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煩惱
鎮上沒有通往三名山的直達車,三個孩子起個大早,先坐車到了市區,然後又坐了兩個小時的車到了三名山風景區。
遠遠地,朱朝陽指著檢票口一個矮墩墩的胖婦女,介紹道:“那是我媽媽,你們先等一下,我先過去跟我媽說幾句。”
他跑到媽媽周春紅邊上。
“咦,你怎麽來了?”
“我帶兩個同學過來玩。”他指著遠處的丁浩和普普,“一個是我小學同學,後來轉去杭州讀書了,這幾天來玩,還有個是他妹妹。對了,媽——”他連忙從口袋裏掏出五千元錢,偷偷塞給她,“昨天爸爸叫我過去,給了我五千元,你收好。”
“朱永平這次怎麽良心發現,給你這麽多?”周春紅把錢塞進口袋。
朱朝陽微微低下頭。“昨天過去時,另外幾個一起打牌的叔叔讓他多給我點的。不過,昨天被他老婆和女兒撞到了。”
周春紅關切地問:“她們怎麽說?”
“沒怎麽說,他女兒不認識我,還問我是誰,爸爸……他說我是方建平叔叔的侄子。”他聲音很小。
周春紅看著兒子的模樣,眼眶不禁發紅,強行忍住,冷聲哼道:“朱永平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做爹做到這份上,還不如去死呢!”
朱朝陽抿了抿嘴,沒說什麽。周春紅岔開話題,拉了拉兒子的衣服。“衣裳很髒了,自己沒洗吧?本來我明天休息的,昨天李阿姨她爸生病住院了,我跟王阿姨要留下來頂班,這幾天回不去了,你今天自己回家把衣服洗掉,知道嗎?”
“知道了,我會洗的,嗯,那我帶同學上山去玩了。”
“去玩吧,你們回去後,你請同學到外麵吃,別人過來玩,你要招待好一些,不要讓人覺得你小氣,你有錢嗎?”
“我還有幾百元,夠用了。媽,你這幾天不回家的話,我留我同學在家住幾天,一起玩玩,好嗎?”
“嗯,你們隨便玩吧。”周春紅平日裏對兒子沒多少約束,她一向對兒子很放心,而且兒子特別爭氣,從小學開始功課就不需要她管,成績一直數一數二,這是她的驕傲。
朱朝陽朝兩個小夥伴招招手,兩人過來很禮貌地叫了“阿姨好”,跟周春紅一起上班的王阿姨偷偷說普普這小女孩長得真漂亮,像瓷娃娃一樣,給朝陽當媳婦挺好,周春紅笑著拍了她一下。同時,這話也被普普聽到了,她歪嘴笑了一下,做了個鬼臉,沒說什麽。
三個小孩一起爬山玩耍,很快忘記了各自的煩惱。今天是7月的第一個星期三,不是節假日,又在旅遊淡季,山上沒幾個遊客。三個人打鬧著一路走上去,很快就到了半山腰平台邊緣的一個涼亭裏休息。
“要是每天都能這樣一起玩就好了!”丁浩感慨一句,伸直了身體,朝向涼亭外側的空曠天空。
普普望著山下的一大片風景,也不由得開心地笑起來。“朝陽哥哥,你看這裏風景怎麽樣?”
“很好啊。”
“我想在這裏拍幾張照片。”
“沒問題,你先站著,我試拍幾張看看。”
普普馬上認真地站直,兩個剪刀手伸到腦袋上,笑得很燦爛。
“真像個兔子,哈哈。”朱朝陽擺弄著相機,丁浩在他後麵看他操作。
拍了幾張後,朱朝陽點開照片看效果,背景很漂亮,普普也很可愛,三個人都說好,隨後又換角度拍。
這次相機對著的方向是平台前方,此刻平台上隻有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對五六十歲的老夫妻,朱朝陽連拍了幾張,打開看時,效果很好。
“怎麽樣?”
