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抱著容小落出了院子,郭小雀茫然了一會兒,不知往何處去。

雖然他打小生活在汴京城中,雖然他熟悉東二條甜水巷附近的每一個小巷、每一家店鋪,雖然在這裏有他認識的成百上千的人,但是,這裏卻無寸土可以充當他們的容身之所。

“小雀哥哥……哥哥……”容小落可能是因為病痛加激動,已經有些昏沉,口裏還在呢喃。

郭小雀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眼光無神,似乎已經沒有了意識。

“小落,你還好吧?”郭小雀問道。

不過容小落沒有回應,隻是突然哭了起來:“哥哥,哥哥,別丟下我,別丟下我……”

郭小雀微微一怔,看到容小落的雙眼已經微閉,淚珠從眼角滾落下來,他猛然咬緊牙關。

“小落,小落,你放心,對了,我去找郎中,我有錢,我去找最好的郎中,給你用最好的藥,我一定要把你救好……”

抱著容小落,判斷了一下自己所處的方位,郭小雀撒腿開始飛奔。

路上有許多人都看到了他,有些還是他認識的,但見到是他,這些人不是低頭裝作不認識,就是麵帶厭惡避開。

偶爾有個別人想要詢問發生了什麽,也都被郭小雀惡聲惡氣喝開。

因為急著將容小落帶到郎中那裏去,所以郭小雀跑得很快。但容小落哪怕再輕,終究也是一個人的體重,所以跑著跑著,郭小雀便氣喘籲籲,兩隻腳也如同陷入泥水之中一般,難以提起。

劇烈的奔跑,還讓他的嗓子裏如同火燎一般,每一次呼吸喘氣,嗓子都疼得厲害。

好在他終於看到了前方的醫館。

“戴郎中是附近最好的郎中,小落,你要撐住,他一定能夠救好你的,一定能!”郭小雀拚著最後一絲氣力,衝向了醫館門口。

然而就在這時,醫館的下垂的簾子被掀起,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郭小雀抱著容小落,已經刹不住腳,他瞪大眼睛,隻來得及轉身,將容小落護在自己的懷裏,然後一背撞在那人身上。

預想中的碰撞沒有發生。

郭小雀覺得自己象是穿過一團霧氣一般,從那個人身體裏鑽了過去!

他身體踉蹌著撞入醫館,將因為轉過身的緣故,所以他是麵對著那個人。那個人穿著一身長裳,長裳的顏色如同天空一般,是一種明亮的藍。

郭小雀在汴京呆了十餘年,也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如同天空一般的藍色。

那人似乎對於撞擊毫無知覺,隻是微微側過臉,用眼角餘光掃了郭小雀一眼。

郭小雀卻覺得自己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仿佛是被猛獸天敵盯住的小獸,就呼吸都因為這一眼瞥視而暫時停住。

然後那人快步向前,混入街上的人潮之中,迅速從郭小雀的視線中消失了。

郭小雀身體此時還在踉蹌,直到到了醫館門口,被門檻絆了腳後跟一下,一屁股跌坐進去,連醫館的門簾都被他扯了下來。

“怎麽回事?”醫館之中,有人沉聲喝問。

郭小雀這才收回眼神,意識恢複過來,他連忙抱著容小落站起,先看了看容小落有沒有磕著,在發現容小落並沒有因為開始的碰撞與摔倒而受傷,這才鬆了口氣。

“戴郎中,救命,快救救小落。”郭小雀道。

“郭小雀,是你?”開始沉聲喝問的正是郭小雀要來尋找的目標。

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郎中,在這附近算得上薄有名聲,隻不過他看郭小雀的目光有些不善。

“你來這做什麽,你不是說過,就算是自己病死,也不到我這來的麽?”戴郎中道。

“郎中,救救小落,是小落病了,若你還記恨我以前罵你的事情,我,我……我給你磕頭賠罪,我求求你了!”郭小雀惶急地說道。

戴郎中是他能想得到可以救容小落的最佳人選,為了自己,他不會求任何人,但為了容小落,他可以去求任何人。

“哼……罷了,醫者仁心,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我給小落看病可以,該收的診費,還是要收的!”戴郎中道。

“是,是,我這有錢。”郭小雀驚喜交加,將容小落放在榻上,忙去掏自己懷裏的布袋。

戴郎中先瞄了他的布袋一眼,但郭小雀看著戴郎中的眼神突然變得古怪起來。

“郎……郎中!”郭小雀叫道。

“怎麽了?”戴郎中一愣。

“血,你在流鼻血!”郭小雀道。

戴郎中聽得用手一抹鼻下,果然,鼻子下麵掛著一串血。他立刻來到一旁銅鏡之前,仔細端詳著自己:“莫非是上火了,怎麽好端端的流鼻血?”

