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就在展飛與四鼠追蹤白璫璫趕往大梁門時,開封府衙之內,老段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來到了西跨院的仵作房。

“果然不在!”

伸頭往裏麵望了一眼,發覺展飛已經沒有躺在那裏,他長舒了口氣。

看守仵作房的小捕快眼巴巴地望著他,幾乎都要哭出來:“老段,詐屍了……詐屍了……”

“蠢東西,我幾時詐屍了?是小展詐屍了!”老段揮手給了他腦袋來了一下,大模大樣地倚著門柱坐下:“你小子怎麽留在這裏,沒有隨任判官去行動?”

“任判官說我太小,讓我留著……”那小捕快嘴唇有些哆嗦。

老段又看了他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任恕這廝心腸該黑的時候絕對烏黑,但該紅的時候也紅得鮮豔。這個小捕快,年紀才十六歲,比起展飛還要小,而且也沒有展飛那樣的本領。

此次去白眉神廟的行動極度危險,所以這樣的年輕小子還是留守著比較安全。

“跟你師傅多學一些,咱們開封府做事,最重要的不是本領多大,而是有足夠的眼色。”老段擺出資格來教訓那小捕快:“有事情往後縮著點,莫要想去爭功,爭來爭去,命爭沒了,有功勞能有什麽意義?”

“可人家展飛……”小捕快有些不服。

“你有展飛的本事麽?就算你有他那一身本事,上午的時候,他還不是被直挺挺地送到這裏來了?”老段呸了一聲:“他是會詐屍,你會不會?”

小捕快怯怯地往屋子裏望了一眼,看到那些擺在木板上同僚的屍體,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老段見說服了他,便起身拍了拍屁股:“行了,我找個地方眯一會兒,你機靈點,若是看到展飛那小子回來,別害怕,他沒死,剛才隻是背過氣去。”

小捕快點了點頭,等老段離開了視線,才悄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那德性還來教訓我……開封府裏混了一二十年,卻仍然隻是一個小小捕快,你也是獨一份了。”

雖然麵上他對老段這個前輩很尊敬,但實際上,他和開封府大多數人一般,對膽小懶惰的老段,其實是瞧不起的。

隻不過老段這人交遊廣闊,而且對人都還熱情,所以大夥給他三分麵子罷了。

老段出了院門,停下腳步,待聽到了那聲吐唾沫的聲音之後,才自嘲地笑了笑,繼續邁步前行。

他回到正院,不過沒有停留,東張西望一番之後,便又跑到東跨院來。

若說開封府裏哪兒最好睡覺,這東跨院清靜,正是睡覺偷懶的好去處。

隻不過他來到自己慣常躲懶的長廊時,卻發現一個白衣文吏已經在那裏了。

孫策坐在長廊之上,聽到老段過來的聲音,他側臉望了望:“又偷懶了?”

老段見是他,噗的一笑:“論起偷懶,我老大,你便是開封府老二,咱哥倆誰都別說誰!”

孫策也是一笑,靠在廊柱之上,微微眯起了眼睛:“展飛是你徒弟?”

老段點了點頭:“怎麽了?”

“這小子表麵上正氣凜然,肚子裏卻藏著壞水,象極了你。他上回偷了任恕的酒,卻將酒壺留在我這……這手段,定然是你教出來的,全開封府捕快裏,也就隻有你做慣這等事情。”

老段還不知道這回事,聽到了不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滿臉鄙夷地道:“你是活該,小展自己又不好酒,定然是你逼他去偷的……說起來,今日你不在你那耗子窩裏喝酒,怎麽跑出來曬太陽了?”

孫策眯了眯眼睛:“被年輕人嘲笑瞧不起了,所以出來活動一下筋骨。”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老段暗暗打量著孫策,心裏隱約覺得不安。

他與孫策不算十分相熟,但他知道,此人二十一年前大瘟疫之後來到開封府中,似乎走了當時某位官人的門路,在這裏做了個看守檔籍的小吏。二十一年前他就滿頭白發、沉默寡言,十年後仍然如此。這在十年中,兩人也打過一些交待,相互了解了點,但象這樣坐在一起相互嘲笑,那還是第一次。

這讓老段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了:事有反常必妖。

“孫兄,今天我覺得心裏總有些不安……你知道任判官他們去辦案了麽?”

