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溫哲

周三是月刊《新月》出版的日子,距離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還有十五分鍾的時候,玉秋發現覃相鸝從教室後門偷偷溜走了。好學生難得翹課,她猜她應該是去搶最新一期的《新月》。

這堂課是法國老頭子的文學鑒賞,含著粘痰的聲音哇啦哇啦地講著《巴黎聖母院》,玉秋聽不懂那鳥語,也壓根不打算去聽,反正最後她能夠進教務處改成績,九十分太顯眼,及格的六十分就剛剛好。

既然有了法子能蒙混過關,本來玉秋壓根不打算看書,但那天從拍賣展會回來,她想到駱康的時候總會聯想到另一個醜陋的男人——卡西莫多。覃相鸝說駱康和卡西莫多不一樣,所以他們哪裏不一樣?就是這麽點好奇,催著玉秋去圖書館借了一本中文版的《巴黎聖母院》。

她在課堂上無聊地翻看,完全陌生的國家與宗教,加上法國佬的長句被翻譯得晦澀又幹巴,實在是讓人看了沒幾頁就失去興趣。

“什麽名著,還不如話本子好看呢!”玉秋趴在課桌上,看著周圍人奮筆疾書,越加感到飽受煎熬,所以下課鈴一響就立刻夾著書跑出了教室,直奔西門賣椒鹽麻花的小店。

吃著麻花哼著流行小曲,玉秋一路回到306號寢室,推門進去看見覃相鸝趴在她那窄窄的床鋪上,肩膀一抽一抽地似乎在哭泣。

“她怎麽那麽愛哭?”玉秋心裏默默嘟噥,胡亂地猜著是她家裏來了信催她嫁給駱康,還是駱康來了信又叫她陪同去某個地方。

玉秋站著沒動,倒是覃相鸝在抹眼淚時餘光瞥見了她,紅眼睛小兔子一樣的女孩兒擦著眼淚坐起來。

“你吃過飯了嗎?”玉秋問。

覃相鸝搖搖頭,玉秋把剩下的半包麻花遞給她,問:“你怎麽哭了?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兒?”

“沒有,”覃相鸝深吸口氣搖頭,然後拿起床頭半開的雜誌說:“沒事兒,是小說看哭的。”

“什麽小說啊,能把你哭成這樣!”玉秋驚訝地伸手拿過雜誌,翻看了封麵果然是新一期的《新月》,再看打開的小說部分,作者是意料之外卻也是意料之中的溫哲。

“不是說趕不及嗎?”玉秋問。

“可能怕提前泄露吧,畢竟……畢竟誰會想到……”覃相鸝一說話,淚珠子就往下滾,“女主陌陌參加拍賣會的時候出了意外,她本意是想去幫人的,卻被洋人警察當成了那些抗議的跪壓在展台上……窒息死了……”

“啊!”玉秋瞬間愣住,她低頭忙去看小說的正文。

“陌陌死了,死在一場無關於她的拍賣會上。她曾以為自己叩開了名為‘平安幸福’的大門,卻不知那大門是虛空的,在虛弱的國土上哪有什麽真正的‘平安幸福’。所有的美好都不過是被包裝的假象,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以踐踏同胞而顯出高貴,爭著搶著成為二等代理人去伺候漂洋過海的主子,這樣的豪門貴客們是何等可恥?然而沒人會指望他們生出這樣負責的情緒,在陌陌的葬禮上她隻會一聲感歎“瞧瞧這個可憐的姑娘,她的運氣實在是太差了”。

今日陌陌死了,是死於意外,但本質仍死於貧弱可欺。她的一生是默然的,那個愛著她的紳士孱弱地甚至不能將她抱起,無法為她的死亡發出哪怕一聲悲鳴。

多可悲的一生,多可悲的土地。”

“這是溫哲的第一篇悲劇。”覃相鸝抹著眼淚說:“我一直以為陌陌最後會和紳士結婚,她會有幸福的結局,我沒有想過為什麽會……我想不明白,她怎麽會稀裏糊塗地死了,還是被洋人警察壓住脖子,活活壓死的……太殘忍了……”

“周六的時候我跟你說過,那個拍賣會出事了。你記得嗎?”玉秋問覃相鸝。

覃相鸝點點頭,玉秋說:“在那展會裏有個女的死了,跟小說裏寫的一樣,高壯的洋安保跪壓在她頭和脖子上,把人壓死了。”

“啊?”覃相鸝過於驚訝,以至於連眼淚都忘了往下掉,她愣愣地盯著玉秋,片刻後說話:“我沒有在報紙上看到消息。”

玉秋想到駱康的話,說:“如果死掉的女人和小說裏的陌陌一樣是個進城的鄉下姑娘,可能就不會有什麽消息了。”

這樣的反轉是覃相鸝始料未及的,她拿過玉秋手裏的雜誌,又低頭看了一遍上麵的文字。起先她在哭世事無常,男女主的陰陽兩隔,哭那段眼見到了光明卻猝然熄滅的愛情,她想不明白溫哲為什麽選擇這樣的結局,但眼下她在文字裏讀到了強烈的憤怒,一種突破紙麵的責問與愈加濃稠的悲哀,非一個人、一段感情,而是痛苦於那道裂開在土地上遲遲不能愈合的傷口。

“不愧是他!”覃相鸝擦掉了眼淚,看向玉秋說:“溫哲不愧是最好的言情作家,他的作品就不是拘泥於小情小愛的,是有大理想的。”

“什麽理想?”玉秋問。

覃相鸝說溫哲的作品裏有理想,但要她說是什麽理想時,又講不出來了,梗了好一會兒,看得玉秋都為她感到尷尬,於是主動換了個話題說:“你見過溫哲嗎?”

