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共情

張甜甜的屍體邊上圍了一圈看熱鬧的,春長風把人扒拉開,見到張甜甜摔斷了脖子,腦袋歪向一邊,眼睛、耳朵、鼻孔、嘴,都在往外淌血。玉秋也擠進來,跪在屍體前,雙手扶正她的腦袋,俯下身子額頭相抵。

“哎呀!”學生們被這景象嚇了一跳,紛紛往後退。

春長風不知道玉秋到底想做什麽,猜測這可能是鄉下某種儀式用來對逝者的挽留,於是他站在她的身後,隻靜靜地看著。

玉秋無聲地念了一串咒語。這是用來讀取記憶的法術,跟那種全盤攝取的高等級法術不同,它能用的時候很少,對活蹦亂跳的人沒用,對死去太久的人也沒用,隻有在人體與神識出現裂痕卻又未完全分離時才能趁虛而入,抓取一些碎片。

“垃圾女”“怪物”“畸形種”“癆病鬼”在進入張甜甜記憶的瞬間,玉秋的耳邊便充斥著這樣的叫罵與嘲笑,那聲音重重疊疊如一層一層纏繞的繭房束縛住手腳。她看到有人把茶水潑在了張甜甜的**,有人把張甜甜的飯故意碰掉在地上,有人把張甜甜的衣服被褥扔出房間……

張甜甜張大嘴卻發不出聲音,像個任人欺負擺弄的物件兒。直到劉玲出現,她撿起來被丟落滿地的東西,拉住張甜甜的手,說:“沒人生下來就是活該被欺負的。”她對著那些嘲笑的聲音說:“沒錢,沒權,不夠好看,不夠聰明,都不是欺負人的理由!”她說:“你是誰?你憑什麽決定她能不能在這裏?”

玉秋想要像抓住光一樣抓住劉玲,可是一轉眼她又消失了,咒罵、嘲笑立刻又翻湧上來。張甜甜心裏生出的寒冷,讓玉秋也忍不住發抖,她聽到一個輕軟的類似於劉玲的聲音“去死……死去……死了就不再受罪了……”

不是劉玲!劉玲不會想讓她最好的朋友去死!玉秋猛然一驚從張甜甜的記憶裏脫離出來。張甜甜身體正在快速地失去溫度,玉秋握緊她的手,想再一次進入她的記憶時發現生魂散盡,張甜甜此生所有的記憶都不存在了。

“他們殺了他,是他們一起殺了她……”玉秋悲傷地不斷念叨。她的話引來周圍學生一陣議論,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

“張甜甜是被室友她逼死的。”

“她們總是欺負她,晚上關門不讓張甜甜回去睡覺。”

“不過我聽說張甜甜有病,會傳染人。”

“她長那樣就是因為得病嗎?”

“好像吧。”

“真惡心,我不要變成那鬼樣子。”

“誰說的?她沒病……是某些人在造謠!”

“誰?誰在造謠?”

“還能是誰?”

“沈小姐……”

“你們不要胡說八道!沈小姐怎麽可能會去搭理那種鄉下人……張甜甜真是死了都在給別人添麻煩。”剛才就出言不遜的女學生,這會兒像條被踩了尾巴的狗,急聲狂吠。

“沈小姐都沒說話,你這麽著急?”有學生在旁邊嘀咕。

“沒譜的事情,我幹嘛要解釋?”一個高挑白瘦的女生輕笑著回答:“我跟她關係不好,但也不至於去欺負她。至於諸位,怎麽這會兒都成正義凜然的大好人了?之前也沒見你們誰跑去跟張甜甜做朋友。說白了,我們都一樣,急著唱什麽紅臉啊?張甜甜跳樓,就是她自己一時想不開。”

沈小姐的話說完,周圍再沒人吭聲,所有人都自動地往後退了幾步。

至於張甜甜的另一位室友,仗著沈小姐撐腰,環抱著胸前,毫無憐憫地盯著張甜甜的屍體,不依不饒地大聲說:“真是惡心的醜八怪!連死都要給人添晦氣!要我說,她這種人早死早拉倒!活著就是惡心人!可別說我們什麽欺負她!欺負她嫌髒了我的眼睛!我看她一眼都嫌晦氣!”

“我看就你倆最晦氣!”春長風嗬斥了說話的女生。要不是親眼看見,親耳聽到,春長風很難相信那樣麵容清秀的女學生會說出如此惡毒的話。

“你算個什麽東西啊?”女學生上下掃了一遍春長風拔高嗓門說:“我爸爸是校董,沈小姐的父親是曹……”

“咳”沈小姐咳嗽打斷,女學生一愣立刻換了話,但口氣絲毫沒改:“劉校長見到我們都得客客氣氣,你個小警察敢這麽跟我們說話?”

