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爛肉

老孟雖然嫌棄陽春巷子得緊,但這畢竟是海大路的轄區,他在這邊當了大半輩子的警察,各門各店在哪還是很熟悉的。幾個人出了窄巷,沒走多遠就找到怡紅院,老孟徑直到後門,“哐哐”敲了兩下大門。

“誰啊?泔水桶晚上來收,有消遣的走正門,要飯的趕緊滾,姑奶奶這兒的門隻歡迎有錢的主!”隔著門傳出聲音,玉秋耳朵立刻支楞起來。那嗓門她熟悉得很,正是前陣子在街上用一隻燒雞差點把她騙進窯子的老鴇。

玉秋聽出來了,春長風自然也是聽出來了,他趕忙把玉秋拉到自己身後,朝著門裏的人喊:“開門!警察!”

“喲,今兒個稀罕!大白天的見月亮了呀!”老鴇在裏頭陰陽怪氣。老孟上前“咚咚”又砸了兩下,說:“開門!警察辦案子,再磨磨蹭蹭就抓你去新城監獄蹲號子!”

“得勒,這就給您開。”裏麵老鴇的聲音還是懶洋洋的,依舊是磨蹭好一會兒才吱嘎把大門拉開。

老鴇衣領歪斜,頭發散著,看了眼門外人,笑著對老孟說:“怎麽孟三爺也賣起人牙子?”

“賣個屁!”老孟回身指了下玉秋說:“這位覃小姐是煙草大王駱老板的親戚,你敢沾她一指頭,這破地方都得讓人給揚了。”

聽到駱老板老鴇神色一緊,頓了片刻見人不是跟她說笑,連忙跑上前跟玉秋道歉:“莽撞!莽撞!我這張臭嘴啊實在該打!覃小姐大人大量,別跟我這種賤皮老婆子計較。”

玉秋沒搭理她,老鴇轉頭又問老孟:“您大駕光臨,可是出大事兒了?”

“李賀在你這不?”春長風問。

“小賀子?他……他惹什麽事兒?”老鴇也是沒料到老孟點名到她侄子頭上,臉色瞬間一變。

“他幹什麽事你不知道?”老孟自打進了陽春巷子就沒有過好臉色,這會兒臉更黑,鼻腔裏冷哼說:“你侄子是個拆白黨,這事你能不知道?我看就是你教出來的吧。”

“這話怎麽說?”老鴇見老孟要往院子裏走,伸張胳膊把人攔住,一雙小腳撐著搖搖擺擺的肥胖身子。

“什麽是拆白黨?”玉秋問春長風。

“白吃、白喝、白睡,”春長風解釋,“說白了就是靠女人包養吃軟飯的。”

“他們要隻吃軟飯就好了,隻怕是一邊吃軟飯一邊還挖空了心思要騙人錢財害人性命呢!”老孟說。

“孟三爺,您這話就說嚴重了吧。我家小賀子是愛往女人堆裏紮,但喜歡他的女人也著實多,攔都攔不住!就比如說我們院裏的姑娘,忙完了客人還要到他跟前賣騷呢!”老鴇笑:“我看這裏麵肯定是有誤會!現下也快中午了,孟三爺您帶著幾位到前廳去,我讓姑娘們給你張羅些好飯菜?什麽話,吃飽了再慢慢說?”

“你的飯我可不敢吃,我怕吃進嘴裏染上髒病!”老孟一臉不耐煩地朝老鴇擺了擺手說:“去把李賀給我叫出來!”

老鴇見老孟不給麵,臉上的笑垮下去,兩手往腰間一插,像個陀螺一樣:“我可把這人給您請不出來,小賀子不在我這,你要是不信就自個兒去找唄!”

“搜!”老孟手一揮,帶頭進了靠門的房間。春上風趕忙跟上,四個人在後院找了一圈,沒見著李賀的人影,倒是見了好幾個衣衫不整的姑娘,春長風滿麵通紅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老鴇看著白忙活半天的四個人笑:“小賀子生病找醫生去了。”

“哪個醫生?”春長風問。

老鴇晃晃腦袋:“不曉得,許是死外麵了。誰知道呢?”

