小時的搶救,醫生最終宣布死亡。
死因是喝了敵敵畏。
侯貴平癱坐在急救室外的長椅上,整個大腦嗡嗡作響,天旋地轉。
怎麽回事?怎麽就突然死了?為什麽要喝農藥?
侯貴平想到了前天下午翁美香的眼神,他隱約感到翁美香的死沒那麽簡單。
天亮後,校長和鎮政府的人趕到縣城醫院,處理後事。縣城派出所警察也接到報案來到醫院,做情況記錄。當問到侯貴平時,他講述了最後一次見到翁美香是前天下午放學後,她跟著一個黃頭發年輕男人上了一輛黑色轎車,去縣城了,不過他對那人一無所知,雖然覺得那時翁美香情緒不好,但也無法肯定翁美香的死是否與之有關。
因為他是外地支教的大學生,人生地不熟,對善後工作也幫不上什麽忙,校長和鎮上工作人員讓他先帶學生回學校。
幾個學生圍著侯貴平坐在農用三輪車車鬥裏,任山路顛簸,彼此沉默無言,一個女生忍不住偷偷抽泣著。侯貴平仰天把頭搭在鬥欄上,腦中一直浮現出前天下午翁美香坐上車後望著他的眼神,仿佛一切就發生在一分鍾前。
那個眼神……
那個眼神明明是對他這個老師的失望啊……
他一個激靈坐起身,問身邊的學生:“你們知不知道翁美香什麽時候回學校的?”
“昨天下午回來的。”一位和翁美香同宿舍的女生抽泣著小聲回答。
前天下午翁美香跟人上了車,直到昨天下午才回來,然後當天晚上就喝了農藥,這過去的整整一天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侯貴平的不安更盛。
他急忙問:“你們知不知道她有個表哥,個子不高,頭發染成黃色,開一輛黑色小轎車?”
“那個……”女生吸了下鼻子,“那個不是翁美香的表哥。”
“那是誰?”侯貴平瞪起了眼睛,從學生們的神情中,他讀到了更多的不安。
“是……”女生張開嘴,卻始終沒說出來。
“那是誰呀?”侯貴平急了,如果麵前的不是一群小學生,他恨不得抓起對方的胳膊,一口氣問清楚。
“是……是……”女孩支吾著。
這時,一個男生突然開口道:“他是小板凳,是我們鄉上的大流氓。”說完,男生馬上閉嘴,他的胸口在不斷起伏著。
“小板凳?你們鄉上的流氓?”
侯貴平重複著,其他學生低下頭表示默認。
他把目光投向那個女生,盯著她的眼睛問:“翁美香前天下午跟小板凳去縣城了,你知道她去做什麽了嗎?”
“是……是去……”
“告訴老師吧,老師一定會替你保密,同學們也不會說出去的。”
女生抽泣著,身體微微抖動,話到嘴邊卻不敢說出口。
剛剛那男生又突然冒出一句:“翁美香肯定是被小板凳欺負了,侯老師你千萬別說是我說的。”說完,他把頭深深埋到了膝蓋裏。
女生默默地點點頭,輕聲說:“翁美香昨天是這麽跟我說的。”
“欺負?”侯貴平停頓了好一會兒,慢慢地開口,“你們說的欺負……是什麽意思?”
女生低下頭,繼續抽泣著再也不說話了。其他學生也都緊閉起嘴。
侯貴平環視著他們,可沒有人回應他。
沉默,隻有三輪車的馬達聲。
侯貴平嘴巴幹張著,不知說什麽,他隻知道,他所學的專業告訴他,這裏出了大案子!
下車後,他把開三輪車的農夫叫到一旁,詢問關於小板凳的事。農夫隻尷尬地笑笑:“小板凳叫嶽軍,是我們這裏的流氓,侯老師你可千萬別去招惹他,這小子狠著呢。”至於其他再多的信息,他就不願開口了。
侯貴平站在原地,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兩腿肌肉變得很僵硬,最後艱難地走回了宿舍。
現在該怎麽辦?對這個學生和成年人口中都如惡魔一般的村霸小板凳嶽軍,他也有些發怵。
他是個外地人,這裏又是偏遠的農村,城市的文明規則並不適用,很多事情的處理,往往是一些人用嘴巴說了算。
他躺在**,閉起眼睛,腦海中不斷浮現出翁美香那一天的眼神,那求助、那渴望,最後坐上車,帶著失望遙遙遠去的眼神。
他痛苦地握緊拳頭,前天下午發生的一切都如單片循環的電影,不斷播放著。
突然,他想起了他回教室時看到翁美香,她好像正在寫日記,也許……也許她的日記裏會留下些什麽。
侯貴平馬上跑回教室,從翁美香的課桌裏找出了一本日記。他翻到日記的最後幾頁,日記是用鉛筆寫的,小學生的語言很粗糙笨拙,但他還是發現了線索。
日記清楚地寫了小板凳幾天前找到她,說星期五晚上帶她去縣城,她很害怕,但不敢不去。雖然日記裏並沒有寫小板凳要帶她去縣城幹什麽,但結合學生透露的消息,又聯想到葛麗的事,那一定是個讓人憤怒的真相。
來不及多想,他帶上日記本,搭了輛去縣城的貨車,以最快速度趕到平康縣公安局報案,要求對翁美香進行屍檢。
一個星期後。
屋外陽光明媚,宿舍裏拉著窗簾,漆黑一片。
兩顆久別數月的心,迸射出兩股強烈的熱流,在流星最絢麗的那一刻,釋放到對方的身體裏。
體內的多巴胺見頂回落,迅速跌到穀底,兩人也開始把心思放到了正事上。
李靜把頭靠在侯貴平的手臂上,抬眼望著對方明亮的眼睛:“你信裏跟我說的事怎麽樣了?”
侯貴平嚴肅地皺著眉。“公安局對翁美香做了屍檢,處女膜破損,**提取到了精斑,他們第二天就把小板凳抓進去了。唉,隻不過翁美香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後悔,我真的後悔。”
“你後悔什麽?”
侯貴平抿了下嘴巴,視線投向空虛的地方。“這一個星期來,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翁美香坐在車上望著我。我就這樣看著她走了,她對我這個老師,一定很失望,很失望……”他的眼睛漸漸泛紅,最後,無法抑製地哽咽起來,“我那時明明已經看出了不對勁,我看得出她不想上車,我還對她說……我還對她說玩得開心。我……我……”他仰起頭,情緒崩潰,淚水肆意橫流。
李靜把這個男人的頭抱在她的胸口,感受著他的熱淚一滴滴滑落。
過了很久,宣泄完畢,他平複下來,感激地朝李靜笑了笑。
李靜歎了口氣:“我沒想到你支教才幾個月就遇上這樣的事,早知道你不如不支教保研了,等明年畢業直接找工作。”
侯貴平苦笑著搖頭:“我不後悔這次支教,如果隻是順利畢業,我也許當個律師,也許當個法官,也許當個檢察官,永遠是和書麵材料打交道,永遠不知道材料背後的故事,這次支教的經曆,才是真正的社會現狀。”
李靜笑了笑:“你會不會留下心理陰影呢?”
侯貴平挺直身體,說:“當然不會,身為法律人遲早要麵對社會的陰暗麵,要是連這點勇氣都沒有,還當什麽法律人呢?”
李靜打趣道:“還沒畢業就自稱法律人了,說起來我大四了,你才讀完大三,現在我可是你的學姐了。”
“學姐?我最喜歡學姐!”侯貴平一把將李靜壓到身下,向她吻去。
李靜嚶嚀一聲,掙紮道:“你一個大學生來農村可受歡迎了,你欲望又這麽旺盛,兩年空窗期,我真怕你被農村小寡婦勾引走了。”
“說起來我們學校外還真有個小寡婦,長得白白嫩嫩的,你要是怕我被人勾引走,就得經常過來,要不然,我可不敢保證。”
“小寡婦叫什麽名字?”李靜問。
“丁春妹。”
“好啊,脫口而出,把小寡婦名字記得這麽牢,你肯定動了心思!”李靜假裝生氣。
“那你來檢驗我吧。”侯貴平抓住她的手,兩人又抱在了一起。
正當體內的多巴胺再一次升高時,突然,門咚咚咚被敲響了,侯貴平直起身,喊了句“誰啊”,沒人回答,門依然在被粗魯地敲擊著。
侯貴平隻好起身套上衣服,把李靜裹在被子裏,走過去轉開門鎖,剛把門鎖轉開,門就被猛地推開,撞得他一個趔趄,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來人一腳就把他踢倒在地。
“你他媽一個支教大學生在公安局告我什麽來著!老子今天廢了你!”小板凳嶽軍一邊從門外躥進來,衝上去猛踹抱頭蜷縮在地的侯貴平,一邊破口大罵。
李靜被這突**況嚇得措手不及,躲在**大聲叫喊“快住手”。
嶽軍回頭一看,邪笑一聲,跑過去一把掀翻被子,暴露出赤身**的李靜,**笑著:“身材真不錯啊,要不要找哥哥玩玩?”他回頭指著侯貴平罵起來:“你他媽大白天抱個女人在學校睡覺,老子被關在公安局裏吃苦,你他媽說說這應該嗎?”