“別說你爸是校董,你爸就是大總統,你也不能用這種話來說你的同學!那是條人命,不是貓啊狗啊的畜生,由著你隨便禍禍。”春長風盯著那個女學生說:“你長幅人樣,說的是人話,怎麽皮下比山精妖怪還可怕?”

女學生被春長風這句話完全惹怒了,她仰著下巴,眼神陰狠地瞪著春長風說:“人命?人命算個什麽?我老實告訴你,你這條命和張甜甜那條命一樣,還不如我家裏養了貓狗金貴!”

春長風被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指著鼻子罵“命賤不如狗”,卻發覺自己居然沒有辦法反駁。他在法租界裏長大,頭等洋人、二等權貴是鐵律,老百姓的命在他們眼中還真就是不如那些貓狗金貴。

旁邊的學生不少,但沒一個人站出來反駁。春長風心底裏一陣一陣的涼意嗖嗖地往上竄,他被不甘、不情願憋得眼眶通紅。

玉秋垂著腦袋,陰沉地站起身,如果春長風這時低頭去看,會發現玉秋黑色的眼仁變成了金黃色,她已在失控的邊緣,恨不得一口上去就咬爛那女學生的臉麵。春長風是人,是個警察,那些他做不到的事情,玉秋可以。隻要不咬死就不會招來天劫,作為一隻狐妖,玉秋隻想去發泄此刻瀕臨炸裂的怒火。

“哎喲!哎喲!”有一個人驚聲叫著拉開學生擠進來。他頭頂禿了一片,四十來歲,穿著灰黃色的長袍,黑色圓框眼鏡,春長風猜測應該是負責學校管理的老師,他驚恐地搓著半禿的腦袋,一麵對學生說“趕緊散了吧,趕緊散了吧”一麵低頭去看摔死的學生。

春長風拉著滿身血的玉秋退到一邊。玉秋的正在積蓄的火氣被打斷,她逐漸冷靜下來。

老師蹲下身,看到張甜甜那張麵貌奇特的臉時,短暫的驚愕後長長地鬆了口氣。

春長風不再搭理那位校董的女兒,轉而對趕來的老師說:“我是警察,現在是不是要通知女生的家長?”

“不用了。”老師搓著那胖乎乎的腦袋說:“甜甜這孩子也是可憐,爸媽都有肺病早死了,爺爺是學校的老教師。當年她能進學校來念書,就是劉校長給了老張麵子。去年老張病死,如今甜甜一走,這一家是沒人嘍。”

“學校要是不管,我就把他帶走了,”玉秋低聲說。

腦袋半禿的老師沒料到有人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轉過身看向玉秋,此時玉秋的眼睛已經恢複成了黑色,是一張乖巧甜美的麵容。老師上下打量這個穿著校服的學生,想了片刻,問她:“你瞧著好麵生啊,你是哪個係?哪個班的?”

“我剛轉學來的老師,你不認得我很正常。”玉秋輕聲說著。

“最近有轉學來的學生嗎?”老師皺起眉,一臉疑惑。

玉秋猛然上前,扣住了老師的手腕,嘴唇輕動念了一串無聲咒。禿頭老師馬上變了神態,眼神有些木地點點頭,說:“哦!我想起來了,你叔叔是賣煙草的駱老板,對吧?”

“嗯,”玉秋冷淡地哼了聲,隨後側頭看向春長風說,“春警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幫我把張甜甜送到龍王廟的義莊吧。”

“可以嗎?”春長風問那個老師。

“可以。”禿頭老師順從地回答。

得了肯定的答複,春長風點點頭。他蹲下把張甜甜的屍體背了起來,圍著看熱鬧的人立刻讓出條道。

從南洋大學到義莊,往來的人都用恐懼而好奇的眼光看著倆人。張甜甜摔得很慘,身上許多地方都在流血,春長風能感覺到貼著脊梁上的襯衣被血液一點一點濕透,起先還是潮濕溫熱的,而後變冷,再慢慢凝固,到他們把人送到龍王廟的亦莊時,張甜甜的關節已經微微發硬了。

屍體擺在了前幾日劉玲剛躺過的木板上,何歸低頭看了眼張甜甜,對春長風調侃:“怎麽都是年輕姑娘?難不成你命裏桃花帶死氣啊!”

