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一片灰塵黴味中,嗅到了酒香味,這實在是一個驚喜。

展飛控製住自己深吸一口的欲望,又開口問道:“敢問誰人在此?”

片刻之後,又是一聲幽幽歎息。

展飛慢慢挪動步子,手始終沒有離開刀鞘,終於從一片櫃架之中轉了出來。

這間廂房後邊約四分之一的空間沒有放置櫃架,而是有一張榻,榻上有小幾。

在小幾之前,一個身影背對著展飛,麵窗而坐。展飛看到這身影第一印象便是那讓人駭然的白發,他曾聽人說起李白的詩,以秋霜來代表白發,可這人的白發,當真欺霜賽雪。

哪怕一些老人的頭發,都沒有他這麽白。

這人身上穿著舊的吏員服幣,頭上沒有戴冠或者襆頭,甚至沒有怎麽紮,就任其披落於肩上。從窗口裏透進來的光,映在他的白發之上,反射出一種朦朦朧朧的幻感。此人手中端著一個小盞,正仰首將盞中的酒液倒入喉中。

他這一個動作,讓展飛又想起一詞:寂寥。

展飛屏住呼吸,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此人是那些在開封府沉寂百載的吏員魂魄,偶爾為他所看見了。

隻不過看到其人落在榻上的影子,展飛才確定,這是一個大活人,不是鬼魂。

“你……閣下……尊駕是?”展飛一連換了幾個稱呼,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是此地書吏,你有何事。”那人終於沒有再歎息,聲音平穩地問道。

展飛心中一動,他來到開封府時間雖然不長,但也有百日,這上上下下幾百人,他基本都認識,甚至連在開封府沒有檔籍的衙前,他也基本都見過,但這位書吏,他卻是從未見過。

對方的聲音相當有意思,帶著某種磁性,讓人聽了就覺得心神安寧。

“呃……我是左軍巡司院虞侯展飛,見過這位郎君。”展飛行禮說道。

那人仍然背對著他,沒有回禮的意思,但不知為何,展飛覺得這才是理所當然,絲毫不感覺對方這樣做有所怠慢或者失禮。

“你有何事。”對方又問道。

“呃,聽聞大宗正上午時曾來此處……”展飛心念微動,然後開口道:“不知當時,足下是否在場?”

“在。”對方的回應極其簡潔。

“那不知足下可曾見到大宗正所養的狸貓,那隻貓……”

“一隻黑貓,一眼碧色,一眼藍色。”那人又道。

展飛心中一喜:“足下可知那貓去了哪兒?”

那人沉默不語,良久之後,才微微回頭:“我就算知道,又為何要告訴你?”

展飛愣住了。

他已經報上了自己的身份,軍巡院虞侯雖然比不上書吏,但好歹也是開封府的同僚,而且他所問的又是大宗正的狸貓,對方無論如何,也不該以這種態度對他。

剛才他還覺得對方不回禮不報名,並不是怠慢失禮,現在看來,這人根本就是不近人情,難怪自己來到開封府一百天,就從來沒有見過他,也沒有從哪位同僚口中聽說過他,就連自己的師傅老段,也不曾提起過他。

展飛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這是大宗正的狸貓……”

“那就讓大宗正自己來找。”那人又道。

展飛抿了一下嘴,這人實在有些難打交道。

他又想了想:“不知足下要怎麽樣,才願意將那狸貓的下落告訴我。”

那人放下酒盞,拎起放在一旁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盞酒,又一口飲盡,然後才緩緩轉過身來。

因為背著光,展飛一時間還看不清他的麵容,唯一讓展飛印象深刻的,是他藏於陰影中的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完全沒有了情感的眼睛,仿佛泥胎木朔的雕像,雖然黑白分明,卻少了點東西。

人味兒。

然後展飛才看清楚他的長相。

此人雖然滿頭白發,但其實並不是太老,麵上沒有什麽皺紋,若不看白發,隻是初一看臉,恐怕會以為他隻有三十餘歲,但再仔細看,則超過四十歲。

他再次放下酒盞,動作遲緩,手還有些微微顫抖,這麽看來,仿佛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

