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假劉庚

玉秋隱身去警局原本是要找春長風的,跟隨他們來義莊純粹覺得好玩,沒法子誰讓剛下山進入花花大城市的狐狸瞧什麽都稀奇有意思。

講白話,她純粹來湊熱鬧的,可眼巴巴地瞧著劉建仁和疤臉把劉玲的屍體抬走,玉秋感到胸腔內生出一團濁氣,不偏不倚地壓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怎麽都覺得難受,連跟上繼續去警局看稀奇的興致都沒了,隻默默地坐在停屍房門口的台階上,看著老孟把春長風拉出了院門。

何歸靠在門柱上,等門外的人走遠,他一揮手義莊的大門“哐啷”自動關上。他佝僂著背慢騰騰地坐到玉秋身邊,說:“小東西,你到底來幹什麽的?”

維持法術是件很費心力的事情,尤其是玉秋本身法術不高,隱身這麽久對她來說已經是疲憊至極,於是撤了隱身術,晃**著兩隻腳,側頭看向何歸,說:“我是來報恩的。”

“報恩?真新鮮,我好些年沒聽過這兩個字兒了。”何歸聽到玉秋的話笑出來:“這年頭多的是複仇的泄憤的,掐手指頭算一算,上次我聽到狐狸報恩還是在大清同治年,茶館裏張麻子講相聲《王賴子路遇美嬌娘》。”

“你不信我?”玉秋眉頭一皺,腮幫子圓鼓鼓的,兩手往胸前一抱,側過頭不再看何歸,氣呼呼地說:“我管你信不信呢?反正我就是來報恩的。”

小狐狸滿臉認真,老家夥何歸看在眼裏覺得她倒是有點意思,老出褶子的好奇心難得動了一動,問:“你找誰報恩?”

“春長風啊!”玉秋回答。

“那個小警察啊!人品倒是還不錯,隻可惜腦瓜子不靈光,一根筋兒認死理。”何歸點點頭又問:“那你打算怎麽報恩啊?”

“我嫁給他當老婆呀!”玉秋是個心思單純的,肚子裏有什麽話就說什麽話:“你知道小翠嗎?”

“小翠又是誰?”何歸當然聽過聊齋裏的,隻是像所有老年人喜歡逗孩子一樣,他也擺出副無知,引得小狐狸呱啦呱啦地說話。

“你沒聽過小翠的故事啊?那我跟你講!”玉秋歪著腦袋,烏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狐仙小翠遭雷劫的時候被王太常庇護,後來她就去王家報恩,嫁給了王太常的傻兒子元豐。我跟你講,小翠可厲害了!她不僅幫元豐治好了病,還幫王家躲過了好幾次大災呢。小時候我娘跟我說,不管做人還是做狐狸都得有良心。春長風曾經救過我,現在我理所當然的要找他來報恩了。”

“哦哦,原來如此!”何歸笑著拍了兩下膝蓋,常年佝僂的脊梁難得挺直。他搖頭晃腦,故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誇張嘴臉,大聲說:“傻小子配呆狐狸,還真是天生一對兒啊!”

“老鱉精你就亂講話!”玉秋毫不客氣地反駁,隨後從台階上跳下來。她本身想走,但兩腿發軟得厲害,連著踉蹌幾步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麽了,小狐狸?”何歸探身看著摔坐在地上的小狐狸哈哈大笑。

“我法力耗盡了,這會兒使不上勁。”玉秋扁扁嘴,仰頭看向何歸說:“我剛進城沒地方去,何伯伯你要不收留我幾天,容我有個睡覺的地方?我保證,等嫁給春長風後,我肯定不過來繼續打擾你。”

“哦,這會兒是何伯伯了,你剛才不是叫我老鱉精嗎?”何歸笑。他實在活得太久,大部分時間裏又是跟死人打交道,以至於眼前忽然出現這樣一個活潑單純的小玩意兒,讓老家夥精神一抖,像粗糙老化的手掌撫摸到毛茸茸的幼崽,年輕的生命讓僵硬的軀殼染上消失許久的活力。

“那我給你道歉?我不要屋子也不要床,何伯伯,你讓我蜷在這院裏的角落睡覺就好……”玉秋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兩手合在胸前向何歸拜了拜說:“而且……而且我鼻子好,晚上還能看家護院呢!”