小板凳嶽軍個頭大概才一米六五,侯貴平整整一米八,身材高大強壯,剛剛是猝不及防被他踹倒,此時爬起身後,見女友受辱,頓時怒發衝冠,衝過去一把把嶽軍揪起來往門外拉。
嶽軍雖然打架經驗豐富,但無奈對方個頭比他大太多,幾下子就被侯貴平重重揍了幾拳。
聞聲趕來的附近鄉民圍上來勸架,但也都是口頭勸架,不敢上去拉住正在打鬥中的兩個男人。
嶽軍麵對侯貴平的拳頭,毫無還手之力,吃了很多虧。這時,他趁侯貴平一個不留意,突然跑到灶台旁,抓起上麵的一把菜刀,衝過來揮舞著。“你動啊,你他媽再敢給我動一下試試!”
麵對近在咫尺揮舞著的菜刀,侯貴平恢複了理智,這種亡命之徒打起架來不要命,誰也不敢保證他的刀不會揮過來。
侯貴平咬緊牙關,向後緩緩退到床沿。嶽軍同步上前,把他逼得坐倒在床,一隻手拿菜刀靠著他的脖子,侯貴平麵對這樣的架勢,根本無法反抗。隨即,嶽軍冷笑著開始一巴掌一巴掌地抽他,罵著:“你再動下試試?”
侯貴平整張臉都被抽紅了,旁邊人見這架勢,哪敢上來勸。
李靜裹著被子蜷縮在角落,嚇得渾身瑟瑟發抖,不停地抽泣著。
“瞧你這呆樣,大白天抱個女人在學校睡覺,還敢到公安局告我!老子告訴你,老子出來了,翁美香就是老子碰的又怎麽樣,你能拿老子怎麽樣!”
聽到這話,侯貴平猛地抬起頭,怒目而視,滿腔怒火熊熊燃燒,吼起來:“砍我,你砍我,你有種就砍死我啊!王八蛋!”
李靜閉著眼睛搖頭尖叫:“不要!”
“老子現在就弄死你!”嶽軍舉起菜刀,但舉起來後,並沒有揮過去,而是退後一步,用刀指著對方,“算你有種,老子今天放你一馬,滾回你的大學去,別讓老子再看見你!我告訴你,我是替孫紅運辦事的,你小心點!”嶽軍把菜刀扔到了地上,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宿舍。
侯貴平立在原地,呆呆地望著地上的菜刀,幾秒鍾後,他一把撿起菜刀,就朝嶽軍追去。
嶽軍聽到身後傳來聲響,回頭一看,見一個凶神惡煞的大個子舉著菜刀追他,頓時嚇得臉色慘白,拔腿就跑,但侯貴平人高馬大,三兩步就追到眼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揪過來。嶽軍大喊救命,侯貴平舉起菜刀,聽到身後李靜大喊:“不要啊!”
侯貴平遲疑著,菜刀立在半空,過了一會兒,他把菜刀扔到一旁,抓起嶽軍的頭發,拳頭如雨點般把嶽軍一頓猛揍,最後在眾人的拉勸下才鬆手。
嶽軍一瘸一拐地站起身,走出很遠後,轉頭威脅道:“你給我等著!”
侯貴平作勢又要衝上去,嶽軍連忙逃走。
在眾人的攙扶勸慰下,侯貴平回到宿舍,關上了門。
李靜看著他紅腫的臉頰,又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侯貴平摸著她的頭,輕聲撫慰著:“沒事,我沒事。”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
夜晚,侯貴平站在鄉上的唯一一個公共電話柱前,疲倦地對著話筒說:“我又去了一趟平康縣公安局。”
“警察怎麽說?”電話那頭的李靜問。
他喪氣道:“態度很敷衍,說他們的調查已經排除了嶽軍的犯罪嫌疑。我說這不可能,他們說排除就是排除了。我問他們翁美香是不是遭人強奸了,他們態度很模糊,說**裏是測出了精液,但究竟是強奸還是其他情況,還有待調查。完完全全不懂法,與未滿十四周歲的少女發生性關係,就是強奸,居然還說其他情況!嶽軍帶翁美香去了縣城一天一夜,他們說嶽軍的精液不符,排除了嫌疑,所以把人放了。可就算嶽軍精液不符,他也最有可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不繼續調查他!”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傳來一聲李靜的歎息:“你還是回學校來吧,不要繼續留在那裏了。”
“那怎麽行?翁美香就這樣白死了嗎?她可是我的學生啊,是我沒攔住才發生了這樣的事!”
“我跟張超老師說了你的情況。”張超是他們的班主任,“張老師的意思也是讓你先回學校,他會把情況匯報給教務處,教務處會安排你去其他地方支教,如果你不想支教,也可以回來接著上大四。張老師說你是個沒出過校門的大學生,對社會上的一切都想得太簡單。大城市裏我們可以講法律,但很多小地方,法律意識都不強。張老師說嶽軍既然知道是你到公安局告發他的,說明有警察把你這舉報人透露給了嶽軍,這是違法違紀的,一定有貓膩。為了你的人身安全,他希望你趕緊回來。”
侯貴平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冷空氣,搖搖頭。“不能,我現在不能回去,我每天晚上閉上眼睛都會看到翁美香。你不是我,你無法體會那種感覺,再向前伸一點點手就能抓住她了,可她還是掉下去了。如果這樣的事都不能用法律來解決,如果這樣一個人就這麽白死了,那我就真的不明白,我們讀法律到底是為了什麽。”
李靜沉默了一會兒,歎口氣,問:“這幾天嶽軍有沒有來報複你?”
“沒有,我不怕他。”侯貴平咬牙道。
“你今天又去了公安局,說不定嶽軍又會知道,我怕……我怕他還要來找你麻煩!”
“那正好!”侯貴平一臉不屑,腦海裏又浮現出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翁美香,他握緊拳頭,指甲都釘進了肉裏,“你別為我擔心了,我根本不怕他,他打得過我嗎?我還盼著他來呢!我真想狠狠揍他,揍死他!”
李靜發出了抽泣聲:“你不要再招惹他了,他打不過你,可你一個外地人,他是當地的流氓,如果他多找幾個人,他拿著刀找你,我……我怕……”她哽咽起來。
侯貴平冷笑一聲:“你說的情況我都考慮過,我也做好了這樣或者那樣的準備,我一點都不怕。他不敢真對我怎麽樣,如果鬧出人命,當地警察再怎麽樣也包庇不了他了。”
李靜哭出聲:“你不要說這種話。”
侯貴平深吸口氣,一臉嚴肅。“如果這個案子我不是親身經曆,那麽對我來說,這隻是個新聞,可以為此痛心疾首幾分鍾,但幾分鍾後,這就是個報紙上的故事了,不會影響到我的生活,我也不會為這個故事浪費更多的精力。可我是親身經曆這一切的呀,我沒辦法袖手旁觀。如果我不管了,就此回學校了,那翁美香的死誰來負責呢?我想我一輩子都會後悔的。”
“可是你已經多次找過警察了,嶽軍依然逍遙法外,你還能做什麽?”
“縣公安局不管,還有市公安局,市公安局不管,還有檢察院。我這幾天也在做一些調查,查到了一些很不尋常的事,我感到整個案子並沒我一開始想的那麽簡單,包括葛麗懷孕生子。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能讓真相大白。”
侯貴平緊緊握住話筒,他有把握,真相就在不遠處。
2001年11月16日,星期五。
大約半個月前,侯貴平得到一份關鍵證據,並且弄清了翁美香之死背後的真相。因為真相太過駭人,出於對平康縣公安局的不信任,他沒有把材料交給平康縣公安局,而是交到了平康縣檢察院。檢察院的一位辦公室主任接待了他,詳細了解了情況,又看了他提交的材料,看得出,那位主任也非常震驚。
一個星期後,侯貴平再次來到平康縣檢察院催問結果,又是那位主任接待了他,這一次,主任專門把他叫到了小會議室,閉門商談,告訴他這個案子他們不能查,反複勸他回大學去,把這件事放到一邊不要再管了。
侯貴平很是失望,於是他在前幾天多上了一些課,今天特意請一天假,一大早就坐車去了清市,找到清市公安局,交上了同樣的證據並說明情況,工作人員表示需要向領導報告後再處理,到時會給他答複。
回到苗高鄉已是傍晚,山區初冬日落早,此刻,鄉上的那些房子都升起了嫋嫋炊煙,天際一抹紅霞,即將沉到山的那頭。
侯貴平伸直身體,深深吸了一口冷颼颼的空氣,邁開步子走回學校。
快到宿舍時,他遠遠瞅見門口有人在徘徊,那人很好辨認,個頭不高,染著黃毛!他警惕地停下腳步,與此同時,小板凳嶽軍也發現了他。
侯貴平眼角微微縮小,冷靜地掃了眼周圍,旁邊地上有塊磚,如果這家夥動手,他就馬上操起磚塊往對方頭上砸。
不過看樣子不必動手了,嶽軍手裏沒拿菜刀,而是一隻手提了兩瓶酒,另一隻手提了一些菜,滿臉堆笑地跑上來討好。“侯老師,您總算回來了,以前是我不對,我錯了,您要怎麽我都行,我給您賠禮道歉,走走,去您屋裏說。”
侯貴平弄不清楚對方在玩什麽把戲,若是換成其他小流氓,不打不相識,浪子回頭金不換,他倒願意與對方交個朋友,但對方禍害他的學生,罪不可赦,完全無法原諒,他腳下沒動,很冷漠地瞪著嶽軍。“你想幹什麽?”
