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相國寺,跨院偏廂之中。

城狐與社鼠的成員已經去前邊尋醫問藥,唯有其首領,還有展飛,一起圍桌而坐,眼睛都緊緊盯著麵前。

“如何了?”

“可以了吧?”

“我覺得應該可以了。”

“好!”

四鼠小聲嘀咕,然後一齊伸手,坐在另一端的張澤毫不客氣,也伸出手來,不過他們誰的手都沒有展飛的手快。

看起來展飛是最晚伸手的,可他的手晃成一團影子,就象貓揮爪拍擊時一樣,一瞬間就將燒朱院僧人剛端上來的烤肉給搶走大半。

時間已經快到中午,展飛早就餓了,以他平時的收入,想常來大相國寺吃燒朱院的炙肉,根本是奢望。今日既有人請客,自然不會客氣。

而且方才鬥毆之事,驚動諸方,那些被兩夥潑皮驚嚇的人裏,有不少就是汴京城中官宦子弟家人,也必須好好談談如何收尾。

這個時候,展飛就特希望老段在身邊,老段與三教九流都說得上話,他在這裏,應付眼前局麵駕輕就熟。

“好吧,搶不過展虞侯你。”江平動作第二快,將剩餘的炙肉搶走,然後一一分給自家兄弟,唯有張澤,手落在空盤子裏,隻抓得一手油漬,然後委曲地懟起了自己的手指。

“今日之事,必須給開封府一個說法。”想起平日裏老段處理這類事情的做派,展飛當先開口。

江平道:“虞侯放心,過會兒會有人隨虞侯去開封府領板子,我們這邊出三個,城狐那邊出六個。張澤,你說,六個人你們出不出?”

張澤搶肉輸了,隻能認罰:“六個就六個,因為言語不合鬥毆生事,捉去開封府,連府尹老爺那都不必過,最多出來個判官,十到二十板子的事情,我們城狐擔得起!”

這場鬥毆雖然多人受傷,但受傷者都是兩大幫派成員,普通人隻是受了驚嚇,就算展飛死究不放,最多也就是打板子的人換作眼前這些首領罷了。所以展飛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他見雙方都很給麵子達成協議,便又一拍桌幾:“方才那個說法,是給開封府的,現在還須給我一個說法!”

張澤眉眼一彎,嘴角掛出笑意:“自然會有些許敬意送至展虞侯府上……”

“我不是向你們索賄,我是想知道,為何你們會打起來!”展飛沉聲道。

他心中的不安並沒有因為兩夥人不再鬥毆而中止,直覺告訴他,這一場混戰另有原因。

果然,他的問題提出之後,四鼠與張澤都是臉色微變,他們甚至難得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展虞侯,有些事情我們自會處置……”盧放道。

“然後處置成今日這種模式,在開封府某處再打上一場嗎?”展飛反問。

江平按住盧放與徐賀,似笑非笑地看著展飛:“展虞侯在開封府就職時間還不長吧?”

展飛愣了愣,沒有回答。

“看來我猜的不錯,原本也該如此,若非新上任的虞侯,誰還會象展虞侯這樣非要多管閑事,那些喜歡多管閑事的虞侯們,不是殘了廢了,就是泡在汴河水裏了。”江平慢悠悠地道:“展虞侯,要引以為戒……呃!”

他的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眼前突然一晃,一根竹簽就停在他的眼皮之上。

展飛的手很穩,竹簽點在江平眼皮上連動都不動一下,他平靜地看著江平:“你方才說的話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給我聽聽。”

江平向後退了一寸,但展飛的手便也向前伸了一寸,江平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行,行,幾位哥哥你們別動氣,咱們可不是展虞侯對手,再被他打一頓,不合算。”

安撫住自己的三位兄長,江平似笑非笑看著展飛:“展虞侯,這可不是我逼你,是你自個兒非要過問的。”

“說。”

“我們兄弟從張澤這個接到一個活兒。”江平指了指張澤。

張澤點頭,表示他說的話沒有假。

這事情原本比較簡單,張澤他們城狐掌握了汴京城中大量扒手,是汴京無賴勢力裏消息比較靈通的,前些日子,一個穿藍袍的家夥找上門來,請他們幫助尋找一樣東西。他們覺得在汴京城中找那樣東西比較困難,但架不住對方答應給的報酬極為豐厚,因此便轉而向與他們有點交情的社鼠等幫派求助。