“見過看門狗,沒見過看門的狐狸。再說我這裏是停死人的義莊,飛賊溜牆都嫌晦氣。”何歸樂嗬著繼續逗玉秋,見小狐狸悶悶地垮下臉,他這才往院子角落草垛上指了下說:“我這院裏統共兩間房,一間老頭子要自己睡,一間就是放屍體的。你要不嫌臭就進去跟死人睡一張床板,你要嫌臭那可就隻有外麵的草垛子了。”

“謝謝,”玉秋聽到何歸的話臉上又有了笑,身子一轉顯出原形。棕紅色皮毛的小狐狸連蹦帶跳地穿過院子,一腦袋就紮進了草垛裏。

昨夜從教堂逃出來花了不少力氣,加上一上午維持的隱身術,玉秋早已經在沒多餘精力了。她閉上眼睛,抱著自己蓬鬆的尾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隨後便呼呼地睡過去。

玉秋再睜開眼睛,太陽已經墜下海河,天是暗沉沉的藍色,不消一刻就會全黑下去。她揉揉眼睛鑽出草垛,抖了抖身上的草籽後一轉身又變回了人形,低頭看到草垛邊擺著隻碗,碗裏有半條鹹魚配著雜糧窩窩頭。

老鱉精雖然嘴巴壞,但心腸還不錯。玉秋想著,美滋滋地配著鹹魚三兩口把窩窩吃了個幹淨。食物不算美味,可至少不至於餓肚子,玉秋心滿意足地把碗放回到地上,轉身去開門,聽到背後傳來何歸的聲音。

“你幹什麽去?”何歸問。

“我去……”一句話說半截卡住了,玉秋猶豫片刻,轉過頭對何歸說:“講了你又要笑話,所以我才不告訴你呢!”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想幹什麽。”何歸老神在在的坐在停屍房門外的台階上門,說:“那女的身上妖氣十分重,你沒覺察到,是因為人家法術遠在你之上。小狐狸,你去招惹她就是嫌活得長了。”

這話確實把玉秋嚇了一跳,她定定地看向黑暗中的何歸,好半天後說話:“可我知道春長風一定會把這件事情查下去。”

“是,他是個死腦筋嘛!”何歸輕聲笑:“夜半登門叩鬼門,死腦筋要去送死,閻王爺也拉不住。”

“春長風是個好人。”玉秋說。

“我知道啊,可這年頭好人死得更快,”何歸說:“所以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嘛。”

“可……我是來找他報恩的,”玉秋嘀咕一句,然後拉開大門跑了出去。何歸沒關門,他注視著小狐狸的身影完全消失,直到外麵一片漆黑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春長風今日真是鬱悶極了,年輕女孩不明不白地死在海河,結果劉家為了顏麵,居然把事情壓下,要將她草草埋葬。鄉下不識大字的村婦農夫尚且知道心疼孩子,人死了要討個明白說法。身居高位、滿口仁義道德的南洋大學校長劉建仁卻把自己的麵子看得勝過親生女兒的性命,春長風實在心裏難受得很,他不知道劉校長是太過文明,以至於親生骨肉枉死他也能平心靜氣地掂量其中得失,還是全無文明,隻憑著野獸本能趨利避害。

不過可惜,這通抱怨春長風還沒有來得及跟老孟說,剛回到警局就遇到了徐有財。姓徐的披頭蓋臉便是通臭罵,噴在春長風臉上的口水夠接一臉盆,他把從劉家受的氣成倍發泄出來,嗷嗷“豬叫”聽得春長風拳頭緊攥,正想著徐有財再敢罵一句春家先人就拳頭招呼時,死胖子偃旗息鼓了。

徐有財罵累了,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茶水後,仰起腦袋用鼻孔看人,說:“我要是劉校長一準讓你個惹是生非的王八羔子脫警服滾蛋,但人家什麽人?那是大文化人!文明紳士!洋人的話說正宗老錢,祖上八代沒窮過的老貴族!人家就是不稀罕跟你個窮光蛋臭巡腳計較!不然顯得掉價!我這次就暫且放過你,罰半個月薪水做小小懲戒。不過春長風,你也別得意,咱就是說,再有一次,我懶得罵你,你自己麻溜滾蛋!給老子消失得幹幹淨淨!”

晚飯依舊是胡亂燉的雜糧糊糊,春長風喝過後坐在院子裏想著白天的事兒發呆,他腦子裏不斷地出現劉玲蒼白的臉、劉庚的哭訴、亂糟糟的哭喪和嗩呐聲以及穿插在其中的徐有財的“豬叫喚”。

就這麽算了嗎?春長風反問自己。一個聲音剛說妥協,另一個聲音就會馬上跳出來:“怎麽能這樣讓他們把人埋了?劉玲到底怎麽死的?為什麽會得上那種病?”一連串的問題沒有得到一個答案,他實在是不甘心一條大好年華的命就這麽草草算了。

春長風陷入自我糾結的痛苦裏,忽然大門被“咣咣”“咣咣”的敲響。

“誰啊?”春長風喊了一嗓子,站起身。他打開大門,見到外麵的人是劉玲的哥哥——劉庚。

假扮成劉庚的玉秋見春長風盯著他,心裏有些發怵,她想著難不成是自己化形又出紕漏讓人瞧出來了,緊張地不由攥緊了手,往後退一步輕咳嗽兩聲說:“我父親不管玲玲,但我總要為她討個公道。”