“他很神秘的,連出版社的編輯都沒見過他,每次都是郵遞員把稿件直接送到出版社。”覃相鸝提到溫哲時,眼睛裏總有著別樣的光彩。玉秋看著她,覺得那種興奮勁兒,像是餓了八輩子的狐狸聞到燒雞味兒。

“說來我可能見過那位神秘的大作家溫哲,”玉秋說。

覃相鸝驚訝得睜大眼睛:“你在哪兒見過她?”

“上周六的拍賣會,”玉秋說:“那天的事情沒有登報,溫哲的文章又趕上了新一期月刊出版,想來他應該是在會場的,見到了殺人的過程。”

那天會場裏的人誰會是溫哲呢?一旦排除洋人,剩下的麵孔就沒有幾張了。玉秋盡力去回想每個人,兜了一圈後她猛然想到了一個名字——駱康。

駱康?玉秋看向覃相鸝,她說不出口她的猜測,如果溫哲就是駱康,該是多大的嘲諷!

“總說是文如其人,能寫出那樣文章的溫哲,相貌也一定是俊朗非凡的。”覃相鸝抱著雜誌開始說發夢的話:“他應該是很西派的紳士……嗯……不過也可能是清朗的國文男老師那種。”

“誰寫東西也不是拿臉蹭的,一個作家哪好說文章寫得好就一定長得好,說不定那個溫哲是個黑胖子呢。”玉秋試探著說。

聽到這話,覃相鸝立刻沉了臉。這還是她在玉秋麵前頭一次表現出抗拒,下嘴唇咬到發白,低聲說:“怎麽可能?就算不是容貌極好的,也不可能是什麽黑胖子……溫哲就像他的文章一樣,到哪裏都該是出類拔萃的。”

相貌英俊、出類拔萃,玉秋又想了遍那天會場裏的人,真可惜,似乎並沒有那樣一位。溫哲成了個烙鐵,玉秋看著氣呼呼的覃相鸝想,或許溫哲究竟是什麽樣子她也不在乎,她想要的溫哲是個她想象裏的樣子,或者說至少不能違和,否則溫哲這個符號一崩塌,覃相鸝說不好要當場抓狂瘋掉。

“你為什麽那麽喜歡溫哲?”玉秋對覃相鸝的喜歡感到茫然,她怎麽就能對著雜誌上的油墨文字喜歡到這個地步。

“我……”覃相鸝慢慢地眨了兩下眼睛,想了想說:“最初就是看雜誌的時候很喜歡他的一篇小說,很短,隻有兩頁,後來就不斷找他的文章和小說看,越來就越喜歡。”

“除了這一篇,溫哲的故事都是很美好的,我能感受到他的文字像陽光一樣溫暖。”覃相鸝說:“所以溫哲一定是個對女孩子很溫柔的人,就像他筆下的男主角一樣。”

玉秋看著覃相鸝如數家珍地說起溫哲故事下的男人們,溫柔的紳士,健談開朗的留學生,淳樸明媚的茶樓夥計等等。聽著這些描述,玉秋在覃相鸝口中重重疊疊的樣子裏交織出來一個有著拳拳愛意的溫哲,一個覃相鸝幻想出來用來抵抗生活、寄托想象的溫哲,所以這個溫哲不可以醜,必須要出類拔萃。

她不斷地絮絮叨叨,玉秋沒有打斷,看著覃相鸝忽然生出同情,她的內心要多孤單才能把所有的愛都放在一個不真實的人影上。

玉秋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人了,也越來越能理解人的行為,有時候他們聰明得可怕,有時候又很荒謬。動物隻要吃飽就很開心,生存下來是天大的幸運事,而人類不一樣,他們的開心需要更多東西。

玉秋低頭看著手掌,她伸開又握拳,握緊後又伸開,反反複複到覃相鸝停止了絮絮叨叨。玉秋問:“兩個人成親,一定需要愛對方嗎?”

“如果不愛,不是很悲慘嗎?”覃相鸝以為玉秋在說自己和駱康的那門婚事,提到那個人她的臉皺縮起來,搖著腦袋:“玉秋,沒有人願意跟不愛的人結婚!強迫來的婚姻是不幸的!”

“強迫來的婚姻是不幸的。”這話像一根刺紮地嚷嚷著要嫁人報恩的小狐狸打了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