孫策點了點頭:“知道,不過沒有細問,我在等你的那個徒弟,他去找人了。”

老段心猛然跳了一下。

此前孫策說他被年輕人嘲笑瞧不起,老段就懷疑這個年輕人指的是展飛,現在他已經能夠肯定這一點了。

而且,從孫策的話語裏可以聽出,他似乎與展飛在聯手!

“找人做什麽?”老段問道。

“對付幾個……嗯,很厲害的家夥。”孫策緩緩道。

“那些妖人?”老段一挺身子站了起來:“展飛找你對付那些妖人?你有辦法對付那些妖人?”

“不是妖人,是異人,或者說是異能者。”孫策糾正道。

“不管是什麽玩意兒,總之會妖法——你能對付得了他們?”

孫策默然了一會兒:“如今的我,不行。”

若放在二十一年前,他沒有失去異能,憑借他的本領,不敢說有絕對獲勝的把握,至少牽製住兩三個展飛口中所說的智慧尼、赤嬰之類的,還是可以做到的。

但現在,他隻是一個普通人,能夠對付敵人的,隻有自己的經驗了。

“那你就別鼓動小展去對會那些妖人……呃,異人了,你知不知道,那夥家夥這幾天有多凶殘,小展都幾次出生入死,險些喪命!”老段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如今任恕帶人去了白眉神廟,雖然還有皇城司與禁軍的人在,但說實話,我不看好,我覺得又會是灰頭土臉!”

“白眉神廟?”孫策此前在正院隻聽了一半便離開了,因此不知道細節,此時愣了一下問道。

“是,白眉神廟!”

“他怎麽知道那些人要去白眉神廟?”孫策問道。

老段不以為意:“任判官這廝,心眼比我們都好使,他總能找到我們難以找到的一些線索。他自己說,是根據那些賊人犯案的地點來推測的。”

“哦……”孫策想到任恕那胖胖的大腦袋,不由點了點頭。

老段伸出手指一個個地點:“地下無憂洞的不算,第一件案子是昨天,發生在乞討市,然後是舊曹門外的福田院,再然後是開寶寺,在那之後,任恕猜到第四處便是兩浙尼寺,第五處是白眉神廟,也不知道有沒有第六處。若是今日能將賊人一網打盡,自然就沒有這第六處,若是不能……”

他說著說著,卻發現聽他說話的孫策霍然站起。

孫策臉色發白,猛然衝回到自己看守的庫房之中。

片刻之後,一張藏於庫房裏的圖籍被他取了出來。

他將圖攤開,老段好奇地伸頭去望,看到孫策用手指頭在圖上連接點動。

“乞討市、福田院、開寶寺、兩浙尼寺、白眉神廟,還有……”

孫策的手重重點在了第六處位置上。

看到這個位置,老段的臉色頓時也變得慘白:“開封府衙?”

“六點連起來,是一個六邊形,若是六處皆種入星柱,則會成為一個六芒星陣……該死,該死,我早就該想到!”孫策麵色灰白,用手連連擊打自己的腦子:“飲酒誤事,飲酒誤事!”

若是放在二十一年前,他也能和任恕一樣,在對方做出三件案子之後,便判斷出對方的下一個目的地。

甚至若不是這十年中沉迷於酒,當展飛給他提起幾處發生案件的地方,知道背後的策劃者就是夏棄惡,他也應該判斷出對方的真實打算!

“夏棄惡……和二十一年前一樣,不,他的氣魄比起二十一年前更大,該死,他手下人手充足,原本不需要這麽慢的動作,白眉神廟那邊肯定有問題,那邊若不是陷阱,就一定是調虎離山!”孫策又喃喃說道。

“喂喂,老孫,你究竟說些什麽玩意兒?”老段心裏的不安更強烈了,他一把抓住孫策的衣裳問道。

“離開開封府衙,立刻離開,那夥賊人將這裏定作第六處襲擊目標,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到!”孫策一手按住老段的肩膀,沉聲說道:“沒有時間耽擱,速速離開吧!”

