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相國寺。

大相國寺是東京汴梁最為熱鬧的所在,這寺裏的僧人生財有道,因為寺中院落眾多,空間寬闊,便將之充分利用起來。最初時是每月五次允許百姓入內進行交易,到現在,更是將一些閑置的院子完全租給商家,甚至僧人們自己也開辦店鋪,不僅販賣貨物,甚至還提供肉食。

展飛小跑著經過大相國寺正門,到了這裏,離開封府便不遠了。

為了避開讓展飛覺得尷尬的信陵坊西十字街北的乙字十五號,所以展飛決定從寺中穿過。

他邁入正門,迎麵一個似曾相識的藍袍人走了過來,兩人交錯而過。展飛心中一凜:“不對勁……這個人的長相,為何我記不起來?”

展飛在大相國寺門前停住腳步,回頭再往人群中看,希望能找到其人。那人步子敏捷,而大相國寺前的人潮又實在太多,因此轉瞬之間,展飛就失去了其人蹤跡。

“我這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見到他?”展飛一邊回憶,一邊邁步進了大相國寺院門。

若從外邊看,大相國寺是莊嚴的佛家叢林,但是一跨入大門,撲麵而來的卻是一股子瓦市的熱鬧情形。展飛抬眼望去,隻見視線所及,人頭攢動,店鋪密集。

這第一進大院子,賣的多是寵物。不知有多少隻貓兒狗兒或者是鳥兒,給關在籠子裏,放置在各家店鋪之中,等待人們的挑選。京城中的富貴人家,想要買寵物作伴的,也都喜歡來此,特別是那些孩童們,更是將這裏當成了有趣的嬉遊之所。

小動物們的鳴叫之聲與孩童們興奮喜悅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嘈雜的聲浪,能掀得人頭皮發麻。

不過展飛看到這一幕時,卻是長長舒了口氣。

在尋找郭小雀的過程中,他的心情一直覺得壓抑,直到見得眼前的熱鬧,他才緩了過來。他自己雖然不是一個喜歡喧鬧的人,但生長在東二條甜水巷那種地方,讓他對這種嘈雜有著本能的親切感,仿佛唯有這樣嘈雜,才是生活。

才是大宋都城東京汴梁。

到了這裏,展飛的步子稍稍慢了一些,他怕自己跑快了,衝撞了那些專心玩耍的孩童。

他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去,那第二進的大門就在眼前,突然聽到卟楞楞的聲音響起,展飛抬頭望去,看到一支鴿子不知怎麽掙出了籠子,撲扇著翅膀飛上天空。

拎著籠子的一個男孩兒,約莫就是五六歲的年紀,嘴巴扁了起來,一副要哭的模樣。

周圍的孩童們、大人們,都仰起頭,看著那鴿子飛起,一個個張大嘴巴,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惋惜。

然後展飛瞬間躍了起來,從人群上方翻過。

在空中,他的身體竭力舒展,右手高高揚起,迅捷卻輕柔地拍下。

這一刻他的右手快得讓人幾乎看不清,但隨著他手揮過,已經飛到近兩人高處的鴿子消失了。

展飛在空中彎腰蜷身,翻了一個跟頭,避開了人群,落在地上,還打了個滾兒。

當那些驚呼、惋惜之聲發出來時,展飛已經半蹲在地上。

他笑著向那個五六歲的孩童伸出手,那隻白鴿在他的手中徒勞地扇動翅膀,似乎對自己的處境還不太明白。

孩童歡歡喜喜地跑過來,展飛將白鴿放回他的籠子,替他關好之後,揉了揉他的頭發。

“多謝,多謝差爺,小寶,還不快謝謝差爺!”一個婦人,大約是孩童的母親,慌慌張張地過來說道。

孩童抬起小臉,紅撲撲的臉上還笑出了小酒窩兒,甜甜地對展飛說了一聲“多謝差爺。”

展飛點了點頭,起身繼續前行,不過邁步之時,微微一愣。

在人群之後,那藍色的身影似乎又閃了閃,隻不過展飛再追索時,他又消失不見了。

暫時將那個行蹤詭秘的藍袍人拋到腦後,展飛邁步接連跨過第二進門。

大相國寺的第二進和第三進院子裏氣味比起第一進要好得多,這裏沒有動物糞便的臭味,放眼過去,彩幕、露屋與義鋪布滿庭院之中,鋪合、簟席、屏幃、洗漱、鞍轡、弓劍、時果、臘脯等諸多日用雜物與零嘴小吃齊聚在此,吆喝叫賣之聲不絕於耳,風吹起時,彩幕之上飄動的絲絛、繡旗,更是招搖得讓人目眩。

