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東京汴梁,開封府,正午。

到正午時分,開封府前仍然是人來人往極為忙碌。

展飛上任百日,已經對這裏的忙碌習慣了。若說汴京是整個大宋的中樞,那麽開封府便是整個汴京的中樞,小到雞毛蒜皮的家長裏短,大到防洪修堤汴京城一百五十萬人的衣食,都要歸開封府管。

因為大相國寺裏的耽擱,他回到開封府時稍稍晚了些。進得任恕的公署時,迎麵看到一個小廝提著食盒出來。

展飛看那小廝衣後繡著一個“蔡”字,應當是附近哪家酒樓送外賣飯食者。

汴京極是繁華,生計並不容易,不少人從早忙到晚,根本沒有時間自己準備吃的,便會在附近酒樓請托,讓他們到時以食盒送來外賣。不過這價格絕對不便宜,至少展飛相信,以任恕的左軍巡判官之職,單靠俸祿想要天天如此吃是不可能的。

“怎麽來得這麽遲,有件大案子要交給你。”打著呃的任恕也不問展飛是否吃過午飯——反正這些捕快差役們有的是辦法從街頭給自己找到吃的,還不要給錢。

“任判官,職下正有一事要稟報,案情重大!”展飛拱手行禮,一臉鄭重。

任恕將自己圓滾滾的身體坐正來,捋著胡須:“何事?”

展飛將大相國寺中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但他才起一個頭,任恕便不耐煩地道:“原來是兩夥潑皮鬥毆,你直接說,死了幾人?”

“呃,未死人,被我及時製止了。”

“那好,考績之時記你一小功,沒有死人就不是什麽大案子,若隻是死一兩個人,也不算大案……”

展飛有些急了:“此案不徹查的話,恐怕還有後續……”

“那就等後續出來了再說,我這裏才有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案子,展飛,我知道你做事細致,又有足夠耐心,將這事情做好了,考績之時可以記你一大功!”任恕拍了拍桌子道。

展飛抿了一下嘴,不過聽到任恕所說“驚天動地”的大案子,他眼前還是一亮。

成為開封府捕快一百日來,他每天接觸到的都是些夫妻打架、婆媳對罵、小偷小摸、短斤缺兩的案子,他日日都渴望,自己能夠遇到一個真正的大案子。藍袍人一案,有大案子的潛力,不過若能同時解決兩個大案,自然比隻接一個要好。

“請任判官吩咐。”他抱拳行禮。

“是這樣,上午的時候,大宗正不是來了開封府嗎?”任恕道。

展飛心突的一跳,大宗正乃是當朝天子之兄,甚得天子信重,而且有傳聞說,在當朝天子出生之前,先帝曾將大宗正迎入宮中當作皇子撫養,當今天子至今沒有兒子,又有意大宗正諸子中覓一人為養子。

這樣的大人物來開封府,若真出了什麽事故,肯定是驚天動地的大案。

因此他緊張地道:“可是大宗正遇刺,在何處遇刺,凶手有幾人?”

任恕揮手拍在展飛肩上:“你心裏想的都是什麽!大宗正沒事,啥事都沒有,他老人家出入護蹕足足百人,來的又是咱們開封府,怎麽會有事情?”

展飛心又是一跳:“那他來開封府可是報案,莫非有盜寇侵入大宗正府,大宗正府中損失如何,可曾見到盜寇蹤跡?”

“平時話不多,一提到案件你的話就多起來,少這麽多廢話,大宗正家也未曾遭遇盜寇,你給我先閉上嘴,閉上嘴,待我說完再問!”

展飛縮了一下脖子。

任恕氣得直喘:“等等,讓我想想,我說到哪兒了,是啥事……啊,對了,大宗正來我們開封府,他要查閱開封府積攢的圖籍書冊。”

所謂圖籍書冊,就是各種檔案,開封府牽涉到整個汴京的民事刑事等諸多事情,所以積累的檔案文籍可謂汗牛充棟。大宗正雖然不是個很忙的職務,可是他老人家總不會是閑得發慌來查看這些文籍的。

難道說這些文籍裏牽涉到一件大案,這件案情甚至可能連接宗室皇族,所以大宗正親自來看?

