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雙繡花鞋

老孟拉了兩下都沒把徐有財從地上扯起來,他像是一灘抽了筋骨的二百斤肥肉,貼在地上自己使不出丁點兒力氣。

“一身囊踹。”老孟心裏罵了句,兩胳膊架在徐有財的腋下,深吸一口氣,猛地向上一提終於把人從地上拔起來。

酒蒙子嫌棄徐有財滿身肥肉,可他自己也是個四體不勤的,單就這一個動作已經逼出來了滿頭汗,身子往後一仰差點抱著徐有財兩人一起摔在地上,好歹是踉蹌兩步靠在車上才穩住腳。

徐有財靠在車上還要往下滑,老孟連忙用肩膀掛住他的胳膊這才將將把人擼直溜。老孟喘著粗氣,側過腦袋一瞧,發現平日滿麵紅光的人這會兒一張胖臉死白死白,像那沸水裏煮熟放涼後的豬頭肉。

“局長,你這是怎麽了呀?”老孟見徐有財這樣被嚇了一跳,以為是人太胖摔倒後犯了心髒病,連忙拍著他的胸脯問:“你要難受得緊,我到前麵給你找個醫生去。”

“別……別走!”徐有財轉身緊緊抱住老孟,肥胖的軀體像隻大肉蟲往人懷裏拱。

被個肥頭大耳的男人這麽緊密地抱著,老孟不由一陣嫌棄,強撐著麵子拍拍徐有財的後背,小心地問:“局長,你這是怎麽了?”

徐有財聞言揚起臉,嘴唇哆嗦著吐出兩個字:“有鬼。”

鬼?老孟被他嚇了一跳,後背立刻挺直,咬著牙,眼珠子迅速向周圍掃了一圈,實在是沒見著什麽鬼影子,於是安慰徐有財:“您甭自個兒嚇自己,哪兒有什麽鬼,我沒看見呀。”

“有!我……我剛才親眼看見的!”徐有財渾身哆哆嗦嗦,手指頭戳了下車子另一頭說:“是個女鬼,醬紫色的裙子,穿一雙繡著並蒂蓮花的老式黑繡鞋。”

徐有財雖是個眾所周知的窩囊廢,但此前並沒見他這麽神叨叨過,在義莊門前說這些,老孟也覺得手心兒腳心兒發涼。

“不……不能吧。”老孟說這話時心裏已經有些沒底兒了,一開口結結巴巴的。

“你懷疑我?”徐有財眼睛一瞪,慘白的臉轉向青紫,猛推了把老孟的胳膊說:“你就從這地方趴下,往車那頭看,就能瞅著。”

老孟太了解徐有財這人,他是個外強中幹的,這輩子最受不得下屬對他有半點質疑,活脫脫就是個海大路警察局裏的土皇帝。老孟很是後悔剛才沒過腦子的那句話,但眼下徐有財已經翻了臉,他還想在警察局裏繼續混口飯,隻能硬著頭皮勾腰趴下去。

“你看見了嗎?”徐有財哆嗦著問。

聽了徐有財的聲音,老孟這才勉強把眼睛睜開條縫,他剛才一直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想著看見半截裙子,一雙黑色繡花鞋都是好的,萬一睜眼就對上張或清白或蠟黃的死人臉,那真是被酒精泡透的老命都得交代在這兒。

徐有財看著老孟趴下去半天沒動,腦袋裏猛然冒出來個念頭,老孟該不是被那女鬼弄死了吧?他怕極了,上一刻還全然無力的身體瞬間爆發出此前絕無存在過的靈敏,肥胖的身體迅速拉開門跳上了車,一腳油門踩到底,直接飆了出去。徐有財再管不得其他,什麽南洋大學校長家的大少爺和千金小姐,這會兒普天之下他這條命才是最金貴的。

老孟向後一個趔趄坐在地上,他隻感到一陣後怕,但這份怕跟女鬼半點關係也沒有,全然是因為自個兒腦袋差點卷進車軲轆裏。

“操蛋玩意兒!缺德玩意兒!”老孟坐在地上,看著徐有財開車一溜煙兒跑沒了影子,再也忍不住大罵出聲。

“老子怎麽沒見鬼?就是徐有財你他媽太缺德了,女鬼才纏上你!”老孟拍拍身上土站起來,嘴裏繼續罵罵咧咧:“你老小子不積德,將來十八層地獄讓你挨層轉!上刀山、下火海、鐵鉤子穿眼。”

站在義莊大門前,隱了身的玉秋看著眼前這一幕捂嘴強忍住笑。她剛才沒留神漏出雙腳,結果被摔在地上的徐有財給看著了,玉秋本身還有些慌呢,生怕被人一下揪出來,結果卻是把對方嚇了個半死。

玉秋看著老孟摔得一瘸一拐地往義莊走,覺得徐有財的確不是個東西,人家那麽照顧他,他倒好,逃命的時候毫無顧忌手下人的生死,要不是自己手快用一顆小石頭把老警察彈開,他這會兒已經滾車軲轆底下沒命了。

老孟進入義莊裏麵,隨手大門關上,往前一走總感覺自己背後跟了個什麽東西,但回頭瞧又什麽都沒看到。難不成真是有鬼?老孟心裏有點慌,邊四處張望,邊大聲喊“老何!拔地拉!”

