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故人

楊家鋪子在法租界和日租界交界的泥流街。

泥流街原本不叫泥流街,起先叫什麽名兒除了喜歡掰指頭說老黃曆的活古董,已經嫌少有人記得了,而且那裏也不止一條街,是整個一大片東倒西歪的爛房子。窮人們擁擠在破木板下,做最髒苦的活兒拿著僅能填飽肚子的酬勞,他們說自己是被人上人踩踏的爛泥,租界區裏的貴人們說他們是汙染街道的肮髒泥流,於是泥流街這名字就叫開了。

這種三不管地方永遠少不了地頭蛇,髒亂都是其次,主要是有人做見不得光的買賣。春長風小時候就常被爺爺念叨不能去那玩,否則丟了再找回來的可能就隻剩下胳膊腿之類的“零部件”了。春長風十六歲前都沒來過這邊,一麵是因為他打小聽話,另一麵也是那地方距離海大路實在太遠,兩條腿走過去得一個多小時。老孟帶春長風和玉秋一路插小道,三個人走到楊家鋪子時,也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這會兒不是飯點,鋪子裏沒什麽人。老孟帶人一進去,正打瞌睡的老板聽到動靜就立刻站起身。他年歲和老孟差不多,四十來歲,個子不高,窄長臉上一雙綠豆眼,肩膀上搭了條白毛巾,定睛看清來人,熱絡地迎上去:“三爺,今兒怎麽有空過來了?”

“帶小兄弟吃口你家的涮羊肉。”老孟說。

六月天裏誰來吃涮羊肉啊!楊家鋪子向來是入秋涮羊肉,入夏賣涼粉涼麵的,楊掌櫃看著孟三爺,想他是許久沒來把這茬事忘掉了。

“天氣熱起來,羊肉不好賣,”楊掌櫃笑著回答,“要不來碗我媳婦做的涼粉?我這還有涼拌的手撕雞,新招了個小廚子,四川人做得倍兒地道,三爺您賞個臉?”

“成!再來兩壺酒,”老孟說著坐下。

“的嘞,您稍等啊!”楊掌櫃連連點頭,一邊應和一邊往後廚走。

“哎呀……”老孟側過身,看著楊掌櫃的背影說:“掐指頭算算,我這好些日子都沒來你這兒了。”

“是啊!上次來是前年冬天吧,我記得你是和曾爺一塊來的。那一回他做莊,說賣畫賺了不少錢,還請老楊我喝了兩杯小酒呢!”楊掌櫃笑著搭話。

話說罷楊掌櫃見孟三爺臉色忽然沉下去,他意識到自己恐怕是說錯了話,但又不知道哪說錯了,僵在原地,直看到老孟長歎口氣搖頭說:“死了,曾三方死了。”

“曾爺死了?他是惹上了什麽人!”楊掌櫃愣住。

“抽煙膏抽死的,活該。”老孟嘴裏說著“活該”,神色卻不是罵人活該時常有的憤恨。他搖著腦袋想到過去的事兒,一陣悲涼湧出來,朝著楊掌櫃招手說:“等會兒,咱老哥倆喝一杯,今兒我請客。”

“三爺來了,是賞我老楊麵子,那哪兒能再讓您掏錢。說起來,我這小鋪子能撐到現在還得靠三爺罩著,要沒了您啊,早十來年我全家就死絕嘍!”楊掌櫃說著彎腰進了後廚,沒一會兒,他端著涼粉、涼拌雞肉出來,小指頭上勾著一根紅繩,繩子上拴著一矮胖一細頸的兩個白瓷管子。

“這是咱家三年的陳釀,請孟三爺和小兄弟來嚐嚐。”楊掌櫃擺上飯菜,拿起一個矮胖白瓷瓶倒了兩碗酒推給老孟和春長風,隨後又把另一隻細頸的白瓷瓶放到玉秋手邊:“我媳婦自己釀的果子露給姑娘潤潤喉嚨。”

“嗯嗯,好。”玉秋笑盈盈地接過來,她心思簡單,沒人類那麽多客套講究的規矩,餓了一上午的肚子這會兒正咕咕叫呢,所以才顧不得去看旁人臉色。嘴裏的話沒說完,就已經動了筷子,香辣的涼粉配酸酸甜甜涼絲絲的果子露,她悶頭吃得爽快,呼嚕呼嚕沒一會兒就吃了一大碗。楊掌櫃見狀連忙到後廚又端來碗涼麵,玉秋也是不客氣,把半碟涼拌雞絲撥拉到涼麵裏,又是一大碗下肚,她終於感覺吃到了半飽,抬頭一瞧發現這桌上其他人都沒動筷子。

“挺好吃的,幹嘛不吃呢?”玉秋瞪大大眼睛問。

“好吃就好好吃,你多吃些!”楊掌櫃把剩下的半盤涼拌雞肉往玉秋手邊推了推:“你要是不夠,我再給端碗麵來?”

