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斷臂

“什麽人?”春長風和玉秋還來得及沒吭聲,倒是那個男的先問起來,接著一道亮光照在了兩人身上。

春長風用手擋住眼睛,緩了片刻,側頭見到來人。他已經站在了那盞昏黃的燈下,高個子,白麵皮,高鼻薄唇,柳葉片似的狹長眼睛,頭發梳成三七分,帶一副金絲邊眼鏡,穿醫院的白色大褂。看麵容大概是二十七八歲,在醫生裏應該算年輕的,他上下打量著春長風和玉秋假扮的劉庚,嚴肅地又問了一遍:“你們是什麽人?”

玉秋記得春長風管穿白大褂的叫護士,於是問他:“你是這裏的護士嗎?你知道停屍房怎麽走?”

“你們去停屍房幹什麽?”戴金絲邊眼鏡的醫生沒回答玉秋的問題,不過明顯他不樂意被人稱呼為護士,聽到那詞兒時眉頭皺了下。

“我負責的一個案子裏涉案女孩去世了,屍體被送到你們南洋醫院的停屍房,我夜裏來看看。”春長風回答說。他看清了來人,不是劉玲也不是會尖叫的狐狸,就隻是醫院裏的一個醫生,源自於噩夢的恐懼迅速消退,情緒也跟著穩定下來。

“你是警察?”醫生看了眼春長風,指向他身邊的玉秋問:“這位是誰?”

“我是她哥哥,”玉秋連忙回答,說完又覺得這話裏有歧義,補充解釋說:“我是劉玲的哥哥。”

“劉玲?”醫生聽到這個名字後跟著念了一遍,隨後說:“我知道,下午劉家人送來的棺材。不過……劉小姐不是說溺亡的嗎?你們過來看什麽?”

“你認識劉玲。”春長風是肯定的語氣,因為他聽出來這位醫生在提到劉玲時異常的停頓,像想起了某些事情。

金絲眼鏡醫生猶豫一會兒,點點頭說:“見過……她一個月前曾經來南洋醫院掛過我的號,說是牙疼,讓我幫開一些止疼藥。”

“你開了?”春長風問。

“劉玲爸爸是南洋大學的校長,她找我開止疼藥,我不可能不給劉小姐開。”醫生說完,笑著搖搖頭:“不過就算我開了藥也沒什麽太大用,她的病根又不在牙齒上。”

說著話,醫生往自己的脖子上指了指。

玉秋在旁邊看得一臉懵,但是春長風立刻明白了這位醫生沒說出口的是意思,他對醫生說:“我是負責劉玲案子的警察,請你配合我一下。”

“劉家人說劉玲是溺死的,你們警察現在再查什麽?”醫生又把話繞回去說:“你是哪個警察局的?我可沒聽說租界裏有這麽敬業的警局,大晚上的還要來查案子。再說這位劉先生,你真的是劉玲的哥哥嗎?”

看著春長風被問住,玉秋猛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身份。她深吸口氣,挺直腰板,學著上午初見劉庚時他那副急躁又帶著些許傲慢的樣子,上前兩步,拔高語調說:“我怎麽不是劉玲的哥哥?你要是不信,我們大可以馬上去劉家,看看他們認不認識我!倒是你,你認得我妹妹,怎麽不認識我?你是真給她看過病,還是隨口胡說的!”

麵對劉庚的強勢,金絲眼鏡醫生氣勢弱了下去,他想起從前聽過的劉家亂遭家事兒,隱約記起劉玲確實有個在德國留學的哥哥叫做劉庚。他臉色立刻僵住,憋出一絲尷尬的笑,說:“我今年年初才回國進入南洋醫院的,還認不全人,不好意思啊。”

玉秋白了眼那個醫生,說:“是我請春警官查案子,我確信玲玲不是溺亡!家裏旁人可以為了麵子不管她,但親哥哥總是要為她討個公道。”

“劉玲不是溺水死的?”醫生聽到這話愣住,側過身往黑洞洞的前方看了眼又轉過頭,再次問春長風:“她不是溺水死的?”

“不是!”春長風回答:“但目前我們也不知道劉玲是怎麽死的,所以現在要去停屍房辨別死因。”

聽到這句話,那位醫生終於是信了,朝兩人點點頭,往前一指說:“最裏麵一間就是停屍房,你們進去就能看見擺在屋裏的那口棺材。”

話說完醫生往前走,就在與春長風擦肩時,春長風伸胳膊把人攔住,這次輪到他發問了:“你大晚上來停屍房幹什麽?”

