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開封府。

正在一棵柏樹下打盹的老段,聽到了低低的笑聲,他一翻身爬起,從樹後伸過頭來望去。

展飛押著一個人走進了大門。

“咦,竟然真捉了一個人來……”老段摸著下巴,覺得不對勁:“這怎麽可能,信陵坊那邊是大相國寺,真有什麽事情,大相國寺的禿頭們不就安撫住了?”

他仔細打量著展飛押回來的那個人,那個人以袖遮麵,一副羞愧難當的模樣。

捉住他的展飛也好不到哪裏去,神情根本沒有捉住賊的興奮,相反,倒是有幾分無奈。

而且展飛的頭上還有一些碎片,看起來……

“花瓣?”老段揪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短須,嘿嘿笑了起來。

“怎麽,這就是你在信陵坊捉到的凶犯?殺了幾個人?”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從柏樹後跳出來向展飛問道。

展飛撩了一下眼皮,沒精打采地道:“不是殺人凶犯,是個竊賊。”

“咦,那也行啊,竟然給你逮著個竊賊,是遊街的還是串門子?”

“遊街”與“串門子”是公門裏的行話,所謂遊街就是在街上扒竊,而串門子則是入戶盜竊。兩者相比,入戶盜竊的罪名更重一些。

展飛有氣無力地道:“串門子。”

老段頓時來了精神:“好啊,是串門子,瞧這廝模樣,沒準就是一個慣偷,甚至可能是江洋大盜,嘿嘿,落入任判官手中,有的是他招的,小展,不錯不錯,捉著一個江洋大盜,你今年考績便不成……”

“我不是江洋大盜!”那竊賊越聽越不對勁,這個年長的捕快,分明是要給他扣上一個大大的罪名,若真按江洋大盜論處,雖然大宋如今天子寬仁,他未必會被砍頭,但黥字之後流徒兩千裏也是少不了的。

“呸,爺爺沒問你,你也敢插話!”

老段想都不想,一記耳光就抽了過去,抽得那人身體晃了晃。老段微微有些驚訝:“喲,下盤挺穩當的,練過功夫?”

那竊賊看了他一眼,雙手捂著臉不說話。

“爺爺問你,你也敢不答!”老段反手又是一記耳光,那人雙手手腕被展飛綁在一起,但還能活動胳膊,這次有了準備,立刻橫手一格,反將老段的手腕叼住。

隻不過他才做這動作,立刻就挨了展飛一腳。

“這小子真是練家子?”老段退了一步,離那竊賊遠了些,這才向展飛問道。

“應該是,我看他從二樓之上跳下來,身體都不怎麽晃,跑起來也是飛快,我追了足足一條街才捉住他。”展飛道。

“江洋大盜,一定是江洋大盜,小展,咱們立大功了,捉到一個江洋大盜,哈哈,大尹老爺必然有賞賜!”老段毫不猶豫地用上“咱們”這個詞,笑得極是得意。

展飛欲言又止。

那竊賊自己又忍不住了:“還江洋大盜,你見過偷這些東西的江洋大盜?”

他一邊說,一邊扯開自己的胸襟,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來。

他手腕被縛,取東西多少有些不便,老段劈手從他手中奪過,口中說了一句:“咦,怎麽有股香味……咦!”

他將那東西完全抖落開來,然後臉色大變,先是驚愕,然後失望,再接著就是哈哈大笑。

“偷女人小衣……哈哈哈哈,小展,你沒捉到江洋大盜,卻捉了個偷女人小衣的竊香賊啊!”

那竊賊所盜的,竟然是女子的褻衣!

老段總算明白,難怪展飛這樣的神情,這種案子,府尹老爺根本不會過問,就連判官那邊,也隻會大笑著讓人給這竊賊一頓板子。

“你懂什麽!”他這邊大肆嘲笑,那竊賊倒不滿了:“什麽女人小衣……你可知道這小衣是誰穿過的!”

“誰?”老段一揚眉。

“小小,陳小小!”那竊賊得意洋洋地道。

“竟然是小小的,你這廝狗膽包天,竟然敢偷小小的衣裳!”老段頓時氣急,衝上來便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陳小小乃是趙香香之後汴京城中最擅長唱詞的青樓歌妓,老段極是癡迷,一點兒薪俸,多數都花在了聽其唱曲之上。隻不過陳小小名頭極大,老段最多隻能坐在大堂上聽曲,想要一親芳澤卻是絕無可能。

隻要一想到這個竊賊竟然偷到了陳小小的內衣,老段就既是羨慕又是嫉妒,而這羨慕嫉妒又被他全化為恨意,對著竊賊痛毆了一番,這才收住手腳,順手將那件小衣塞入了自己的懷中。

展飛無奈地看著他:“那是賊贓。”

“我先收著,這還有小小身上的香味,我說怎麽這香味這麽熟……”老段喃喃地道。

竊賊鼻青臉腫,狠狠盯了老段一眼,不過沒有繼續說什麽了。

“這狗賊,當真是好福氣……”老段又想起一件事情:“你是不是進了小小姑娘的香閨,那裏麵情形如何?”