“我們這兒啊,如果兩個人打架鬧糾紛了,大家坐一起,吃頓賠禮酒,道個歉,就好了。”
“我和你,不可能。”他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絕。
“你——”嶽軍臉色有些難看,但馬上恢複笑容,“侯老師,翁美香的事真的跟我沒關係,我們進屋,您聽我慢慢跟您解釋,怎麽樣?”
侯貴平遲疑不決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猶豫中,被他半拖半拉地進了宿舍。
嶽軍很主動地把幾盤葷素冷菜擺開,開了一瓶酒,給兩人都倒上,自己先舉起酒杯一口幹完賠罪:“侯老師,以前完完全全是我不對,我沒文化,您是大學生,別跟我一般見識,如果您不滿意,那您砍我一刀,我絕對不反抗,算是扯平了,怎麽樣?”
侯貴平皺眉看著他,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們先幹了這杯酒,我再和您具體解釋。”嶽軍舉起杯子,一直等著他,侯貴平看了他很久,反正也不懼怕他敢如何,便拿起酒杯一口喝完,仿佛是用足力氣把滿腔怒火壓製下去。
“侯老師,今天您去了市公安局對吧?”
侯貴平一愣,頓時脊柱感到一陣寒意。
“你怎麽知道我去了市公安局?你在市公安局裏也認識人對不對?”侯貴平瞬間讓酒氣漲紅了臉。
嶽軍連連擺手。“我哪能認識市公安局裏的大警察啊,縣公安局的我也不認識啊。我這麽跟您說吧,您去哪裏舉報,馬上他們就都知道了。”
“他們是誰?”
“這我不能說,我跟您說過,我是替孫紅運辦事的,我是他廠裏的司機。您是外地人,可能不知道我們老板,但平康沒人不知道我們老板的。我隻是幫老板做點事情,翁美香的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哪能想到翁美香會自殺呀。現在這事鬧大了,誰都沒想到,他們跟我說了,他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這些事了,您啊,就高抬貴手,不要再管這事了。這裏有三千塊錢,補償您這些日子的辛苦,如果您覺得不夠——”
侯貴平一把打掉小板凳遞過來的紅包,順帶把他推翻在地,冷喝道:“你們要用錢來收買我?這是人命,這是人命!”
嶽軍臉色一變,正想發火,但望著麵前侯貴平正氣凜然的高大身形,本能地畏縮了,便從地上爬起來,強忍脾氣道:“侯老師,大家都是在社會上討個生活,沒必要這麽耿直。他們想知道您今天交到市公安局的材料,是不是還有備份,我不知道您交的是什麽材料,但他們很重視您這份東西,說隻要您願意把這份東西給他們,多少錢您都可以開口。侯老師我偷偷告訴您,他們很有錢,您盡可以開高點。我隻是跑跑腿,如果這件事辦好了,我也能拿點獎勵,我絕對不會忘記侯老師您的人情,如果您選擇繼續在這兒教書,我保證以後整個苗高鄉沒有人敢動您半分。”
侯貴平咬牙搖頭。“不用跟我說了,我今天去市公安局你們馬上就知道了,我算是領教了你們的能耐。不過想用錢買回我手裏這個東西,不可能!不管多少錢,我都不會交給你們!”
嶽軍咬咬牙,冷聲道:“侯老師,我對您個人沒有任何意見,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您來我們鎮教書,也算和我有緣。我跟您說句實話,我憑良心建議您這事不要管了,一是您根本管不了,二是您再管會有大麻煩!”
侯貴平握了握拳頭,伸手狠狠指著對方。“你想威脅我是吧?”
嶽軍害怕再被他揍,向後退一步。“我隻是按他們說的,把好話壞話都帶給您,具體怎麽做,您自己看著辦吧。”
“滾出去!”
小板凳哼了一聲,撿起地上的紅包,轉身開門就走。
侯貴平拿起桌上的酒,連倒三杯喝完,半斤白酒下肚,他紅著臉喘著粗氣,頭腦卻更加清醒。
他掏出筆,在信紙上寫道:
小靜:
我拿到了一些證據,翁美香的事遠比我想象的複雜,這些罪犯很有勢力,我不能在平康久留了。我不害怕他們會怎麽對付我,但這件事在平康無法處理,我必須盡快回學校,學校裏有更多的法律資源,我到時會把情況報到省公安廳和省檢察院,我一定要給受害學生一個交代。明天早上我去給學生們做剩下的教學安排,下午我就回江市。
平
2001年11月16日
寫完信,酒勁湧上來,渾身燥熱,他把信裝進信封,貼上郵票,離開宿舍,把信投到了校門口的信箱裏。
他站在原地,一陣冷風吹來,渾身一個激靈,望著這片山區夜晚層巒疊嶂的黑色天幕,滿腔的憤懣無處發泄。
以前他覺得這片天空像黑寶石一樣,寧靜而美麗。
此刻,他突然發覺,這片天空黑得那麽徹底,沒有一絲光亮。
他想大聲吼叫,又怕驚擾學校裏的住宿生,他喘著粗氣開始繞著學校的土操場一圈圈奔跑,揮灑著體內的酒精和汗水,盡情奔跑。
一直到汗水濕透了衣服,他再也跑不動了,才停下來,慢慢走回宿舍。
他架起煤爐,燒了一壺開水,準備好好洗個澡,然後好好地在這裏睡最後一覺,等醒來後,天就亮了。
這時,門外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響起敲門聲。
侯貴平警惕地回過身。“誰啊?”
“侯老師,是我,家裏熱水沒了,你這兒有嗎?”一個女聲。
侯貴平打開門,門外是那個住學校外麵的年輕小寡婦丁春妹,她穿著白色的雞心領毛衣,很隨意地紮了個馬尾。大晚上的,有女人來訪,侯貴平有些害羞地招呼了一聲。
小寡婦看著燒熱的爐子,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說:“侯老師您在燒水呀,我家柴火沒了,正想燒水洗澡呢,借我點熱水吧。”
“嗯……你拿吧。”
“那我借你熱水瓶用用。”
她挪著婀娜的步子,走過去要拿桌下的熱水瓶,突然一個踉蹌,恰好摔倒在了侯貴平的懷裏,侯貴平一愣,身體似乎不會動了,他粗重的酒氣噴到了她的臉龐上。她突然把手伸進了侯貴平的秋衣,像跳蚤一樣觸及了胸膛的敏感點。
“侯貴平性侵留守女童,強奸婦女,最後畏罪跳河自殺?”嚴良合上這份當年的案卷材料複印件,和辦公桌後的趙鐵民對視一眼。
趙鐵民點頭道:“我派人專門去了一趟平康縣公安局調來這份材料,也找過當時大學裏一些知情的老師核實。當初是平康縣公安局派人到學校通報這個情況的,考慮到江華大學學生支教期間發生如此不堪的事,為了保護各方的聲譽,學校對外宣稱學生是支教期間在水庫意外落水死亡的。”
“這……”嚴良皺眉,“我很難相信這是事實。”
“為什麽?”
“他是名牌大學的學生,受過高等教育,他本身學的又是法律。”
一聽這話,趙鐵民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嚴,你就別擺知識分子的麵孔了,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的套路啊,我最懂,涉及性犯罪的挺多,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嚴良不懷好意地瞪他一眼,道:“你再派人詳細查一遍,這案子很可能有問題。”
“這能有什麽問題?事實清楚,證據充分。”
案卷記錄,2001年11月16日晚上11點,苗高鄉一名名叫丁春妹的婦女來到派出所報案,稱支教老師侯貴平誘騙她到宿舍,強奸了她。
民警趕到宿舍後,屋裏沒人,但在**發現了未幹的精液。
第二天,縣裏的法醫趕到鄉上,提取到了丁春妹**內的精斑。警察在搜查侯貴平宿舍時,還找到一條女童的**,上麵同樣有侯貴平的精斑,這條**經過調查,是侯貴平班上一位叫翁美香的女生的。該女生幾個星期前喝農藥自殺身亡,當時警方在對女生屍檢時發現,女生自殺前曾遭人性侵。走訪當地鄉民的記錄證實,侯貴平支教期間行為極不檢點,大量證人證實,他在大白天和陌生女人在學校宿舍發生性關係。
第三天,鄉民在水庫發現一具男屍,經辨認是侯貴平,丁春妹**內與女童**上的精斑,經過比對,都是他的。
所以警方認定,侯貴平性侵留守女童,強奸婦女,受害人報案後,他倉皇逃竄,最後畏罪跳河自殺。有物證有人證,證據鏈齊全。
嚴良微微搖著頭。“表麵看,案子沒問題。可是你想,案子發生十多年了,照理早該被人遺忘了,那麽江陽又為什麽要在那本檢察官的小冊子上留下侯貴平的名字和身份證複印件呢?小冊子是今年1月份刊印的,江陽死於3月,也就是說,江陽留下名字和身份證複印件是在他死前不久。一起撲朔迷離的命案,死者在死前不久,留下了一起十二年前案子的嫌疑人信息,這值得我們關注。”
他重新拿起材料,把裏麵的各項資料平鋪在桌上,一頁頁仔細翻過,過了很久,他突然注意到一個很明顯的問題:“為什麽材料裏缺少侯貴平的屍檢報告?”
“沒有屍檢報告?”趙鐵民瞪起眼,將一頁頁材料都翻找一遍後,攤開手,“材料裏隻寫了侯貴平溺斃的結論,還真沒有屍檢報告,有點奇怪啊。”
嚴良抬頭嚴肅地瞧著趙鐵民。“一份封存留檔的結案報告裏,居然沒有最重要的屍檢報告,這種紕漏很少會發生吧?”
