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惡鬼

玉秋這一覺直接從白天睡到夜裏,直到月亮掛在半空中才睡足了爬起身,草垛邊的碗裏照例放了半片鹹魚和一隻窩頭。

玉秋悶頭吃飯,何歸遠遠看著,他們都知道彼此想說什麽,但也同時知道不會說服對方,於是一老一少默契的誰都沒說話。

玉秋吃完把碗放在一邊,這次她沒走正門而是直接翻牆出去。

“唉,”何歸看著空****的院子,歎了口氣回到自己房裏。

此時是半夜12點,南洋大學的倚梅樓裏一片黑漆漆、靜悄悄,女生們早就睡下了,從走廊過那能聽見均勻的呼吸聲。

三樓306號房間裏溫度驟然降低,冷風從窗口灌進來,吹著脖梗,鑽進被窩裏,凍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沈小姐一個機靈便從夢中凍醒,她很是不滿地拉了拉被子,聲音迷糊著說:“覃相鸝,你把窗戶關上!”

她的話音才落睡在對麵的女學生也跟著應和嚷嚷:“覃相鸝叫你呢!趕緊起來!睡得跟頭豬一樣!”

叫做覃相鸝的女生睡在屋子的角落,她那張**堆滿了雜物,整個人蜷在雜物的縫隙中間,好在身材消瘦才勉強把自己擠進去。聽到聲音後,她臉上有些不情願,但也一句話不敢說,穿上了鞋子揉揉眼睛坐了起來。

可就是這一會兒的耽擱,沈小姐又不滿了。她拿起**的墊子朝著覃相鸝的方向砸過來:“去呀,你跟張甜甜一樣也是個死人嗎?催也催不動的!就你這副晦氣樣子,能嫁給駱叔叔家的傻兒子都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覃相鸝不敢還嘴,她隻能趕緊穿上拖鞋向窗戶走,越靠近窗邊溫度就越低,凍得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好冷啊!”覃相鸝一張嘴呼出的氣都結出白霧。

眼下是六月啊,如何也不該冷成這樣!除非……覃相鸝記起母親說過死人寒氣重,難不成是張甜甜回來了?她的困倦抖落一地,霎時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盯著那半開的窗戶,心跳越來越快。

“咚!”有人敲了一下房門,接著又是連續的兩下,覃相鸝瞬間轉過身,眼睛死死盯著大門,肩膀在微微地顫抖。

這時睡在沈小姐對麵的女學生也感到了異樣,她一個軲轆從**爬起來,坐在**也看向大門。

大門又接著響了兩下,沈小姐也忍不住坐起來,可能實在生的富貴,被人寵慣了,膽子也滋生的比別人要大幾分,她很是不滿地盯著大門問:“誰啊?大半夜的不睡覺嗎?你最好識趣地趕緊走,要是被我抓住,保準讓你一禮拜內從大學裏消失。”

“嘻嘻”門外傳來一聲輕笑,接著是稚嫩而尖細的聲音說:“是我呀,你們都聽不出來我是誰嗎?”

“她……她……”沈小姐的跟班從**跳了起來,她撲向窗邊,伸長脖子,往下看了一眼後又瑟縮地躲回來,快步挪到沈小姐身後,輕推了一把她的肩膀說:“是張甜甜!她回來了!”

沈小姐就是再驕橫跋扈,遇上鬼敲門也是怕極了。她捂在被子裏一陣哆嗦,半句難聽的話都再也說不出來。

正在三個人緊盯大門,不知該怎麽答話時,忽然大門“吱嘎吱嘎”地打開了。

寒氣湧進306號寢室,帶著白色的煙霧,張甜甜穿著跳樓時的那身校服走進來。她臉色青白,臉上掛著一抹詭異的微笑,歪著頭對裏麵的三人說:“沒法子呀,脖子摔斷了就隻能這麽歪著了。”

