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複仇
新城監獄從外麵看著就是個四四方方的黑盒子,誰想裏麵卻極複雜,上上下下左拐右轉的樓梯編成鳥窩,再把一個個小格子牢房填塞進去,留出一個中間八角形的大廳,頭頂上懸的是夜明珠,腳下是烏黑發亮的黑曜石地麵,中間擺著一尊真人大小的漢白玉菩薩像。
是舒婷娘娘?春長風滿腹疑惑地走上前,本想想靠近些看清菩薩的臉,可才走幾步,腳下猛然傳來一陣陣痛,他疼得忍不住大叫,低頭才發現兩把從地上冒頭的尖刀自下而上直接貫穿了腳背。
血液迅速地蔓延開,黑色的地麵接觸鮮血後發出詭異的金色光圈,像石頭掉進湖裏,砸出來一圈一圈彌散的波紋。春長風咬緊牙齒從尖刀上拔出一隻腳,但血滴子一落地,新的利刃迅速冒頭,銀亮的刀口像一條貪婪的舌頭等待著舔舐鮮血。
抬起的腳無法落地,被紮穿的傷口正在被抽走血液,春長風隻覺得自己的體力迅速被消耗,他搖搖擺擺很快便無法繼續支持身體,腦子變得昏沉,一個聲音在耳邊回響。
“做人真是沒意思啊,”春長風聽到一聲悶長的歎息,接著眼前一黑短暫地失去知覺。
冰涼的水灌進胃裏,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他的喉嚨,胸口是密密麻麻的刺疼,越發強烈的窒息感逼得迷迷糊糊的春長風爆發出求生的本能,他奮力地撲騰,手臂伸直慌亂地四處亂抓。該是真的運氣好,春長風居然摸到了一根泡在水裏的麻繩。
順著繩子春長風爬上岸,濕漉漉地坐在岸邊的石頭上,他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從新城監獄裏出來了,黑漆漆的天空沒有月亮,隻有幾顆小星星從烏雲下探出頭。
這兒是到了哪裏?春長風茫然地環顧周圍,憑著不遠處的一座石頭橋認出來應該是白水河,這裏離海大路不遠,因為鄰著水道所以兩邊都是商戶。春長風看著一個挨一個的陌生招牌,心裏好一陣奇怪,什麽時候白水河上多了這些商家。他坐在河邊沒動,大口喘息時猛然記起自己是會遊泳的啊,那剛才……
容不得細想,春長風的身體不受控製地站起來,他腳下踉蹌了一步,然後擰了把濕漉漉的長馬褂沿河岸往前走。再次回到賀家的老宅子,春長風才意識到自己是進了賀醉的身體,看著他從大門進去,穿過一條石頭小路走到白牆黑瓦的院子前。
院門吱嘎開了,穿著黑衣白馬甲的瓜皮帽子迎出來,說:“二少爺,你怎麽才回來啊?”
“阿遠的事情他們怎麽說?”賀醉問。
瓜皮帽子垂著腦袋,說:“老爺還是不讓小少爺進祖墳,他說小少爺不到十歲,按照家裏的老規矩,短命的孩子不吉利……”
“阿遠是從老三賀朝那裏染上的癆病!”賀醉拔高聲音,在寂靜的院子裏怒吼:“他們要做什麽?他們為什麽這麽對我!我娘死了,他們說她是妾室不配進祖墳!舒婷死了,他們說她是生孩子死的,有血光不能進祖墳!今日我兒子死了,他們咒罵阿遠是短命鬼!這家裏從上到下,我看他們各個該死,老天爺真不開眼!”
“二少爺……二少爺……不敢亂說啊!”瓜皮帽子抓著賀醉的胳膊捂住他的嘴,然後拉著人慌慌忙忙地進了院子。
院子裏滿地是黃白紙錢,小小的黑色棺槨停在中間,一個年老的嬤嬤摸著眼淚,問:“小少爺要不要埋在二奶奶旁邊?”
渾身濕透的賀醉沒有說話,他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吹了整夜的冷風。第二天三聲雞叫後,棺槨從偏門出去,瓜皮帽子和老嬤嬤陪在後麵,賀醉卻隻送到了門口,他進屋換了身衣裳,然後去了西邊的院子。
到那邊門口,賀醉也沒有進去,他揣著兩手立在一棵樹下。到天大亮時,裏麵的人出來一個女人,她小小一張巴掌臉,腮幫子圓潤,粉白的臉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像個毛茸茸的小倉鼠。
“二爺,你來了?”女人朝賀醉行了禮,笑起來嘴角邊擠出兩個小梨渦。
“阿遠今日下葬,埋在了他母親身邊。”賀醉的聲音嘶啞,整個人似乎被抽了半條命。
女人臉上的笑立刻收斂起來,她微微低下頭,連聲說:“二爺,你萬事想開些,家裏還靠你呢。”
“家?哪個家?”賀醉冷笑:“阿遠走的那天,我自己個兒的家就散了。至於這個賀家,不是還有大哥和你家賀朝嗎?人家嫡出的才當家,哪兒輪得上我說話啊!”