結果社鼠還真找到了那東西,請藍袍人來過目之後,對方非常滿意,然後就給了他們一些回報。張澤認為這活是城狐接下來,因此覺得回報之物應當給城狐,然後城狐再以銅錢給社鼠充當報酬,而社鼠這邊卻覺得事情是他們完成的,藍袍人給的回報自然應該交給社鼠,社鼠再以銅錢給城狐這邊充當中介之費。

雙方為此先是爭論,沒爭幾句,便打了起來。

“藍袍人……”展飛聽到這個稱呼時,心便是劇烈跳了跳,他想到那個在東二條甜水巷遇到的藍袍人,那家夥讓他覺得極度危險。

“藍袍人讓你們找的是什麽東西,他給的又是什麽回報?”展飛問道。

“他要找的是一座小鼎,我尋思著,這種金玩之物,大相國寺資聖閣這邊出現的機率比較大,所以我們到這邊來守著,果然守到了。”江平解釋道。

“小鼎?”展飛有些訝然。

他是不理解那些文人墨客們,為何會對這種從土裏刨出來的東西視若珍寶,因此隻是略一想便放棄這條線索,轉而問道:“那他給的報酬呢,他給的報酬是什麽?”

四鼠與張澤又對望了一下,張澤略有些猶豫,江平不耐煩地道:“有什麽好瞞的,總該給展虞侯過過眼!”

張澤便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袋,他取過一個幹淨的瓷盤,將布袋子裏的東西倒在了瓷盤之中。

展飛屏息望去,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

“你們就為這個……爭得打了起來?”他指著盤中之物,麵帶不屑:“這玩意兒,去汴河兩邊,要多少你可以撿多少!”

“展虞侯,你仔細看看。”江平提醒。

展飛再仔細看托盤上的東西,可不管他怎麽看,這都隻是九枚石頭。

隻不過……

展飛心中一跳,伸手將其中一枚取了出來,放在眼前仔細打量。

這石頭並不規則,有棱有角,顏色漆黑,看上去象是被火灼烤過一般。但它的表麵相當光滑,哪怕是突起的棱角,摸上去也仿佛被打磨過般,感覺比起瓷盤還要滑膩。它的大小相當於一枚圍棋子,但份量卻比圍棋子沉得多。

將它攥在手心,展飛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一種渴望。

他想要這個。

為了這個,他願意……

展飛抬起頭,雙眼盯著在座的四鼠與張澤,眼中隱隱閃動著寒光。若是眼前這五人膽敢阻攔他擁有這個,他就要將這五人殺了!

殺人的念頭才一浮現出來,展飛旋即嚇了一跳。

他霍然站起,而四鼠與張澤與都警惕地盯著他。

展飛劇烈地喘著氣,殺人的念頭在腦中盤旋,他以遠超常人的毅力與之對抗,他臉上的神情也忽而猙獰,忽而慚愧。

“不……不對勁……”那一絲理智,讓他猛然將自己的襆頭摘了下來,狠狠貫在桌上。

襆頭滾了滾,其中一處線角被他摔斷,然後從裏麵滾出一枚小石頭來。

與四鼠、張澤他們爭奪的石頭極為類似的小石頭。

展飛霍地抬頭,身體疾縱而出,轉瞬之間,從這邊院奔向正院。

看著他的背影,江平撇了一下嘴,眼中怒火閃動:“看來我猜的沒錯,這些石頭……有人用了妖法,讓我們接觸這些石頭的人都會瘋狂。”

“你是有意激那個小捕快。”張澤嘿嘿一笑:“你不怕我和他說明來麽?”

“我們被人耍了,自然是要報複,能借助官府的力量,為何不用?”江平不以為然,捋了一下自己的八字須:“你張澤和我配合得這麽好,難道打的不是同樣的主意?”

聽江平這樣說,張澤點了點頭,眼神變得極為陰沉:“我還沒吃過這樣的虧,那個藍袍人……不管他是什麽妖人,用了什麽邪法,我都絕對不會輕饒他!”

江平又看向展飛襆頭裏滾出的那枚石頭:“看來這位小捕快也著了藍袍人的道,他的襆頭裏竟然也有一枚。”

“不是藍袍人,是一個尼姑。”

江平的話聲剛落,展飛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他沉著臉從院門過來,剛才這一會兒功夫,他已經跑到正殿第三進院子,去西廊那尋找賣給他襆頭的那女尼。

隻不過女尼已經不在了,問起旁邊的人,都說不知那女尼來自哪家寺廟,隻知道她自稱“智慧尼”。

展飛的臉色非常難看,他此時再回想起來,那個智慧尼身上確實有許多可疑之處,比如說她赤足,比如說她主動給展飛戴上襆頭,比如說她說一件襆頭抵一條性命。

隻不過當時展飛雖然感覺到異常,卻根本沒有仔細往下去想。

或許是被智慧尼以某種惑術所欺,致命他失去了警惕之心,甚至受其誤導,買下了襆頭,再戴在頭上。

要知道襆頭當中,竟然還有一枚那種特殊石頭,而他戴在頭上卻一直沒有發覺!