張甜甜每走一步,地麵上就結出一層白霜。三個人幾乎擠在了一團,就在張甜甜要靠近她們時,覃相鸝的後背被人猛推了一把,她腳下不穩,一頭撞在張甜甜的身上。

冰冷而僵硬的觸感讓她的呼吸在一瞬間都停止,木訥地跪坐在地上,沒有辦法動彈,隻能看著沈小姐和那跟班赤著腳從宿舍裏跑出去。

“她們還會回來,”張甜甜歪著頭說。

“我沒有欺負過你啊,甜甜。”覃相鸝一開口便哭了出來,渾身哆嗦著說:“我沒有欺負過你啊,我從來沒有欺負過你……你要報仇,該去找那兩個人!我沒有……我沒有欺負過你……”

“你?”張甜甜冷笑著說:“為什麽她們欺負我時,你不願意站出來幫我?是你也很討厭我,還是說……你其實很慶幸,她們欺負的是我,而不是你。”

“我沒有討厭你!她們……她們也一樣欺負我!你知道的,甜甜你知道的她們也一樣欺負我啊!”覃相鸝抹著眼淚說:“我不是不願意幫你,我……我沒有辦法幫你啊!我幫了你,她們就會變本加厲地欺負我。我娘是人家小老婆,我能念書,是她在老爺跟前求了大半年才求來的。我得念書,為我娘也得把書念下去……我沒辦法得罪沈小姐……要是她生氣了,把我從南洋大學趕出去,我就隻能嫁給駱叔叔家的傻兒子……我這輩子就完了……”

覃相鸝哭得直打嗝,眼淚把衣襟都打濕了。她正想著要怎麽求張甜甜放過自己,聽到門口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抬頭隻見剛剛跑出去的沈小姐和身後的跟班又跑了回來。

張甜甜還是歪著腦袋,她慢悠悠地轉身對沈小姐小:“別跑了,你就算跑死也跑不出去的。”

“甜甜,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她逼我的。”沈小姐的跟班,雙膝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她變了一張臉,指著沈小姐急切地控訴:“她就是蛇蠍心腸!是她讓我把茶水潑在你**的!是她讓我把你趕出去的!髒事她不願意自己做,就指揮我!甜甜,甜甜,我不是故意的!求你放過我吧!我……我……”

大概是自己也覺得那些肮髒事說不清楚,仰仗著校董父親和沈小姐庇護的跟班沒了往日氣勢,隻剩下嚎啕痛哭的力氣。另一邊沈小姐的臉也蒼白如紙,她再沒了盛氣淩人的傲慢,瑟縮著靠在牆角。

“對不起,對不起,”沈小姐嘴裏隻會反複說這三個字,低垂著腦袋連看都不敢多看張甜甜一眼。

好遲的道歉呀!隻可惜該聽到這聲抱歉的人永遠也聽不見,伴做是張甜甜的玉秋聽著那一聲聲的“對不起”,心裏隻覺得更加憤恨。她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那三人眼中看到的就成了歪脖子張甜甜上牙磨著下牙,好似隨時要把她們一口吞下去。

“我給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玉秋伸出三根手指晃晃說:“我有三個問題,每回答上一個,我就許你們一個人活。不過記得要說實話,如果敢撒謊,我就把舌頭從你們嘴裏拔掉。”

聽到有活路,三個人忙不迭地點頭。

“我記不得跳樓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誰了,”玉秋問,“你們誰知道啊?”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跟班舉起手想要回答,但對上了玉秋的眼睛後又把手收了回去,垂著腦袋晃晃。

“沒人知道嗎?那可真可惜呀!有一個人要被我帶走了。”玉秋歪歪嘴,接著問:“你們誰認識劉玲?”

這個問題一出口三個人都舉起手。

“她和我們都是文學院的,你應該知道……”覃相鸝低聲咕噥。

“是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也死了,沒有人會再記得我們”玉秋看著三個人,接著問:“劉玲在學校的事你們知道幾件?說吧,誰說得最多,我就放了誰。”

“劉小姐的爸爸是校長,她很聰明,脾氣好,文章寫得也特別好。我們家和她家是世交,中學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以前還經常在一起玩,關係很好的。”沈小姐搶著說:“有一年我生日,劉玲親手做了一隻蝴蝶結送給我,就放在我家裏呢!我……我們真的關係很好!”

沈小姐重複著她與劉玲關係的親密,但說出口的每一件事又以她自己為中心的。玉秋實在聽著無聊,擺了擺手,指了下沈小姐的跟班問:“你知道什麽?”

