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金

春長風順著聲音看過去,進來的應該是一對母子。女的大約四十來歲,男的有二十五六,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富貴人家的。

女人燙了頭發,身上穿的是頂好的綠綢緞,脖子上纏了兩圈珍珠項鏈,顆顆珍珠都有拇指指甲蓋大小,腳上踩著當下最時髦的高跟鞋。男的相貌文氣,梳著大背頭,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穿西裝,腳上一雙黑皮鞋擦得鋥光瓦亮。

跑出來接待這二位的是海大路警察局局長徐有財,蒜頭鼻、大方嘴,胖得幾乎沒脖子,梳著三七分油頭,留兩撇小胡子,格子襯衣配條紋西褲,披了件警察局的黑外套,一身穿的不倫不類得很,在人家母子二人麵前點頭哈腰地陪著笑,像大戶人家看門的胖管家,這做派看得春長風直皺眉頭。

徐有財這名叫的可是真貼切,他的眼裏真的隻有財。雞鴨牛羊大塊肉他要吃,蒼蠅螞蚱的腿兒上那點油水也不放過,屬於但凡有財就有徐有財的事。當然了,也得虧這位徐有財眼裏隻有錢,警察局裏的缺位明碼標價,否則非要用警校生,隻念過幾年私塾的春長風還穿不上這身黑皮呢!

“你到底查的怎麽樣了!”那位夫人大聲嗬斥著。

“我肯定是在找令千金啊!我們局裏大半警力都調出來找令千金了,可這不一直就沒消息嗎?”徐有財陪著笑臉解釋。

年輕男人對這套話全然不接受,大聲說:“我妹妹失蹤兩禮拜了,到現在你們還找不到人!次次打電活來問,你次次都跟我是這個回答!徐有財,我告訴你,這回別想再隨便說兩句就糊弄走我和母親!我們來了就不走了,你什麽時候找到我妹妹,我們什麽時候離開你們海大路警察局!”

“劉夫人,劉先生,你坐不坐我們這兒,我都得盡力給您辦事啊!”徐有財說完,麵露難色:“隻是貴府千金不一定就還在我們海大路這一片,說不定令千金去了其他同學那邊呢?”

“我妹妹最後一次被人看見就是在你們海大陸,你現在跟我說,我妹妹可能離開這裏去其他地方了,那你也得給我說清楚,我妹妹離開你們海大路去哪了!”年輕的劉先生大聲說著。

聽到有人失蹤,尤其是個年輕女孩,春長風渾身一抖快步擠上前,問:“請問一下,劉小姐長什麽樣啊?”

聽到有人問妹妹長相,劉先生看了一眼春長風,然後瞪著徐有財說:“你不是說你的人都去找我妹妹了嗎?怎麽還有人不知道我妹妹長什麽樣?你到底有沒有找人?”

“去去去!你瞎添什麽亂!”徐有財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春長風,轉頭又陪笑說:“劉先生,這小子來我這報道還不到一個月,找令妹這種重大警情,我們那必須是集中局裏最有經驗的警察。像這種新來的,一般都隻能被安排去打雜巡街。他不知道令妹的樣子,那……那真是太正常了。”

徐有財說話的時候,春長風被旁邊的警察往手裏塞了一張紙。

春長風展開,上麵印著“尋人啟事”。四個大黑字下麵是一張女孩的照片,她留著長長的頭發,上身是淺色短褂,下身是黑裙子,白襪子黑皮鞋懷裏抱著一束向日葵。她眼睛很大,笑起來格外的親切溫暖,就像懷裏的花一樣。

“我……我見過她……”春長風拿著那張尋人啟事的手抖了一下,他低微的聲音像一顆炮彈炸進了警察局,周圍在短暫的寂靜後接著轟然爆裂,劉家母子上前一把抓住春長風的胳膊問:“在哪?你在哪見到的?”

“昨天,海河碼頭。”春長風的話說完,在外麵看了半天熱鬧的老孟忽然意識到春長風說的他見過,是指的什麽了。老孟連忙擠上前,一把抓住春長風的肩膀說:“拔地拉,你知道這位劉小姐是誰嗎?那可是南洋大學校長的千金。你可要看好了,千萬千萬不敢亂認人!”

“錯不了,”春長風盯著那張笑吟吟的照片,後背一陣發冷,他想了想說:“她脖子上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紅色胎記。”

“對!玲玲脖子上有一塊紅色胎記,”劉夫人忙不迭地點頭,追著問春長風:“玲玲去碼頭做什麽?她是坐船走了還是怎麽樣?你跟我說實話。”

“她沒走,就在天津呢。”春長風回答。

“天津哪兒?”劉玲的哥哥看著斯文,脾氣卻是暴躁的,抓著春長風的胳膊用力晃了兩下說:“你有話一口氣說完,行不行?別我問一句,你才說一點兒,急死個人了!”

春長風被警局所有人盯著,他知道接下來要吐出來的兩個字有多大威力,頭皮一陣陣地發麻,看向劉夫人和劉玲的哥哥,他們對於劉玲應該是真的關心,因為那雙眼睛裏的急迫與擔憂是難以偽裝的,可越是如此,春長風便覺得越難說出來。

“義莊,”最後還是老孟一個哆嗦說了出來。

聽到“義莊”這兩個字,劉夫人愣了下,接著腦袋一仰,人便暈了過去。周遭的警察七手八腳地扶著她坐到椅子上。

“你讓開!”劉玲哥哥推了把伸長脖子去看劉夫人的徐有財,向門外喊了聲:“桃香!”

