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曾三方

四個人說著話,老孟打頭帶人進了陽春巷子。

“你們在外麵等著,別進去聞那臭味。”老孟捏住鼻子進了最近的一家煙館,約麽十分鍾後搖頭出來。

之後一家連一家,老孟走到第四家時,進去好半天都沒見人影。

春長風擔心老孟出了事,抬腳進去,才發現胳膊還被玉秋拉著。

“你在門口等我,”春長風對玉秋說。

“我跟你一起進去,”玉秋一臉躍躍欲試。

春長風擺了擺手說:“裏麵不安全。”

玉秋眼睛一瞪,手指頭畫了麵前一排煙館:“你怕裏麵孟警官出事,就不怕把我留在外麵出事啊?我看外麵才最不安全!春警官,你看小義那細胳膊細腿的,真要是碰見兩個歹人,他能護得了我?”

小義想反駁自己不是細胳膊細腿,但瞅著玉秋那半是撒嬌的模樣,覺得自個此時杵著像個油燈,走上前頭說:“要不然我進去找孟警官吧!”

春長風怕小義莽撞,別一個沒出來再送進去一個,連忙把人攔住。

“要不一起吧!”玉秋說。

春長風左右看看,心一橫索性兩手各拉著一個,三人並排從窄門裏擠進了煙館。裏麵煙霧繚繞徘徊,撲麵一股子膩人的香氣像拳頭砸人,待了片刻反嘔上來一股子酸腐臭,腳臭、汗臭、嘔吐物的酸氣以及尿臊、糞便味混合成一團。玉秋哪聞過這股味啊,被惡心得一陣咳嗽,用袖子把口鼻捂得嚴嚴實實。

煙館裏進了個漂亮的女學生,半臥在榻上吞雲吐霧的人看見玉秋後一雙雙賊溜溜的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春長風連忙把玉秋摟在身邊,他是自己沒注意到這動作有多親昵,隻顧著要保護身邊的人。

再往前走幾步,春長風終於在煙霧裏瞧見熟悉的身影。老孟把一個人型的瘦竹竿子從床榻上扯下來,那人踉蹌兩步摔在地上。老孟手裏提著人往外拖,煙館的掌櫃上前攔著老孟,嘰裏呱啦地說著要他替曾三方墊煙錢。

“我哪有錢!”老孟一手拎著人,一手指著老板鼻子罵:“你的狗膽子真大啊!警察抓人,你敢讓警察墊錢?信不信老子把你的煙館都給封嘍?”

“封!你要有本事把我的煙館封了,那你是貨真價實的孟三爺!”煙館老板說話豪橫,敢在這條陽春巷子裏做生意的,哪個不是上麵有人的,往小了說也得是徐有財那級別。

孟三爺這名頭水有多大,孟三爺自個比誰都心裏清楚,不過人嘛就是活個麵子,當麵說這些話就是打了他孟三爺的臉。老孟臉氣得鐵青,但又說不出來反駁的話。

眼瞅著老孟要被一口氣憋得撅過去,春長風連忙上前打圓場,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煙館老板一口唾沫直接啐在臉上,他張口便罵:“你哪兒來的小東西?孟三爺我都不放在眼裏,你跟我搭什麽話?外麵的事情爺管不著,進了爺的煙館子就得按我的規矩來!曾三方抽了煙膏沒給錢,就得有人替他還,否則一步也甭想從我這裏出去。沒現錢就去賣兒賣女賣房子賣地契賣媳婦,賣什麽都行,橫豎銀子不長嘴,我這就隻認錢!”

老孟氣得心髒疼,煙館裏又是烏煙瘴氣,他倒吸兩口倆眼睛一白直接倒下。春長鳳一把抱住老孟,想帶著人走,卻又被煙館老板攔住:“進來容易出去可不容易,先拿錢來拿!不出錢就在這兒留下吧!”

