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開封府東跨院,檔案庫。

原本立得好好的櫃架,如今東倒西歪,展飛整理歸位的圖籍文檔,又灑了一地,到處都是。在最後仍然直立的櫃架最頂,黑貓雙瞳兒蹲在其上,對著下麵“喵喵”直叫,而在其下,灰頭土臉的展飛一臉無奈地抬頭望著它。

那白發人慢慢給自己斟酒,不過從酒壺裏隻倒出幾滴酒,他用力搖了搖,酒壺已經空了。

他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酒永遠不夠喝啊。”

然後他從榻上起身,背著左手,緩緩走到展飛身邊,向櫃架之上的黑貓伸出右手。

“來吧。”他低聲說道。

黑貓雙瞳兒“喵嗚”了一聲,然後直接跳到他的手臂之上,又順著他的手臂,來到了他的肩上。

那白發人在展飛滿是無奈的目光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繼續坐下。黑貓雙瞳兒從他的肩膀上跳了下來,就臥在他的膝邊。

白發人伸手輕輕撫摸著黑貓,貓發出“咪嗚咪嗚”的呼嚕聲,顯然很享受他的撫摸。

展飛嘴角快撇到下巴下麵去了。

這該死的貓,對他的態度與對白發人的態度完全是兩回事!

“閣下……”他來到白發人麵前,小心翼翼地道:“能不能把這貓給我?”

“兩件事情。”那白發人伸出兩根手指。

“請吩咐。”

“我聽說你們左軍巡司判官任恕好酒,他那裏藏了一壺好酒,你去替我借來。”白發人理所當然地說道。

展飛頭皮頓時發麻。

任恕好酒而不酗酒,在自己的公署之中,確實藏著一壺好酒,每當公務有暇之時,他就會自斟一杯,緩緩品嚐。他對這酒視若珍寶,等閑不讓人碰,展飛哪裏有麵子從他那裏“借”到?

“我借不到,你這是為難我!”展飛忍著怒氣道。

“那你自己捉貓吧,我不為難你。”那白發書吏也不緊不慢地道。

“喵!”本來老老實實趴在那裏的黑貓雙瞳兒突然抬起頭來,一臉警惕地看著展飛。

這貓也極是邪異,以展飛的身手,在這狹窄的廂房之內,竟然怎麽也捉不到它!

想了想自己開始捉貓的下場,展飛隻能忍氣吞聲:“好,我借,我去借!”

那人抬眼看著展飛:“不為難?為難就算了。”

“不為難,一點都不為難,很輕鬆,哈哈哈哈……”展飛麵無表情地笑了兩聲,然後道:“第二件事情呢?”

“一件一件做。”那人道。

展飛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便離開了檔案庫。

他回到左軍巡司公署,在門前轉悠了好一會兒。以他對任恕的了解,想要從對方手中“借”到酒,幾乎沒有可能,那麽唯一的辦法,就是乘對方不在的時候再去“借”。隻不過公署之中,除了任恕之外,還有別人,自己的動作還得隱蔽一些。

他默默縮到了一棵柏樹之後,等待著時機。好一會兒之後,才看到任恕出來奔向茅廁那邊,他立刻乘機跑進公署之內。

片刻之後,他又從公署裏跑了出來,小跑著回到了東跨院。

“酒幫你借來了!”他喘著氣,將酒壺交給了那白發文員。

白發文員接過酒壺,打開蓋深吸了一下,然後迫不及待就給自己斟了一碗酒。

在這過程之中,還有幾滴酒滴到了榻上,黑貓雙瞳兒上前去嗅了嗅,然後舔了舔,被白發文員輕輕按住。

“第二件事情,快告訴我第二件事情。”展飛受不了他這種作派,催促道。

“自己收拾。”那人一指周圍。

展飛回頭望了望那些東倒西歪的櫃架,咽了口口水。

這廝的意思他明白了,這些櫃架是展飛在捉貓時弄亂的,他自然也要收拾好來。

他歎了口氣,與去拿酒相比,這個條件倒還是合理。但是想要將這些櫃架收拾好來,恐怕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了。