在某種特殊的情形之下,比如說他接觸到第二枚石頭,他就會發狂嗜殺……展飛幾乎可以想象在什麽情形下會發生這種事情。

假如方才他沒有及時製止城狐與社鼠,等雙方死傷一地,自己才將張澤擊倒,然後搜出這些石頭,因此滿足了接觸到第二枚石頭的條件,開始發狂……那麽這大相國寺內,就會變成屠場!

以展飛的身手,真失去了神智放起手廝殺,大相國寺中要死多少人才能攔得住他?

眾人再度圍坐之上,燒朱院的僧人又呈上炙肉,這一次眾人沒有爭搶。

“藍袍人告訴我們,這石頭是星石,天上甘石星落下的隕星所化,是難得一見的寶物。”張澤主動開口:“他讓我們執有星石,說有一朝一日,便會給我們帶來好運。”

“然後你們就信了,為此還大打一場……藍袍人莫非是拍花客?”展飛道。

汴京城三教九流之外,還有一些在底層為非作歹的行當,比如說拍花客,就是通過藥物與某種類似於幻術的法子,拐騙孩童、婦人甚至青壯。

江平用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比一般的拍花客厲害,同時蠱惑我們這麽多人。”

他們沒有注意到,當展飛提到“拍花客”時,張澤的目光突然閃了閃,隻不過張澤迅速又恢複了平靜。

“展虞侯,你可要把這人找出來,這麽危險的人物在汴京城中,還不知會做出什麽樣的惡事來!”江平抬眼望了一下展飛:“你身手那麽好,也唯有你對付得了這等窮凶極惡之徒!”

展飛沒有被他的馬屁拍昏頭,不過他心中原本就覺得那個藍袍人極度危險,現在的發現,更證明了這一點,因此肯定是要找到他的。

“不僅是他。”展飛道:“還有一人,那個將這襆頭賣給我的女尼,他們都有這石頭,手段又頗為類似,我懷疑他們是同夥!”

“若是展虞侯不嫌棄,我們社鼠也願意為此效力!”盧放沉聲道。

他同樣心中滿是憤怒,他們四鼠在汴京城中鼎鼎有名,算得上是第一等的好手,幫那藍袍人找到他想要的小鼎,可換來的回報卻是這樣——若不是被展飛製住,他們與城狐必然結下死仇,不便會死傷慘重,而且少不得身陷囹圄。

“你們?”展飛有些訝然。

“那是自然,保護汴京太平,是咱們每一個良善的汴京百姓義不容辭的責任!”江平一臉肅然,直直地看著展飛:“展虞侯,相信我們,比你更希望將這家夥翻出來!”

這話前半句展飛若是相信,那就太蠢了,但後半句,展飛倒覺得不是假話。

社鼠找出那藍袍人,一來是報複,二來也是怕這恣意妄為的家夥破壞了汴京城的灰色秩序,引來開封府的全力掃**與打擊。開封府認真起來,未必能找到藍袍人,可是清掃他們城狐社鼠這樣的灰色幫派,卻是絕無問題。

“你們城狐也會出力,對不對?”江平又看向張澤。

張澤“啊”了一聲,然後連連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張澤說完之後,便匆匆離開,江平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某個念頭閃了閃,轉過臉來看著展飛,嘿嘿笑著伸出手:“小展虞侯,這玩意兒給你。”

在他的手掌心中,一個小小的鼎狀護身符。

展飛眉頭一撩:“何意?”

江平咧嘴笑道:“我們替那人找鼎時,順帶找到的小玩意兒,嘿嘿……小展虞侯,這玩意在你手中,或許能助你破了這案子。”

展飛目光停在那鼎狀護身符上,原本想要拒絕,但不知為何,他心中突的一跳。

他接過鼎狀護身符,將之收入懷中:“若此物與本案無關,我一定會還給你。”

江平又咧嘴笑了起來,這玩意兒若是與案件有關,沒準就是個惹禍的物什,送給展飛他便可以禍水旁引,若與案件無關,四鼠將之弄到手時,也沒有花幾文錢,送給展飛做個人情。

總之不管怎麽樣,他都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