“我……”玉秋話剛出口,被春長風輕輕地踢了一腳,她這才注意到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壓抑。

筷子沒動,酒卻已經喝了大半壺,老孟和楊掌櫃兩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一口連著一口喝悶酒。最終還是楊掌櫃先開了口,他一張臉漲得通紅,指向屋子一角說:“三爺,你記得不?當時就在那兒!曾爺給你和巧茹畫了一張畫……那畫畫的真好啊!比照相館裏拍的還像。你當時還說要拿回去掛牆上,當結婚照呢!”

“怎麽能不記得?他畫的那張畫現在還在我家牆上掛著呢!”老孟說著,“咕咚”又給自己灌下去一杯酒,他的臉呈豬肝色,舌頭打了結,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兩隻手比畫:“我就站在那裏,巧茹坐著,她身子不好,站久了要頭暈。那天是她從醫院裏出來,外頭下了好大的雪,冷得很。巧茹說想吃點熱乎的暖暖身子……我那會兒有點錢就全送醫院了,倆口袋裏摸不出來一個子兒……這條街上我挨家挨戶地問誰能給我們一碗熱乎飯……隻有老楊你端上過來一大碗熱乎的羊湯麵片……巧茹喜歡得很,她說再好的羊肉也沒你家那碗麵片好吃……”

“你看看這周遭的店,開了關、關了開,一年換一波,要是沒您的麵子,我家也早完蛋嘍!”楊掌櫃拍著老孟的肩膀:“我一碗熱湯麵換您護了這些年,現在一想,當年那碗羊肉麵片真是金貴啊!”

“麵片有個啥子金貴?金貴的是你兩口子心腸好。”老孟念叨:“再說巧茹是真的喜歡你家的湯麵……她喜歡的,我也舍不得……隻是她走了以後,我越來越不敢來你這兒了……來了,心裏堵得很……歲數越大,越緩不過來……”

“哎……”提到過去的事兒,楊掌櫃長歎口氣,喝下一杯酒。

“說起來啊……那會兒曾三方真年輕啊!跟師傅鬧了矛盾就跑出來自個兒單幹,瘦了吧唧的,一張大方臉上沒多少肉,皮包骨頭,我都擔心他摔一跤腮幫子要從皮下戳出來。他成天背著個木板子,賺了幾個銅板就要下館子來開葷。”老孟喝多了,腦袋亂哄哄的,完全是想到哪裏說到哪裏。

再次提起曾三方,他笑了起來,但笑著笑著眼睛裏又泛出了霧氣,開口既是憤怒又是埋怨:“曾三方就是個狗肚子裏藏不了二兩油的貨,他有點錢就嘚瑟,賺小錢要下館子開葷,賺大錢就要去買煙膏、玩女人。自己把自己給敗掉了……曾三方是多好的手藝啊!巧茹病重的時候,我怕自個兒忘記她以前的樣子,找曾三方幫我把巧茹畫下來,他畫了好多,有坐著的、有站著的、有笑著的、有睡著的,跟巧茹生病前一模一樣……老楊,你知道的,曾三方認識巧茹的時候,巧茹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但就看一眼,他就能憑著感覺畫出來……”

老孟喝了太多酒,舌頭徹底失控,嘴裏烏拉烏拉的話,別人聽不懂。玉秋碰了下春長風的胳膊,問:“孟警官的老婆叫巧茹呀?我還以為他是老光棍呢!”