茶館的小義原本以為出來找個畫師,沒想到會被困在煙館裏,哆嗦著往春長風身後躲。玉秋看著幾個煙館的打手圍了上來,心裏一陣惱火,牙齒咬得咯吱響,好在這裏夠黑暗,煙霧繚繞能擋住她施法。

玉秋念了一個法訣,地上幾張破紙飛到她手裏。玉秋把廢紙團成幾團,手裏掂量兩下後把廢紙變成了“袁大頭”,摔在煙館老板的臉上問:“夠了嗎?”

(袁大頭:一類銀圓的俗稱。)

煙館老板被袁大頭砸懵了,他隻覺得砸向他的東西很輕不像是“袁大頭”,但從地上撿起來掂掂又是十足的分量,拿到有光的地方仔細分辨好一會兒才確認是貨真價實的“袁大頭”。

“夠了嗎?”春長風追著問。老孟的臉發紫,他非得把趕緊把人帶出去。

煙館老板點了下頭,打手讓開條道。春長風一手架著老孟,一手拉著玉秋往外走,走兩步還不忘回頭囑咐小義把曾三方也拖出去。

春長風把老孟扶著坐在煙館外的空地上,正急切地想找個藥店救人,最近老孟忽地長出一口氣,兩眼睛睜開,拍拍胸口說:“要命!要命!差點交代在裏頭。”

“剛才你裝的!”春長風瞪著老孟,語氣肯定。

老孟麵上有些不好意思,但好在他向來臉皮夠厚,緩了半分鍾不到就又恢複成氣定神閑的樣子,拍拍屁股站起來。他低頭瞧了眼曾三方,抬腳踢了下瘦竹竿的屁股,說:“你們運氣好,這老小子還沒死透呢!帶到院子裏澆盆涼水,就能緩回來。”

“這附近的院子?”玉秋皺眉。

“走吧走吧,曾三方就住陽春巷子裏,我帶你們過去。”老孟看著地上的曾三方長歎口氣,拎著衣襟把人扯起來。

“他怎麽會住這種地方?”春長風問。

“老小子好色,起先住這兒是為了行那事方便。”老孟說話是黑下臉,走路很快帶著人左拐右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小巷子。

巷子裏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個個麵如枯黃,身體幹瘦,一臉的大煙鬼像,分不清是已經是抽死了,還是仍吊著一口氣兒。

巷子兩邊還歪斜地靠在牆上幾個“流鶯”,衣襟半開著露出胸前白花花的肉,頭上插著紅花,見到人來就擺出笑臉想往上湊,又害怕老孟和春長風身上黑色的警服,隻用手把衣襟扯得更大些。

春長風被臊的眼睛無處安放,偶爾瞥過一眼,看見她們**的皮膚上麵有水泡,紅疹子,還有爛菜花樣子的青紫色病灶,或輕或重,這些女人都染著花柳病。

“讓開!讓開!”老孟嗬斥著把幾個大著膽子想往上挨的女人,轟開她們後側頭說:“這些都是生了病,被窯子裏扔出來的。她們到了外麵也活不下去,就擠在這裏跟半條命的大煙鬼繼續做皮肉買賣。”

“煙鬼,還有錢幹這個?”小義往前湊著問。

“黃賭毒是一家,但凡沾上一個跟另兩個也就不遠了。”老孟說著話在一處半開門的破院子前站住,一腳把大門踹開後帶人進去。

院子裏橫七豎八地躺著好些人,老孟扯開嗓子吼:“警察辦案,不想蹲號子的就滾出去。”

意識清醒了幾個站起來往外走,腦袋模糊的睜眼看了一眼來人,翻個身繼續躺著,他們已經被煙膏毒進了骨子裏,爛得就像地上的稀泥,自己已經站不起來,也顧不得再去害怕什麽。橫豎是條賤命,要死啦!