無論如何,事總得去做。

展飛開始扶正、挪動櫃架,然後又將書籍圖冊再次分門別類放好。當他忙完這一切之後,時間都快過去了一個時辰。

白發文員這時抿了最後一口酒,搖了搖酒壺,又是一聲歎息:“酒喝完了,還是不夠喝……”

“櫃架也整理好了,書也都放回原位了,該將貓給我了吧?”展飛沒好氣地道。

那白發文員輕輕摸了摸黑貓雙瞳兒的頭,對著雙瞳兒低聲道:“雖然這隻貓有些莽撞,不過你就勉為其難,先跟在他身邊吧。”

黑貓雙瞳兒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咪嗚”一聲,對展飛伸來的手不再抗拒了。

展飛終於抓到了這隻貓,隻恨不得捏著其後脖上的皮將之好生虐待一番,但想到這貓怪異,若是再跑了,自己又得求那個更怪異的白發文員,隻能忍住這口氣。

他轉身要走,那白發文員卻叫住他,將那喝幹了的屬於任恕的酒壺遞了過來。

“放回原位。”他吩咐道。

展飛目光微閃,“哦”了一聲,將酒壺接了過來。

他又穿過那些如曲折迷宮一般的櫃架,從側門出了這間廂房。隻不過出門之時,他悄然伸手,將那酒壺放在了櫃架之上。

迅速跑回到左軍巡司公署,發現任恕正一臉怒意。

展飛隻作不知,上前道:“任判官,是這隻貓麽?”

任恕看了看被他拎著的貓,大喜道:“就是它,總算給你找來了……兩個時辰眼看就到,你做得不錯……”

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小吏匆匆跑進來:“任判官,大尹問你貓有沒有找到,你隻剩一個時辰了!”

“找到了找到了!”任恕一把從展飛手中抱過貓:“小乖乖小乖乖,小爺爺小爺爺,小祖宗小祖宗,來,我這就將你給大宗正送過去……”

他笑眯眯地要出門,那個匆匆跑來的小吏卻把他又拉住:“大尹說,你若找到了,就交給他,他要親自給大宗正送去!”

任恕身形立刻一頓,滿臉的歡喜之色,變成了不情願。

他可是想將貓送給大宗正,在大宗正麵前露個臉兒,落個人情,以後有升官的機會,大宗正或許會考慮他。

但是開封府尹卻要親自送……

“好吧好吧,我這就給大尹送去。”任恕無可奈何地道。

他去了沒有多久,便又挺著胖胖的肚子跑了回來,看模樣,開封府尹並沒有給他什麽好臉色,所以他的心情反而更壞了。

“兩個時辰不到就找回來了,還怨我慢,我哪裏慢……展飛,你還在這?”翻眼看到展飛,任恕中止了抱怨,沉聲問道。

“是,就是那藍袍人……”

“先別管什麽藍袍人,我這裏有件大案子又要交給你!”任恕一臉怒氣:“該死的,咱們開封府竟然都出了竊案,若讓我抓到是誰,定然教他知道開封府的厲害!”

展飛心一跳,麵不改色地問道:“什麽竊案?”

“我的酒,我的那壺酒不見了!”任恕用力拍著肚皮:“我花了十貫錢才買的一壺上等佳釀,平時都不值得喝,隻是嗅一嗅就覺得美了,可是方才那酒卻不見了!”

“酒……哦,下吏想起一件事情,下吏找貓的時候,在東跨院檔案庫那邊一間廂房裏,看到了一個酒壺,倒與任判官的酒壺有些相似。”展飛不動聲色地道:“任判官若是有暇,可以去那邊看看。”

“我現在就有暇!”任恕霍然起身。

“等一下,那邊隨時可去,那藍袍人之事,關係重大……”展飛攔著他。

任恕轉過身,從自己的書案上拿出一張紙和一塊木牌,叭的一下甩在展飛手中。

“就知道你這廝會不依不饒,所以早就準備好了,還有腰牌也是,你拿著,凡左右軍巡司,還有各級小吏,都會配合你,你給我將那個藍袍人找出來,若是沒有查著什麽,展飛,我告訴你,你今年的考績都完了!”