趙鐵民眯著眼,沒答話。
“你讓你們專案組裏省高檢派來的檢察官聯係平康縣檢察院,看看平康縣檢察院是否有這起案子的材料。”
“檢察院肯定沒有。”趙鐵民搖頭道,“刑事案件中,嫌疑人已經死亡的案子,自動銷案,無須報給檢察院。侯貴平的卷宗,隻可能公安局留檔,不會交給檢察院的。”
嚴良不以為然地看著他。“如果平康縣檢察院沒有這案子的記錄,江陽這位曾經的檢察官為什麽會寫下侯貴平的信息呢?”
兩天後,趙鐵民心急火燎地找到嚴良,帶給了他一份案件材料。“平康縣檢察院果然有一份侯貴平的案件材料。”
嚴良意料之中地接過手,笑著問:“這份裏麵有屍檢報告?”
趙鐵民特別嚴肅地點頭。“有。”
嚴良奇怪地看著他。“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你看了就知道。”
嚴良急忙拆開,找到侯貴平的屍檢報告,目光投到結論上,結論依舊是溺斃。可當他瀏覽到對屍體的描述時,馬上發現了問題。
“屍體上有多處不明原因外傷,死者胃部積水150毫升。”
嚴良忍不住驚呼:“溺水死亡者胃部怎麽可能隻有150毫升積水?”
趙鐵民轉過身,冷哼一聲:“侯貴平隻吞了一口水就淹死了,死個人原來那麽容易。”
“果然這案子有問題!”嚴良微微皺眉,隨即問,“嫌疑人已經死亡,按規定要撤案,公安局不必報到檢察院,為什麽平康縣檢察院也有侯貴平的卷宗?”
趙鐵民搖搖頭。“平康縣檢察院的幾個主要領導都是近年調來的,對為什麽這起本該銷案的案子的案件材料會在他們院,都稱不知道。”
嚴良把整份材料詳細看了一遍,道:“檢察院和公安局的兩份卷宗,內容完全一樣,隻是公安局的那份沒有侯貴平的屍檢報告。屍檢是在公安局做的,他們卻沒有屍檢報告,反而檢察院的材料裏有屍檢報告,這太不尋常了。”
趙鐵民表示認同。
嚴良目光悠悠地望向遠處。“現在你該相信張超沒有在誤導我們了,我們找江陽的遺物,結果馬上發現了一起很不尋常的陳年舊案。”
“你的意思是,這是張超故意讓我們知道的?他的動機呢?翻案?可一起十多年前的舊案,人都死了,翻案有什麽用,值得他自願入獄嗎?”
嚴良雙手一攤。“我不知道答案,無法回答你。你可以再找張超問,不過我相信你問不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他一定會說他對這件事不知情。現在,你隻能繼續查清楚侯貴平的事。”
趙鐵民點點頭,可是隨即又皺皺眉,表現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我拿到這份東西後,也給專案組其他同誌看了,毫無疑問,大家都認為這起舊案有問題。不過大家有個分歧,大部分人隻想盡快把江陽被殺一案了結,不願意為十幾年前小地方的一起普通命案分散精力。哪怕這案子有明顯問題,可當地公安已經定性了,翻案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會涉及很多過去的當事人,會受到各種各樣的阻力。”
嚴良不假思索地說:“毫無疑問,侯貴平的案子,你們必須追查下去。”
趙鐵民為難道:“你很清楚我們的辦案程序,案件調查要權衡投入和產出,如果凡是疑難案件都要查到底,全國警力翻三倍都不夠。專案組是為了江陽被殺一案成立的,不是為了十多年前的普通命案。何況人都已經死了,誰願意自討沒趣替一個死人翻案?地方上的各種辦案阻力,你這位老師是沒有親身體會的。”
“不,”嚴良很認真地盯著他,“侯貴平的案子你們不查出真相,恐怕江陽被害一案永遠破不了。張超建議我們查江陽的遺物,我們去查了,結果馬上牽出一起充滿疑點的舊案,這絕不是巧合。侯貴平的死與江陽被害,以及張超的先認罪再翻供,這幾件事有什麽關聯,雖然現在沒有答案,但我相信線索會逐漸串起來的。”
趙鐵民扳著手指,思考著,過了很久,點頭表示認同。“可是侯貴平的案子都發生十多年了,現在怎麽查呢?”
“很簡單。第一,調查侯貴平的卷宗為什麽會存到檢察院,我相信和江陽有關;第二,”他拿出屍檢報告,指著末尾的簽名,“找到這位負責屍檢的法醫陳明章,向他了解當時的情況;第三,和當年負責該案的經辦人談談,問他為什麽明顯是謀殺的屍檢報告,結論會變成跳河自殺溺斃。”
趙鐵民思索片刻,點頭道:“這幾項調查都需要人手,專案組成員目前還是圍繞著江陽被殺一案,他們不少人是省裏單位的領導,級別比我高,讓他們查一起舊案,我差遣不動,幸好我們支隊有幾百號人,我可以讓我手下的刑警去調查。”
聽他這麽說,嚴良慢慢睜開了眼睛。“這次的案子社會影響那麽大,省市兩級三家單位破格組成專案組,照理組長應該由省廳的人擔任,你這刑偵支隊長級別是不夠的,可是高棟卻極力推薦你。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級別比你高的人,手下卻沒你多。”
趙鐵民驚訝道:“讓我當專案組組長,是高廳的刻意安排?”
嚴良點點頭,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喃喃道:“高棟究竟知道些什麽,他又在這案子裏扮演了什麽角色呢?”
2003年,江陽來到了平康縣。
江陽的人生無疑是幸運的,他從小就是學校裏的尖子生,高考考上了江華大學法律係,2002年順利畢業。
那個時候,外企最吃香,寶潔、四大事務所是所有學生的向往,其次是金融業。當時,公務員不像後來那麽熱門,江陽尚未畢業就很輕鬆地考進了清市人民檢察院。
他並不是清市本地人,卻報考了清市的檢察院,自有他特別的考慮。
當時他的選擇很多,既可以報考最高檢,也可以報考省高檢或者省會江市檢察院的職位,可是仔細權衡之下,這幾家單位都是精英雲集,論學校、論學曆、論能力,他都比不上精英,論關係背景,他更是毫無優勢。清市位於本省西部,經濟排名省內墊底,一線法律專業的精英不會去報考清市檢察院,矮子裏麵拔將軍,他相信江華大學的招牌在落後城市的單位裏,還是金光閃閃的,隻要努力經營,很容易成為單位的重點培養對象,一步步堅實前進,仕途一片光明。
果然如他所料,他一來就成了單位裏唯一的名校高才生,外加他是個帥哥,性格開朗,口才很好,一表人才,而任何機關單位都不缺愛撮合的大媽,很快,單位大媽絡繹不絕地拿著各種女孩的照片找上他。他眼光很高,一律拒絕。
事實證明,他並沒有因單身就隨便挑個女朋友,他對自己的人生規劃很是明確。
不久之後,他等來了值得愛的姑娘。
清市檢察院吳副檢的漂亮女兒吳愛可,遇見了穿著製服的江陽後,立刻產生了眼緣。吳愛可尖臉長發,曲線別致,也學法律,剛剛畢業,現在在一家律所當助理。
於是,兩人在都是法律人的借口下,很快談起了人生理想,對彼此的好感與日俱增。吳副檢也在旁觀察了他幾個月,親自找他談過心,對他很是滿意。
在機關單位生存,如果有一位大領導是未來的老丈人,那麽一切就變得很容易了。再加上平時看點管理類的書,開會時裝模作樣說上幾句莫名其妙的話,他自然成了單位的重點培養對象。
一切都很順利。2003年,吳副檢調去了平康縣檢察院任檢察長,江陽也跟著去了平康縣,任偵查監督科科長,副科級,手下帶四名工作人員,這對畢業才一年的人來說很不容易,所有人都十分看好他。
那個時候手機剛剛開始流行,還沒出智能手機,年輕人的主要聊天渠道是互聯網。畢業後,他的大學同班同學建了一個QQ群,有一次江陽說到自己在平康縣檢察院任職,女同學李靜馬上對他發起了私聊,得知他任偵查監督科科長後,李靜表示過幾天來平康看看他。
李靜是班上的美女,身材相貌都一流,不過她和侯貴平是男女朋友關係,所有人都知道,江陽對她自然不抱任何想法。她突然鄭重提出要來平康看他時,江陽心裏是拒絕的,心想,李靜該不會對自己有意思吧?好吧,雖然他自認長得帥,可他正和領導的女兒談著戀愛,可不敢開任何小差。
他隻能一本正經地問她有什麽事,對方卻不回答,隻說見麵了會告訴他。
對這次會麵,江陽不敢隱瞞,如實告訴了吳愛可,畢竟在這縣城如果發生點什麽風流韻事,一下子就傳開了,要是謠言四起,傳到吳檢的耳朵裏,他很快就會從科長變成門衛。
會麵地點定在了縣城唯一的一家西餐廳,吳愛可獨自坐在一角“監視”,江陽和李靜坐在不遠處的偏僻一桌。
相互寒暄客套一番後,江陽做賊心虛地瞥了眼遠處的吳愛可,壓低聲音直切主題:“你跑來平康找我有什麽事?”
李靜思索一番後,緩緩開口:“你記得侯貴平嗎?”
“你男朋友?我當然知道,”江陽皺了皺眉,“對他發生的事,我很遺憾,好像就發生在我們平康吧?”