“大宗正上午來到我這裏,帶著幾十號人,鬧騰騰的將這裏弄得不成樣子。”那人緩緩說道:“你將這裏收拾好來,我便告訴你那隻狸貓去了哪兒。”

展飛看了看四周,心中不免有氣。

大宗正離開都好一會兒了,這家夥沒有收拾,就坐在此地偷懶喝酒,現在卻將事情推給自己。

不過想到自己還有要事,沒有時間多作耽擱,當即點頭,沉聲道:“說話算話。”

這人既然沒有人味,展飛也不願意與他多打交道,無論他是不是有傷心事,是不是一個失意人,都與展飛沒有關係。他隻想著盡快整理好這些翻亂的檔籍,然後問明狸貓的下落。

“每個架櫃之上,都有標號,圖冊之上也有標號,依序擺好即可。”那人道。

展飛立刻依言開始行動起來。

他先是將那些亂堆亂放的圖籍書冊撿起,看清貼在書脊之上的標號,若是書脊上寫著“甲字三第五第七”,那就意識著這本書應當放在甲排第三個架櫃第五層第七位。這樣整理起來,其實相當簡單,但架不住這裏的圖籍書冊實在太多。

而且展飛又是一個有點輕微怪癖的人,每一本書他都要拍打掉積灰,然後才放上櫃架,故此片刻之間,櫃架中便已經是灰塵大起。

揚起的灰塵彌漫飄動,落在了那人的酒盞之中,那人不以為意,倒了酒,又喝了下去。

淺盞雖然小,酒壺雖然大,但展飛覺得以他這種喝酒的速度,一壺酒估計支撐不了半天時間。

兩人都沒有說話,故此廂房之中,就隻有展飛拍書放書的聲音和那人偶爾的歎息聲。若是有第三人在此,隻怕會覺得無聊得讓人發瘋,但這二人卻都是各做各的,並沒有誰想要主動開口打破這沉寂。

直到展飛整理至丁字櫃架,他抓起一本書,拍完灰之後,從書裏突然掉下一張紙來,展飛打開一看,這原本夾在書中的紙似乎是張地圖,他將地圖又放回書中,這時看到書上兩個字,忍不住念出來:“捕星……”

“那本不要動。”那人突然開口了。

《捕星司秘聞錄》。

這本書的名字很有些怪異,其命名風格讓展飛有些不解。不過那人既然開口不準他動,展飛便將之又扔回了地上。

那人終於將目光從酒盞上移開,抬頭看向展飛。

展飛一臉無辜地看著他:“你叫我不要動的。”

那人“哦”了一下,然後起身,邁步來自展飛身前。

展飛才能近距離打量他的麵容。

那人身上有濃濃的酒氣,不過神智還清明,顯然酗酒並沒有讓他變得迷糊。他原本長得非常俊秀,雙眼狹長,正是所謂的丹鳳眼。或許因為長期呆在屋子裏不接觸陽光的緣故,那人的皮膚蒼白,甚至有些半透明。他沒有怎麽用心打理自己的儀容,唇上下巴上,都留有微微的胡茬。

撩起眼皮看了展飛一眼,那人彎腰,自己將那本書撿起,輕輕拍掉書上的灰塵。他看了看周圍,眉頭微微皺起,似乎還有些驚訝:“怎麽這邊的籍冊,他們也翻動了……”

他一邊說,一邊將亂七八糟的幾本書收撿出來。

展飛目光敏銳,借著從窗子處透來的微光,他看到對方收起的幾本書書名。有《捕星司曆代名錄》,有《汴城異聞錄》,有《兩朝奇人異事》。這些書名,他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更不曾看到過,而且那“捕星司”聽起來似乎是官府的某一機構,在展飛的印象之中,大宋朝廷上下諸多衙門,也沒有一個是以捕星司為名的。

他心裏突然跳了一下,想起一件事情。

在大相國寺燒朱院吃炙肉之時,四鼠與張澤曾經提到,他們手中這種異常的石頭被那藍袍人稱為“星石”。

也不知捕星司的“星”,是否是指這星石。

他心中胡思亂想,看到那人將選撿出來的書收好之後,輕輕揮手:“繼續。”

又隻是二字,那人便回到了榻上,給自己斟了盞酒,一邊緩緩飲著,一邊看著展飛。

展飛無奈,隻能繼續替他收拾架櫃。

展飛動作極快,刷刷刷整個人在架櫃中間亂竄,看似忙得沒有頭緒,但那人看著看著,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身手不錯。”待展飛將最後一本檔籍放回應當放的位置之後,那人讚道。

哪怕是誇獎別人,那人都是吝於言語,隻說了四個字罷了。

展飛微微點頭,直接了當地問道:“狸貓何在?”