“嗯!”春長風鄭重地點點頭,他前一秒還在猶豫,但看到劉庚的瞬間就堅定了查下去的想法。劉玲的屍體是他發現的,這是他接手第一起人命案子,於情於理都該弄個明白。

“你耳朵還好吧?”春長風問。

玉秋連忙搖頭擺手:“沒關係,沒關係。”

“稍等一下,”春長風對玉秋說:“等我進去換身衣服,咱們就去南洋醫院。”

“去那裏做什麽?”玉秋問。

春長風回答:“你妹妹不是被送到南洋醫院的停屍房了嗎?我們要抓到害死了劉玲的凶手,首先就是要查清她的死因。”

“哦,”玉秋頓了下,點點頭。

對於眼前這位劉庚,春長風心裏總覺得別扭,明明相貌、聲音都是一樣的,但他就是覺得這倆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你不是要換衣服嗎?盯著我看什麽?”玉秋微蹙眉頭,因為心虛,所以刻意扮出不耐煩的樣子。

“沒什麽,”春長風搖搖頭,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出自己的疑惑,畢竟要是說眼前的劉庚不是上午的劉庚,那這個人又能是誰?難不成還有妖怪變成劉庚的樣子來騙自己?

可能就是受打擊太大,性情有些改變吧,春長風十分勉強地搪塞自己,然後快步跑回屋裏。他安慰不管這個劉庚和上午的劉庚有多少區別,至少他們都還在關心劉玲的,要求一個真相。

春長風換上了那身黑皮從屋裏出來,與劉庚一路快步向南洋醫院走去。春長風想著劉玲的屍體,玉秋一路都心擔心自己的偽裝會暴露,他倆心裏各自藏著事,並未有過多交談,一直走到南洋醫院的大門。

看門的瞥了一眼來人問:“幹什麽的?”

春長風回答:“警察辦案子。”

“什麽案子呀?”看大門的一聽這話立馬來了興致,先前還是困泱泱的蝦米眼睛,這會兒睜開像兩顆飽滿的圓綠豆:“警官方便說說嗎?”

“警察辦案子少問,小心惹上大事兒。”春長風虎著臉,把人懟回去,昂首挺胸地闊步進了醫院。

玉秋緊跟在春長風身後,頭一遭進入西醫醫院的小狐狸滿眼都是新奇,一雙眼睛忙不迭地左瞧右看。走廊裏小護士推來個換藥車,光是裏麵的瓶瓶罐罐、塞子、繃帶、軟膠管就把她看得眼睛發直。

“你是發現什麽不妥了嗎?”春長風等著小護士走遠後,問玉秋。

玉秋被問得一愣,正想著怎麽回答,眼睛看向了旁邊的輸液室,裏麵一個病人歪在椅子上,白衣服的護士麻利地掛上吊瓶,插上輸液管,彈了下針頭插進了病人的手背。

“她在幹什麽!”玉秋低聲叫出來。

春長風被嚇了一跳,立刻轉過身,見到隻是護士在給病人輸液後,不解地問:“護士在打針治病,你怎麽了?”

哦,穿白衣服的叫護士。玉秋默默記下點點頭,指著一個掛水的吊瓶接著問:“那個是什麽東西?”

春長風聽到這話心裏疑慮大增,盯著玉秋說:“你在德國留學沒見過它?”

“我……”玉秋被問得卡住,她這會兒猛然反應過來自己此時不是下山剛進城的狐狸,而是留學德國的高材生劉庚啊!

劉庚怎麽可能沒見過沒見過這些東西!玉秋心跳快了兩拍,不過好在她反應素來機敏,眼珠子一轉,馬上有了說法:“哎呀!好久不說國文都糊塗了。我是想問,你知道那個是什麽嗎?”

“沒吃過豬肉,我還沒見過豬跑啊!”春長風說:“掛藥水的吊瓶,你也別太瞧不起人。”

“不敢,我現在有求於你呢。”玉秋打了個哈哈好歹糊弄過去,接著問春長風:“你知道南洋醫院裏的停屍房在哪嗎?”

“按理講應該是在地下,”春長風說完拉著玉秋拐進了一個黑通通的樓梯間,兩人一路向下走到地下一層推門出去。

外麵隻有盞極昏暗的舊燈掛在屋頂,除了頭頂的些許亮光,五六米外就沒了光線。四周黑洞洞的,半點聲音也沒有,靜得讓人呼吸和心跳的聲都放大數倍。

小狐狸玉秋很是害怕,她若顯出原形,隻怕後背的毛都已經炸開了,但眼下卻不得不繼續撐著鎮定,深吸口氣,問春長風:“接下來怎麽走?”

前一晚的噩夢襲來,夢裏走不出去的地下室眼下似乎成真了。春長風心裏也有些害怕,他立在原地沒動,正猶豫著要怎麽回答玉秋的問題,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啪啪啪”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