普普連連點頭。“拍得很漂亮!我好喜歡。”
“耗子,你也拍幾張吧?”
“我就不用了吧,我對拍照沒興趣。”
“嗯……那我給你們錄像吧。”
“相機還能錄像?”普普很好奇。
“是啊,還能錄音,快,我已經開始了,你們兩個對著鏡頭說幾句話唄。”
“說什麽呢?”普普道。
“哈哈,看我的,”丁浩開始裝模作樣,“各位觀眾大家好,現在大家收看到的節目是《新聞聯播》,由著名主持人丁浩先生為大家主持,首先我們看一條今天的熱點新聞,三名天才少年在三名山遊玩,然後……”
“然後發生了什麽?”朱朝陽笑著問。
普普道:“丁主持,後麵呢?沒啦?”
“然後……然後……”丁浩害羞地撓著頭,編不出後麵的話。
就在這時,兩聲撕心裂肺的“啊”同時傳來,把三個人都嚇了一跳。三個人同時朝平台方向看去,此刻平台上隻剩下剛剛那個年輕男人,那對老夫妻已經不見了。
幾秒鍾後,山下傳來了幾聲嘭嘭悶響,那個年輕男人趴在城牆邊,向下大叫:“爸!媽!爸!媽!”他轉身衝到遠處的風景區商店前,大吼著:“快救人!快救人啊!我爸媽掉下去了!”
朱朝陽連忙收好相機,三個人一齊跑了過去。
頃刻間,附近的人都跑了過來,景區管理人員一邊打電話,一邊趕緊下山救人。三個孩子也像其他人一樣,趴在城牆邊向下張望。
“這麽高!人影都沒看到,還能活嗎?”丁浩倒吸了一口涼氣。
“肯定死了。”朱朝陽把腦袋縮回來,在這個高度俯視,人本能地會產生一種恐懼感。
普普摸著城牆,道:“奇怪,這麽寬的城牆,怎麽會掉下去?”
這裏的城牆有半米多寬,人坐在上麵是很穩當的,所以經常會有遊客坐在城牆上拍照。當然,旁邊有塊景區放置的寫著“注意安全”的提示牌,不過之前從來沒有人坐在城牆上掉下去。
丁浩道:“可能是朝外側坐著的吧,想爬回來時,一不小心滑下去了。”
普普搖頭道:“怎麽可能?誰敢朝外坐著呀,而且還是老年人。”
朱朝陽想著可能的解釋。“大概其中一個老年人突發什麽病,向後昏倒了,順勢把另一個也帶下去了,嗯……反正命不好唄。”
這時,他們遠遠看到山下已經有景區的幾個工作人員走進下方樹叢裏找人了,丁浩連忙招呼兩人:“走,我們也下去看看。”
普普撇撇嘴:“這有什麽好看的?”
“我還沒見過人從這麽高的地方摔下去是什麽樣的。”
朱朝陽鄙夷地望了他一眼。“肯定摔得一團糟,很惡心的。”
“就是,一定到處都是血。”普普同樣不感興趣。
丁浩好奇心特別重。“下去瞧一下吧,到時你們站遠點,我過去看看好了。”
兩人被他說得厭煩,朱朝陽隻好道:“好吧,我去看下我媽是不是要幫忙什麽的,出了這麽大事,他們景區肯定要忙死了。”
三個人走下山,剛到檢票口,周春紅正和幾個同事圍著議論死人的事。
“媽,掉下去的人找到了嗎?”
“你們下來了啊,你們早點回去,我們等下還要打掃,做很多事呢。”
“人找到了嗎?”
