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對於孫策來說,這一夜是難熬的。

他雖然沒有象展飛那樣到外去奔波戰鬥,但他內心深處,卻無時不刻在煎熬。

兩件事情,讓他心中極度難過。

一是無法複仇。

夏棄惡這個仇人就在汴京城,他甚至已經知道了對方的計劃,可是卻力量不足,無法破壞對方的計劃,更無法殺死對方為自己的妻子和部下複仇。

二是坐視展飛陷入險境。

對於展飛這個年輕人,他還是相當欣賞的,覺得他身上有一些自己早就丟失了的特性。這個世界之上,若是展飛這樣的人多些,夏棄惡之流根本沒有作惡的餘地。但是,他不能犧牲捕星司的種子去為展飛分擔,因為捕星司的傳承,對於孫策來說是比他自己性命更為重要的東西。

實在睡不著了,孫策見東邊天際也隱約泛白,便披衣而起,緩步踱在大相國寺之中。

一種奇特的香氣吸引了他。

孫策循香而來,到了大相國寺的一處偏院,便看到一個光著頭的和尚正在那裏烤肉。

和尚見孫策過來,抬頭笑了笑:“我這肉香不香?”

“香是香,隻不過……僧人也能烤肉?”

“不是我殺的,為何我烤不得?”和尚一笑:“我不烤這肉,那豬就不死麽?”

孫策想了想,無論和尚是不是去市場上將豬肉買來,那豬都是要死的。他搖了搖頭,微微一歎:“久聞大相國寺燒朱院惠明師的炙肉乃是汴京一絕……不想師傅還精擅禪理。”

和尚嗬的笑了起來:“禪理?禪理抵屁用!此時的汴京,亂成這模樣,可謂苦海無邊了,佛理中說,人生之苦,在於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禪理真能解這八苦麽?”

孫策沒有想到這和尚竟然質疑起自家的理念,不過想想也是,若不是訶佛罵祖的僧人,如何會在寺廟之中烤肉,而且還烤成了汴京一絕。

“求不得,放不下。”他喃喃自語了一句。

和尚看了看他:“官人當是求不得且放不下,所以才如此苦悶吧?”

孫策點了點頭,他欲報仇而不得,想要傳承而不舍,這可不就是求不得、放不下麽。

“我和你說,吃我一塊肉,什麽求不得放不下都沒了,所求也得,所執放下。”和尚開始兜邀起生意來:“每日能有我燒朱院的一碗炙肉,便是神仙佛祖也不放在心上了!”

孫策聽他說得有趣,便讓他給自己備上一碗,和尚有生意,自然開心,不過孫策一碗肉吃完,想要摸錢時,卻發覺自己身上並沒有錢。

他的一點薪俸,大多買酒用掉,昨日宿在大相國寺中,又沒有回家拿錢,故此可謂身無分文。

和尚見他尷尬,倒也不著急,隻是笑道:“開封府的官人也會有沒錢之時啊……無妨無妨,官人記得這賬就是。”

“記得,記得,我不但記得,回去之後,我還替你招徠生意,反正我們開封府的人如今都呆在大相國寺中。”孫策說道。

他想了想,幹脆又道:“你再備好幾份,我帶人來,順道一起付賬!”

他匆匆趕到開封府借用的那幾處院子,找到了任恕:“任判官,展飛回來了麽?”

任恕的眼睛也是通紅的,顯然又是一夜沒有睡好,聽他問起,點了點頭:“回來了。”

“人呢,一起去吃大相國寺燒朱院的炙肉吧。”孫策道。

任恕一撇嘴:“回來了幾次,又走了……一個晚上,你知道他處置了多少獸化半異人麽?”

孫策身形僵了一下,勉強一笑:“不知道。”

“三十七個,盡數殺死。”任恕舉起手指:“一個晚上的功夫,跑遍全城,凡有為惡之怪,盡皆殺滅……不殺不行了,皇城司那邊的地牢都已經滿了,他們不停抱怨,說這些家夥原本就危險,他們隻能一間囚室關一個,若是關多了,連地牢都要給他們拆了!”