見眼前擁擠難行,展飛轉身從西廊經過,這西廊同樣也被商販們占據,隻不過這裏的商販情形有些特殊,她們大多都是汴京城各大尼寺的師姑。

一個戴著帽子的女尼,見到展飛過來,以為是來了顧客,當即招呼道:“客人,這是兩浙尼寺的汴繡,咱們京城有名的物什,你瞧瞧,這都是師姑們精心繡製,有蘭花、荷花,有金魚兒、黃雀兒,有孩童風箏——凡客人所要的圖案,師姑們都能繡成,你瞧瞧看,這般栩栩如生!”

女尼聲音非常清脆,展飛看了她一眼,就要從她身側經過時,目光卻又被坐在她身後不遠欄杆上的一位女尼吸引。

這女尼看上去不足三十歲,一身素色緇衣,皮膚潔白,雙眉如黛。她坐在欄杆之上,兩隻白玉一般的腳赤著在那輕輕搖擺,看上去頗具風韻。

見展飛望向自己,那女尼嫣然一笑,嘴唇輕輕呶了一下,向著自己身前示意。

在她麵前,擺著一串串的手串、還有一些帽子、襆頭之類的冠戴,展飛不覺停下腳步,看著一副襆頭:“這個如何賣。”

“一條性命。”那女尼漫不經心地說道。

展飛一愣,眉頭頓時皺起。

“前麵賣的小動物,最便宜的是麻雀兒,五文錢一隻。隻是麻雀性烈,關在籠子裏便不吃不喝,買回去後三日必死。”那女尼緩緩道:“我這襆頭,就是一隻麻雀兒的價錢,一條性命。”

她話中似乎有深意,展飛略一猶豫,扔下五文錢,挑了一件襆頭。

那女尼跳下欄杆,就赤著足,上前將展飛的舊襆頭摘下,然後給他戴上新的襆頭。

“客人當心。”女尼輕輕笑了一聲,然後又坐回到欄杆之上。

展飛離開了好幾步,突然心神一震:自己怎麽好端端的會去女尼那買了個新襆頭?

他回頭又望了望那女尼,那女尼若無其事,仍然坐在欄杆上,晃動著那雙白玉一般的赤足。也有別人來問她的襆頭、帽子,不過她都隻是隨意應付,再沒有下來替誰換上。

展飛皺著眉,邁步繼續向前,穿過西廊,來到佛殿之側。

“道冠道冠,孟家的道冠!”

“既然來得大相國寺,給孩子帶點蜜煎回去吧,貧道的蜜煎,山中野蜂蜜所製,最是好吃不過!”

有人在叫賣自己的貨物,展飛避開他們,又穿過一群賣筆墨紙硯的商販,進得大相國寺的後院。

這裏原本是占卜賣卦者所占據,穿過這邊,便到了大相國寺後邊的資聖閣。高聳雄闊的資聖閣前,原本是書商、文物、書畫販賣之所,也有各地罷職的地方官,將本地的土特產送於此地發賣,相對於前邊的吵鬧嘈雜,這裏要安靜得多。

但展飛一到這裏,便看到前方大亂,那些占卜賣卦看相者,紛紛拎著自己的招牌行當往這邊跑,一邊跑,還一邊有人在大叫:“殺人了,殺人了!”

展飛心激零一跳,不由加快腳步。

“出什麽事了?”他拉住一個賣卦的問道。

“我也不知出什麽事,隻是聽得說殺人了!”那賣卦地甩開他的手,看到他身上穿的公服,才勉強停下來:“快走快走,我今日出門看了黃曆,便說今日運氣不濟,必有災殃……”

“胡說八道,今日黃曆上哪有這番話,那上麵明明說的是今日宜嫁娶,不宜開張,若有動土之舉,恐有血光之災……”旁邊另一個算命的道。

這兩們爭起自己的本行來,頓時麵紅耳赤,不過好在他們還記得逃跑要緊,所以你拉我扯地擺脫了展飛,迅速向前殿奔去。

展飛想到前邊幾進院子中熙熙攘攘的人潮,心中更是不安。

若真出了什麽事情,就算是擁擠踩踏,也足以造成多人傷亡的慘案。這種情形,在汴京城中不隻一次發生過。

必須盡快將事情安撫下來!