“巡夜,”醫生說著要繼續往前,春長風卻抓住他的胳膊向後一拽,把他始終揣在白大褂兜裏的右手扯出來,然後用力一壓抵在牆上。

醫生反手被控製,疼得“唉呦”叫出來,手裏的東西滾在了地上。

玉秋連忙蹲下身把掉在地上東西撿起來,對著燈光照過後,驚訝地說:“金子!”

春長風瞥了眼玉秋手裏的東西,神色有些微妙,他原以為對方藏在手裏的會是把凶器,結果沒想到是顆大金牙!

“春警官,你輕點……輕點……春警官,我這手都要被您掰斷了!”發死人財的醫生這會兒實在狼狽得很,沒了那副牛哄哄的姿態,疼得“唉呦呦”邊叫邊直跳腳,連聲說:“一個病人之前在我的私人牙科診所裏鑲了顆金牙,今兒上午他突發心髒病,送到醫院人就死了。屍體在停屍房,我一時鬼迷心竅就想把那牙給拔下來……”

“求求你!求求你!春警官,你千萬別把這事兒捅出去,要是讓別人知道,我名聲就臭了……”醫生還在不斷求饒:“咱們有話好好說,有事好商量!我……我真的隻是一時鬼迷心竅!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嗷嗷帶哺的三歲女兒,妻子常年臥病,全家老小指著我這點酬勞生活呢!春警官!春警官!春警官!”

春長風怕醫生的大嗓門叫來更多人,畢竟他們這一次過來也是瞞著上麵,於是用力一甩,金絲眼鏡醫生差點摔在地上,他扶著牆站穩,甩著生疼的胳膊腕兒,笑得很是諂媚:“您看,我有什麽能幫上您的?”

春長風向玉秋假扮的劉庚使了個眼色,轉頭對醫生說:“怎麽稱呼?”

“賀醉,南洋醫院的牙醫。”賀醉說完大概是覺得不夠誠意,從白大褂內側口袋裏又摸出來一張名片,雙手遞上去:“我自己還有個私人小診所,你要是哪天牙疼可以去我那邊,絕對比醫院便宜。”

看來賀醉不僅發死人財,還經常性撬醫院的牆角,裏外兩頭吃。春長風不喜歡這個錢串子,但眼下又著實有用得著他的地方,於是不情不願地接過名片,說:“既然你提了,眼下真有一件事請你幫忙。劉玲死因還沒確定,麻煩你跟我們過去幫忙檢查屍體。”

“我……我隻是個牙醫,”聽到春長風的要求,賀醉臉上顯出無奈,很洋鬼子地聳聳肩膀。

“既然你不願意幫忙,那就明天等著去警察局好啦!”玉秋馬上接過話,她拿著那顆金牙在賀醉眼前頗是得意地晃了晃,笑:“髒物在我手裏呢!看你往哪跑?”

春長風看著眼前這個劉庚心裏的別扭感更重了,他說話的語氣和動作且不說像不像上午那般,甚至都不像個大男人,尤其是在賀醉麵前炫耀手裏金牙時,那姿勢全然是個得意的小姑娘樣兒。

賀醉也是被劉庚表現出來的娘氣俏皮弄得愣怔,他從上到下掃了劉庚兩遍,確認眼前的確是個成年男性後,一臉複雜地對春長風說:“我到底隻是個牙醫,我可以幫你查驗屍體,但是我不保證真能給你找出來致死的原因。”

“你盡力就行!”春長風點頭答應。他不敢再多看劉庚,隻怕越看心裏的疑惑越重,明明從相貌、身形到聲音完全一模一樣的人,怎麽會在上午和晚上差別如此巨大,就如同皮囊裏完全換了個靈魂。

黑暗裏讓人擔心前麵走不到盡頭,但跟在賀醉身後才發現他們走了大約十來米就已經到了走廊盡頭的停屍房。

大門被推開後,賀醉摸索著打開了停屍房的開關,一盞明亮的電燈亮起,三個人同時看向停屍房中央的一具棺材。

“幫個忙,”春長風說著叫賀醉和劉庚上前幫忙抬開棺材蓋。沉重的棺材蓋被移開,裏麵赫然是一具被白布層層包裹的人形。

“要把玲玲取出來嗎?”玉秋問。

“嗯,”春長風應了一聲,探身下去拉住白布兩角與對麵的賀醉一起把屍體搬到了停屍房的一張木板**。

賀醉低頭看著木板床,唉聲歎氣地磨蹭半天才被春長風用目光催著上前。他小心地揭開包裹劉玲的白布,當層層疊疊的白布下露出那張慘白的臉,賀醉的手不由一個哆嗦往後退了一大步。

“你剛才從死人嘴裏翹金牙的時候也這麽害怕嗎?”春長風問。

“不一樣,她為什麽在笑……這太奇怪!太嚇人了!”賀醉撥浪鼓似地晃腦袋說:“溺死的人身體會浮腫,但她沒有……”

賀醉一邊說著,一邊再度回到木板床邊。劉玲身上的白布一點一點被拆開,他看到斷裂的胳膊後眉頭擰得更緊,嘴裏嘀咕:“怎麽沒有血呢?不應該啊,怎麽會一滴血都沒有……”

玉秋伸長脖子看見**的女屍身上有潰爛,問:“我妹妹是不是得病死的?”