周春紅咂咂嘴。“剛找到,保安正在抬出來呢。”
“阿姨,人怎麽樣了?”丁浩問道。
旁邊一個男同事怪笑著嚇唬三個孩子:“兩個人都摔得七零八碎,哎呀,剛剛進去的兩個保安都跑出來吐了。”
正說話間,幾個保安和已經趕來的警察從山下林子裏走出來,手裏提著兩卷用塑料布包起來的東西,塑料布上沾著血,這些人的臉色都很難看,顯然是強忍著胃裏的翻滾,趕緊把屍體先弄出來。
跟在後麵的,是朱朝陽他們剛剛在山上見過的男人,男人臉上都是眼淚,哭得很傷心,一路快步跟在保安和警察身後,啜泣著朝著塑料布喊:“爸!媽!爸!媽!”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被他的情緒感染,感同身受,紛紛歎息著死者命不好。
三個小孩駐足原地看著,少年人沒經曆過多少生離死別,並沒有過多思考生命短促之類的感想,隻是抱著看熱鬧的好奇心。又待了些時間,三個人跟周春紅告別,準備回家。走過景區管理站外麵時,三人又遇到了那個男人,和一些警察、保安、景區管理人員站在一塊,正商量著處理辦法,是直接把死者送去火化還是帶回家辦喪事,男人打了幾個電話後,哭著說先送殯儀館吧。談妥後,眾人把兩卷塑料布放上了景區的皮卡車,警車跟在後麵,男人則走向了他停在一旁的車子。
“是寶馬車,這人好有錢。”朱朝陽咂咂嘴。
其實張東升開的是國產寶馬,並不貴,不過朱朝陽分不清國產的、進口的,反正看到寶馬的標誌,就覺得是有錢人。普普停在原地,朝寶馬車打量了一會兒,直到寶馬車駛離,消失在他們視線外。
三個孩子本以為這不過是他們遊玩中的一個插曲,此刻他們並不知道,今天的事,將徹底改變三個人接下來的命運。
徐靜兩眼通紅地走進調解室,一個錯步,差點跌倒。跟在她身後的張東升連忙抓住她將她扶穩,下一秒,徐靜卻手腕一扭,把手從張東升手裏掙脫出來,似乎一點都不想碰到他。
張東升微微一愣,眉頭皺起,看了她一眼,隨即低聲哽咽起來。“對不起……是我,是我沒看好爸媽,真的對不起。”他通紅的雙眼中,滾出了兩行熱淚。
徐靜冷哼一聲,毫不領情地把臉扭過去,咬住嘴唇抬頭朝上,淚水翻滾著。
看到這情景,辦公室裏的警察趕緊招呼兩人坐好,給他們倒了水,拿來濕毛巾讓他們擦臉。
“謝謝你們。”張東升接過毛巾,感激地朝警察點點頭,擦拭眼睛。
一名負責這次接警的中年警察歎息一聲,道:“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也很難過。二老已經送殯儀館了吧?我們按照工作要求,要對景區內的這次事故做個登記,等今天的工作弄完後,明後天或者你們哪天有空的時候,我們再把景區的人叫過來,一起協商善後工作,你們覺得怎麽樣?”
張東升看向女人,輕聲詢問她的意見:“徐靜,你覺得呢?”
徐靜依舊沉浸在悲痛中,沒有任何回應。
警察隻能轉向張東升。“張先生,今天事故是怎麽發生的?”
張東升抽泣著說:“我是老師,剛放了暑假,爸媽早就說想出去玩了,前幾天我在網上找了一下,覺得三名山環境好,離家又近,早上去玩,下午就能回家了,就跟爸媽說了。爸媽也都說想去三名山玩,徐靜昨天還讓我照顧好爸媽,爸有三高,爬山怕他吃不消,爸自己卻說沒事,鍛煉一下也好,誰知道……誰知道……都怪我啊!”
他痛苦地把頭埋進了兩手中間。
“三高?”警察注意到了這條信息,眉頭一皺,忙問,“老人家的高血壓厲害嗎?”
張東升重新抬起頭,回答道:“隻有爸有高血壓,媽的身體一直還不錯,而且爸的血壓在他們這個年紀也不算高,平時很少吃藥。”
“嗯,”另一名警察在記錄本上快速記下,接著問,“然後他們在山上是怎麽掉下去的?”