“劉小姐,劉小姐她性格特別好,學校很多男生都喜歡她。她經常會收到禮物!當然了,她長得很漂亮,喜歡劉小姐是很正常的。”跟班摳著腦袋說:“我知道她有一個哥哥在德國讀機械,兩周前回來了,現在在學校裏當老師。”

劉玲和張甜甜是朋友,張甜甜被她們這麽欺負,顯然劉玲也不可能跟這倆人關係有多親密。玉秋猜那跟班也說不出其他話了,擺擺手示意她閉嘴。

玉秋的動作在跟班的眼裏解讀成了另一種意思,她以為這是要了斷性命,恐懼加持下全然顧不得選擇,隻管把知道的一股腦倒出來。

“我知道,我還知道劉玲不喜歡學校裏的那些男生,她有一個喜歡的人在學校外麵!周六的時候劉玲會出去找那個男的。”跟班語速很快,急促地說:“我曾經就在西大門見到過一次。我沒有說謊!真的!那個男人長得很好,穿得也體麵,可能……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劉玲有一個穩定交往的男伴,玉秋聽到這話不由皺起眉。

看著眼前的張甜甜皺眉,跟班的恐懼沒有絲毫消減,她開始為了剛才過於急切的表現後悔,擔心是自己的話會戳痛張甜甜敏感的神經,畢竟在她眼裏麵容古怪的張甜甜從來就不正常。她認準她是個怪物,一個怪物死後也必然是一個怪物!恐懼讓跟班再難以理清楚思路,腦袋嗡嗡作響,她發覺嗓子裏發癢,跪在地上開始幹嘔。身體劇烈起伏,手指頭不斷去扣嗓子眼,“哇哇”地折騰半天後,從嘴裏吐出來一團粘糊糊的頭發。

“嘻嘻”玉秋叫了一聲,不再看她,轉頭看向最後一個覃相鸝,問:“你呢?”

覃相鸝垂著頭,溫順搖了搖,說:“除了上課,我便是在圖書館裏看書。我不太熟悉劉玲,關於她,我知道的部分她們都說過了,其他的不太清楚。”

“甜甜,如果你要上帶走我,那就帶走吧”,說出這句話時,覃相鸝的情緒變得穩定,她臉上還掛著沒擦幹的淚,但通紅的眼眶裏沒有了繼續往下滴落的淚珠。她仰頭,平靜地看著玉秋,說:“我想明白了,其實死也沒什麽可怕的,總比往後嫁給駱家的傻兒子強。我娘一輩子都被困在三進門的院子裏,我不想以後被困在法租界的洋房裏。我娘給我起名叫相鸝,鸝是鳥啊,該是自由自在。如今這樣哪還有什麽自由,倒不如死了自在。”

“這麽想死啊!那我偏不要你,”玉秋笑著說完,身體融化在一片青白色的霧裏。

沈小姐揉了揉眼睛,從牆角走出來,環看屋子一圈。明明冷氣還在,白霧還在,偏就是張甜甜沒了蹤影。

“我知道你沒走,你在哪?”沈小姐抖著聲音問。

“我跟你在一起呀……”聽到聲音,沈小姐一側頭看到肩膀上歪著張甜甜的腦袋。

張甜甜的前胸緊緊貼著沈小姐的後背,倆腿夾在她的腰間,兩臂死死環抱住她的肩膀上。

“讓你死太容易啦!”玉秋笑聲尖銳刺耳,帶著得意與惡毒:“往後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這話如一陣陰風吹進了沈小姐的耳洞,她驚恐於最嫌惡的張甜甜往後與自己共生,她將永遠背著一個鬼魂。

“走開!走開!”沈小姐拔出刺耳的尖叫,不斷地拍打身體。

玉秋打了個響指,覃相鸝、沈小姐和她的跟班都暈倒在地上。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有鬼魂,但過了今晚,她們心裏會生出鬼,沈小姐再也沒有辦法擺脫掉張甜甜了。想到此黑臉整整一整天的玉秋終於能露出一絲笑,她心滿意足地從窗口直接躍下去。

走到校門口時,玉秋回頭看了眼南洋大學。等太陽升起後,她將會以另一個身份重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