老孟看眼地上的爛人也不再管他們,徑直走到上鎖的屋子前抬腳便踹,“咣咣”兩下把破舊的木門給蹬開,然後提溜著曾三方扔進屋裏。

“拔地拉,你拿盆到院子裏打盆涼水來,把老小子給我潑醒!”老孟吩咐。

“好。”春長風拿起地上的一個木盆跑出去。

玉秋進到這屋子,她對裏麵的東西有些驚奇,牆上桌上鋪滿了畫紙,隨手從地上撿起來一張,上麵的人物栩栩如生,與她小姨媽的畫作相比絲毫不差,甚至在人物的眼神上要更勝一籌,明媚靈動的、英氣堅毅的,畫裏形形色色的人明明不會講話不會動,但僅憑著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已經能透過紙讓人感到他們是活生生的。難怪老警察要說心中最好的畫師隻有一個人。

“畫得真好,”玉秋忍不住誇獎說。

“唉……”老孟長歎口氣:“廢了,人已經廢了。等會兒他醒來,能畫出來從前的三分水平就不錯了,但也就這三分水平,足夠咱們按照畫像去找人。”

老孟說這著春長風端了盆水進來,他兜頭照著曾三方的臉潑下去,等了一會兒,見人沒有動。

小義在邊上問:“會不會是死了?”

“得緩一緩。”老孟說著拖了個椅子坐下,低頭看著地上半死不活的曾三方長歎口氣說:“我和他認識得早了,那會兒我還不是孟三爺,是孟老三。他叫曾三方,我們年紀差不多,名字裏都帶個三字,所以就常混在一起。從前我可佩服他了,我們混幫派的都是粗人,就他有文化,讀過幾年書,畫一手好畫,後來他從幫派離開,專門去給別人畫畫,賺了點小錢就喜歡上逛窯子。人家說得好聽,那叫做賞花,隻是這花賞著賞著就從先前的房子搬到陽春巷子裏。我當時就勸過他,黃賭毒沾一個,另兩個就跑不了。人一旦沾上這仨,天王老子來了都救不脫,他就跟我說,沒事的,他定力好!”

“好個屁!”老孟想到舊事,手拍著大腿滿是氣惱:“在陽春巷子裏待了沒多久就染上煙膏,剛染上的時候跟我說是為了來靈感,畫得好將來賺大錢,我一聽這話我就知道壞了事,我勸他搬出去,他那會兒壓根聽不進去,還求著讓我給他找買家賣畫掙錢。起先確實給他找了幾家,賣得也還行,但後來煙膏越抽越多,他畫什麽畫啊,三個月都不見得能折騰出來兩張,畫得也遠不如從前。賣家一說,他脾氣還大!這是多久不畫了?你看看這屋裏鋪滿塵,都不知道滾去窯子裏、滾去煙館裏待了多久沒有回來過。”

老孟絮叨叨地說了半天,春長風看著地上的曾三方隻覺得可惜。玉秋想起來母親跟她講過煙膏是這世上最毒的東西,一旦染上從骨子裏就要爛,爛到皮下露出來時,就徹底完了。莫說是人,就是她們狐狸也逃不了。玉秋不覺得曾三方可憐,隻覺得曾三方可怕,她往後退了幾步離著那人遠遠的,腳後跟磕到桌子,一張照片從桌上掉了下來。玉秋把撿起照片,看到上麵是一個穿長衫係圍巾的中年男人,方臉微胖,一副老實本分的憨厚樣子。

“他從前長這樣?”玉秋拿著照片問孟三爺。

老孟點了下頭,小義和春長風都湊過去,看看照片的人,再看地上那個牙齒掉光、麵加凹陷,渾身幹瘦的家夥,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曾三方此刻半人半鬼甚至於像鬼可能更多一些。

“啊啊,”曾三方在地上粗重地喘了兩聲後,木呆呆地把眼睛睜開,瞪著老孟看了好一會兒才把人認出來,伸手把頭捂住,蜷成一團。

“你這會兒知道丟人了?”老孟用鞋尖踢了兩下曾三方,說:“起來吧,趁著還有半口氣兒幫我幹點事兒。”

“孟哥……”曾三方聲音沙啞,聽著老孟找他有事,哆哆嗦嗦地勉強爬起來。春長風扶著人坐在凳子上,鋪開張白紙,把一隻鉛筆放在他手邊說:“曾師傅幫個忙,畫張人像。”

“你在煙館欠的煙錢已經墊上了,”老孟黑著臉說:“作為報酬給我畫張畫!”