“我們到了中間平台後,準備休息,媽讓我給他倆拍幾張照片,本來想拍外麵風景的,結果被城牆擋住了,爸就拉著媽坐到了城牆上,說這樣拍比較好。那時我正低頭擺弄相機,就那麽幾秒鍾的工夫,我就聽到爸媽‘哎呀’叫了聲,抬頭就見兩個人朝外仰天栽下去了。我……都怪我……我……”他難受得說不出話。
徐靜哭著道:“你怎麽會讓爸媽爬到城牆上去!他們……他們這個年紀,怎麽會爬到城牆上去?是你,一定是你——”
張東升立馬打斷她:“是,是!怪我……都怪我,我根本沒想到爸媽會掉下去。那個城牆看起來很寬,根本不可能掉下去啊。我怎麽都想不通爸媽是怎麽掉下去的。”他把目光投向了警察。
警察替他解圍道:“是這樣的,徐女士,三名山上的古城牆還是挺寬的,也很矮,平時挺多人坐在上麵拍照,從來沒出過事。那城牆看起來挺安全的,沒人想到坐在上麵會掉下去,這點也不能怪你老公啊,畢竟他也不想的。”
徐靜抽泣著道:“那我爸媽怎麽會掉下去?”
張東升哭著道:“我也不知道,就那麽幾秒鍾的事,我根本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警察給出了可能的解釋:“我們已經到山上看過了,城牆很寬,照理說,坐在上麵是不會掉下去的。我想可能是你爸爬山後,高血壓犯了,坐在城牆上後,一時眩暈,向後倒,本能地抓了你媽一把,兩個人就這樣一齊掉下去了。剛剛我們在你爸口袋裏也找到了治療高血壓的藥。你爸最近有吃降壓藥嗎?”
“我……我不知道,這要問張東升。”
張東升解釋道:“徐靜工作忙,平時主要是我照顧他們多些。”
警察旋即對張東升加了不少印象分,女婿比女兒照顧得還周到,這年頭這樣的年輕人可不多了。
張東升繼續道:“我經常提醒爸,讓他吃降壓藥,爸卻總說沒感覺難受,藥能不吃就不吃,吃藥總是不好的。唉,要是最近一直吃著降壓藥,我想……我想無論如何都不會發生這種事啊!”
警察連連點頭,心中對張東升的印象愈加好了。
很快,這場意外的經過登記完成了。警察的事故調查報告上記錄老人家爬山後突然坐下休息,這種劇烈運動後直接休息,極其容易誘發高血壓,隨即向後暈倒,此時本能地抓了老伴一把,兩人一起跌下山去。
隨後民警紛紛安慰兩人,勸他們別太傷心,回家處理後續事情,畢竟事情已經發生了,再也挽回不了,注意自己的身體之類的。在這件事上,景區幾乎沒什麽責任,畢竟景區在出事地旁還立著提示牌,不過出於人道角度考慮,景區可以給五千元慰問金,具體情況,派出所還要跟景區管理方溝通。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樣一個比女兒照顧老人還周到的女婿,卻是殺人凶手。
不過這一切都在張東升的計劃內,對這次謀殺,他籌劃了將近一年。他深知,以這種方式結束嶽父嶽母的生命,不會有任何風險,再厲害的警察來了也沒用,因為,沒有辦法能證明這是一起謀殺案,是他把嶽父嶽母推下去的。何況,他今天的演技很到位,博得了所有人的同情。也許除了徐靜,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徐靜也快了。
“你們說人的腦漿是什麽顏色?我看到有的書上寫的是黃色,有的說是白色。”回到朱朝陽家後,丁浩依舊眉飛色舞地講著今天的事。
朱朝陽和普普都對此感到厭煩,說他實在太八卦了。今天的意外是三個人一起看到的,丁浩掌握的信息與他們倆所掌握的並無差別,可他還當成一個特大新聞,不斷向他們渲染。如果這件事是丁浩一個人碰見的,恐怕他非得把新聞反複播報幾十遍,一直到大半夜才肯罷休。
他們給丁浩新取了兩個外號,一個是“大嘴巴”,一個是“包打聽”,說以後但凡有秘密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否則,他知道了,整條街都會知道。