竊賊呸了一聲,恨恨地道:“有本事你也進去一回,休想在我這聽到任何消息。”

老段還想打他,這次展飛將他攔住了:“我要帶他去見任判官,不能再打了。”

“任判官正在公署之中,我們一起去。”

老段引著他進了衙門左側的一處廂房之中,任恕肥胖的身軀正勉強擠在那邊,見到二人押著個鼻青臉腫的家夥進來,冷冷哼了一聲:“不得片刻安寧,又什麽事?”

“嗬嗬小展捉著了一個竊賊。”老段發覺那竊賊不是江洋大盜,沒有了爭功的興趣,直接將事情推到了展飛的頭上。

任恕聽到是個竊賊,並沒有什麽興趣,汴京城這麽大,每天捉著的小賊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不過待聽到這人是個偷竊女子內衣的竊賊時,他倒是有了幾分興趣:“原來是個雅賊,倒是失敬失敬了。”

那竊賊低頭不語,任恕又道:“偷一兩件衣服,原本不是什麽大罪,所盜又是青樓女子的衣裳,更是一樁風流罪過,倒不必重責……”

“他偷的是小小的衣裳,任判官,陳小小!”老段發覺任恕似乎有意輕饒,急著說道。

任恕臉色大變:“陳小小?贓物何在?”

老段從懷中掏出內衣呈了上去,任恕接過來時手都有些抖,忍不住放在鼻下先嗅了嗅:“果然是小小身上的熏香之味……狗賊大膽,今日膽敢偷衣,明日便敢偷人,後人沒準就要殺人放火,必須嚴懲,不可輕饒——先拖出去打二十棍再說!”

他作為軍巡判官,打二十棍是他職權範圍之內的事情,立刻有當值的差役上來,將那竊賊拖了出去,連名字都沒有問就開始打。

在那竊賊嗷嗷痛呼聲中,任恕若無其事地將贓物塞入自己的懷中,老段頓時急了:“判官,那是我的……”

“嗯?”任恕橫眼過來。

“那是我……我繳來的贓物……自當由判官保管。”老段垂頭喪氣地道。

“此案我自會處置,你們沒有別的事情,就先下去歇著吧!”任恕迫不及待將他們打發走。

兩人出了廂屋,老段恨恨地回頭唾了一口:“方才大宗正來的時候,瞧他那模樣,恨不得湊到大宗正麵前搖尾巴,不過被大尹老爺一瞪眼,便嚇得屁滾尿流!”

“大宗正?”展飛有些訝然。

“正是大宗正,今天一大早衙門裏這麽忙,就是大宗正來了。說來也怪,大宗正乃是聖人的親弟,一向不問政務,今天跑咱們開封府來翻箱倒櫃做什麽?”老段摸著下巴:“可惜,可惜,沒機會上前,否則若能幫上大宗正一把,我也能弄個官身!”

他們二人才出儀門,就聽到前麵有叫嚷之聲,兩人向那邊瞄了一眼,卻又是一位捕快綁著個人進來,身後跟著另一個胖大的壯漢,被綁者與那壯漢還一路爭吵,相互謾罵不休。

展飛眼睛突然睜大,他快步向前:“郭小雀?”

被綁著的是個年輕人,年紀與展飛相當,都是二十餘歲的模樣,衣裳襤褸,原本嘴中髒話不斷,聽到展飛的聲音,罵聲一止。

他轉過眼,看了看展飛:“何事?”

他一臉冷漠仿佛不認識的樣子,讓展飛心中怒意翻騰。

“你所犯何事,又與人打架了?”他沉聲問道。

“不要你管!”郭小雀翻了一個白眼。

跟在捕快後邊的那個胖大漢子見郭小雀與一個捕快相識,原本神色有些不自然,但聽到郭小雀這樣說,他頓時來了勁:“這小賊偷了我的錢!”

展飛心裏原本就發怒,聽到“偷”字,更是怒火上湧:“郭小雀,你怎麽能做這種事情?”