普通牢房肯定是關不住這些獸化半異人的,皇城司的地牢或許可以,但那地牢數量有限,原本一間牢室可以關幾十個人,現在怕這些家夥聯手拆了地牢,隻能關單間,自然囚室不夠用了。

除非有人能夠看守這些獸化半異人,但除了異人,普通看守去有什麽用處?

孫策想到那和尚說的“求不得”,任恕與白璫璫希望他動用捕星司的種子,這也是一種求不得吧。

見孫策沒有接話茬,任恕摸了摸肚子:“也罷,我就與你一起去吃碗肉……弟兄們,同去啊。”

他身邊一些捕快差役,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模樣,聽他這樣說後,稍稍振作了一些。眾人向燒朱院那邊過去,走到半途中,孫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白姑娘呢?”

“剛剛起來之後,得知小展又出去了,便去尋小展了。”任恕歎道:“這白姑娘倒是個熱心腸之人,與小展,很般配,隻不過……”

他又看了孫策一眼,然後繼續道:“隻不過不知他們能否熬過這一關吧……”

孫策微微點頭,喃喃道:“但願……”

白璫璫雖然算是休息了一晚,但實際上她休息得也不好。若不是那日被郭小雀一刀所留下的傷勢逼得她不得不休息,她其實更願與展飛一起外出作戰。

所以在半夢半醒中熬了一晚之後,她起身覺得傷勢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便又去尋找展飛了。

“這一次一定要勸展飛離開……這家夥,留在汴京城中也隻是白白送死,倒不如留下有用之身,或許還可以卷土重來。我們都是異人,夏棄惡便是真的得逞,將甘石星牽落汴京,他們能不死,那我們也能不死……所以我們還有未來,至於汴京城中的普通人,以後替他們報仇就是……”

她心中盤旋著這樣的念頭,反複琢磨怎麽樣才能說服展飛,讓他跟著自己一起離開。但想來想去,她又有些垂頭喪氣——這家夥雖然是個熱心腸,但更是個死硬脾氣,隻要認準的事情,那就一定會強到底。

她按照任恕所說,趕到了東水門附近,這裏的廣濟、廣盈二倉對汴京十分重要,在如今汴京城內外隔絕的情形下,這裏的糧食關係到百餘萬人的生存,因此被禁軍重點防護。但是據報說這裏出現了獸化半異人,正在大肆破壞糧倉存糧,展飛便趕去護糧了。

隻是當她趕到東水門邊時,看到這裏一片狼籍,一群禁軍正在忙著撲滅火焰,而地上躺著兩具正在迅速腐爛的獸化半異人的屍體。

“展飛呢,有誰見到展飛了?”沒有看到展飛,白璫璫心裏一緊,向眾人問道。

一個禁軍軍官不滿地道:“你這娘兒們,怎麽敢如此呼喊展虞侯的名字,還有,你是什麽人,為何要找展虞侯?”

白璫璫心裏急躁,但從那禁軍軍官的口氣中聽出,他對展飛是極為尊敬,這讓白璫璫心中也稍稍舒適了些。她想起任恕給了自己一塊腰牌,當即拿出來道:“我是展飛……朋友,來助他辦事,他人去了哪裏?”

“你一嬌滴滴的小姑娘,能助展虞侯……開封府也是派不出人了吧!”禁軍軍官看了看她手中的腰牌,確認無誤後還是嘀咕了一聲,然後指向北麵道:“他去了金輝門軍營那邊,軍中也出了兩個怪物,該死,原本是袍澤兄弟,變成怪物之後六親不認了!”

白璫璫聽到金輝門,不由得歎了口氣,這是從汴京的東南角又跑到了汴京的東偏北處了,這一晚上,展飛都是這樣反複奔走,幾乎沒有片刻休息,哪怕是異人,身體這樣使用也會熬不住的。

她心中掛念,一展手臂,一道旋風騰起,托著她的身體破空飛走。那告訴她消息的禁軍軍官頓時目瞪口呆,好半天之後連連跺腳:“仙女,我道這姐兒怎麽這般美,竟然是仙女,開封府有展虞侯這樣的英雄好漢,還有仙女!”