展飛本來想問的,不過看到任恕瞪起眼睛做出要捏住他嘴巴的姿勢,他決定還是老實等任恕說完為好。

“大宗正生平最喜歡兩件事情,一件自然是生兒子,另一件則是養貓,你可知道,大宗正養了一隻非同一般的狸貓,那貓出自名種,一隻眼為碧綠,一隻眼為金黃,渾身漆黑,大宗正稱之為雙瞳兒,須臾都不願離開自己身邊。”

展飛聽到這,眉頭一皺,心裏生出不妙的感覺。

“大宗正在開封府呆了一個上府,可他養的雙瞳兒大約是無聊,不知跑哪去了,大宗正走的時候有吩咐,讓開封府將狸貓找回來給他送過去。大尹老爺向來器重我,將此重任交給了我,我呢又一直很看重小展你,便將此重任交給你了。”

展飛跳了起來:“任判官,尋一隻狸貓罷了,這算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案?”

“唉,你莫小看這隻是尋貓,你想想,宮裏的聖人是不是天子?”任恕撫著自己的肚子道。

“是。”

“咱們大尹老爺,算不算開封府的地……那個,嘿嘿嘿。”任恕又道。

開封府府尹,主管著汴京城行政司法等諸多事務,自然算得上座地虎、地頭蛇、土地爺,不管什麽和“地”相幹的,都與他有關,因此任恕雖然沒明說,但展飛還是微微點頭。

“那你再想想,大宗正讓我們把貓找回來給他老人家送去,若是咱們沒有做到,他老人家必定不高興,待聖人見著他的時候,就會問他皇兄為何不悅,這不就驚天了麽?”

展飛沒有辦法回應任恕這話。

“再然後,大宗正稟報天子,說是開封府沒找著他的貓,陛下向來最敬這位兄長,必然要召咱們大尹老爺前去訓斥,這不就動地了麽?”

任恕說到這,又一攤雙手:“大尹老爺在天子那受了訓斥,回來會找誰麻煩,自然是你我了——這便是驚天動地的大案,展飛,咱們這幾百號人是不是要被大尹老爺責罵,甚至是不是要挨板子,都在你身上了,快去,快去!”

展飛向他伸出了一隻手,任恕訝然問道:“你這是何意?”

“給錢,我去大相國寺那邊買一隻貓,我方才經過那裏,看到那兒就有賣黑貓的,足有好幾十上百隻,我就不信在這麽多貓裏,找不著一隻兩眼不同顏色的。”

“胡說八道,你去買隻貓糊弄大宗正,大宗正一喚‘雙瞳兒’,結果被你買來的貓撓花了臉,聖人看到了還不暴跳如雷?滾,快去尋貓,你隻有兩個時辰,若是兩個時辰你找不著貓,我就給你披上黑皮當作貓給大宗正送過去!”任恕一把將展飛的手打開,橫眉豎眼地驅趕他。

展飛無奈,隻能在別的吏官、差役的矚目之下,退出了公署。

“將此事交給他,行麽?”有人問道。

“當然行,開封府上下,無論是那些混了幾十年的老捕頭,還是他們這批新補進來的,身手最好就數展飛。貓麽,沒準就在這邊哪棵樹上趴著,不尋個身手好的去捉,難道還要去借個長梯爬樹?”任恕哼了一聲。

話沒有說完,展飛從門前又伸出頭來:“任判官,我從哪裏尋起?”

“你自己動動心思,凡事都問我,那我幹嘛不親自去捉貓?”任恕甩了甩衣袖:“快去快去,這是開封府對你的信任,你莫辜負了信任!”

