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子

劉玲不會自殺,那誰殺了她?春長風思考著,如果劉庚說的全部屬實,那劉玲應該就是個性格內向,萬事聽家裏話的乖乖女,這樣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小姐又是在哪染上了一身爛病呢?

春長風正猶豫要接下來要怎麽問劉庚,老孟在旁邊插嘴進來:“我這麽多年的辦案經驗,除了幫派文鬥武鬥或者實在活不下去單純拉墊背的,但凡是有個正經營生的人家出了殺人之類的惡事,由頭大部分就兩個,要麽是圖財,要麽是情殺,不然你說什麽事能值得人犯這麽大的險呢?”

“如果是圖財,劉家人怎麽也該收到些勒索消息,沒道理把人悄無聲息地綁走弄死,再把屍體直接扔進海河,”春長風搖了搖頭說:“如果是感情,那就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和劉家有仇,殺劉玲泄憤,二一個就是壓根衝劉玲去的。而且這個案子裏有關鍵點我們始終沒弄清楚,那就是劉玲到底怎麽死的?臉上為什麽會帶著笑?”

春長風的話才說完,院子裏傳來“咣”一聲巨大聲響,四人都被嚇了個機靈,目光齊齊透過半開的窗戶看向院內,隻見院門被人踹開,氣勢洶洶地走進來了一夥穿黑衣服的人。

帶頭的是個身材魁梧的黑胖子,短短的頭發像黑鬃毛刷子,三角眼,臉上最醒目的是一道切過半張左麵的刀疤。老孟看著外麵的人,嘴裏嘀咕:“疤臉來這兒幹嘛?”

“疤臉是那個領頭的?”春長風不認識闖進來的一夥人,問老孟:“孟哥,你認識他們?”

“梅西路溝子幫的,”老孟皺著眉說了一句,迅速從屋裏出去。春長風跟在他身後,隻見老孟出門見到領頭的刀疤臉,滿臉堆笑地拱拱手說:“稀客呀!你家袁二爺近來生意還好?”

“孟三爺,”刀疤臉個子很高,見了老孟也是昂著腦袋,隻垂下眼皮撇了人一眼,倆手抱在胸前很是潦草地白了下,說:“托您的福氣,我家袁二爺生意好得很!”

“袁二爺生意這般好,怎麽讓你跑我們海大路的義莊來了?難不成是瞧上了這老龍王廟的地皮?”老孟說著臉色一沉,嘴角往下掉自帶一股子戾氣,全不像在警察局裏對著徐有財溜須拍馬時那副又賴慫又諂媚的樣子。

“天津人靠海河吃海河,袁二爺生意再大也不敢跟老龍王搶地皮。疤臉在這先給孟三爺賠個不是,不知道您在,驚到您了!”疤臉說完,收起來幾分傲慢,弓腰又抱拳向老孟拜了一下。

話罷,疤臉站直揮了揮手,大門裏湧進來二十來個披麻戴孝的,領頭哭喪的是個婦人,後麵跟著一個年輕女人打著白帆,隨後進來的有人抬棺材,有人吹嗩呐,把小院子擠得滿滿當當,生生讓義莊裏有了海大路街頭的熱鬧。

“你們幹什麽呢?這是鬧哪一出啊!”春長風黑著臉瞪向疤臉質問。

疤臉撇了眼春長風,從懷裏掏出個紙袋子遞過去,說:“劉家千金劉玲小姐意外落水去世,感謝這位警官及時發現並告知我們。這點小意思全當做給您的謝禮,錢您收好了,人我們今天就帶走了。”

“帶走?你算什麽東西要帶走我妹妹!”劉庚本來就脾氣急躁,聽到疤臉的話立刻情緒大爆發,怒不可遏地衝上前,撕住了疤臉的衣領大聲喊道:“滾出去!你們都從這裏滾出去!我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哪能被你們稀裏糊塗地帶走!”

