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任恕抬起眼,掃了一下門口。

看到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是展飛,他神情稍稍緩了緩。

“有何事?”他拍著圓滾滾的肚子問道。

“有一件事情……”展飛將郭小雀的案子說與他聽,末了道:“郭小雀打小就是我朋友,所以想請任判官說項,盡量從輕處罰……”

“你啊,還是有些衝動,既然郭小雀是你朋友,你覺得他是不是會偷錢之人?”任恕搖了搖頭:“你這小子,做事很好,有幹勁,肯拚,比起老段那老家夥要強得多,但唯獨這一點,凡事不細細思量。”

展飛愣住了。

“咱們在開封府做事,凡事未有定論之前,都不要輕易做結論,否則一個不慎,就會冤枉了人。就算是有了定論,咱們心中也要先存三分疑心,誰知道那結論是不是對的呢?”任恕又說道。

展飛想了會兒,叉手彎腰,向任恕深施一禮。

“行了,你讓他們進來,我來問問此案。”任恕道。

不一會兒,那潘捕快就帶著展飛和鄭屠夫一起進來,任恕目光淡淡地在二人身上掃了掃,然後令二人各自陳述。

鄭屠夫口齒伶俐,隻說自己的錢袋不見了,然後在郭小雀那兒見著了錢袋,錢袋裏還有百餘文錢,都是他賣肉所得。

郭小雀卻是歪著腦袋,隻惡狠狠地瞪著鄭屠夫,一言不發。

展飛急得在旁跺腳,任恕見此情形也不著急,又向鄭屠夫問道:“你是說,你的錢盡是今早賣肉所得?”

“正是!”

“那你今日生意還行啊。”

“那是自然,小人在市坊中還是有些名頭,不少老客都願意來買肉,老客都讓小人忙得團團轉……”

“那行,贓物何在?”任恕又問。

潘捕快將一個小布口袋遞了上去,那口袋裏叮叮當當作響,倒是裝著不少銅錢。

任恕接過口袋,將裏麵的錢倒出來,近百文錢在桌上亂滾,他伸手按住,然後心中便有了些底氣。

他看了看鄭屠夫:“你確定這些錢都是你的,你今日賣肉所得?”

“小人確定!”鄭屠夫嚷道:“那錢袋是小人的,錢袋上還有小人娘子繡的標記,袋裏的錢自然也是小人的!”

“打一盆水來。”任恕抬眼看著展飛。

展飛愣了愣,立刻明白過來,轉身奔出去,片刻後,拿銅盆打來一盆水。

“你看。”任恕將一枚桌上的銅錢扔入銅盆裏。

銅錢上浮起一絲油花。

任恕回頭看了鄭屠夫一眼,鄭屠夫得意洋洋地道:“有油花,判官你看,有油花,若不是經了小人的手,這窮小子一年也沾不得一次犖腥,哪裏來的油花?”

展飛怔怔地望著那些油花,然後又看向郭小雀,眼中滿是失望。

“我沒偷!錢袋是我的!你這狗賊冤枉我!”郭小雀沒有理他的目光,而是憤怒地盯著鄭屠夫。

若不是被潘捕快按住,他隻怕要撲過去尋鄭屠夫廝打。

鄭屠夫冷笑了一聲:“你說沒偷就沒偷?此事自有清天大老爺做定論!”

任恕點了點頭,繼續往盆裏扔銅錢。

展飛心裏又生出一絲希望,看著任恕的動作,他注意到任恕每扔一次銅錢,手就要放回案幾之下,不由得一愣。

他目光敏銳,分明看出,任恕在將手放回案幾之下時,手臂微動,似乎是抓了下下什麽東西。

當一百多枚銅錢都扔進盆中之後,盆裏浮出來的油花已經非常明顯了。

任恕目光在鄭屠與郭小雀麵上打了個轉兒,鄭屠得意洋洋,郭小雀額頭青筋直跳。

任恕湊到盆前嗅了一下,然後說道:“鄭屠,你聞一聞,這油帶著什麽味兒。”

鄭屠訕笑:“那還有什麽味,當然是肉味……”

他一邊說,一邊湊上去嗅,但當嗅到那味道之後,他頓時覺得不對勁。

他是屠夫,整日殺豬,自然熟悉豬油的味道,但這水中的油花,並不是豬油味!

或者說,有另一種味道,幾乎完全掩住了豬油味。

鄭屠心念一轉,正要強說是豬油味,卻看到任恕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嗅著,怎麽象是牛身上的膻味啊,莫非你鄭屠除了殺豬,還私下裏替人殺牛?”

鄭屠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麽味道,但當任恕說象是牛膻味時,他也隱約覺得有些象。

這讓他的臉色頓時變了。

“私宰耕牛是何罪,你身為屠夫,應當知道吧?”任恕不緊不慢地又道。

“我……我沒有,不是我,我……我……”鄭屠慌忙叫道。

“《宋刑統》規定,殺他家牛者,徒一年半,殺自家牛者,徒一年。”任恕手指頭輕輕在桌上敲著:“鄭屠,你殺牛可有官府許可狀,有的話拿出來給我瞧瞧,若是沒有……你想要流徒到哪兒去?”