李靜默默地點了點頭。
江陽奇怪地看著她。“怎麽回事,這都過去幾年了,為什麽突然提到他?”
她再三猶豫後,說:“有件事我一直想弄明白,但又覺得這樣會很麻煩你。”
聽出不是愛慕自己,江陽鬆了口氣,爽快地問:“什麽事,你說吧,老同學了,不違反工作原則的情況下我一定幫忙。”
“我……我懷疑侯貴平不是淹死的。”
江陽當即瞪眼。“那是什麽?”
李靜牙齒咬住嘴唇,半晌後,低聲說:“他死於謀殺!”
“你說什麽!”江陽一聲驚呼,引起了不遠處吳愛可的注意,片刻後,他意識到自己失態,忙低聲問,“為什麽這麽說?”
“侯貴平死後,平康縣公安局警察帶著結案材料找到學校,向學校通報了這件事,你知道材料裏記錄侯貴平是怎麽死的嗎?”
“不是下河遊泳,不小心淹死的嗎?”
李靜輕輕地搖頭。“通報說,侯貴平性侵留守女童,強奸婦女,在被警察逮捕期間逃走,最後畏罪跳河自殺。”
江陽瞪大了眼睛,連聲道:“這不可能,侯貴平不可能是這樣的人。我跟他雖然不熟,可我知道他不可能是這樣的人!”
他腦海中浮現出侯貴平的身影:一個高高大大的陽光男孩,愛運動,很強壯,一身正氣,絕不是那種躲在角落裏看片的猥瑣男生。他還記得,有一次,有個偷車賊被他們班男生抓到,很多人要去揍小偷,侯貴平靠他的個頭攔住大家,堅持不打人,將之扭送派出所。這麽個陽光正義又善良的大男生,怎麽可能跟性侵案連在一起?
李靜眼眶微微泛紅。“我也絕對不信他會做那樣的事。而且有件事你不知道,在他支教時,我去過他所在的苗高鄉,在我去之前不久,他班上的一個女學生喝農藥自殺了,警察發現女孩自殺前曾遭人性侵,侯貴平一直在為此事向上級舉報,要求調查,怎麽可能是他幹的?”
“你說他舉報學生遭性侵而被謀殺,最後警方的結論卻是,侯貴平性侵了那個女生?”
李靜緩緩點了點頭。
聽到這兒,江陽的臉沉了下來,臉上覆了一層陰霾。
李靜繼續說:“平康縣公安局警方來學校通報這件事時,張超老師看過他們帶來的結案報告,張老師後來告訴我,材料上有問題。侯貴平的屍檢報告結論寫著溺水死亡,而屍檢描述上寫著,胃部積水150毫升。”
江陽不是專業人員,一時不明白。“那又說明了什麽?”
“張老師說,一個人如果是溺死的,會吞下大量積水,150毫升隻是一大口而已,所以他不可能是溺死的。”
江陽驟然動容。“既然如此,張老師有沒有把這個疑點告訴平康縣公安局警方?”
李靜搖了搖頭。“沒有。我問過他,他說地方上辦案,可能有黑幕,這個疑點既然被他看出來了,相信當事法醫自然更清楚,可最終還是送來了這份結論。侯貴平在舉報時,平康縣公安局就有內鬼向被舉報人透露是他舉報的,這案子可能牽涉範圍很廣。張老師說,要在地方上推翻一起案件,非常困難,會牽涉很多人,尤其這樣一件疑點重重的案子,我們未出校門的法律人不懂實際工作的困難,侯貴平已經死了,不管翻案與否都改變不了侯貴平已死的事實。”
江陽閉上嘴,思索著。
從事檢察官工作一年多,他已經不是那個未經世事的天真大學生了,他知道實際辦案的困難,有些案件明明存在疑點,最後卻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妥協了。
學會妥協,是一個人成熟的標誌。
李靜看著他的表情,過了一會兒,試探地問:“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幫我確認一下案件材料,看那份屍檢報告的記錄,是不是真如張老師看到的那樣?”
“如果是的話呢?”
“你……你是偵查監督科的科長,你能不能……”麵對一件很麻煩別人的事,李靜很難說出口。
“你想替他翻案,還他清白?”江陽表現出並不十分熱心的樣子。
李靜慢慢地點了點頭,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那次事情後,我聽說侯貴平的媽媽精神失常,後來就失蹤了,他爸爸不久後也跳河自殺了……”
這時,大概是見到潛在情敵在自己男朋友麵前哭,吳愛可忍不住走了過去,剛走到那兒,卻發現氣氛不像自己預想的那樣。
兩人都很沉默,李靜無聲地哭著,而江陽則正襟危坐,眉頭皺在了一起,從未見過他如此嚴肅。
李靜驀然抬起淚眼看到一副古怪表情的吳愛可,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江陽忙收斂情緒,替雙方介紹了一番,隨後把侯貴平的事向吳愛可轉述一遍,吳愛可臉上漸漸浮現了怒容,突然一拳擊打在桌上,冷聲道:“如果事情真是這樣,江陽,你要查,一定要查!必須還人清白,抓到真凶!”
江陽考慮著如果去調查兄弟單位公安局的案子,不但會遇到阻力,他這個新人也會得罪體製裏的人,猶豫著不敢下決心做保證。
李靜看出了他的猶豫,勉強地笑了一下,抿抿嘴:“我知道這件事很為難,讓你很難做,我……我隻是想確認一下侯貴平到底是怎麽死的,我沒有什麽其他要求。”
吳愛可果斷道:“怎麽可以隻確認一下,這件案子一定要一查到底啊!江陽,你還猶豫什麽,你是不是檢察官啊?你不查,我就找我爸去了。”
李靜疑惑道:“你爸?”
“我爸是檢察長,管著江陽。”吳愛可臉上浮現出得意的表情。
江陽無奈地撇撇嘴,表示這是不爭的事實。
李靜馬上抹了抹眼淚,滿懷期待。“如果……如果真的可以,我希望——”
江陽說:“我知道了,我盡力吧。”
把李靜送上回江市的大巴後,江陽和吳愛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沉默不語,眉頭緊蹙。
吳愛可不滿地數落起來:“怎麽回事!你對你同學的案子好像很不情願幫忙。”
江陽有他的顧慮。“如果真是李靜說的那樣,這件事處理起來不太容易。我工作才一年多,如果要去翻侯貴平的案子,會得罪不少人的。”
吳愛可鄙夷地望著他。“你還是檢察官嗎?你還是偵查監督科科長嗎?你不就是處理冤假錯案的?”
江陽無奈歎氣道:“實際工作不是這麽簡單的,我……我還沒有平反過案子。”
“我真是不明白,凡事都有第一次,那就把這案子當成你平反的第一個案子來做啊。你有什麽可猶豫的?如果是冤案,你這偵查監督科科長當然要義無反顧平反,按著法律規定來辦不就行了,天塌下來我爸會幫你頂著,你怕什麽呢?回頭我跟我爸說一下這事,他一定支持你。”
“可是——”
“別可是了!”吳愛可激動起來,停下腳步,回頭嚴肅地瞪著江陽,“你沒聽到李靜說的嗎?侯貴平明明是去舉報他的學生被人性侵,結果被人謀殺了,死後還被扣上了性侵女童、強奸婦女的帽子。這事害得他媽媽精神失常,失蹤,他爸爸羞愧自殺。一起冤案害了整整一個家庭,如果這樣的事情你都不去阻止,你憑什麽繼續當檢察官?我對你太失望了。”
江陽咬了下嘴唇,馬上笑著討好:“好好好,我一定遵照您的最高指示,盡我所能去調查,可以了吧?”
“這不是為了我查,這是為了你檢察官的職責。我不希望你變成一個什麽事都要考慮利弊的官員,這樣的偽君子我見得太多了!”吳愛可表情很是認真。
江陽深吸一口氣,挺胸道:“好,為了我檢察官的職責,好了,我錯了,我不該犯官僚主義,這案子我馬上去查,中紀委大小姐饒過我這一次吧。”
吳愛可瞪著他,保持了很久一臉正氣的表情,最後,總算被他逗笑了:“這還差不多,記住,去公安局的時候製服穿帥點,別給我丟臉!”
“那是當然的,我是平康縣最帥檢察官嘛——哦,我是第二帥,第一帥是我的嶽父大人。”
第二天,江陽親自帶人去了平康縣公安局,要調侯貴平的案卷材料。接待他的是刑偵大隊長李建國。李建國四十歲左右,個頭不高,體態略發福但仍十分強壯。雖然行政級別和江陽一樣,但刑偵大隊長手下的人可多了,大隊下麵還有中隊,合計有六七十號人,管了這麽多人,自然生出領導的氣場,遠不是江陽這手下就四個工作人員的科長能比的。
得知他的來意後,又見他是個年輕的愣頭小子,李建國很不屑。“侯貴平那案子,罪犯本人已經死亡,撤案了,案卷材料都封存在檔案室,按規定不用交到檢察院,你們檢察院調這份材料幹什麽?”
“我們接到一些情況反映,需要對這起案件做一次複查。”
李建國眉頭微皺。“什麽情況反映?誰反映的?”