曾三方點點頭。拿起筆,手卻抖得像篩糠。他在紙上哆哆嗦嗦地劃出一蜈蚣爬出來的線條,臉上先是驚愕,而後是羞惱。他丟下筆,捂住臉,抖著聲音說:“畫不了……畫不了了……”

“怎麽就畫不了了?不是說抽上煙膏來靈感才畫得好嗎?怎麽現在畫不了了?”老孟對這位曾經的兄弟沒有半點好臉色,隻恨他不爭氣,把自己作賤到了這地步。

“孟哥,對不住……我廢了,沒用了。”曾三方說著話張嘴哭出來,枯瘦幹癟的身體打著顫,像是下一秒就要散開在凳子上。

春長風向老孟擺擺手,自己坐在了曾三方身邊說:“曾師傅我們不要人畫得有多好,就是想畫個大概樣子方便找嫌疑人。你幫我們個忙吧。”

曾三方還要搖頭,可聽見老孟一腳把地上的木盆踹飛了出去,他身子一僵不敢動,隨後低下頭緩慢地點點腦袋。春長風立刻示意小義,讓他描述起那位常客的樣貌。

“大眼睛、雙眼皮、眉毛很濃、鼻梁高,嘴不大也不小,上嘴唇稍微有點厚,下嘴唇薄一些,嗯……”小義描述著,在自己臉上比劃長:“嗯,臉有點長,也沒特長就正常長比我的長一點,眼睛下麵這……這兩塊骨頭微微往外突出一些,但又不是特突出……個子高皮膚也白,長得可好看了,像電影明星一樣。”

這描述聽著是不少,但組在一塊又實在是讓人沒個頭緒。春長風看著曾三方半天沒下筆,對小義說:“你說細點,別太籠統。別隻說大眼睛,得說眼睛長成什麽樣,長的還是圓的?眉毛有多濃?彎的還是直的?或者是臉上有什麽痦子、胎記之類的明顯特征。”

“那可沒痦子、胎記,人長得特別好!”小義擺擺手說:“我說實話,好看的人都差不多,你要找個醜的吧,那我肯定一眼就能記住他哪長得醜。禿頭、歪嘴、斜鼻子,我一說你們都知道。”

“他五官沒一點特點?”曾三方暗啞而低微的聲音問。

“噢,有一點,但不知道你畫不畫得出來,”小義在臉上比劃著說:“他眼睛往裏麵凹一點,鼻子比較高,有點像洋鬼子,但沒有洋鬼子誇張,反正就是很好看。”

曾三方雖然是畫畫的本事丟了個幹淨,但是到底有些天賦在。他聽著小義描述就能在腦袋裏勾勒出樣貌,於是撂下筆對春長風說:“我知道那人是誰了……他叫李賀……陽春巷子裏怡紅園孫老鴇的侄子……前陣聽說是染了病,住在後院被那些女人們養著……”

曾三方說一句喘半分鍾,等他絮叨叨的話一句話講完,春長風和老孟都意識到八成就是那人沒跑了。

“走!”老孟站起身,朝著小義和玉秋招招手。

到門口時,老孟回頭看了眼坐在桌前佝僂著後背的曾三方說:“別抽了,都快成鬼了。”

“孟哥戒不了,隻有成了鬼才能不抽啊!”曾三方幹笑兩聲,老孟看他那樣氣惱得不行,再懶得搭理徑直走了出去。

玉秋害怕煙鬼,她和小義緊跟在老孟身後,隻有春長風站在門前,對曾三方說:“曾師傅,你把自己敗了。”

“敗了敗了,”曾三方腦袋抵在桌上,聲音抖著說:“黃賭毒沾上一個,另兩個就不遠了嘍……孟哥勸我,我沒聽進去……我以為自己定性好。人啊!真是太看不起自己……覺得自己能是個什麽人物,覺得自己能跟別人有啥不一樣……到頭都是一樣的,一把臭骨頭一堆爛肉……你們都別管了,由著我自生自滅,趕緊死了是件好事兒。”

春長風不知再該如何勸他,輕歎口氣後也出了那間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