“判官,判官,那錢不是我的,是他的,我沒有私自殺牛!”鄭屠自然知道殺牛罪狀可比偷盜百十文錢要重得多,此時為了脫重罪,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見任恕仍然盯著自己,他一指郭小雀:“任判官,錢是他的,他在小人攤子處買肉時給小人瞧見了,小人不該被豬油蒙了心,想要訛他……小人誣告好人,願受反坐,但真不曾私自殺牛啊!”

事情至此,真相大白。任恕令人將鄭屠拖出去打板子時,展飛看向郭小雀,郭小雀冷冷回看過來,還伸手摸了摸自己剛才被打了的臉。

展飛頓時羞愧難當。

他想去向郭小雀道歉,但又有些放不下臉麵。

任恕從自己桌案之下拿出一個油紙包,一邊吃著裏麵的熟肉一邊看著二人。他的動作吸引了展飛的注意,但當展飛目光掃過那油紙包中的熟肉時,呼吸突然一停。

熟牛肉!

任恕抬頭向他眨了眨眼:“別用那種眼光看著我,你以為我會將破案的希望寄托在人盡皆知的事情上嗎?鄭屠那廝肯定早就碰過這些錢,想要偽造證據,他卻不知,說到偽造證據,誰能和咱們公門中人相提並論?也別跟我說啥私宰耕牛之事,這頭牛不知為何有些想不開,昨日突然自盡,故此官府開具了許可狀……”

說到這,任恕仰天一笑,打了個哈哈,轉向郭小雀:“郭小雀,你這脾氣也不對,既然不是你偷的,你自當為自己辯解,你不說的話,不是人人都象我一樣,可以還你清白。”

郭小雀冷冷哼了一聲,隻是說道:“我可以走了麽?”

任恕愣了一下,然後看著展飛:“行啊,你這朋友可以,走吧走吧,你隻管走吧。”

郭小雀卻是看都不看展飛一眼,徑直出了門。展飛略一猶豫,還是追上了去,麵帶羞愧地道:“小雀,方才是我誤會了你……”

“用不著,我早就知道你不信任我。”郭小雀冷冷地道:“以後你少管我的閑事,那我就謝天謝地了。”

說完之後,他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展飛跟在後麵叫了兩聲,一直追著他出了開封府的門,但是郭小雀始終沒有回應他。展飛還想繼續追,卻被老段攔了回來。

“他……”展飛擔憂地道。

“他就是這脾氣,你何必拿熱臉去貼冷屁股,小展啊,我還是那句話,你待人的時候,心腸不能太熱。”老段連連擺手:“特別是幹我們這一行的,心腸太熱,沒有一個能活得久的!”

被他這一攔,郭小雀已經混入開封府前的人潮了。

郭小雀離開開封府,撒腿飛奔,迅速來到與東二條甜水巷在一處坊中的乞討市,他七拐八彎,於小巷深處,進了一處早已破敗不堪的院子。

這院子和展飛住所一樣,屬於朝廷設置的公屋,隻不過比起展飛他住的那大院子更為破敗,隻能說勉強容身罷了。

住在展飛那院子裏的人,多少還有點生計,而住在這裏的人,盡是些衣裳襤褸之徒。他們沒有固定的生計,很多人都隻靠乞討為生,故此他們聚集之所,又被稱為乞討市。

一進院子,郭小雀就豎起眉毛,用惡狠狠的目光左右打量。

周圍那些有若遊魂野鬼一般的人,同樣用惡狠狠的目光打量著他。

這裏的這些人,為了一碗飽飯,便敢做些為非作歹的勾當,若是為了一吊錢,他們甚至敢殺人。

隻有比他們更為凶狠,才能鎮住他們,讓他們不敢侵犯——郭小雀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道理。

“小落,小落!”郭小雀感覺到比往常更強烈的惡意,心裏咯登一下,大聲叫了起來。

往常他這樣叫,很快就有一個聲音會回應他:“小雀哥哥,小落在這裏!”

那是這世上唯一一個還叫他哥哥的人,那個頭發幹枯、又瘦又黃的小小身影,會從院子裏的任何一個角落裏鑽出來,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他的身邊,眼巴巴地看著他,眼神裏滿是敬愛。

那肯定也是世上唯一一個還絕對信任他的人。

但今日,郭小雀連喚了兩聲,卻仍然沒有得到回應。

郭小雀心跳得更厲害了,他加快了速度,一邊大叫,一邊衝向自己的“家”。

這片院子,有好幾十名和他差不多處境的人住著,他的家在靠西側的一處偏僻的小屋。當年這片院子還興盛時,那小屋隻是某個大戶人家的柴房,但現在,卻是郭小雀與他的“妹妹”容小落的“家”。