盡管今天遊玩遇到重大事故,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三個少年的心情。他們拍了照片,剛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連上電腦看起來。
照片拍得很令他們滿意,看著各自或是故作成熟,或是故意搞怪的樣子,三人相互取樂,咯咯直笑,連一向冷冰冰的普普今天也笑得格外開心。看完照片,他們又打開了最後拍的那段視頻,視頻開始時,丁浩正在學主持人播報新聞,朱朝陽大笑著說:“你在北京待了幾年,普通話講得很標準啊。”
“那當然了,我長大想當記者。”
朱朝陽挖苦道:“嗯,你這個大嘴巴,果然很適合幹新聞。”
普普道:“記者要讀書好的,你肯定不行,朝陽哥哥行。”
丁浩一愣,笑容從臉上消失。“是啊,我成績差,而且……以後也沒有書讀了。”
瞬間,快樂的氛圍仿佛被一把無形的刷子刷得一幹二淨。
朱朝陽馬上轉移話題,道:“我媽媽讓我請你們吃肯德基。”
“是嗎?太好了!”丁浩馬上又大笑了起來,笑得特別大聲,緩和了大家的情緒,“我和普普都沒吃過,不過我們在肯德基住過好幾個晚上,肯德基二十四小時營業,不會趕人。”
“好啊,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朱朝陽說著,正準備把視頻關掉,並沒注意到普普表情的異樣。
“等等——”普普眉頭微微蹙起,身體一動不動,極其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
“怎麽了?”朱朝陽不解地問。
普普依舊盯著電腦。“能把這段視頻往前拉一下嗎?”
“當然可以,”朱朝陽操作了一下,“拉到哪裏?這裏?”
“對,就是這裏開始。”普普異常嚴肅,目不轉睛地盯著畫麵。
兩人都不解地看著她。“怎麽了?”
普普咽了下口水,完全麵無表情,直到視頻放完畫麵停住,隔了半晌,她才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他殺人了。”
“嗯?”兩人還是不明白。
普普從朱朝陽手裏接過鼠標,再度拉到了剛剛的位置,然後點下暫停鍵,冷聲道:“城牆上的兩個人不是自己掉下去的,而是被開寶馬車的男人推下去的。”
“什麽?!”聽明白她的話,兩人都張大了嘴。
普普按下播放鍵,畫麵再次動了起來。朱朝陽和丁浩這回看得很清楚,他們身後不遠處,那個男人抓住了坐在城牆上的兩個老人的腳,瞬間做出一個幅度很大的向上掀翻的動作,坐著的兩人本能地伸手向空中抓去,但男人避開了他們的手,用一個更猛烈地向外推的動作,一把將兩人掀翻下去了。
整個過程隻持續了一兩秒。
可是直到視頻再一次放完,朱朝陽和丁浩依然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對著靜止不動的畫麵。
“他殺人了。”普普冰冷的臉色不變,口中再次冒出這句話。
朱朝陽仿佛剛從噩夢中驚醒,心髒劇烈跳動著。“怎麽……怎麽會是這樣!”
一直喜歡說八卦的丁浩,此刻也變得木訥了,張著嘴發不出聲音。朱朝陽感到很緊張,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害怕,他從來沒經曆過這麽大的事,更從來沒見過別人殺人。新聞裏見到殺人事件和親眼見到殺人事件,是完全不同的,尤其是剛剛在視頻裏看到那個男人在一兩秒的時間裏,一把將兩個人掀翻推下山的鏡頭,徹底把他嚇呆了。
他握著拳頭,結巴道:“怎麽……現在該怎麽辦?看樣子景區的其他人都不知道這是殺人事件,都以為他們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隻有我們知道,怎麽辦?怎麽辦?我們報警吧。”
丁浩慌亂地點頭。“好好,我們趕緊報警,這是大事,天大的事!”