正對院子大門的房門打開,何歸漏出半邊身子。老孟見到,瘸著腿顛兒顛兒地跑上前。玉秋緊跟在他身後要進門,但跨過門檻時,感到一股強烈的阻力,如針紮一樣戳在小腿上,疼得她立刻把腿收回來。

玉秋強忍著沒發出聲音,齜牙咧嘴地搓了搓小腿,抬頭正對上何歸的眼睛,那一瞬見她感覺站在屋裏的駝背男人似乎能看穿自己的隱身術。

“老何你看什麽呢?”老孟瘸著腿轉過身,見何歸看著空****的院子,悄悄地問他:“你是瞧著啥不幹淨東西了?”

“你才是不幹淨的東西呢!”向來嘴巴不吃虧的玉秋瞪了眼老孟,忍了又忍才把這句話吞進肚子裏。

“一個小東西。”何歸悶聲說完,“咣當”拉上大門,把玉秋擋在了外麵。

“你個老東西!”玉秋揉揉差點被大門拍到的鼻尖,心裏暗罵。她起初還以為這家夥是個有道行的人類,誰想他一張口噴出來股濃烈的海腥臭氣,眼尖的小狐狸注意到何歸的喉頭發青,舌尖上有個小孔。心裏一下子了然,這哪是什麽人?分明就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鱉精。

玉秋可不是個遇到困難就要逃的,恰恰相反,她通身反骨,是個越不讓做,就越要去試試的難纏鬼。於是小狐狸圍著何歸停放屍體的老房子繞了一圈,終於尋到一個窗戶縫,跳起來趴上窗台,伸長了脖子往裏麵瞧。她看見一個瘦高的男人,捂著臉蹲在地上,哭得兩肩膀直打抖,春長風在旁邊拍著他的肩膀。

他哭什麽呢?玉秋滿是好奇,深吸口氣吹出一陣小風把那窗戶輕輕推開,隻見眼前是一張薄木板床,上麵擺著一具女屍,黑色油布蓋住她大半身體,兩隻斷臂壓在油布上。

“怎麽會這樣?她怎麽可能得這種病!”劉庚搖著腦袋嗚咽:“妹妹打小與我一起長大,她性子溫柔,我們家裏六個姐妹兄弟,數玲玲最乖巧聽話。從小到大,她一貫是什麽都聽母親和父親的……去年玲玲本來想去學醫,父親說女孩子不該接觸那些血腥東西……我還寫信勸過不用事事聽父親的,可結果她還是順從父親心願去念了南洋大學的中文,反過來甚至要寫信勸我‘念中文也好,並沒有十分不開心’……玲玲從來……從來是家裏最聽話的……這樣懂事聽話的姑娘,誰要害她?她怎麽會染上這種病!”

“劉先生請節哀,”春長風拍著劉庚的肩膀說:“你想想看,她失蹤前有沒有什麽異常的表現?”

“沒有,”劉庚垂著腦袋說:“我三年前去了德國讀機械,兩周前才回來……我妹妹就是我回家那天中午見了一麵,下午人就失蹤了……我們一直在找她,最後一個見到玲玲的說在海大路見著過……可是找到這邊就再又沒消息了……我見她第二麵……就是在這裏……”

“她近來是不是交了些不好的朋友?”春長風接著問。

“我不太清楚,”劉庚依舊搖頭:“去德國的頭一年,我們通信多些,後兩年就越來越少,尤其是近一年,我們有時兩三個月才有一封信。玲玲的信也是越寫越短,總是說家裏好,學校也好,什麽都好……我當時她是女孩子大了,有些心裏事不方便跟哥哥講……她不主動說,我也不好去問。”

劉庚對妹妹感情是真的,但問題是他離家太久,人才從德國回來,實在是一問三不知。隻看著人哭得稀裏嘩啦,但有用的信息幾乎等於沒有,急得春長風感到滿身勁兒用不出來的憋屈,想了想,隻能換個角度繼續追問:“那劉玲和家裏其他的姐妹兄弟關係好嗎?”

“說不得好,也說不得不好。”劉庚終於有個不用搖腦袋的話:“我母親家與父親家是世交,兩人是被安排著結婚的,並沒太多感情。我父親後來娶了個小的,又生了四個孩子。玲玲雖然從來沒有與他們起過衝突,但心裏和那幫人也總是有隔閡。”

“她有關係十分親密的朋友嗎?”春長風接著問。

“玲玲性格內向,不愛說話。念中學的時候,她跟誰都關係良好,但也都跟誰都關係沒多麽好……我妹妹……”劉庚說著覺得自己妹妹真是萬分可憐,生來父親不疼,長大又無一個知心朋友,最好的二十郎當歲莫名染上梅毒,橫死在海河裏。他越想越傷心難受,再顧不得形象,脫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嘩啦嘩啦直流。

老孟瞧著劉庚那樣搖了搖頭,湊到春長風耳邊說:“我瞅著他都快哭撅過去了,要不先把人扶出去?這事兒也急不得一時半刻,你緩緩再問他吧。”

劉庚哭得實在是狼狽可憐,幾句話他斷斷續續地就說了大半天,眼下情緒更糟,估計是說不出來其他的。春長風歎了口氣,再有問題也問不出口,隻能點了點頭去拉劉庚先站起來。可剛起身,劉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反手扣住春長風的胳膊說:“我妹妹不會自殺的!我妹妹絕不會自殺!”

劉庚對於妹妹不會自殺的堅持,讓春長風敏銳地察覺到其中必然有原因,於是追問:“你怎麽能這麽確定?”

“我和妹妹小時候,母親不肯接受父親納妾,曾在家裏割腕自殺過。”劉庚深吸口氣,低聲說:“母親被送去醫院,搶救了兩天才活過來。那時我便與妹妹約定,無論如何都不會自殺,不會舍下母親,不會舍下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