老孟手指頭剁著老鴇的臉,悶了兩分鍾沒罵出來,隻能出了怡紅院。

“接下來怎麽辦?”玉秋問。

“我看那老鴇的神態,李賀應該就是在陽春巷子裏。”春長風說:“我們找個隱蔽地方先等著。眼下快到午飯點,要有人提著盒飯出去,八成就是送給李賀的。”

“行,那就先等等再說,”老孟揉揉肚子,四個人躲進了凸起的石柱後麵。約莫半個小時後,怡紅院的後門打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從院子裏提著食盒走出來。

四個人互相看一眼,迅速跟上了那姑娘小姑娘。她低著頭隻顧走路,神色匆忙緊張,走到斜對角的房子前敲了三下門就放下食盒轉身離開。

沒一會兒房屋大門開了條縫,一隻手從裏麵伸出來,他向下去摸索那裝飯的食盒,結果大門卻被人猛地推開。李賀被這力量直接揭翻,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

小義看著眼前人“嗷”一嗓子叫出來,他扭頭要跑卻被春長風拉住了衣服領,問:“是不是他?”

小義又撇了眼那張腐爛發臭的臉,忍不住一陣幹嘔,捂著嘴,胡亂點頭:“好像是……好像就是讓他。”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麽叫好像是!”老孟沒個好臉色,訓得小義隻能止住吐瞪大眼睛再次去看李賀那張爛臉,這回是認認真真地看了半天,點頭說:“是他是他,不過怎麽成這樣子了?”

問題是問了,可他等不及一個回答。小義雙手合十舉過頭頂,連著向春長風和老孟拜拜說:“看完了就讓我走吧!太惡心了,我遭不住!我這回去還得給掌櫃做事呢!二位放我一把,再看他一眼,我一年的飯都吃不下去了。”

“走吧,”春長風鬆了手,小義連滾帶爬地跑出去,一溜煙兒沒了蹤影。

玉秋完全能理解小義,因為眼前這人著實算不得是個人了。他身上發出腐爛的惡臭味,脖子上、手掌上到處都是潰爛的創口,流著黃黃白白的膿液。那張臉更是爛的過分,鼻子幾乎爛完了,兩頰上的骨頭都露出來,嘴巴隻剩下爛乎乎的一個血窟窿。

人爛成這樣居然還沒死,也堪稱是個奇跡了!玉秋深吸口氣,她在滿屋彌漫的腐臭味中聞到了一絲絲甜膩。

“你有梅毒,但你這身上的病又看著不像是梅毒。”春長風用衣袖掩住口鼻,他盯著地上的李賀說:“你怎麽爛成這樣了?”

“都是那臭婆娘,那臭婆娘害我!”李賀憤憤地說:“她說找來了靈藥,吃了就能治好身上的梅毒。開始是有用,眼看著原本爛的地方都要長好了,結果她就沒了蹤影,沒有那藥,這病來得更猛,身上爛得更快。”

李賀說著話臉上的膿瘡就往下流,他情緒越激動,紅紅白白的汁液就流得越多。

“給你送藥是劉玲?”春長風問。

“可不就是那臭婆娘!”李賀罵。

“劉玲死了,”春長風說:“兩周前她在海大路失蹤,前兩天被發現淹死在海河裏。不是她不給你送藥,是她自己出事兒。”

“不!就是她恨我,她要害我!”李賀惡狠狠地嘬著牙花:“那天我們分開時她說以後不會給我送藥了,她要看著我爛死在這裏!她是來找我報仇的!那藥裏有問題,不能斷,斷了就要人命!”

李賀說著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用那副爛肉裹著的骨架爬到了一個櫃子前,在裏麵翻找出一張黑色的紙卡。他在地上拖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痕跡,喘著粗氣把卡片遞到春長風麵前說:“這是藥包裏到卡片……我想去買藥,但是怎麽也找不著。我求求你!求求你幫我去買個藥吧!我不想這麽爛下去……我今年才二十五歲,我還年輕,怎麽能這麽死了!”

李賀手裏的卡片上沾著血水膿水,春長風用指頭尖把卡片夾過來,隻見黑色卡麵上印著一隻九條尾巴的狐狸,圖案下寫著“舒婷”兩字。

“孟哥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春長風把卡片夾到老孟眼前。老孟很是嫌棄上麵的汙物,捂著鼻子瞥了眼,立刻搖搖頭。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吧!”李賀說著伸手要抓春長風。

嚇得春長風立刻往後跳了兩步,把手裏的黑卡片扔到桌子上,問:“劉玲身上的梅毒,是你染給她的吧?”