朱朝陽連忙打開他媽媽的房間門,跑到電話機前,顫抖著拿起話筒,道:“我們……我們直接打110嗎?該……該怎麽說?”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組織語言,向警察描述清楚整件事。他又想到三個小孩報警說有人殺人了,警察會相信嗎?會認真對待嗎?還是會當成小孩的惡作劇,把他們斥責一頓?
另外兩個人沒給他提供任何建議。
朱朝陽想了想,把話筒朝丁浩遞去。“耗子,你能說會道,你來講。”
丁浩向後退了一步,道:“我說不好,要不,普普,你來說。”
普普無動於衷地搖搖頭。
朱朝陽道:“那我……那我直接照實說,警察會不會不相信我們小孩子的報警?”
丁浩道:“不相信的話,我們就直接到派出所裏報案吧。”
“嗯,也好,那我打了啊,那我真打了啊。”
朱朝陽鼓足勇氣,按下了110,話筒內響了幾下,馬上傳來一個女聲:“喂。”
“嗯……我是——”朱朝陽剛吞吐地說了半句,突然,一隻手伸到麵前,直接把電話按斷了。
普普看著他,搖了搖頭,道:“先不要報警,再想想。”
“想什麽?”朱朝陽不解地看著她,著急道,“這……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
普普麵無表情地道:“報警的話,你準備把相機交給警察嗎?”
“當然了。”
“那麽我和耗子呢?”
“你們?你們怎麽了?”
“警察一定會詢問視頻裏出現過的人,我和耗子都會被警察叫去,他們一查我們的身份,就會知道我們是從孤兒院逃出來的,然後我們就會被送回去,回到孤兒院,我們就生不如死了。”
丁浩愣了一下,倒吸一口冷氣,慌張道:“對,朝陽,等一下,再想想,再想想。我們說過,無論如何都不回去了,不能……不能直接報警啊。”
“那……那該怎麽辦?”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朱朝陽想去接,但望著丁浩和普普,又不敢伸手接,猶豫不決。鈴聲繼續響著,聲音在房間裏徘徊,每一秒都過得很慢。朱朝陽摩挲著手指,不知所措。
這時,普普一把抓過話筒,對裏麵的接線員柔聲說了句:“阿姨,對不起,我剛剛不小心撥錯了。”
電話裏傳來了一陣訓誡,說小孩子暑假不要亂玩電話,110報警電話不是鬧著玩的之類的。普普連聲道歉。
掛了電話,普普朝兩人看了眼,道:“我們再思考一下吧,我肚子餓了,能不能先去吃飯?”
三個人坐在餐廳的角落裏,圍著一個全家桶,朱朝陽從裏麵掏出一根玉米棒,咬了兩口,索然無味、愁眉苦臉地看著兩人。“不報警的話,就沒人知道他是殺人犯了,他就逍遙法外了。”
普普道:“可是我跟耗子都被拍進去了,警察一旦知道我們倆的身份,就一定會通知孤兒院,把我們送回北京。”
“可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殺人犯什麽事也沒有吧?”
普普挑了挑眉毛。“也許他殺的是壞人呢。”
“那兩個老頭老太,不像壞人啊。”
“壞人你又看不出。”
談話一比一戰平,朱朝陽隻能轉向丁浩。“你說呢?”
丁浩很為難地塞下一塊肉,咕噥著:“你說得對,殺人犯不能逍遙法外,普普說得也對,報警警察會把我們送回去。嗯……要不然這樣,等過個幾年再報警吧?那時我們滿十八周歲了,不用擔心被送回孤兒院,殺人犯也能被抓住。”
“這是個辦法。”朱朝陽皺著眉頭,旋即又搖頭,“可是,這樣一段視頻放著幾年,我……我有點怕。”
普普不以為意道:“怕什麽?除了我們三個,沒人知道這件事。到時警察問你為什麽當年不報警,你就說當年看視頻沒注意到後麵,重新看時意外發現的。”
“嗯……可是這樣一段視頻放好幾年,夜長夢多啊。”朱朝陽忐忑地說著。
三個人各自吃著東西,沉默了一陣。
普普吃完一個漢堡後,突然很鄭重地看著他們倆,道:“我有個新的處理辦法。”
朱朝陽急忙問:“什麽?”