他說完這話,心中又想起一物,便重重頓足:“我說大宗正好端端的,為何要來開封府查什麽舊日圖籍,那東西被大宗正瞧見了……該死,我必須將那個帶走!”

他說完之後,匆匆轉回自己看守的庫房,將自己常年坐著的榻推開,露出其下的暗格。

在那暗格之中,放著一些書籍雜物。孫策迅速從中挑出幾樣,然後用袖子袖著,直接從窗口跳了出來。

不過他再回到院子裏時,發現剛才還在廊下的老段不見了。

孫策不以為意,老段在開封府捕快中出了名的滑頭,得到他的警告,肯定是溜走躲起來了。他想了想,不敢從正門,而是直接去翻牆,從開封府後牆跳了出去。

如孫策所想,老段接到他的警告,雖然不太明白警告的具體內容,但隻要知道那夥可怕的妖人會襲擊開封府衙,對老段來說就足夠了。

故此,在孫策回屋之後,老段二話不說,撒腿就跑。

他準備從側門離開開封府。

但跑到前院,看到與正院相連的院門時,老段心又一動。

他想到了守著仵作房的那個小捕快。

他腳步不由遲疑下來,一瞬間之後,他咬著牙,衝向正院。

“沒事,人還沒來,不怕。”老段在心中安慰了一下自己。

正院裏靜悄悄的,沒有什麽人影。

老段直接衝過儀門,然後衝入西跨院。

“西跨院同樣也有側門,呆會兒從這側門離開就是。”

他一邊對自己說道,一邊到了仵作房:“小林,小林!”

小捕快見他去而複返,又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心裏哼了一聲:“怎麽了,難道你又肚子疼了……”

話聲未完,就聽到轟的一聲巨響響起。

在這巨響聲中,西跨院的側門,也就是老段準備從那兒離開的那座門應聲粉碎!

一個身著黑衣的巨大身影,徑直從這門中擠了進來,在其之後,身著藍袍的夏棄惡、儒身擋扮的吳昊,緩步走了進來。

“這便是開封府啊。”白衣吳昊半是感慨半是戲謔地道。

“什麽人,你們是什麽人,竟然敢擅闖開封府!”名為小林的年輕捕快見此情形,頓時大怒,手按腰刀,就要衝過去。

但一隻手將他攔住了。

小林看著攔住自己的老段,微微一怔。

因為老段臉上完全沒有血色。

“逃。”老段壓低了聲音說道。

小林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老段為何要這樣說。這裏畢竟是開封府衙,哪怕主力都被任恕帶走了,但總還有數十人在此,而且周圍還有民壯、快手這樣服徭役的平民,真有什麽事情,警鑼一響,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集結上百人。

“嗯?”老段沒有時間給他解釋,因為那邊,夏棄惡與吳昊不約而同,都向他們看了過來。

“看到我們第一反應是逃……看來是個知道我們厲害的啊。”吳昊傲然道:“算你有幾分眼力,不過……”

他一邊說,一邊邁步過來。

隨著他的步子,老段慢慢後退,一直退到一根大樹之下。

這根大樹下,有口深井,乃是開封府中三口井之一。

老段背對著井,並不知道,在自己身後,井中的水緩緩湧起。水在騰到半空之後,變成了一座手執利刃的冰雕,而那由寒冰構成的利刃,正指向老段的背心。

吳昊衝著老段一笑:“不過,上善莫過於水,你可知道水中蘊藏的力量麽?”

老段勉強笑了笑:“這個,這個……三位,不知道小人有沒有可以為三位效力之處……”

在他說此話之前,那冰雕的利刃已經快要逼近他的後心,但此話說出之後,吳昊手輕輕彈了一下,冰雕止住了動作。

“帶我們去牢獄,打開牢獄的門。”吳昊笑眯眯地道。

“賊人大膽!”就在老段準備點頭時,他身邊的那個小捕快小林,終於衝了出來,錚的一聲將腰刀拔出:“還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