那人示意他在榻上坐下,緩緩說道:“貓在。”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一隻手。展飛的視線不自覺被他那隻手吸引,隻看到他的手指修長,留著很長的指甲。

然後那人輕輕打了一個響指。

“喵嗚——”

隨著這聲響指,一聲貓叫響了起來。

展飛眉頭一揚,神情錯愕。

他順著貓叫聲傳來處望去,卻發現,那聲音就是來自於榻旁。

那裏,一隻黑貓長長伸了一下懶腰,用爪子洗了洗自己的臉,然後又“喵嗚”一聲,瞪圓兩隻不同顏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

展飛緊緊盯著那貓,一動不動,那貓也緊緊盯著展飛,一動不動。

展飛心中覺得不對勁,自己的觀察力絕對沒有問題,這麽大一隻貓,就在那人榻邊腳下,自己進來這麽久,怎麽會沒有發現?

還有,他方才在收拾櫃架時,可是發出了不少聲音,為何沒有將貓驚醒,若是貓醒過來,無論它是發出叫聲,還是有所動作,都必然會引起自己的注意!

他盯著貓,想要從貓身上看出什麽來,那貓同樣盯著他,似乎也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麽來。

過了好一會兒,那貓試探著向展飛靠近一步,還豎起了尾巴輕輕搖了一下。

展飛覺得,那貓是在對他表示警告。

他伸出一隻手,假作手中有食物,要誘黑貓過來:“雙瞳兒,過來。”

那貓眼睛眨了眨,不知為何,展飛覺得,它似乎在對展飛表示輕蔑、鄙視。

展飛將自己的聲音放柔和一些:“雙瞳兒,到我這邊來,我帶你去見你家主人。”

那貓抖了抖自己的胡須,蹲住身形,舉起了一隻爪子,象是在模仿展飛的動作。

展飛失去耐心了,他猛然伸手出去,一把抓向那隻貓。

幾乎在他動的同時,那隻貓舉起的爪子也撓了過來,正撓在了展飛抓來的手掌之上。

“喵!”

一瞬間貓爪子拍了展飛十餘下,以貓的力氣,自然傷不著展飛,但當展飛手抓到貓的位置時,貓也輕盈地跳起,讓展飛落了個空。

貓跳回到那人身邊,渾身毛炸起,對著展飛弓背張嘴,發出“喵嗚喵嗚”的叫聲,展飛覺得,它是在向自己發出嚴厲警告。

“這貓是怎麽回事?”展飛有些惱火:“它怎麽如此敵視我?”

“同性相斥。”那人端著酒盞,冷冷地拋下這四個字,然後將酒一飲而盡。

“什麽意思?”展飛莫名其妙。

“字麵意思。”那人道。

“胡說八道,若同性相斥,你也是男的,為何這貓就親近你,卻不肯親近我?”展飛瞄了一眼貓的**,果然是隻公貓,當即反駁道。

“我是男子,不是貓。”那人這次多回了三個字。

“你這話是說,我是貓?”展飛氣極:“你看我哪裏象貓了,我有貓胡須麽,我有貓爪子麽,我有貓的尾巴還有貓這一身皮毛麽?”

那人垂下眼睛不看他,又開始倒酒,等酒倒好了之後,才緩緩道:“你跟我說沒用,不是我把你當貓,是它把你當貓。”

那隻黑狸貓雙瞳兒恰到好處地“喵”了一聲,仿佛是對那人的話表示認可。

展飛氣得大怒,猛然向貓撲了過去:“死貓,乖乖到我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