“按規定,這方麵不能透露。”
李建國冷笑,一副桀驁的樣子。“那我也是按規定辦事,案子已經銷案封存,不關檢察院的事,你們回去吧。”
江陽忍著脾氣沒有發作,拿出了閱卷的調令,李建國接過瞥了眼,直接還給他,笑著說:“給我沒用,我不管檔案。”說完轉身就走。
江陽在手下麵前失了麵子,心中大為惱怒,在公安局又沒法發作。他隻好去找檔案室工作人員,結果檔案室工作人員說刑事案件的卷宗調檔需要李建國簽字同意,他隻能再去找李建國,可大隊刑警說李建國有事外出,離開單位了,將他們幾人晾在了一邊。
江陽沒料到調份卷宗就直接碰壁,左思右想之下,既然李靜說謀殺的證據在屍檢報告上,經過打聽,平康縣公安局所有屍檢報告均出自法醫陳明章之手,於是他第二天早上去找了陳明章。
技偵中心門口,這是他和陳明章第一次見麵。
陳明章三十五六歲,戴一副眼鏡,長相斯文卻帶著一股獨特的狡黠。
聽到江陽想了解一起兩年前案子的死者死因時,陳明章表現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模樣。“這個找我幹什麽?所有材料都在檔案室,你們檢察院可以憑手續去檔案室要啊。”
江陽皺了皺眉,坦白說:“你們單位檔案室的工作人員不是很配合。”
“那你找領導協調,你們是檢察院的,公安這幫人最怕你們,你們要份東西還怕他們不給?”
江陽無法對著公安工作人員抱怨公安的推諉,隻能耐著性子懇求:“陳法醫,能不能請您通融一下幫個忙,核實一下死因,這個結果對我很重要。”
陳明章打量了他一會兒,皺眉道:“你明明可以走公文程序,卻不走,這個死者跟你什麽關係?”
“死去的嫌疑人是我朋友,那個案子很特殊,我想陳法醫您一定對此會有印象,我想——”
“等等,你說死去的嫌疑人是你朋友?”
“是我的大學同學。”
陳明章想了想,微微一笑,問:“也就是說,你對你同學的死因有所懷疑?”
“對對,但我絕對不是懷疑您的工作能力,我隻是——”
陳明章打斷他,爽快道:“沒關係,工作都會有疏漏,懷疑我工作能力也無妨。”他突然湊過去,壓低聲音道:“這算你私事還是公事?”
江陽不理解為什麽對方態度會突然轉變,隻好說:“目前是我私事,一旦查到證據,我就會按公事辦。”
“這樣子……”陳法醫撓了撓頭,欲言又止。
江陽連忙道:“您放心,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給您添麻煩,以後也不會給您添麻煩。”
“你誤會了,添麻煩我倒一點都不擔心,我是怕麻煩的人嗎?不是的,隻不過嘛……”陳明章一臉為難地說,“這是你私事,我幫助你辦私事,自然會動用我工作外的私人時間,我私人時間是很寶貴的,俗話說,時間就是金錢……”
江陽漸漸聽明白了,心中咒罵著小地方的機關人員實在太過齷齪,想方設法撈錢,但現在有求於人,隻得忍下氣來,問:“多少錢?”
“哎呀,這怎麽說呢,”陳明章伸出一隻手,搖了搖,“你覺得合適,我就幫你翻下記錄。”
“五十塊?”
“喀喀,這個嘛,你知道,現在物價漲得快。”
“五百塊?”江陽瞪圓了眼。
陳明章紅起臉,嘿嘿一笑,很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江陽咬了咬牙,心中激烈鬥爭一番,想起女朋友一定要他查清真相的態度,隻好吐血同意。“行。”
陳明章很開心地笑了起來:“你要查哪個人?我下班了來找你。”
“兩年前苗高鄉上一個淹死的支教老師侯貴平。”
“侯貴平?”陳明章臉色一變,過了片刻,連忙搖頭,“這個不行。”
江陽瞬間警惕起來,盯著他問:“為什麽不行?這起案子有什麽特別?侯貴平的死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陳明章嚴肅道:“這起案子確實很特別,所以五百塊不行,必須得一千塊。”
“一千塊,將近我一個月的工資!”江陽忍不住叫道。
陳明章連聲噓著,看了看周圍,確認沒人聽到他們說話,立刻壓低聲音道:“我雖然是技術人員,不算職能警察,偶爾靠技術接私活不算違紀,但傳出去也不好聽啊,你小聲點。我告訴你,縣裏就我和我徒弟兩個法醫,我一年要碰三四十具屍體,我哪裏記得住這麽多名字。侯貴平這名字我記住了,說明這案子肯定有特別之處啊。不過嘛,我這人還是很厚道的,他畢竟是我的屍體,你是屍體的同學,看在屍體的分上,給你個友情價,八百塊,怎麽樣?如果你接受,除了侯貴平的屍檢報告外,我再送你一條絕對物超所值的重磅信息。”
江陽心中對他一通咒罵,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人都不像個法醫,而是個實實在在的生意人,討價還價了一番最後還是看在屍體的麵子上,才勉為其難地給了個“友情價”。
他思慮了好一會兒,想到除屍體的信息外,還有一條重磅信息,顯然陳明章絕對知道很多事,恐怕這案子大有隱情。
既然已經向吳愛可承諾了會盡全力查清真相,如果一開始就放棄,恐怕女朋友會對自己失望。江陽糾結了半天,大半個月工資,雖然心疼,不過好在身處公職單位沒有其他花銷,就咬牙答應了下來,約了陳明章和吳愛可晚上一起吃飯。
江陽和吳愛可坐在餐廳的包廂裏焦急地等待著,房門半開,他們時不時看向門外。
“黑,實在太黑了,怎麽會有這樣的人!訛了你整整八百塊!你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吳愛可足足在那裏抱怨了半個小時,不斷計算著八百塊需要江陽上幾天班,八百塊能買幾件衣服,能在外吃多少頓,而陳明章簡簡單單的舉手之勞,就敢要價八百塊。
末了,她隻好把抱怨轉到了江陽頭上,說他這個男人就是不會討價還價,如果是她,一定還到三百塊,不能再多了,如果陳明章猶豫,她扭頭就走,對方一定會叫住她說再加一百塊吧,她堅決說一分錢都不能加了,繼續擺出隨時扭頭要走的架勢,最後對方肯定願意三百塊成交。
想到早上江陽就這麽輕鬆答應下來,她就一陣火大。
江陽雖然為八百塊肉痛,但心中也是一陣得意。想著吳愛可這回可明白他愛得深沉了,要知道,這八百塊純粹是為了吳愛可才掏的,他和侯貴平雖是同學,可彼此不熟,他們的交情值不了八百塊。
他笑著說:“既然已經答應他了,隻能我下個月省著點了。早上看他的樣子,侯貴平的案子八成另有隱情,我還怕他反悔不來了。”
“他敢!”吳愛可怒道,“你錢不是還沒給他嗎?瞧這種人的樣子,貪財不要命,他肯定舍不得八百塊。哼,居然有警察敢向檢察官索賄,簡直不要命。你記著,待會兒一定要他開張收據,等案子查清後,你再把他帶回檢察院審他,說他索賄,要他連本帶利還錢。”
江陽撇嘴無奈道:“他不是警察,他是技術崗,不是職權崗,我們這算私事,不是索賄。”
正說話間,陳明章推門而入,反客為主地拉過凳子一把坐下,笑眯眯地瞧著他們。“這是你的女朋友?很漂亮。怎麽樣,錢準備好了嗎?”他沒有過多廢話,開場直接談錢,伸出手,好像正在做一場毒品交易。
吳愛可忍不住說:“這對你來說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八百塊太貴了,三百塊!”
陳明章笑著望向江陽。“這個價格是我和你男朋友談妥的,他同意的,對吧?”
江陽不說話表示默認。
“可是太貴了!”
陳明章攤開雙手,表示無奈。“小姑娘,人要講誠信,而且男人要一諾千金,你男朋友既然已經答應下來這個價格,你作為女朋友應該支持,要不然,別人會以為你不夠愛他呢。”
這話戧得吳愛可閉了嘴,隻能更加生氣地瞪著他。
他絲毫不以為意,從江陽手中很是心安理得地把八百塊現金收入囊中,還拍了拍口袋,表示很滿意,笑著說,既然生意成交,那麽今天這頓飯他請了。結果他卻隻點了三碗麵條,惹得吳愛可心中大罵這也太摳了吧。
江陽不關心吃什麽,隻想早點知道結果,著急問:“陳法醫,你查的事……”
“放心,以誠待人是我的原則!”陳明章笑眯眯地從包裏拿出一份文件,江陽剛準備接過,他又把文件往後一抽,按在桌上,鄭重地說,“我提醒你一下,你走之後,我了解到了侯貴平案子的後續情況。雖說侯貴平是你朋友,但其實這案子跟你並沒多大關係,你如果執意要看這份屍檢報告,恐怕會給你帶來一點麻煩。如果現在你放棄,我會把錢還你。當然——這頓的麵條錢你們出。”
吳愛可心中大叫,這麽嚴肅的話題,為什麽還要提麵條!
江陽猶豫不決,回頭看了眼吳愛可堅決要把案子管到底的表情,絲毫沒有妥協餘地,隻好硬著頭皮說:“我不怕麻煩,你給我吧。”
“嗯……那當然沒問題,不介意的話,容我再問你幾個問題?”
“你說。”
“對侯貴平的案子,你了解多少?”
“我還沒見到結案報告,我知道的就是當年平康縣公安局向學校通報的那些。”
“他們跟學校是怎麽通報的?”
江陽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侯貴平在平康支教期間,性侵留守女童,強奸婦女,最後在民警抓捕過程中,走投無路之下跳河自殺。”
陳明章眼角微微跳動了下。“他們是這樣通報的?”