“劉大少爺,我們正是接了您父親劉校長的委托來安頓劉小姐的,再說劉小姐去世的原因哪有什麽不明不白?不就是前陣子保姆和下人陪著她去遊湖,劉小姐腳下不穩掉進湖裏海河裏淹死的嗎?人被海河卷走了,屍體這不是今兒終於找到了嗎?”疤臉說著側頭看向跪在地上領頭哭喪的婦人,他抬腳把人踢翻在地上,說:“劉大少爺要怨也該怨柳媽,是這老東西照顧不周才導致劉小姐落水,我看就該把她扔進海河裏給劉小姐陪葬。”

劉玲的保姆柳媽聽到這話嚇得渾身直哆嗦,不斷向著疤臉和劉庚磕頭。周遭哭喪和吹嗩呐的一時都消停下來,沒了動靜。

“你們!”劉庚反駁的話剛出口,疤臉身後的兩個黑衣人上前作勢要拉人。春長風見到這夥人如此囂張,火氣蹭蹭地往上冒,一腳踢翻個黑衣人,忙把劉庚擋在身後,嗬斥:“警察辦案子!閑雜人員立刻從義莊出去!”

“呸,”疤臉對老孟還有兩三分不得不保留的敬意,對春長風那全然是一副高高在上姿態,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往地上啐了口,冷笑:“小警察,你跟爺們顯擺什麽威風!拿上錢趕緊麻溜地閉嘴滾蛋!”

裝著錢的紙袋子被甩在了春長風臉上,裝在裏麵的十來個銀元掉出來,咕嚕嚕地滾到兩人中間。春長風看也不看,狠狠推了把疤臉,搡得他向後推出一大步,吼:“滾出去!再敢阻攔警察查案,按妨礙公務罪處理,有一個算一個通通下大牢。”

“你他媽是什麽東西!”疤臉說著舉起拳頭,一副要打人的架勢,可拳頭還沒落下,呼地一陣風抽到了他右臉上,那力道之狠,打得氣勢洶洶的疤臉整個人一怔。

疤臉完全蒙住了,因為他親眼看著眼前的人一動沒動,是院子裏平地刮來的妖風狠狠抽了他一巴掌。疤臉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接著左臉又憑空挨了一巴掌。

這突如其來的兩巴掌把疤臉徹底給打蒙了,他是個幫袁二爺處理髒事的,手上沾了不少血。雖然說此前從未遇到過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但疤臉到底心虛,他想著是不是義莊裏陰氣太重,引來了些過往的死冤家,一時隻瞪著春長風,到嘴邊的話也罵不出來,倆腿肚子抽筋,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

疤臉回頭看了眼大開的義莊院門,他是想跑的,但剛有這念頭立馬又被按回去,因為眼下這事可是袁二爺囑咐的,弄不好那是真要丟命,可不是義莊裏這兩巴掌的事。疤臉咽了口吐沫,回頭瞪著春長風,兩人就這麽僵著。

“一定是姓袁的老東西害了我妹妹!”劉庚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喊出來一嗓子。老孟聽見趕忙上前把人捂住嘴,壓低著聲音在他耳邊說,“我的劉大少爺,你可知道袁二爺是什麽人?那是咱天津衛的土皇帝,你不要命啦!”

劉庚被捂住了嘴,反抗越加激烈,仗著年輕力大,三兩下掙開了酒蒙子老孟的胳膊,上前撕扯住疤臉的衣領,問:“我妹妹去世,你家袁二爺跑這麽勤快幹嘛?是不是他做什麽虧心事?”

“庚兒,你胡說些什麽話呢!”疤臉沒吭聲,另一個聲音從院門外傳進來。

春長風順著聲音看過去,義莊院子裏又進來了兩個人。開口說話的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梳著劉庚一樣時下最流行的油背頭,穿合體黑色西裝,臉上戴著一副茶色的眼鏡,拎著根洋鬼子和假洋鬼子們顯擺身份時最喜歡的文明棍。身邊挽他胳膊的女人看起來年輕不少,三十來歲吧,妝化的很厚,白臉、紅唇、細眉毛、卷頭發,像電影院門口貼的畫報女郎。

“父親,”劉庚見到進來的人,立刻鬆開手,他快步向著這位南洋大學校長劉建仁走過去,說:“父親,妹妹去世了,現在袁家的人要來搶她的屍體,我不可能把玲玲給他們!這事兒還沒查出個源頭來呢!”