旁邊的禁軍士卒也一個個咂舌不止,在這亂烘烘的時候,有這麽兩個人出現,讓原本慌亂的禁軍心裏稍稍安定下來。

白璫璫禦風騰空,此刻她顧不得曝露行止,直接掠過街道巷尾,引得路人紛紛仰首觀看。眼見金輝門軍營就在眼前,她降落下來,快步跑入軍營之中。

平時這軍營總有門禁崗哨,但今日營中一片狼籍,幾乎所有的軍士都出去維持汴京城秩序了,隻是在軍營的東南角聚著百餘個士兵,大多數都帶著傷。

白璫璫一眼就看到了展飛。

展飛正在與一個獸化半異人交戰,那獸化半異人的能力有些詭異,展飛連續攻擊都未能得手,反倒是被其用身後長出的蠍尾一般的長尾刺中了。

白璫璫二話不出,一揮手旋風襲出,將那獸化半異人掀飛老高,不等對方落下,白璫璫騰空而起,手中已經凝出冰晶手甲,狠狠地戮在獸化半異人的心髒、咽喉等要害部位,將之打得倒飛出去。還沒有落地,白璫璫又是一揚雙手,風刃連珠而出,生生將那獸化半異人切成二三十塊,這才餘怒未消地停下手來。

她看向展飛:“你怎麽了?”

展飛搖了搖頭:“無妨,一點小傷……無妨!”

他雖然如此說,但實際上眼前卻有些發暈。那個獸化半異人的尾刺明顯帶有某種毒性,以展飛的體質,這種毒性倒不致命,但足以讓他頭眼昏花了。

“它那兩下子怎麽能傷到你,還不是太累了,徹夜不休息,你以為自己是鐵人啊?”白璫璫拽住展飛,不滿地嗔道。

展飛看著她笑了笑,笑容裏盡是疲意。

“還笑,再這樣下去,你終究有笑不出來之時!”白璫璫既是心疼又是氣惱:“你怎麽這麽傻!”

展飛又笑了笑。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白璫璫正要再說展飛之時,卻聽到那些禁軍大叫起來。

他們都指著一間營房,白璫璫向那邊望去,營房裏隱約有某種聲音響起。

哪怕是白璫璫,聽到那種聲音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那是某種凶殘至極的猛獸在咀嚼的聲音。

白璫璫揮手過去,風刃將營房的窗子給擊碎,露出裏麵的情形來。

“是路小乙,路小乙……他變成怪物了,他在……他在吃人!”

禁軍們向裏麵望去,看到裏麵的情形之後,忍不住大叫起來。

白璫璫也已經看到,在屋子裏有一個人影正抬起頭來,一邊從窗子向外觀望,一邊大吃大嚼手裏捧著的東西。他手中所捧的,分明就是一個人的腦袋,隨著他的大吃大嚼,紅的白的黃的五顏六色的,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讓他整張臉都變得既恐怖又詭異。

白璫璫這幾天算是見過不少死傷慘麵,其中也有極慘的,但這模樣的,還不多見。她覺得自己的毫毛都豎了起來,哪怕一身本領,這時候都忍不住要向後縮了縮。

展飛卻看到,在屋中牆角處,還有一個人在瑟瑟發抖。

“有活人!”展飛念頭一閃,毫不猶豫便衝了過去。

他在半空之中,刀已經蓄勢準備揮出,但就在這時,那抱著人頭大嚼的“路小乙”卻是抬起頭來,給了他一個無比猙獰的笑。

“死……”

路小乙一邊說,一邊用力一踏。

錚!

一枝弩矢從路小乙腳下射出,電一般飛向撲到窗前的展飛胸膛!

在路小乙說出“死”字之時,展飛就意識到不對,這個路小乙不僅還保持著人形,他也沒有失去神智,他現在這種模樣,十有八九是故意偽裝的。

而偽裝的目的,必然是設置陷阱!

果然,路小乙在說話的同時,猛然踏在地上的一具神臂弩的弩機,射出一枝勁弩!

這是普通人的武器,對展飛來說,原本他能夠憑借自己超過凡人的反應能力折轉擺脫,但是當正要發力時,突然眼前一花。

開始中的毒又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