“也不能算老婆,聽說倆人沒來記得成親,巧茹就沒了……”春長風回答說:“到現在快二十年了吧……”

楊掌櫃酒量還不如老孟,先一步趴在桌上昏沉沉地睡過去。一直在後廚忙碌的老板娘聽到前麵沒了動靜,從裏麵走出來。她個兒不高,圓臉盤子,身材瞧著頗是壯實,在楊掌櫃後背打了一巴掌,見人沒動靜,笑著對春長風說:“對不住啊!說是陪三爺喝酒,結果我家這口子把自個兒喝成這慫樣子,讓人笑話了。”

“沒事,沒事,”春長風連忙擺擺手,隨後從兜裏摸出來幾張票子放在桌上。老板娘見狀壓住他胳膊不讓給,說是夫妻倆欠了孟三爺的人情,不敢收這錢。

老百姓的日子從來都是一丁一卯算計著過,尤其是在泥流街上討生活,那肯定是更加不易。春長風看著空****,一個下午也沒第二桌客人的店麵,滿口答應著把錢收了回去,但等老板娘一轉身又把錢放在了盤子下麵。

春長風背起了老孟,玉秋一路跟著他們走回海大路。這會兒將近八點,天已經黑了,春長風叫來輛黃包車讓人把玉秋送回南洋大學。

“我和我同你一起吧!我不想自己回去!”玉秋扮出可憐巴巴的樣子對春長風說。

“不成!這麽晚了,你一個姑娘留在這邊很危險的,還是回學校安全些。”春長風說著,朝背上的老孟抬了下下巴:“我一會兒把他送回去就成了。”

“就南洋大學最近鬧出來的事兒,我瞧著回去也未見得有多安全。”玉秋說著話,上手拉住春長風的袖子說:“要不然我跟你回家吧?我現在覺得你在哪兒,哪兒就最安全了。”

“不行!不行!孤男寡女的,你跟我回家算什麽事啊?”春長風慌亂地連連搖晃腦袋:“玉秋小姐,你快別胡鬧了!趕緊回學校去吧。”

眼看著春長風一臉抗拒,玉秋尋思著硬要留下來,隻怕再被他拉去大鼻子的收容員。那裏可不是什麽舒服地方,玉秋想著上次逃跑的經曆,撇撇嘴不情不願地上了黃包車。

老孟住的地方離胡家巷子不算太遠,春長風之前找老孟的時候去過一次,他跌跌撞撞地在附近晃悠了一圈,可算找到了那扇被漆成藍色的大門。春長風從老孟口袋裏翻出鑰匙,扶著他穿過小客廳走進裏屋,這是他頭一次進老孟的臥室,抬眼就看見了被掛在床頭的那幅畫。

扶著老孟躺上**,春長風借著月光看向那幅畫。不得不說曾三方的畫是畫得真好,比照片上的人更生動更清晰。畫麵上年輕的老孟笑得很笨拙,但眼睛裏卻閃著光亮,一份喜悅能透過紙張傳給看畫的人。在他邊上坐著的年輕姑娘就是巧茹,黑色的兩股麻花辮垂在肩頭,大眼睛非常漂亮,隻是臉色過於蒼白,在老孟的襯托下顯得身體異常單薄,像是來陣風就會吹碎在地上。她頭微微歪著看向老孟,臉上帶一絲羞澀的淺笑,春長風想巧茹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從老孟家離開,春長風往胡家箱子走。半道上忽然起風下起了大雨,春長風脫了衣服頂在頭上,快步往家裏跑。短短幾步路,他就被淋透了,黃豆大的雨滴子劈裏啪啦地砸,下得又急又快,轉眼的功夫就在巷子裏匯成了小泥流。

“下雨了!”拉黃包車的也加快了腳步,玉秋在一片黑暗中忽然聞到了股甜膩膩的香氣。這股味道刺激得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接踵而來的熟悉感使她得後背肌肉繃緊。下午在爛掉的活死人那裏她就聞到過這股味道,玉秋大驚難不成是那個妖怪要來了?

它來海大路做什麽?是要害春長風嗎?玉秋顧不得多想,從兜裏掏出了一小塊碎銀子扔在了位置上,然後一扭身跳下了車子。

拉車的隻覺得坐後麵一空,再扭頭發現位置上那位小姐沒了蹤跡。他慌張地左右環顧,卻沒見到人影,周遭是黑漆漆的,隻有雨水打在車棚上發出的吧嗒吧嗒的聲音。

人呢?拉黃包車的渾身一抖,他想起來近期南洋大學裏流傳著鬧鬼的事兒,嚇得再也不敢多想,徑直跑回了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