江陽點點頭。
陳明章抿了抿嘴唇。“你去我們單位檔案室要過結案材料了吧?”
“對。”
“為什麽沒拿到?”
“檔案室的工作人員說要刑偵大隊長李建國簽字。”
陳明章皺眉道:“李建國不肯簽?”
“他說這件事歸檔案室管。”
陳明章點點頭,臉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過了一陣子,他重新抬頭,微微笑著問:“如果你發現侯貴平不是淹死的,你接下來要怎麽做?”
“侯貴平真的不是淹死的?”江陽和吳愛可同時坐直了身子。
陳明章目光毫不回避地迎著,慢慢點頭。“沒錯,我從來沒說過侯貴平是淹死的。”
“可是據說當初的屍檢報告寫的是溺斃。”
陳明章不屑道:“那份屍檢報告的結論一定不是我寫的。”
“可我聽說平康所有刑事命案的屍檢報告都出自你手?”
“很簡單,有人篡改了我的結論唄。”
聽到這話,江陽和吳愛可都知道事情比預想的還嚴重,雙雙陷入了沉默。
陳明章笑了笑,看著他們倆。“現在你們還想買侯貴平真正的屍檢報告嗎?”
江陽心裏更加動搖了,他知道這件事大概會牽涉很廣。偽造屍檢報告,那是嚴重的職務犯罪,該不該繼續深入調查下去?他一個年輕檢察官,並沒有多少經驗,更談不上人際關係網,目前在吳檢的提拔下當上科長,如果平平穩穩走下去,相信未來會很順利。但如果牽扯進地方上的一些複雜事情裏,不管結果如何,恐怕都得不到任何好處。
陳明章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沒有說話,表現出很大的耐心。
這時,吳愛可果斷地開口:“我們買,這件事情我們查定了!”
“這得看你男朋友的意見。”
江陽咬著嘴唇不作聲。
吳愛可瞪眼道:“江陽!”
江陽馬上抬起頭,道:“我買,案子有隱情,我作為偵查監督科的檢察官,我要查下去。”
吳愛可瞬間用欣賞的眼神望著他。
“行吧,那我就把屍檢報告交給你吧。”陳明章笑了笑,把材料交了過去,接著緩緩說,“我這兒的結論很明確,侯貴平不是溺亡的,而是死於謀殺。在他落水前,他已經死了或者正處於瀕死狀態。因為他胃裏積水隻有不到150毫升,溺死的人可遠遠不止這些了。他身上有多處外傷,但都不是致命的,直接的致死原因是窒息,他脖子沒有勒痕,嘴唇破損,大概是被人強行用布之類的東西悶死的。他體形高大,要把他悶死,一個人是不夠的,凶手至少兩人。這些是我的結論。”
陳明章三天兩頭跟屍體打交道,描述起死人來,仿佛說著雞鴨牛羊一般,吳愛可聽得心中一陣發怵,腦海中不禁刻畫起侯貴平屍體的模樣。
陳明章笑稱:“我這份屍檢報告的結論是經得住檢驗的。不是我吹牛,我在這方麵的職業技能很出色,我是法醫學博士,我老家在這兒,需要照顧爸媽,才來平康這小地方上班。我的水平不輸大城市公安局的法醫,所以你們對我這份屍檢報告的準確性,大可以放心。”
過了會兒,陳明章調侃般瞧著江陽,又說:“現在你拿到這份報告了,也知道公安局裏的那份案卷材料有問題,我很好奇,你真的打算為一個死去的人翻案嗎?”
江陽看了吳愛可一眼,馬上把心頭的猶豫打壓回去,穩住正氣凜然的檢察官形象。“我要為侯貴平翻案!”
“恕我直言,你和這同學關係很要好嗎?”
“一般般,普通同學關係。”
“那我建議你還是算了吧,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翻案,從來都不容易,要得罪人的。你還年輕,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冒險,這案子,比你想象的複雜,翻案,嗯……你級別不夠。”
吳愛可不服氣。“他是科長。”
“科長?”陳明章不屑地笑了笑,“一個縣級機關的科長,也就副科級吧?而且還是個很年輕的科長。李建國和你級別一樣,你還是他的監督部門,你連他都擺不平,還怎麽翻案?”
吳愛可聽到江陽被他說得一文不值,不由得惱怒道:“照你說翻案要多大級別?”
陳明章指著江陽。“等他當上檢察長還差不多。”
吳愛可笑稱:“我爸就是平康縣檢察長,正職,一把手。”
“呃……這樣啊?”陳明章重新打量起他們倆,“難怪。我想這事你知道沒那麽簡單,小地方事情處理起來特別複雜,更別提翻案,但你一個剛工作的檢察官就敢出頭,果然是靠吃軟——喀喀,”他強行把“飯”字吞了回去,“有大靠山啊。”
江陽看了一遍屍檢報告,把材料放到一邊,不解地問:“你為什麽會有這份最原始的屍檢報告,你們的報告不都是並到結案報告裏一起放檔案室了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陳明章不由得笑了起來,一臉欣賞地看著江陽,衝吳愛可道,“小姑娘,光情緒用事是沒用的,你男朋友比你聰明多了。”
吳愛可嘴裏哼了聲,但聽到他這麽誇江陽,心裏不禁得意。
陳明章繼續道:“事情是這樣的,當初大隊長李建國帶人送來了侯貴平的屍體,我還沒得出結論呢,他就四處告訴其他警察,說侯貴平是畏罪自殺淹死的。後來我找到他,說出了我的結論,侯貴平不是淹死的,而是死於謀殺,還沒等我說完,他就跟我說,侯貴平一定是自殺淹死的,不會有第二種可能,讓我就按這個結論寫。我不同意,因為這明顯違背我的職業道德嘛,萬一將來翻案,說屍檢報告有問題,豈不變成我的責任?他一直勸我,說他們刑警有破案考核壓力,如果侯貴平不是死於自殺的,他們不好交代。我很懷疑他說法的真實性,還沒展開調查呢,怎麽就知道案子破不了?所以我最終依舊不同意,於是他讓我隻要寫好屍檢過程就行了,後麵的結論他來寫,所有責任他來承擔。沒有辦法,他是刑偵大隊長,這塊他說了算,我隻能做好我的本職工作。所以如果檔案室的卷宗裏,屍檢報告的結論寫著侯貴平溺斃,那一定是李建國寫的。”
江陽不解地問:“那麽你手裏的這份屍檢報告原件?”
陳明章笑眯眯回答道:“既然屍檢報告結論由他來代筆,若將來翻案,變成我和他共同偽造屍檢報告,那我豈不是很倒黴?所以呢,我自己重新寫了一份屍檢報告,簽下名字,蓋好章,一直保留著,作為我完全清白的證據。”
江陽思索著,他理解陳明章故意留一手的做法,一個法醫的權力是有限的,他隻能保證自己的工作沒風險,管不了刑警隊長最後會把案子如何處理。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關於侯貴平性侵留守女童和強奸婦女的事,你知道多少?”
陳明章皺眉道:“性侵女童這件事,侯貴平有沒有做過,不好說。可能有,也可能沒有。”
江陽不解地看著他。
陳明章露出回憶的神情。“侯貴平屍體被發現前一天,刑警送來了一條小女孩的**,上麵有精斑。侯貴平屍體被找到後,我從他身上提取精斑,比對後,兩者確實是一樣的。”
江陽和吳愛可都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心中都在呼喊,怎麽可能,難道侯貴平真的性侵了女童?
陳明章又道:“但是光憑一條**上的精斑是不能下結論侯貴平性侵女童的。那名死去的女童也是我做的屍檢,我從她**裏提取到了精斑,不過從來沒和侯貴平的精斑比對過。”
“為什麽?”
陳明章臉上表情複雜。“因為在侯貴平死的前幾天,法醫實驗室有人進來過,丟失了一些物品,包括從女童體內提取的精斑也不見了。”
江陽吃驚道:“小偷怎麽會跑到公安局的法醫實驗室偷東西?”
陳明章笑了笑。“是不是小偷幹的,沒有證據,我們就不要下結論了。”他吐了口氣,道,“女童**上的精斑確實是侯貴平的,但體內精斑沒有比對過,所以我說侯貴平是否性侵了女童,結論是不知道。不過嘛,他強奸婦女有可能是真的。”
江陽和吳愛可張大了嘴巴。
“那名婦女被強奸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苗高鄉,提取了她**裏的黏液,上麵有精斑,後來侯貴平屍體被找到後,經過比對,這確實是他的,他與那名婦女發生過體內**行為,這是不可能偽造的。”
江陽聽到這話,半晌默默無言,這個結論徹底打破了侯貴平在他心中的形象。李靜是站在侯貴平女朋友的角度看問題,自然深信侯貴平絕對不會做出那些事,但是證據上,侯貴平確實這麽做了啊。
替一個強奸犯翻案,值得嗎?
陳明章似乎看出他心裏的想法,笑道:“是不是在考慮,該不該為一個強奸犯翻案?”
江陽默認。
“其實侯貴平也未必是強奸犯吧,我的結論隻能證明侯貴平與那名婦女發生過性關係,是不是自願的誰知道呢。”
即使是自願的又怎麽樣呢?背著女朋友,在支教期間與其他婦女發生性關係,在江陽看來,同樣是件很齷齪的事,侯貴平的人品該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陳明章站起身,道:“後麵怎麽辦,都看你個人的決定。”
江陽表情沉重地點點頭,說了句:“不管怎麽樣,還是謝謝你。”
陳法醫拍拍裝了錢的胸口,道:“助人為樂嘛。”
江陽看著他問:“你跟我說了這麽多內情,你就不擔心……不擔心給你帶來麻煩嗎?”