他迎著那些看相算命之人上前,眼見就要跑到資聖閣院前,他聽到有人在叫他。

“差爺,差爺,你來得正好,裏麵打起來了!”

一個光著腦袋的僧人,手中還拿著一串炙烤得熟了的肉,上前一把拉住展飛道。

“怎麽回事……”

“快去,不去就出人命了,兩邊可都是窮凶極惡之輩,是城狐對上了社鼠!”

那光頭僧人飛快地說道,展飛聽了眉頭微皺:“城狐”與“社鼠”是汴京城中兩夥潑皮無賴的幫派,在開封裏都是掛得上名的。城狐的主業是扒竊、乞討,不過據說他們私下裏也做些人口販賣的勾當,隻是一直都抓不到證據;社鼠則是些擔夫、力士,靠著替人搬運物貨謀生,暗中幫人走私夾帶。

總之雙方都不是什麽善茬。

但這兩夥人都是粗胚,怎麽會來資聖閣,又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怎麽會在資聖閣打起來?

他快步上前,那個拽住他的僧人卻沒有放手,而是叫道:“等等,等等,拿上這個!”

僧人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炙肉塞入展飛的手中,然後滿意地鬆開他:“吃塊肉才有氣力做事……差爺記得,這是我燒朱院的炙肉,大相國寺第一絕味!”

展飛張口咬住被竹簽串著的炙肉,加快了腳步。

從資聖門那邊衝出來的人太多,已經將門都堵住了,展飛見無法從門口過去,腳步下便加緊了幾步,然後縱身一躍。

他雙手搭在一根橫過來的樹枝之上,借著衝力擺腰,整個人飛了起來,如同羽毛般飄出,直接上了資聖閣前的圍牆。

站在圍牆之上,他向裏麵看去,居高臨下,能夠看得清清楚楚。

此時原本擺著書籍文玩和各地方物產的院子當中,已經是一片狼籍。在展飛的左手,是一夥光著膀子滿身赤青的壯漢,在他的右邊,則是夥穿著短衣袖上繡著各種各樣老鼠的漢子。一個不知生死的人躺在地上,看模樣,應當社鼠的成員。

地上還有血跡。

“看來你們當真要開戰了。”社鼠這邊為首的一個男子沉聲道:“也不知是誰給了你們膽子。”

這人身材高大,他的短衣與大多數社鼠成員不同,除了衣角有隻鼠躺在雲端之外,背後繡著“製怒”二字。這“製怒”二字乃是狂草所書,製字稍小,怒字極大,張牙舞爪,淩厲異常,如同此人的氣勢。

這應當就是社鼠的首領綽號“怒鼠”的盧放。

展飛目光迅速掃過他,看到在他身後,另外有三人的短衣背後也繡著字,分別是“逐暗”、“不動”、“上善”,這應當是社鼠的另三位頭領“暗鼠”韓顯、“動鼠”徐賀和“善鼠”江平。

展飛知道這四個人。老段不隻一次在他麵前提過,他們這些捕快,對付小流氓小混混自然是手到擒來,但對上汴京城中某些狠人,則還需要謹慎再謹慎,其中社鼠的四個首領便在名單之列。

社鼠乃是汴京城中潑皮無賴幫派之一,其大首領牛二深居簡出,而這四位如今則已經成了社鼠真正掌權之人。

這夥人手底下是真有人命,沒有真憑實據和絕對把握,是千萬動不得的,否則報複起來極是麻煩。

與他們對峙的城狐一方,人數還略略占優,展飛看了一遍,唯獨認出其中一人。

那人若不也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虎豹刺青,乍一見之,恐怕會誤以為是一位白白胖胖的商賈。

他身材不高,就算是處在現在這種對峙的情形之下,臉上仍然帶著笑,一對眼睛不停地轉悠著,給人的感覺,就象是隨時都盯別人的口袋一般。展飛能夠認出他來,與他手中拿著的一件器物有關,那是一張銅綠色的算盤。

“算狐張澤。”展飛心中暗想。

這一位並不是城狐的大首領,但也在城狐之中排名前二前三了,他是城狐的智囊,這些年來城狐做的大小事情,倒有大半出自於他的策劃。

讓展飛奇怪的是,城狐與社鼠,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因為幫派名字的緣故,雙方有時甚至會有所合作,今日怎麽會齊聚於大相國寺資聖閣前,擺出一副全麵開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