“梅毒……”賀醉低聲嘀咕:“病得挺重了,但還沒有爛完。她就算不吃藥,少說也能再活個半年。”

“所以你覺得她是怎麽死的?”春長風問賀醉。

“身體上除了兩截斷臂就沒有外傷了,”賀醉低頭盯著劉玲說:“我覺得是失血,失血過多死的。”

“你的意思是,劉玲兩個胳膊被人砍斷後流血太多死的?”春長風問。

“不能說砍,因為這不是刀斧之類造成的傷口,”賀醉邊說邊拿起半截胳膊:“你們仔細看這上麵的骨頭和碎肉。”

站在賀醉身邊的玉秋嫌棄地“咦”了一聲,往後退開兩步。

上午劉庚麵對妹妹的屍體哭得稀裏嘩啦,這會兒怎麽是如此反應?春長風眼裏的這個劉庚實在是可疑!可疑!太可疑了!

玉秋見春長風盯著自己,反應過來自己的行為太不“劉庚”,所以立刻捂住眼睛,裝著沉痛,說:“賀牙醫、春警官,我不忍心看玲玲的斷臂。”

賀醉之前沒見過劉庚,當然不會也對眼前這個冒牌貨有什麽疑問,隻當他是活人見到死人殘肢的本能反應。

“你仔細看骨頭和肉都是螺旋狀的。”賀醉拿著斷臂又湊近春長風兩分,這樣的距離幾乎是懟到了對方的眼睛前。

“螺旋……”春長風按照賀醉指的方向,仔細辨認劉玲那節斷掉胳膊,果然見到肉是成一個方向旋開的而不是刀斧之類橫截麵跺開,他心中猛然一動,脫口而出:“貨船上的螺旋槳。”

“嗯!”賀醉點頭認同:“我也覺得像。”

“螺槳把胳膊絞斷,導致大量失血後死亡。”春長風說:“也就是說劉玲在被螺旋槳絞斷胳膊前還是活著的,那她是怎麽到水裏去的?”

“我妹妹不會自殺。”玉秋在旁邊適時地補了一句。

“有人把她扔下水裏的。”春長風又問:“那下水的時候,劉玲是有知覺還是沒有知覺?”

“有!”“沒有!”玉秋和賀醉醫生同時出聲。

“有!肯定是有知覺的呀!”玉秋說:“劉玲被扔水裏之後亂抓,然後胳膊被絞進了海河上過往貨輪的螺旋槳裏。”

“不!一定已經失去了知覺!”賀醉又拿起劉玲的另外一隻胳膊,說:“你們看她的指甲,指甲縫幹幹淨淨沒有任何泥沙。如果劉玲當時有知覺,掉水裏求生本能會強迫她劇烈掙紮,泥沙就會殘留在指甲縫裏,手指尖絕對不可能這麽幹淨。”

“萬一是玲玲手上泥沙被衝掉了呢?”玉秋問。

“她要泡多久才能把指甲縫裏的泥沙衝幹淨?”賀醉聽後連連搖頭:“但如果泡久了,劉玲胳膊上的皮膚和肉的狀態就不是現在這樣,他一定是死了沒多久就被人發現。”

“春警官,你說呢?”玉秋說不過賀醉,扭頭詢問春長風:“你覺得我妹妹被扔進海河裏的時候,是醒著還是沒知覺了?”

“不好說,我現在也不知道。”春長風謹慎地沒有表達意見,繼續追問賀醉:“你還發現了什麽?”

“沒有了,”賀醉把劉玲的斷臂放回了她的身體上,接著用白布重新把人裹好,說:“她身上沒有任何傷痕,能看到的就隻有這兩條斷臂和身上的梅毒病灶。至於可不可能是中毒或者被用藥,需要專業醫生打開她的腹腔,檢查胃和小腸內容。不過這事兒難度大得很,首先你得有化驗的工具,還得有熟悉檢測的人,我是個牙醫這些活兒真做不了,再說開膛破肚的檢查沒有劉校長點頭,全天津衛都不會有人敢做!”

“嗯,我知道了。”春長風說完幫著賀醉把劉玲重新放回了棺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