“說實話!”春長風黑著臉補了一句。

李賀沒有立刻回答,他捶著腦袋好一會兒說:“你情我願的事,能全賴我嗎?說得好像那臭婆娘沒得樂子一樣。”

“你身上的病又是從哪兒來的?”春長風接著問。

“怡紅院裏不幹淨了……”李賀悶聲回答:“這怪不得我,怨不得都怪那些下賤女人!她們染了病還往我身邊湊,把我給染了。”

“怎麽不染別人,就染你呢?”玉秋指著李賀罵:“你個泥裏滾的髒豬!活該得這種爛病,我看就讓你一點一點爛死了在這裏最好!”

“你閉嘴!你個臭婆娘懂什麽?”李賀朝著玉秋撕心裂肺地吼:“我是現在得了病,等我好了,換一身體麵衣裳,上趕給我送的女人到處都是!劉玲能跟我,那是我見她有兩分姿色!真要說給錢,她那點錢算得了什麽?有花他身上那些功夫,換個年老珠黃的我能賺得更多!吃她、喝她、睡她都是她占了便宜,劉玲要是窮光蛋一個,老子拿眼角都不稀罕看!”

玉秋的牙齒咬得咯吱響,她憤怒地背過手掐了一個法訣,從門裏灌進來了一股風呼一下把李賀撩翻在地上。

李賀隻覺得胸口被人重重踢一腳,就他現在這副身子骨哪還經得起人打,單一個動作就疼得連連倒吸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春長風隻冷冷地看著,這人實在是太爛了,身體上爛,骨子裏更爛。拆白黨在警局裏都是最被人瞧不起的,此前春長風隻是在檔案裏瞧見過,今天算是見著了一個正兒八經的拆白黨。他把騙吃騙喝禍害人姑娘的事情講得理直氣壯,春長風隻是聽見耳朵裏都覺得肮髒,他扭頭不再跟李賀說話,從那間散彌漫著惡臭的房間裏拉著玉秋退出來。

“你這種人啊!就這個病最適合你!慢慢爛,可別死太早了!”老孟往地上啐了口,轉身要走見李賀伸手爬起來想去拉他。老孟抬腳把人踢開,快步也出了那破房間。

“你還要接著往後麵查嗎?”老孟皺著眉頭,對春長風說:“拔地拉,我看事情到這一步就夠了,明擺著是劉玲跟那個什麽舒婷做了交易,用自己一條命換毒藥報複李賀。”

“查!當然是要查下去。管它是什麽東西,哪有用人命來做交易的?”春長風說。

“拔地拉,你可想好了,敢做人命買賣的是些什麽人?你有多大本事就敢往下查?”老孟拍拍春長風的肩膀:“行了,見好就收吧,不為自己也為你爺爺想想,一把歲數了讓白發人送黑發人,你舍得?”

玉秋沒有吭聲,她剛才在李賀那間臭那屋子裏聞到的甜膩香氣有些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在哪裏聞到過,隻是更加堅定了劉玲、張甜甜這件事的後麵必然是有一個大妖怪,一個法術遠在她之上的家夥作祟。她要做什麽她不知道,隻是玉秋能明白殺戮一旦開始就不會停下來了。

“孟哥,我知道,我自個心裏清楚,”春長風說完往陽春巷子外走,老孟跟在後麵著急忙慌地問:“你清楚啥呀?你真清楚呀?哎喲,拔地拉,你可別再惹麻煩了!”

“我知道,您放心,我這條小命我自己寶貴著呢。”春長風安慰著老孟,三個人快走出陽春巷子時,忽然看見曾三方所在的小巷子冒著濃煙。

老孟一見到立即掉頭跑了過去,春長風和玉秋跟在後麵,到他們趕到時,曾三方的房子已經完全被火吞沒了,燃燒的木頭發出哢嚓聲。

“怎麽燒起來的?”老孟想要去救火,卻被春長風攔住。幾個麵色枯黃的大煙鬼臉上帶著滿不在意的傻笑,嘟囔:“曾師傅燒的,曾師傅瘋了,他把自己燒死了。”

春長風和玉秋陪著老孟站在那棟著火的院子前,火焰已經吞噬了曾三方的畫,在火光中隱約能看到一個枯瘦的身影倒伏在地上,手裏攥著一根筆。

老孟抹著眼淚,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被煙火熏的,還是為他這位曾經的弟兄可悲可憐又可惡可憾的一輩子。

木頭房子轟然倒了,老孟搖搖頭出巷子。他走在前麵,春長風和玉秋跟在身後,直到是出了陽春巷子,春長風對老孟說:“孟哥我請你吃燒雞。”

“我請你倆吧,”老孟歎口氣說:“請你們吃楊家鋪子的涮羊肉。從前發了賞錢或者在幫會裏麵得了打賞,我和曾三方就會過去開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