留在警局外的女仆桃香聽到聲音連忙跑進來,幫著劉玲哥哥把劉夫人抱進了停在外麵的一輛黑色小汽車。

“唉呀,老孟你一把歲數怎麽也跟著春長風胡說呢!”徐有財知道自己地界上死了南洋大學校長的千金,就這幾秒的功夫已額頭上已經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子。他從兜裏掏出手絹,一邊擦一邊指著春長風罵:“昨天你在大街上發瘋,這事兒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小子現在又來添亂!春長風!義莊裏那個要不是劉家千金,你就他媽的給我滾蛋!你給老子添堵,看老子收拾不死你!你個……”

徐有財還沒罵完,劉玲哥哥已經折了回來,他朝春長風招招手說:“我跟你去義莊走了一趟。”

“嗯,”春長風點點頭。

看著春長風跟著劉家公子出去,老孟連忙跟徐有財說:“拔地拉年輕不懂事,我跟著一塊過去瞧著。”

“你去就行了?我也得跟著一塊!”徐有財抹著腦門上的汗,對旁邊的警察說:“去!趕緊把車開過來,所有人跟著我去義莊。”

“不行!”老孟立刻出聲製止。他是個混過幫派又混官麵的老油子,知道劉小姐可是得了梅毒的,這要被一幫人烏泱泱看完了,萬一消息露出去,劉家往後為了名聲,追究起來,整個海大路警察局恐怕都得遭殃。

酒蒙子難得清醒,還真是派上了用場,他趕忙湊到徐有財耳朵邊,低聲說,“劉小姐身上有梅毒,這事兒不能外傳。”

徐有財被老孟的話說得一愣,瞪大眼珠子,滿臉的不可置信,隨後一扭頭見春長風和劉玲哥哥已經到了警局門口,連忙叫回來正往外邊跑的眾人,一本正經地說:“都不準動!其他人留在警局辦事。劉家的事兒用不了這麽多人,萬一咱們一走附近百姓有個急事找不到人。我跟老孟過去就行,你們別跟了。”

“可……”有個警察剛接過話,屁股上就被徐有財踹了一腳。

他嘴裏罵罵咧咧的:“可個屁!我是局長,你是局長!都他媽聽我的!”

發完威風,徐有財和老孟著急忙慌地往外跑,出去正趕上劉玲哥哥和春長風坐上人力車。徐有財拉著兩人換到了自己的小汽車,然後一腳油門開到了龍王廟的義莊。

一路上劉玲哥哥都沉著臉,到了地方才問:“我妹妹怎麽死的?”

“不好說。”春長風說完,徐有財接過話:“劉先生,你放心。令妹的事兒發生在海大路,我們肯定會把這個事負責到底,該抓人抓人,該處理處理,絕對保證給所有人一個滿意的交代。”

“哼,”劉玲哥哥冷哼了一聲,他對這個徐有財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為了找妹妹,他和母親給這草包慫貨塞了不少好處,結果最後查到人的卻是個剛來警局不到一個月的小警察,那警局裏其他養的人都是些什麽玩意兒?指著他們負責到底,指著他們查出來個讓劉家人滿意的真相?劉玲哥哥隻是想著拳頭都硬了,他側頭看向春長風說:“我叫劉庚,在南洋大學教機械,我與妹妹從小一起長大,感情非常好。眼下她出了事兒,我絕對不會讓這事稀裏糊塗地過去。隻要能查清我妹妹的死因,你開口,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全力配合。”

徐有財辦事兒不行,但琢磨人心思的本事卻絕對是一流的,他就憑劉庚的幾句話已經品出來人家對他的不信任,以及對春長風的信任,於是馬上換了口氣說:“劉先生,您這眼光真好,別看小春才來我們這不到一個月,但絕對是辦案子的奇才啊!有他在,您就放心,令妹的事情肯定查個明白。”

劉庚沒說話,但車裏的四個人都聽見了一聲帶著戲謔的笑聲。聲音尖銳,明顯是個女人的聲音,四人都是一愣,左右看看卻發現周圍並沒有人。

徐有財做了三年警察局長,這是頭一次才義莊。他向來最不喜歡這種晦氣地方,剛才又聽到那麽一聲笑,忍不住打了個機靈。他再多一分鍾都不想在這裏待著,於是趕忙打開車門說:“咱進去吧。”

說完,他第一個開門下車,給劉庚開車門的時候,卻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住,平地直挺挺地撲通摔了個狗啃泥。

老孟連忙上前扶長官,劉庚看了眼徐有財,長腿一伸跨過他的肥胖身體下了車,跟著春長風徑直進到義莊裏麵。

何歸正在院子裏吱嘎吱嘎地鋸木頭做棺材,聽到有人進來的響聲後,抬頭看過去,見到是春長風帶了個麵生的男人,放下鋸子,拍了拍褲腳,說:“來看那女的是吧?”

“我是他哥哥,”劉庚馬上說。

“來了家裏人就好,”何歸依舊是勾著背,走路慢騰騰的:“人死了要入土為安,買副棺材好好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