任恕說完之後,怒氣衝衝就向著東跨院衝過去。展飛在原地看著手中的公文與腰牌,頓時皺起了眉。

有了公文,他就可以將藍袍人的事情當成正經公務來辦,要求開封府裏裏外外都與他配合有了令牌,必要時他還可以調動開封府各地的巡火鋪兵,甚至可以憑借腰牌向皇城司等機構求助。

任恕將這些都給他準備好了,雖然給了他辦事的權力,可也分明將一件重大的責任推到了他這個才上任百天的小捕快身上,他能不能擔得住,還很難說。

若此時有自己師傅老段幫助,那就好了。

想到老段,展飛心裏又有些擔憂,老展追尋郭小雀下落去了,也不知道是否找到,從兩人分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時辰,這麽長時間,怎麽半點消息都沒有。

他出了開封府儀門,將那幾個還在到處樹上找貓的衙前叫了過來,原本是準備打發他們去尋老段的,但還沒有吩咐下去,就看到老段氣喘籲籲地跑進院子。

“師傅,可曾看到郭小雀?”展飛問道。

“先別問我那麽多,讓我喘口氣,哎呀,為了那小子的事情,可真把太爺我累得夠戧!”老段一邊喘著氣,一邊從院子中的井裏打水。他將提上來的冷水飲盡,這才緩過神來:“那小子一路找醫館,途中惹了不少事端,我好不容易替他擺平,再打聽消息時,他出了舊曹門,看模樣是向福田院去了,那邊倒是有朝廷的郎中,隻不過我老段的麵子,在那邊未必得用。”

福田院是大宋朝廷所設置的一個救濟之所,在東邊舊曹門外,收容贍養了數百名孤寡老人。朝廷還專門派太醫院的禦醫在此為孤寡老人診療,這些禦醫往往有品秩,絕不是老段這樣的小吏可以得罪的。

展飛想到郭小雀那脾氣,心中不免擔憂起來。

而且還有更讓他擔憂的事情,那個藍袍人的手段極為詭異,不早些找出他,隻怕還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怎麽了,你在發什麽呆?”

老段原本以為,展飛一聽到郭小雀的行蹤,肯定會往舊曹門那邊去,卻不曾想展飛站在那裏猶豫,似乎進入了兩難之境。

“唔,我與你分開之後,在大相國寺遇上城狐與社鼠鬥毆……”展飛道。

“那又不是什麽大事,他們雖然向來關係不錯,但這些潑皮無賴哪有什麽真交情,錫做的兄弟,遇事立刻翻臉啦。不過他們下手有分寸,沒死人的話,你隻要帶幾人來挨板子就行。”老段不以為然。

“沒那麽簡單,這事情讓我覺得詭異。”展飛將事情前後說了一遍,然後又道:“如今任判官信了我,將此事交與我去處置,可偏偏小雀那邊……”

“你蠢了啊,任判官是敷衍你呢,這事情,沒頭沒尾的,你又不知那曉袍人姓氏名誰,也不知他行蹤如何,怎麽個查法?你讓這些衙前去街上打探消息,特別去找城狐與社鼠,他們這些地頭蛇消息靈通,待有了線索再查不遲!”

老段這番話是老成之語,展飛想了想,也確實沒有更好的選擇,當下對那些衙役吩咐了幾句,然後和老段一起出了開封府衙。

開封府在汴京內城的西邊,而福田院則在汴京外城的東部,距離並不近。展飛沒有猶豫,伸手招來一輛油壁車,直接付了錢道:“去舊曹門外福田院!”

這油壁車是汴京城中供人租用的馬車,速度不算快,甚至比不上展飛自己跑。但展飛跑得快,老段卻跑不快,為了照顧他,展飛便請了這輛車了。隻不過要穿過半個內城的距離,車費絕不便宜,展飛才入職百日,並沒有多少積蓄,花這一筆錢,在下一次發俸之前,就都省著點吃喝了。

老段噗的一笑:“你為了郭小雀那小子倒是大方,隻不過那小子卻不領你的情。”

展飛沒有作聲,徑直坐上車,向老段伸了伸手,老段有些不情願地也上了車。

“你說你對他這麽好做甚,那小子,當初你們離了福田院,大夥是一般對待你們倆的,你多懂事,那小子卻是整日惹事生非,鬧得大夥都不待見,他反倒覺得是大夥瞧不起他!”老段上了車,仍然心有不甘,繼續抱怨道。

對此,展飛隻能做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