“何伯伯你積點口德吧!”玉秋斜眼瞪了一眼何歸。

春長風對於玉秋認識何歸有些驚訝,目光在兩人之間打了個來回。

“小東西是我家遠房親戚。”何歸見了春長風的眼神,解釋說。

“何師傅也是你家親戚?”春長風愣了一下,問玉秋:“天津衛裏,你不是隻認識一個姓駱的叔叔嗎?”

玉秋這會兒還沒有從張甜甜墜樓死去的陰影中走出來,她神色哀傷地應付說:“誰家還沒有幾個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窮親戚?”

“你!”何歸萬年耷拉的眼皮兒抬起來,他本想反駁,但看見小狐狸實在情緒糟糕後,撇撇嘴角。

何歸慢騰騰地從窗台下的架子上拿來塊布擦了擦張甜甜的臉,他雖然現在老得七葷八素,但誰還沒年輕過呢?他隻是瞅著玉秋的眼神就猜到,這小家夥該是遇到了人生裏頭一遭難事兒吧。

何歸問:“這又是你們從哪兒撿的屍體?”

“不是撿來的,”玉秋低聲說,“我想救她,但沒救成,她就從我眼前掉下去摔死了。”

“這姑娘叫張甜甜,家裏沒人了,何師傅幫忙把人燒了吧。”春長風說著,繞到張甜甜的腳邊。他抬起了屍體的腳踝左右看看,並沒有看到淤青,麵上有些失望。

“你一身都是血清臭味,趕緊回去把衣服先洗了吧!”何歸說著推了把春長風的肩膀,半強迫地把人轟出了義莊。

等著春長風一離開,何歸佝僂的後背挺直,他快步走進來,看著還在對屍體發愣的玉秋說:“小狐狸,你們惹上了個頂難纏的東西。”

“你什麽意思?”玉秋警覺地抬起頭,追問。

何歸搖搖頭,向著張甜甜的腳踝吹了口氣,接著原本白皙的腳踝骨上浮現出來了一個青紫色的痕跡。

狐狸!玉秋看到張甜甜腳踝上的痕跡後,整個人一愣,頓了足有半分鍾後,驚叫出聲:“狐妖!跟我一樣!”

“不一樣,人家道行可比你的深。”何歸癟著嘴,輕笑:“你要是想找人家去報仇,那可費勁兒。小狐狸,我勸你掂量好,別幫人報仇沒成功,還把自己賠進去了。”

“不隻有那隻狐妖,還有一些人……”玉秋的視線從何歸臉上移開,重新落到張甜甜身上。她撫摸著張甜甜被捏碎的手腕,輕聲說:“答應過做你朋友就是做你朋友,我說話一貫算數的。那些欺負你的、害死劉玲的人,我都會找出來,我會替你們報仇,誰都跑不了,一個一個慢慢來。”

“你想幹嘛?”何歸看著玉秋,臉還是那張腮幫子軟乎乎的稚嫩小臉,但眼神卻是陰狠冰冷的。老家夥在毛茸茸的小狐狸臉上瞧出來了獸性,他恍然意識到山裏的狐狸從來不吃素,人家是正兒八經的肉食動物,飲血吃肉的。

“天津衛裏多的是大人物,玉秋,你聽何伯伯一句話,你初來乍到,能忍要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你才認識這丫頭幾天,犯得著為了她冒險嗎?”何歸看著不吭聲的玉秋勸說她。

玉秋悶了好半天,說:“從前在山裏,老鼠、兔子、小鳥那些比我弱小的都怕我。蟒蛇、虎、狼、豺那些比我厲害的,我怕它們。我身邊是哥哥、姐姐、叔叔、姨姨,說的上話的都是家裏人。媽媽和姐姐說朋友是人才會有的,我們狐狸就是要一家人待在一起,隻有家族報團,我們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我在山下聽說書人講故事,我很羨慕人類,也想像他們一樣有朋友。張甜甜是我朋友,我的第一個朋友。”玉秋伸手摸著張甜甜已經冰冷的麵頰:“何伯,我小氣的很,從來不吃虧的。罵我我要罵回去,打我我要打回去,欺負我的朋友就是欺負我,欺負我就要付出代價。”

何歸發覺了這小狐狸的性格拗得很,她拿定主意的事兒就是九頭牛也攔不住,就像認準了春長風要嫁給人家報恩一樣,現在她要去給隻認識不過一天的朋友報仇。

“何伯,我去睡一覺了。”玉秋自顧自說完,出了停放屍體的房間。她身體一抖成了隻棕紅色的小狐狸,穿過院子一頭紮進了稻草堆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