展飛無奈地隻能跑開。

他自然也知道,那貓沒準躲在哪個角落裏或樹上睡大覺,他心裏掛記著還是藍袍人的案子,隻不過現在,還必須盡快將貓找到,了結掉此事後再尋任恕提藍袍人一案。

開封府是個大衙門,占地麵積頗為不小,而且幾任府尹都是風雅之輩,種了不少樹和花兒,要在這麽大的開封府衙中找到貓,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展飛找來幾名衙前,這些人都不是正式官差,隻是服徭役者,展飛令他們四處搜尋,自己則前往東跨院。

大宗正翻閱文籍,自然要來開封府的檔案庫,那貓很有可能就在檔案庫中走失,或許在這找人問問,會尋著線索。

開封府衙署東跨院同時兼備兩種功能,一是開封府尹的居所,位於東跨院最東北的一個小院子,院子雖然不大,但整治得非常幹淨整齊,外圍還種了不少綠樹紅花,在其南麵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其二則是檔案庫,在其西北與府尹居所相鄰的院子,就是檔案庫之所在,因為靠近府尹家居之地的緣故,所以非開封府內的公人,普通人是很難到這裏的。

這院子的規模比起府尹的居所還大,原因很簡單,實在是儲薦的檔案文籍太多。

偶爾會有兩三名文吏,為了查閱某個資料來到這裏,展飛攔住其中幾人相問,結果都是一無所獲。

他又來問管理檔案文籍的吏員,那吏員用幽幽的目光盯著他:“我哪裏知道大宗正的貓在何處,他來這邊又沒有尋我。”

展飛訝然道:“他來這查閱圖籍,不經孟先生你之手,還能去找誰?”

“他翻的都是些平日裏沒有人看的東西,你從這邊廂廊往前走,那邊有座側門,你進側門去看看,大宗正在那裏呆了一個多時辰。”

展飛依著這位孟吏員的指點,穿過西邊的矮廊,來到小院最北的屋子西側,在那裏果然有一個小小的側門。

站在門前往裏麵看,黑漆漆的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展飛邁步跨進門,一進之後就有股黴灰味撲鼻而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的眼睛也不禁眯住,過了一會兒,適應了裏麵黑暗的環境之後,才打量起前方。

這間廂房之所以如此幽暗,是因為它的窗子、門,凡是能透光的地方,幾乎都被櫃架擋住。就連進來的門口,有因為有櫃架而變得狹窄難行,展飛要側著身子,才能走進去。

這些櫃架都足足有八尺高,身材頎長的展昭站在中間,也矮了一截,踮起腳尖伸長手臂也隻能勉強夠著其頂。每個櫃架上,都堆滿了厚厚的籍冊,它們散亂地放著,似乎剛剛被人翻動過,想來就是大宗正所為。

不過大宗正自己自然不會親自去爬櫃架,會有人替他將櫃架上的書取下來,他翻過之後再放回原處。

展飛隨手取了一邊,湊在眼前看了看。

他雖然識字,但也隻是粗識,並不很精通,他看到那籍冊封麵上寫著“大周顯德元年開封圖冊”幾個字。展飛頓時失去興趣,將這籍冊又放回原來的位置。

大周應該是指被大宋替代的前朝,顯德元年似乎是大周時的一個年號,隻不過具體是什麽時候,展飛完全不清楚。

他又拿起另外一本,卻是本“廣順聞見錄”五個字,展飛略一翻看,都是寫的大周太祖郭威在世之時汴京城中的一些逸事,同樣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展飛一本本翻去,翻了五六本就失了興趣,他正要繼續向前,突然間聽到了一聲幽幽的長歎。

這間庫房幾乎沒有人來,因此一片寂靜,展飛進來時都情不自禁地輕手輕腳,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故此當這幽幽的長歎聲響起,哪怕展飛的膽量,也嚇得全身一抖,迅速靠在了一個櫃架之上。

他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望去。

櫃架遮住了他的視線,就算他從櫃架中間的縫隙往那邊看,看到的也隻是對麵櫃架上上麵的籍冊罷了。

展飛猶豫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問道:“有人麽?”

沒有回應。

展飛眉頭一皺,手握住刀柄,小心翼翼向前。

這些櫃架擺得極為雜亂,弄得廂房之中仿佛成了迷宮,雖然那歎息聲音明明就在不遠之處傳來,但是展飛還是繞了好一會兒,這才緩緩接近。

在接近到一定距離之後,他先是嗅到了酒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