將鼻血拭去之後,他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麽異常,便將此事放在一邊:“罷了,我先來看看小落的病,郭小雀,你是個混蛋,但小落可是個好丫頭。”

戴郎中來到容小落身邊,但他一看到容小落的臉色,神情就微微一怔。

容小落的臉上,籠罩著一層異樣的綠色。

再加上她因為發燒而麵上潮紅,眼窩處卻又深深陷下,泛著青黑之色,這一切,都讓戴郎中生出不好的念頭。

他甚至不敢再靠近容小落,反而是退了兩步:“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戴郎中,你能救,對不對?”

“快走,快將她帶走……唉,郭小雀,快把她帶走,她這不是我能救的,你立刻馬上現在就把她帶走!”

戴郎中聲色俱厲,指著郭小雀大叫,同時身體不斷後退,一直退到藥櫃那邊,將一杆稱藥的秤抓在手上。

“你剛才還說,小落是個好丫頭,你便是不願意給我看病,給小落看看,我求你,戴郎中……”

“咳,不是我不看,郭小雀,她這,她這模樣,是二十一年前的瘟疫症狀,二十一年前那場大疫,你父母都因此而死,你忘了麽!”戴郎中氣急敗壞:“你自家不怕死,可我還怕死……我告訴你,你立刻把她帶走,我馬上就要報官,馬上!”

他說著說著,一條鼻血又流了出來,隻不過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那血一直流到了嘴邊,讓他的嘴都帶上了血色,隨著他飛快地說話,嘴也不斷地扭曲。

看在郭小雀眼中,既是醜陋又是可怖。

郭小雀沒有再求他,這十年來的經曆,早就教會了他,求人是沒有用的。

他一言不發,收好了錢袋,將容小落又抱了起來。

容小落在半昏迷之中,大約也是聽到了戴郎中的話語,低聲囈語道:“哥哥,我不是瘟疫……哥哥,我好冷,別扔下我,我怕……”

女孩兒的聲音,讓郭小雀的心如同刀割。

他回過頭,怒視著戴郎中。

“你記得這一刻……你竟然不救她……她是這麽好的女孩兒……”郭小雀語不成聲,突然之間,淚水奪眶而出。

戴郎中有些茫然地看著郭小雀轉過身,抱著容小落跑出了門,這還是二十一年前郭小雀父母死後,他第一次看到郭小雀痛哭流淚。

若非如此,他還以這個少年已經不知道流淚是怎麽回事呢。

郭小雀再度狂奔,他知道在東二條甜水巷附近是找不著人來救容小落了,現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是外城的東福田院。

那裏是朝廷贍養孤寡之所,數百老人被安養於此處,朝廷還專門為這些老人安排了郎中。那郎中心地善良,而且與郭小雀不曾得罪過,所以他可能會出手救治容小落。

郭小雀飛奔出東二條甜水巷的街口,他要一直向北,經過薑市、潘樓、南北講堂,在東華門外大街再折向東,一直出舊曹門到福田院。

這是一段漫長的路程,這路程兩邊,是汴京城最為繁華熱鬧的所在,但對郭小雀與容小落來說,也是最冰冷的所在。

郭小雀前腳離開不久,穿著公服的展飛從南麵進入東二條甜水巷。

他望了望巷子裏,然後快步來到乞討市。

迎麵一個咳嗽不止的人走了過來:“唉……當真……咦,這不是展虞侯麽?”