在小屋之前,已經聚著七八個人。

“讓開,你們想做什麽!”郭小雀停下腳步,手藏在袖子裏,緊緊握住了一柄短刀。

這是他用撿來的一塊鐵片自個兒磨的短刀,隻比巴掌長一點,進開封府時都沒有被搜出來。

“郭小雀,不是哥哥不照顧你們,這些年,你與那小丫頭片子呆在這裏,哥哥可曾多收你一文錢的租費?”那七八個人當中,一個額頭長著疙瘩的沉聲道。

這額頭長著疙瘩的是這片院子的坐地虎,姓錢名鶴,凡在這院子裏居住之人,都要向其上供,每個月十文錢,否則就要被趕出去。十文錢倒是不多,但是對居住於此的人來說,也是筆不小的負擔,至少郭小雀就沒少為湊齊他與容小落的二十文錢而頭疼。

“我們每個月都有交例錢。”郭小雀回應。

“是,你們交了例錢,但交了例錢也要講規矩,你自己進去看看,那小丫頭片子病成什麽模樣了。”錢鶴一揚下巴,堵在門前的幾人紛紛散開。

郭小雀匆匆來到門前,看到門隻是虛掩著,心裏更為不安。

生活在這種環境之下,他們無論是否在家,都會牢牢鎖著門,象這樣虛掩的情形,根本沒有機會。

他推開門進去,門裏家徒四壁,隻有用磚頭墊著木板充當的床榻,還有一堆沒有人要的破爛。

床榻之上,容小落蜷著身軀,正在瑟瑟發抖。

郭小雀忙衝了過去:“小落,小落!”

“雀……哥哥,你回來了……我起來替你做飯……”

聽到他的聲音,臉上泛著異樣青色的容小落一邊顫抖一邊掙紮起身,但才支起上半身,她的力氣就已用盡,整個人又倒在了榻上。

“你怎麽了,小落?”郭小雀心裏一驚,一種不好的念頭閃過他的心間。

“沒……沒什麽,不用擔心……”容小落低聲道。

“還說沒什麽,郭小雀,你看她這模樣,你還不清楚麽?”外頭錢鶴厲聲說道:“二十一年前的事情,你全忘了麽!”

郭小雀猛然轉頭,惡狠狠地瞪著他。

二十一年前的事情,對郭小雀來說,就是一場噩夢。

他家境原本不錯,在開封府中都可以算得上是中等人家,家中有店鋪有宅邸,就在這東二條甜水巷邊。但二十一年前那場席卷開封府的大瘟疫改變了一切,他的父母與展飛的父母一樣,都死於那場大瘟疫之中。此後,他的家產被人所侵占,他人被送往福田院,與展飛、容小落相識,又從福田院中跑出,流落街頭,靠著幫人做些小工和乞討,勉強活了下來。

“你這話什麽意思?”郭小雀瞪著錢鶴。

“你還不明白麽,你那小丫頭的病,與二十一年前的瘟疫象不象?”錢鶴厲聲道:“那小丫頭必須趕走,這片院子住了好幾十號人,若不將那小丫頭趕走,這幾十號人都會危險!”

容小落聽到這話,滿臉驚容:“我……我隻是普通風寒,隻是有些打擺子,不是、不是瘟疫,別趕我們走,錢爺……別趕我們……”

“我交了錢!”郭小雀按住想要起來叩頭求情的容小落。

“當啷!”

幾枚銅錢滾落在郭小雀麵前,錢鶴麵無表情:“錢我還你,立刻滾!”

容小落虛弱地道:“各位叔叔伯伯,替我們求求情吧……”

此時周圍不少住客都圍了過來,但因為怕容小落真是瘟疫的緣故,眾人都隻是站在門外,沒有人敢入內。聽到容小落哀求,他們同樣麵無表情,甚至有人直接搖頭。

“替你們求情,若真是瘟疫,我們還要不要性命了?”有人低聲道。

“正是,郭小雀這廝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早些搬走!”

“快搬快搬,現在就搬!”

隨著第一個人開頭,緊接著越來越多人說話,但是所有人所言,無一例外,都是要趕他們走。

容小落急得淚眼朦朧,郭小雀目光在這些人身上一一掃過,他呸地吐了口唾沫,二話不說,便去扶容小落。

“哥哥,哥哥……”容小落急道。

“不要說話,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哥哥帶你去……先看病,看好病換個更好的地方住!”郭小雀道。

“哥哥……”容小落哭著道。

“都讓你不要說話了,有什麽事情,由少爺我做主!”郭小雀幹脆將她抱起。

容小落身體很瘦,郭小雀將她抱在懷中,卻感覺輕飄飄的,沒有什麽份量。郭小雀心中一酸,他強行瞪著眼睛,不讓自己流出淚水。

抱著容小落走到門口,錢鶴等人紛紛讓開,大約真是怕容小落得的是二十一年前那種瘟疫。

“哥哥,我們的東西……”容小落看著這個破屋與屋裏的破爛,滿心不舍。

郭小雀本來還要喝斥她的,但看到她那留戀的目光,心中一軟,他沉聲道:“這裏的東西,我會來取,少了一樣……錢老七,我不會放過你的!”

錢鶴哈的一聲笑,眼中凶光閃了閃,不過想到這二人可能已經感染了瘟疫,便又打消了教訓郭小雀的念頭。

他陰森森地道:“這屋子我會封起來,隻要你能活著,隨時來這裏取你的破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