普普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我們可以把這段視頻利用一下。”
“怎麽利用?”朱朝陽不解。
普普眼睛微微眯起來,沉聲說:“我們把視頻還給那個男人,不過,在此之前,我們要向他拿一筆錢。”
“啊!你是說把視頻賣給他?”朱朝陽張大了嘴。
普普點點頭,表情很成人化的模樣。“那個人開寶馬車,一定很有錢。現在我和耗子的生活沒有著落,急需一筆錢。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視頻賣給那個人,跟他要一筆夠我們用幾年的生活費,我們總需要一些錢過下去,耗子,你說是吧?”
“是……可是這樣……”
“朝陽哥哥,要到的錢我們三個人平分,這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隻要我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當然了,拿到錢後,你要小心存到銀行去,不要被阿姨發現你有這麽大一筆錢,那樣就說不清楚了。”
聽到她的主意,朱朝陽嚇得目瞪口呆,過了半晌才恢複說話能力。“我們這麽做是敲詐勒索啊,而且是敲詐勒索一個殺人犯,我們這是犯罪呀!”
“耗子,你覺得呢?”
丁浩抓了抓頭發,糾結地道:“如果真能順利跟他要到錢,倒是挺好的一個主意,我就擔心跟殺人犯做交易會不會有危險?”
普普抿抿嘴。“這個視頻能要了那人的命,那人肯定是願意付錢買下視頻的,不過……我這樣想,太自私了,”她看向朱朝陽,“我們倆確實很需要錢,可是朝陽哥哥並不急需錢,甚至……甚至拿到錢,他還要想辦法存起來,一直要存到他長大,不讓人知道才行。”
朱朝陽沉默無言,他半點都不想跟殺人犯做一場可怕的交易,如果殺人犯把他們三個也殺了呢?即便殺人犯沒這麽做,可是他們這種行為,一方麵是知情不報,另一方麵是敲詐勒索,甚至某種層麵上,也成為殺人犯的幫凶了。
他從小學到初中,一直都是好學生,在學校隻有挨揍的份,從沒主動打過架,可以說是清清白白的好學生,突然要和犯罪分子的標簽掛鉤,而且是和殺人犯掛鉤了,這即便放到校內外的小流氓身上,他們也不至於這樣做啊,他實在沒法接受。
他非常後悔昨天留下丁浩和普普,這是個大錯誤。他們是殺人犯的小孩,從孤兒院逃出來的,跟他完全不是同路人。他們沒有家,也不用在乎其他人對他們的看法。他們倆在別人眼裏比社會上的小混混還糟糕,他們在幾個月的流浪生活中,坑蒙拐騙的事都做過了,再多犯一次罪自然也無所謂。
可是他從來都是個好學生啊!從昨天到現在,因兩人的到來,他花了一百元錢,這對一個零花錢很有限,每月各種開銷隻花幾百元的初中生來說,算是個不小的數字了,他覺得再和他們一起混下去,後果難以設想。
最好的辦法,是找個機會偷偷告訴警察,說他們是從孤兒院逃出來的,把他們送回去。可是這樣一來,耗子和普普一定會記恨自己,那時他們再也不會把他當朋友,會揍他,甚至采取更激烈的報複手段。即便他們當場被送走了,也難保以後不會再逃出來。就算沒逃出來,到了十八歲後,他們離開孤兒院了,說不定會記仇來報複自己。要知道,丁浩就說過等他長大,要去找孤兒院的死胖子麻煩。而且他總說打架的事,看得出他這人很記仇。
對此,他也害怕。
一時間,他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這兩個人的到來,給他帶來了無窮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