“錢鶴,郭小雀回來了麽?”望著這個大漢,展飛略帶厭惡。

“展虞侯,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情要向你稟報……咳咳……容小落生病了,我看很象……咳咳……很象二十一年前的瘟疫。”

錢鶴一邊劇烈咳嗽一邊說道,展飛心突的一跳。

“我去看看!”他撒腿就往錢鶴身後的院子跑,但到院門口時,他的身體一停。

一個穿著天藍色長袍的人站在院門口,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

“請讓一讓。”展飛向那人說道。

那人微微抬起眼,看了展飛一下,展飛身體幾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他的左腳後撤半步,右手已經搭在腰間腰刀刀柄之上,而身體也微微下蹲。

他身上的每一條肌肉,這一刻都繃緊,隨時都會爆發出來。

直到那人側過身,從展飛身邊離開,展飛身體才放鬆,他回頭望了那人一眼,若不是心中掛念郭小雀與容小落,他一定要盯住那人。

因為那人讓他本能地感到極度危險。

被那人一耽擱,錢鶴從後邊追了上來:“別……別去看了,咳咳,象瘟疫……所以我讓郭小雀把她帶走了……”

“讓郭小雀把她帶走……是你將他們趕走了吧?”展飛目中怒火翻滾。

“咳咳咳……今日真怪,咳咳……”錢鶴本來還想給展飛陪個笑容,但是劇烈的咳嗽讓他連直起腰都有些困難,他隻能勉強應付地笑了一下。

就在這時,他的鼻孔之中,一條血柱緩緩淌了下來,順著他深深的法令紋一直流到下巴,讓他的笑容顯得極為猙獰。

“去了哪兒,他會去哪兒?”展飛厲聲喝道。

“戴……我聽到說是戴郎中……”一邊咳,錢鶴一邊答道。

展飛看了看那破敗的院子一眼,他猜測得到,錢鶴肯定是與住在這院子裏的人一起,將郭小雀與容小落趕了出來。

“待我回來再找你算賬!”他轉過身,飛奔而出,趕往戴郎中的醫館。

他原本跑得就比郭小雀快,又沒有抱人,所以沒多久,他就來到了戴郎中的醫館門口。

戴郎中正在將自己的門簾重新掛上,看到展飛跑來,他立刻叫道:“展虞侯,有件要事,我正要告知你,你速速去稟報官爺,咱們這東二條甜水巷,疑似出現了二十一年前的瘟疫!”

“少胡說八道,你這庸醫!”展飛氣急:“郭小雀人呢?”

“你已經知道了?”戴郎中被他罵了一聲庸醫,原本有些著惱,但聽到他問起郭小雀,隻道是來控製瘟疫源頭的:“走了,剛走不久……”

“該死!”展飛一跺腳,他恨恨地看了戴郎中一眼:“錢鶴無知,你身為郎中也無知,隨便看著一個類似的病症,就說是二十一年前的瘟疫……”

這一眼看過去,展飛微微一愣,因為戴郎中唇上有血跡,分明剛剛也流過鼻血。

“展飛,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什麽隨便看著一個類似的病症,我是胡說八道的人麽?”

展飛懶得理他,轉身快跑,隻不過到了東二條甜水巷巷口時,他停住腳步。

人海茫茫,整個東京汴梁有一百五十萬人,這是此時天下最大的城市,這裏舉世無雙的繁華。大宋與西夏、契丹都已簽訂了和議,汴河與大運河帶來了四方的財富,來自各地的商賈雲集於此。

在這樣的城市裏,想要找一個人會極為困難。

不過容小落生了病,郭小雀應該會帶她去看醫生,這是一條線索,或許去各家名醫那裏打聽,能夠知道郭小雀的行蹤。

他正琢磨著要從哪一家開始找起,突然間,身後傳來急呼之聲。

“展飛,小展!”

展飛回過頭去,是老段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

“我的老腰,唉呀我的老腰……許久沒有這樣跑了,我的老腰受不了!”老段一邊喘著氣,一邊扶著自己的腰。

“師傅,可是有什麽事情?”

“衙門裏任判官正在找你,催了好幾回了。”老段喘了好一會兒的氣,等順過氣來,這才說道:“如今當班時間,你怎麽又跑這來了,還不快回衙門?”

“可是我這……”展飛猶豫道:“容小落生了病,郭小雀帶著她不知去了哪兒看郎中,我正要去找他們!”

“我去幫你找找,我人麵兒熟,若真是去看郎中,哪怕是汴京城中的大小名醫,我老段也能說上話。”老段道。

展飛覺得他說的有道理,當即向他拱手:“如此有勞師傅,我這就回開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