“我說了,不要你管!”郭小雀額頭青筋直跳,他咬牙切齒聲嘶力竭:“你是人人都愛的展飛,我是人人生厭的郭雀,咱們早就不是朋友了,你少管我的事情!”

“你……你怎麽這樣……”展飛氣急,一時間不知怎麽說才好。

“我就算是賊,也不用你多管閑事!”郭小雀別過臉去。

叭!

展飛一巴掌抽在了郭小雀臉上,郭小雀臉上頓時出現了一個紅腫的掌印。

“郭小雀,你、你對得起你爹娘,對得起小落麽!”展飛叫道。

他還想來打郭小雀,但旁邊的老段此時上來,將他緊緊抱住:“行了行了,別和這種不知好歹的人一般見識,他終究與你不會是一路人!”

郭小雀扭著頭,冷冷盯著展飛,展飛被老段攔著,隻能看著他被那捕快帶進了儀門,帶向左軍巡司。

隻不過任恕那邊似乎忙著別的事情,那捕快在外等著,卻沒有進去。

老段拖著展飛走出了門,看到展飛仍然滿是怒氣,他歎了口氣,拍了拍展飛的肩膀:“你別生氣,小展,你是好孩子,知道上進,知道感恩,所以左鄰右舍都願意幫你。郭小雀與你一般,無父無母,卻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所以大夥都不願意管他,也隻有你還顧著小時的情誼想要幫你……”

“小雀雖然性子偏激了些,但他真不是惡人。”展飛抬頭道。

“以前或許不是惡人,但失去父母管束,自己性子又這般偏激,很難不走上邪路,你看今天,他不就因為偷了別人東西被送到開封府來了麽?”老段又歎了聲:“小展啊小展,我是你師傅,就不能看著你被這樣的爛人連累,你還是離他遠些……喂,喂,你去做什麽?”

他正要繼續說教,卻看到展飛轉過身去,又往衙門之內走去。

聽得他問,展飛回過頭來,沉聲道:“我要弄清楚,郭小雀為何要偷別人的東西,他……或許隻是誤會呢?”

老段在他身後無奈地搖了搖頭:“行,行,你隻管去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展飛穿過儀門,郭小雀看到他回來,把頭別到一邊根本不看他。展飛將捉住他的捕快拉到一邊問道:“潘虞侯,這小子究竟是犯了什麽事情?”

那姓潘的捕快噗的一笑:“這小子都不要你管了,你還問什麽?”

“我……終究是朋友一場。”展飛無奈地道。

潘捕快見他執意要問,便將事情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

郭小雀和展飛一樣,在二十一年前的大瘟疫之中失去了親人,一起被送到福田院中收養,與他們玩得相好的,還有一小姑娘名為容小落,三人可謂相依為命。但後來三人都受不得福田院的管束,一起離開福田院,展飛有原先的鄰舍相助,而郭小雀性子倔強偏激不討人喜,如今更是靠在乞討市裏乞討,或者偶爾幫人做工,或者靠著容小落針線活兒維持生計。那個與他爭吵的姓鄭,乃是個屠夫,他說郭小雀偷了他的錢,將郭小雀扭到了開封府來。

“可有人證物證?”展飛問道。

“有物證,屠夫的錢袋子落在了郭小雀的身上。”潘捕快道。

展飛聽到這,狠狠瞪了一眼郭小雀。郭小雀雖然不理他,但實際上在側耳聽他與潘捕快的對話,此時也別過頭來,與他恰好眼神相對。

郭小雀同樣狠狠地盯了回來,然後再度別過頭去。

展飛琢磨來琢磨去,隻能來到那鄭屠夫麵前,拱手行禮:“我朋友得罪了……”

“展飛,你給我滾,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你有多遠滾多遠!”

他這邊想要向鄭屠夫賠罪,以換取對方不予追究,可是郭小雀見他這模樣,反而暴怒起來,跳起身衝著他大叫。那鄭屠夫乘機向後退了幾步,對著展飛也是拱手:“非是我一定要追究,可差爺你也看到了,這小子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展飛抿著嘴,他轉向郭小雀,眼中怒意騰騰。

不過看到郭小雀同樣抿著嘴,一臉倔強的模樣,展飛心中又不禁一軟。

兩人還是孩童之時就認識了,當年在福田院之中,郭小雀比起展飛要靈活聰明,隻要弄到好吃的好玩的,必然與展飛分享。

不知為何,兩人長大了,相互關係反而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展飛收回目光,轉過身,慢慢向著儀門走去。他有心幫助郭小雀,但郭小雀如此不配合,他也是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