陳法醫不屑地說:“這有什麽好擔心的。首先,法醫在單位裏是技術崗,是相對獨立的部門,領導頂多看我不順眼,不能把我怎麽樣。其次呢,就算有人因為我多管閑事想辦法調走我,那也無所謂嘍,法醫工資本來就低,要不然我也不會私下接活,不光這次跟你,我還有很多賺錢門道,醫學、物鑒學、微觀測量學,這些我都很精通的。不幹法醫,還有很多單位排隊請我呢,現在無非是有點職業理想罷了。”
他豁達地笑起來,也感染了另兩人,江陽和吳愛可走出了剛剛一席話帶來的無形陰霾,跟著笑出了聲。
這時,江陽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對了,你說除了侯貴平的事外,你還要告訴我一條——”
“一條絕對物超所值的重磅信息。”陳法醫沒忘記這事,他咳嗽兩聲,帶著仿佛蒙娜麗莎一般神秘的微笑看著他們,“我剛說我有很多賺錢的門道,其中一樣是炒股。中國股市自從2001年見頂後,已經跌了兩年多了,你們現在如果有錢,可以多買一些貴州茅台這隻股票,拿上個五年十年,你們準會發財的。”
兩人剛剛被鼓動得滿懷期待的臉頓時像被戳破的氣球般泄了氣。“這就是你說的重磅信息啊?”
“對啊,你們如果不信,十年後一定後悔沒聽我的。來,服務員,買單。什麽!餐具也要一塊一份,賺錢要不要這麽拚命啊?”
江市刑偵支隊的大院裏,一輛奔馳S級轎車緩緩駛進停下,從車上走下一位四十多歲、戴著眼鏡、一身休閑裝扮的男人,他邁著輕鬆的步子朝辦公樓走去。
趙鐵民透過落地玻璃指著他。“我們的客人來了。”
“他就是法醫陳明章?”嚴良頗感意外。
趙鐵民揶揄他:“你是在想憑法醫那點微薄收入,怎麽開上大奔了?你一個正教授都開不起,這陳明章嘛,要麽富二代,要麽拆遷戶,要麽靠臉吃飯吧?”
“最後一條對他有點困難,趙大隊長可以把這碗飯吃得很香。”
趙鐵民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臉龐,哈哈一笑:“法醫有錢不奇怪,你過去那位姓駱的朋友不也很有錢嗎?”
提起那位姓駱的朋友,嚴良苦笑著搖搖頭,臉上泛著落寞。
“這位陳法醫呢,比你那位朋友更有錢,因為他是你那位朋友的老板。”
嚴良啞然。“他是駱聞的老板?”
“沒錯。我聽別人說,這位陳法醫當年私下很有賺錢的門道,炒股特別厲害,早年買了貴州茅台的股票,一口氣拿到2007年大牛市賣了,賺了一百倍,後來就辭職到江市創業當老板,開了家微測量儀器公司,幾年後他邀請駱聞以技術入股,成立了現在這家專門對口我們公安的物鑒設備公司。待會兒關於江陽和張超,你有什麽問題盡管問他,我們是甲方嘛。”
不消片刻,陳明章來到了辦公室。
十年過去,現在的陳明章是個四十五六歲的中年人,麵容雖比起當年少了很多膠原蛋白,眉宇間倒是依然帶著一分和他年紀不相符的玩世不恭。
這一次他可沒像當年“勒索”江陽八百塊那樣,管趙鐵民和嚴良要錢,他現在的公司有一大半業務對口公安部門,作為乙方,他進門就掏名片,一口一個“領導”。
寒暄完畢,趙鐵民又找了幾位專案組成員和記錄員共同參加這次會議,彼此介紹一番,表明會議是響應省公安廳號召,大家要本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共同努力攻克大案。末了,趙鐵民笑眯眯地暗示對方,如果你陳明章有所隱瞞,那我趙鐵民就會放大招。
立場表達清晰後,嚴良就開始發問了:“陳先生,你還記不記得2003年有一起命案,嫌疑人同時也是死者,名字叫侯貴平?”
“記得,是我做的屍檢。”陳明章沒有任何猶豫,脫口而出。
嚴良拿出了從平康縣檢察院拿到的屍檢報告,出示給他。“這份屍檢報告是你寫的嗎?”
陳明章瞥了一眼就點頭。“沒錯,是我寫的。不過——”他微微皺起眉,“你們怎麽拿到這份東西的?”
趙鐵民微眯起眼打量他。“我們是公安機關,拿到這份材料很奇怪嗎?”
“當然奇怪了,這份報告隻在平康縣檢察院有,你們公安跑檢察院拿到這份報告,好像不太常見。”
趙鐵民和嚴良相視一眼,連忙道:“你說這份屍檢報告隻在平康縣檢察院有?”
“對啊。”
“平康縣公安局呢?”
陳明章望了他們一圈,隨後漫不經心地說:“公安局以前有一份偽造的屍檢報告,現在可能沒有了。”
“偽造的屍檢報告?”專案組其他成員都瞪大了眼睛。
陳明章回憶起來:“案子經辦人是李建國,當時的刑偵大隊長,他要我在屍檢報告的結論上寫溺斃。我是個很有職業操守的人,當然不同意,於是他拿了我的屍檢報告,自己在結論上寫下溺斃,所以平康縣公安局的那份屍檢報告上隻有蓋章,沒有我本人的簽名。我知道他這麽幹,為防以後翻案,變成我的責任,我當時就另外寫了一份真實的屍檢報告保留下來。”
嚴良問他:“就是檢察院的這份嗎?”
“對。”
嚴良微微皺眉。“你這份真實的屍檢報告為什麽會放在檢察院?本該銷案的案子又為什麽會報到了檢察院?”
陳明章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我……我把屍檢報告賣給了江陽。”
“賣給了江陽?”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重新確認一遍後,他確實是說賣給了江陽。
嚴良咽了口唾沫。“好吧,你說說怎麽賣給江陽的。”
陳明章隻好把當年的交易一五一十地向他們講述了一遍。原來江陽拿到報告後,費了很大力氣,最後才在檢察院把侯貴平的案子重新立案,所以檢察院保留了這份報告。
嚴良思索著,又道:“李建國擅自偽造了屍檢報告,可是我們從公安局拿到的結案材料,裏麵根本沒有屍檢報告,偽造的那份去哪兒了?”
“很簡單,江陽拿到我的屍檢報告後,就開始為此翻案,公安的報告有明顯漏洞,自然被人拿掉了。”
“被誰拿掉了?李建國嗎?”嚴良追問。
“也許是他,也許是其他人。法醫不管這些。”陳明章含糊地說著。
嚴良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表情,他很自然,不過做大生意的人演技總不至於太過浮誇,不太容易判斷他究竟透露了幾分信息。過了一會兒,嚴良問:“對江陽你了解多少?”
陳明章雙手一攤。“我和江陽隻是做了那一次交易,後來又見過幾次,我2007年就離開了平康,來到江市,交情並不深。”
“你覺得他的為人怎麽樣?”
陳明章哈哈笑起來:“你們的意思是指他因受賄入獄,還有賭博、有不正當男女關係這些事?”
嚴良點頭。
陳明章搖搖頭。“他後來怎麽變成這樣我不知道,至少一開始我認識的江陽,絕不是這樣的人。”
站在落地窗前,嚴良注視著陳明章坐上奔馳車,漸漸駛出了支隊大院。
一旁的趙鐵民撇撇嘴。“這家夥,沒說實話。”
“至少我們提問的,他都如實回答了,隻不過我們沒問的,他也沒說,他有所保留。”
“你認為他為什麽有所保留?”
“也許他不想牽扯到自己,也許……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感覺得到,他對江陽的人品持肯定態度。”
趙鐵民連連點頭。“當說到江陽受賄、賭博、有不正當男女關係時,他語氣很不屑。”
“對江陽這個人,我們還需要找更多的人了解。不過首先,我們應該調查一下李建國,照陳明章所說,是李建國偽造的屍檢報告。”
這時,趙鐵民接了一通電話,過後,他皺著眉有些無奈地說:“恐怕調查李建國會比較困難,他現在的級別可不低。”
“什麽級別?”
“清市公安局政委。”
“比你還高。”嚴良倒吸口冷氣,意識到這是個很麻煩的問題,趙鐵民是江市支隊的隊長,根本沒權力去調查一個異地城市、級別比他更高的警察。
趙鐵民無奈道:“我隻能找專案組裏省高檢的同誌,說服他們相信侯貴平的這宗案子一定與江陽被害一案存在關聯,請他們派人向李建國了解情況。”
嚴良微微眯著眼。“如果李建國當年在侯貴平的案子上存在某些違法犯罪問題,你會怎麽辦?”
“不管他當年做了什麽,都不在我權力管轄範圍內。我隻對江陽被害一案負責,如果他與案件有關,也是由省級機關處理。”
一聽到這話,嚴良突然眼睛微微收縮,陷入了思考。
趙鐵民發現了他的異常。“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動機。”
“什麽動機?”
嚴良眼神望向窗外,喃喃自語:“張超自願入獄,難道是為了逼迫專案組去調查李建國,為當年的案子平反?不對,為了李建國不需要這麽大動靜,翻案也不需要付出這種代價。動機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