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往日的賀家
轉過一座怪石突兀的假山,瓜皮帽子帶著春長風來到一個白牆黑瓦的院子前。院子看起來不大,但門外有一顆棗樹卻大得嚇人。春長風目測,足要四五個成年男人才能合抱住樹幹,樹冠則更是誇張,向著天上鋪開,神仙鬼怪故事裏那巨人的大手一樣把月亮星星都遮擋得嚴嚴實實,半點都露不下來。
與一路過來的熱鬧繁華不同,這裏安靜得像是浸泡進了深井裏,小風吹過都能聽見沙子摩擦的動靜。周遭也是黑漆漆,唯一的光線來自院子棕紅色的木門上懸掛著兩個白色圓柱樣小燈籠,左邊上麵寫“和”,右邊上麵寫“順”。
瓜皮帽子走過去,伸手從樹枝頭摘下兩顆嬰兒拳頭大的青棗,在身上蹭了兩下後,把其中一顆遞給春長風:“爺,您嚐嚐棗子?”
春長風接過來也不敢吃,猶豫片刻把棗子裝進口袋。瓜皮見他這樣笑著搖頭,自顧自地哢嚓咬下去,青色棗皮下是血紅的果肉,過於充盈的紅色汁水順著瓜皮帽子的手指縫流下來。搖擺的燭火下,春長風見瓜皮帽子的嘴和牙齒都染得血紅,但奇怪的是他卻不感到恐懼,反而是被勾起來肚子裏的饞蟲,清甜的帶著微微酸的果香從鼻子飄進去,鑽進肚子裏鬧騰,腦子裏一個聲音不斷說著:“吃一口……就吃一口……”
春長風精神有些恍惚了,不受控製地從兜裏掏出青棗,他想要咬下去,但就在牙齒碰到棗皮的瞬間忽然聞到一股肉類腐爛的惡臭,拳頭一樣砸在胸口,強烈的惡心把胃液都擠到了喉嚨口。
“嘔……”春長風撐著膝蓋幹嘔,把手裏的青棗又一次撞進口袋。
瓜皮帽子已經吃完了,他低頭看著春長風,撇撇嘴角。
“舒婷娘娘原是我家二奶奶,後來得了高人點化,”瓜皮帽子把濕乎乎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後笑著從腰間抽出一把銅尺撥弄木門上銅獅子嘴裏的鋼珠,“當啷”“當啷”地三聲後大門開了條縫隙。
“爺,走吧,”瓜皮帽子扶起嘔個沒完的春長風,聲音壓低了些,說:“要去見舒婷娘娘,裏麵還有挺長一段路!爺,您忍一忍,我們快點走吧。”
“還有?”春長風擦了把逼出來的眼淚,深吸口氣讓自己緩過來半分鍾後,問:“外麵看著賀家的宅子也不算太大啊!怎麽裏麵走不到頭一樣呢?”
“爺,您聽過一個地方叫乾坤洞嗎?”瓜皮帽子說:“小的也沒見過,但聽人說那乾坤洞看起來啊就隻有一人高,可一旦進去就是十輩子也走不出來,內裏能見天上三千尺,就見地下九百裏,能看秦始皇吃飯,能看楊貴妃洗澡,春夏秋冬,奇花異獸要什麽有什麽。”
瓜皮帽子說罷笑嘻嘻看著春長風問:“爺,你現在還覺著咱們賀府大嗎?”
春長風搖搖頭,瓜皮帽子拉著他的胳膊,推開紅棕色木門。
外麵漆黑一片,一腳跨進大門,春長風卻眼見裏麵成了白天,入眼是的秀氣靈動的假山小橋,三兩枝紅門從石縫裏伸出來,薄薄的積雪堆在石頭上,旁邊是棵正開花的桂樹,綠油油的葉子中間掛著細碎的小黃花,空氣裏夾雜著一絲絲的甜膩香氣。
真是奇特,冬梅和秋桂居然開在一起!春長風想上前看看那些花是真是假,瓜皮帽子卻輕輕扯了下他的袖口,指向另一條小石頭路說:“爺,這邊走。”
春長風不死心地又看了眼,但見瓜皮帽子沒等自己,也隻能放棄念頭,轉身跟上。走了沒幾步,迎麵走來兩個說笑的姑娘,年紀大約二十上下,梳著兩把頭,穿著上短下長的月白色褂子,見了瓜皮帽子連忙半跪著弓腰行禮:“張管家。”
“今兒有貴客,”瓜皮帽子說話。
“二奶奶早知道了,讓我們出來迎兩位。”兩個姑娘一起開口,說完朝著春長風屈膝弓腰行禮:“爺,小的跟您請安了。”
平生頭一遭被這般行禮,春長風渾身都有些不自在,他連忙擺手說:“不必不必,我也不是什麽貴人。”
“您自然不是貴人,”兩個姑娘總是一起說話,像一張嘴長在了兩個人身上,“我家二奶奶說,爺您心頭想的事兒,她也沒有辦法,讓你早點回家去呢。”
“去去,多嘴的丫頭。”瓜皮帽子拉下臉,訓斥兩個姑娘說:“二奶奶金口玉言,要你們傳話?管好嘴巴,小心胡說八道被剪掉舌頭。”
“張管家好凶,”兩個姑娘聽了罵,卻不怎麽害怕,眼神輕佻地上下打量著春長風說:“爺,朝外麵走吧。”
“你們忙你們的去,貴客麵前唧唧歪歪是皮又癢了?”瓜皮帽子說罷黑著臉朝兩個姑娘揮揮手,弓腰對春長風低聲說:“爺,這倆丫頭是賬房家的,從小便滿嘴謊話,打娘胎裏出來就學會了騙人這一件事兒。您可不敢信她倆的,不然小的隻怕你見不著舒婷娘娘是小,再出不了這院子就麻煩了。”
“張管家一張嘴能把白天說成黑,”兩姑娘歪頭笑著,一扭一扭地朝春長風走來。
遠看是張清秀的臉,可越是走近了,春長風反而有些看不清兩人的麵目,他慌亂地往後退了半步,接著隻見浮腫青紫、扭曲變形的臉出現在眼前,她們渾身濕漉漉,嘴裏塞滿黑泥,已不是活人模樣。
“啊!”春長風被嚇一跳。
瓜皮帽子擰著眉頭用力一揮手,兩個淹死鬼如煙霧散開。春長風砰砰狂跳的心髒還未平複,身後傳來女孩的笑聲:“哎呀!他被嚇到了!”