“庚兒你閉嘴!”劉建仁沉著臉,低聲嗬斥了一句兒子,隨後走向春長風和老孟說:“徐局長已經到我家裏來說過了,小女失足落水,實在是我劉家的大不幸,後麵的事情就不勞煩兩位警察,喪事我們劉家自會處理。”

“劉校長我叫春長風,劉玲是我發現的。你可能還不了解情況,你女兒不是……”春長風的話才說一半就見劉校長沉著臉,擺了擺手,說:“你不必再說了,我女兒的確是落水溺亡的。徐局長來家裏說過這些,剛才正巧袁二爺在家裏做客,就讓他手下的人盡快幫忙張羅。疤臉是個粗人,說話做事難免冒犯,還請春警官不要往心上去。”

劉建仁的話讓春長風一愣,他扭頭看向疤臉。疤臉的腦袋又昂起來,鼻腔裏哼了一聲,隨後已經沒聲音的哭喪隊伍“哇”一聲又吵鬧起來,嗩呐一聲一聲催得讓人心裏生出陣陣寒意。

“父親!”劉庚提高嗓門,拉住了他父親的胳膊,大聲說:“妹妹不是溺水的,你為什麽不進去看看她?你怎麽能這樣稀裏糊塗的把她葬了?玲玲怎麽得的病還沒查清楚,人是怎麽死的也不知道!”

“你不要臉,我這張老臉還要呢!”劉建仁用文明棍重重地敲了兩下地麵,義莊院子裏青石板發出“咚咚”兩聲。

嗩呐和哭喪又一次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這對父子。劉建仁垂下腦袋,緩了半天後對劉庚說:“庚兒,這事你不要再管了,我說了算!玲玲就是與柳媽在海河遊船時失足落水溺斃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劉庚流著眼淚,他聲音打抖,嘴唇蒼白顫抖著重複:“你連看她都不願意看一眼,就拿意外落水這樣的理由來把玲玲草草埋了!妹妹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兒?你到底有沒有心疼過她!”

“就是這個女人,就是她,自從她嫁給你,我兄妹在你眼裏,就和我母親一樣是累贅!”劉庚大聲說:“她進了劉家正門,給你生了四個兒女,你們才是一家子!我母親的房間你從來不去,我剛成年就被你送到德國三年,期間你不許回家。好容易我學成回來,妹妹又死得不明不白,你不僅不管她,還要將這事草草掩蓋。父親!庚兒一直想問問你,我與玲玲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麽人?你有沒有把我倆當做你的兒女!還是說,對你而言,我們是這劉家的外人!”

劉建仁的臉色青白,他攥緊了文明棍猛然抬起來抽在了劉庚的臉上,一下子便把他耳朵砸出了血。劉庚腦袋一歪重重摔在地上,嚇得劉校長那位年輕的小老婆跳著腳尖叫出聲。

聽到動靜,原本在院子外候著的幾個劉家下人跑進來。其中有一人,春長風認識,正是上午把劉夫人扶走的女仆桃香。她從懷裏抽出手絹擦著劉庚耳朵裏流出來的血,然後轉身跪在地上拉住劉建仁的褲子,說:“老爺,不能這麽打呀!你要是心裏有氣你打我吧!不要打大少爺。”

那位妝容精致的小老婆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低著頭始終沒說話。劉建仁的眼眶也漸漸紅了,他深吸了幾口氣,沒有繼續跟劉庚爭吵,而是轉頭向著疤臉拱了拱手說:“勞煩了你們先把小女送到南洋醫院,後邊的喪事劉家自己來辦。”

“好的,劉校長。”跟對老孟和春長風的態度全然不同,疤臉忙乎跌地向著劉校長弓腰拱手。隨後他猛抬兩下胳膊,被打斷的嗩呐和哭喪聲再次在小院裏熱鬧起來。

春長風還想繼續攔著疤臉進屋,老孟終於看不過眼拉著春長風站到了一邊,何歸從頭到尾沒吭聲,勾著腰讓出條道。疤臉進門的時候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平地直挺挺地臉朝下摔倒,鼻子都磕出了血,但他也顧不得仔細收拾,擦了兩下就一骨碌爬起來,快步走到劉玲身前,指揮著緊跟在身後的人用一塊巨大的白布把屍體囫圇個兒地裹起來,然後塞進了棺材裏,唯恐讓別人看到她身上的梅毒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