春長風意識到眼前的女人便是嫁給了賀家老三的賀章氏曼秀,她說話慢吞吞,讓人覺得是個沒脾氣的人。曼秀輕聲細語地說:“二爺不能這樣講,我家三爺身體不好……大爺去年抽上了煙膏,現下也是個指望不上的人。家裏裏裏外外,到底還是得靠著二爺。”
“靠著我,還這樣對我老婆、兒子?”賀醉哼了聲,而後臉色一變抓住了曼秀的胳膊,不顧人家反抗便往旁邊的長廊裏拉。
曼秀明顯是被嚇到了,剛要叫出來就被捂住嘴,賀醉把人壓在牆上,嘬著牙花問:“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你在說什麽?”曼秀用力一推,戰場上血肉裏爬回來的賀醉居然被推得往後連退兩步。賀醉盯著曼秀,笑出來:“從章家嫁過來的曼秀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她哪有你這般的力氣!賀朝是個蠢貨,隻知道老婆死了半天又活過來就歡天喜地,全沒發現回來的是個髒東西。我千叮嚀萬囑咐,跟阿遠說過無數遍不要到西邊的院子,可他就是不聽話,為了一把糖果兩三個點心把命給搭了進去。”
“你才是個髒東西!”曼秀的眼神變得凶惡,瞪著賀醉說:“我沒害過你兒子,要怪也隻怪阿遠自己嘴饞,非要吃我家三爺盤子裏的點心才染上病!”
“小孩子為什麽嘴饞?為什麽要來你們屋裏,還不是管家的不給他吃?我前腳出京城辦事,後腳兒子就沒了人管了,這家裏我就是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看門狗。”賀醉麵容扭曲,說著話上前卡住曼秀的脖子,“你幫我,我給賀朝留條活路。”
賀醉手上的戒指發出綠光,曼秀的臉色隨之變得青白,她無力地垂下胳膊,眼珠子成了黃銅色,張嘴露出兩排尖牙,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你想幹什麽?”
“這院子裏的人都該死,”賀醉說:“他們活該給我兒子去陪葬。”
春長風後脊梁竄上來寒氣,等不及去消化賀醉的話,頭頂上就開始落雪花,大片大片的,眨眨眼睛的功夫滿眼就成了白色。他的耳邊是尖銳的嗩呐聲,地上的雪開始燃燒,飛起來的煙灰又和白雪融合在一起。
嗚嗚咽咽的哭聲從四麵八方傳來,越來越稀疏,到最後隻剩下漫長的沉默。“人命就像紙一樣脆,”賀醉說完,摘了頭上的白麻布扔在地上。轉身要離開時聽到身後有人追來,回頭見是曼秀,她背著一個沉睡的男人,問:“你答應過我的,你會救他。”
“你聽我的,賀朝就死不了,”賀醉說著又往前,曼秀追上來問:“那他就這麽睡下去?”
“賀朝病得重,我們沒找到長生的辦法前,隻能這麽半死不活地耗。”賀醉說。
曼秀嘟噥:“可是……長生哪裏有那麽容易啊……”
“所以我才在試啊!”賀醉暴怒,他吼叫著,一塊皮膚掉在了地上。春長風被嚇一跳,扭頭在鏡子中看到了一張衰老的遍布縱橫皺褶的臉和枯瘦幹癟的身體,老朽的皮膚從賀醉的臉上、身上卷曲脫落,然後在紅白的血肉上重新長出新的皮膚,疼痛和酥癢如螞蟻一寸寸啃食,每一塊肌肉都在忍受著重生的極其痛苦的過程。
春長風終於明白為什麽玉秋不止一次地提起過賀醉讓她感覺不安,因為在爺爺死前記憶中她看見的老頭就是賀醉啊!
“你這個怪物!”春長風忍不住吼叫,在黑暗裏狂躁地發泄:“你為什麽?”
“我不想做人了,”一個聲音在春長風耳邊響起。
是賀醉在說話,他樂器很平靜,似乎對於春長風的憤怒毫不驚訝,隻是簡單地描述一個事實,就像說今兒出了太陽,城門樓的陽春麵有點鹹一樣。
“你看見了,人命太脆弱了,”賀醉說:“我母親、老婆、兒子,那些我在意的人一個一個地死完了。我能怎麽樣?眼睜睜地看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從前很害怕我父親,怕惹他不高興,後來發殺了他全家才發現他也不過就是個小老頭,上下五十口人命死的時候連大動靜都發出來……”
“嘖嘖嘖,人命真脆啊!脆得你動動手指就能戳個窟窿。”賀醉砸吧著舌頭說:“我可不想自己也這樣,我不想死,我得活著,得長生!就為了這個長生,你知道我試過多少方法嗎?好容易有一個有效的,確實要我每個月脫皮重生一遍……疼啊!疼得我快發了瘋!我隻怕自己再過不了幾年就成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