春長風回過頭,隻見兩個姑娘手拉手笑著跑開。
“這姐妹倆騙人太多造了報複,被扔進井裏淹死了,”瓜皮帽子輕聲對春長風解釋:“按說她倆死後下地獄要進拔舌地獄,賬房心疼自己姑娘就求了舒婷娘娘,舒婷娘娘心腸好就留了兩人在身邊伺候,誰想這麽多年卻還是不安分。”
“嗯嗯,”春長風拍拍胸口,小插曲後跟著瓜皮帽子繼續往前。走過一段石子路,他們進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裏,穿著藏青色粗布衣服的中年女人抱著個兩歲的小奶娃娃。那奶娃娃頭戴金絲黑絲小圓帽,身穿醬紫色馬甲,裏麵是黑色的小馬褂,腳上一雙紅色厚底銀絲靴。他長得極其可愛,圓溜溜的眼睛看向闖進院子裏的男人,問:“誰?”
“回小少爺的話,奴才帶貴客見二奶奶。”瓜皮帽子說話。
小娃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瓜皮帽子連忙帶著春長風穿過院子,外麵是個小型的馴馬場,一對父子正在裏麵射箭,他們背對著春長風,似乎對來人毫無興致,眼前隻有那幾個靶子。
“他們是誰?”春長風問。
“我家二少爺,”瓜皮帽子說。
“賀醉?”春長風脫口而出,瓜皮帽子愣了下,隨後點頭:“二少爺常帶著小少爺來射箭騎馬。”
“小少爺?”春長風回頭指著前麵院子,問:“剛才的也是你家小少爺?你家幾個小少爺?”
“一個,”瓜皮帽子笑:“自然是一個,隻是這個是他,那個也是他。爺,舒婷娘娘念舊,她總想著小少爺。”
按照賀醉的日記裏,舒婷的孩子十歲時死了。眼前的小少爺看著正是十歲上下的樣子,春長風忍不住輕聲問:“她既然無所不能,為什麽當年不能讓你家小少爺死而複生?”
瓜皮帽子聞言一臉驚慌地噗通跪在地上,遠處射箭的父子似乎聽到了春長風話,射箭的動作也停下來,他們齊齊轉身,眼睛一動不動,手裏的弓箭正對向春長風,如眼前人成了那畫紅心的靶子。
“世間事總有她做不到的,但也正是做不到,她才知曉人之脆弱,願意幫人圓了心願。”春長風聽到聲音,低頭見說話的是剛才院子裏的小奶娃娃。
春長風蹲下問他:“可是有人說你母親生下你不久就病死了。”
“我母親沒死,那些人胡說的,”小奶娃娃說:“她生了重病,所有人都當她死了,但其實沒死,隻是被高人帶走了。”
“你母親怎麽回來的?”春長風問:“所有人都當她死了,再回來豈不嚇人?”
小奶娃娃說:“額娘厭棄了從前的日子,她脫了凡胎自然不會再見其他人,隻托夢給我爹爹。”
“賀醉沒求她複活你?”春長風接著問。
奶娃娃笑著說:“我肉身已腐爛,如何複活?不過好在額娘已得點化,她去地府見了閻王,要回我陪在身邊。”
“賀醉呢?”春長風問。
“爹爹?”小奶娃娃搖搖頭,轉身邁著小短腿往之前的院子走。春長風想攔住卻試了幾次都被躲開,他無奈站起身,再回頭,不遠處的父子兩人又恢複了之前的樣子。
“爺,”瓜皮帽子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他擦了擦腦門,臉上的笑尷尬而局促。他伸手向前一指說:“走吧。”
“還有多遠?”春長風問。
瓜皮帽子說:“不遠了,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