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老段與任恕一直在翹首上望。
從他們的位置,隻能看到十六層塔簷上火球亂滾,看不到展飛與霍炎搏鬥的具體情形,但兩人卻還是昂著頭,連頸椎都抬得痛了。
當他們看到漫天火球飛舞,兩個身影飛速墜落之時,都是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不等兩個身影落下,老段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開始向著靈感塔的方向狂奔而去。
不僅是他,就連任恕,也艱難地挪動著自己胖乎乎的身體,皮球一般向著靈感塔那邊“滾”過去。
隻不過在老段越過第一座院門之前,他就聽到了“砰”的摔落聲響。
他大叫了一聲“小展”,腳下又快了幾分。
當他跑到塔下時,借著塔上熊熊燃燒的火光,他看到了一片血泊。
展飛以一種奇怪的姿態,伏在霍炎的身上,而霍炎則是腦漿迸裂,脖子與四肢都詭異地折斷了。
老段衝到展飛身邊,一把將他抱住:“小展,小展,你別嚇我,你今天已經嚇過我一回了,不能再嚇我……”
在他懷中,展飛氣若遊絲。
無論老段怎麽呼叫,展飛都沒有任何反應。
老段淚水嘩的流了出來,從這麽高的地方,足足三十餘丈十六層的塔上摔下,無論是誰也都禁不住!
就連那個紅發的妖人,一身詭異的控火本領,這不也摔得沒了氣?
何況展飛,他除了力氣大些、速度快些,看不出有什麽太特殊的異能,他怎麽能不死?
眼淚嘩嘩之中,老段突然聽到有人在叫道:“老段,老段!”
老段回過頭去,看到任恕氣喘息息地向他揮手。
老段哽咽著道:“小展摔下來了……小展快沒氣了……”
“老段,你快走啊,快走啊!”任恕瘋狂地揮動雙手大叫:“你這賊廝鳥,快些給老子滾過來!”
老段不知其意,直到看到任恕手一直在頭頂上揮舞,他才茫然抬頭。
半空之中,靈感塔已經整個變成了一根火柱,支撐塔簷的木板被燒得斷裂,大片大片的殘骸與碎瓦,紛紛墜落下來,砸在他們的周圍。
老段激靈打個冷戰,抱著展飛,起身就跑。
在他背後,開寶寺靈感塔發出喀吒咯吒的聲音,越來越多的殘骸從空中摔落,就連塔身,都已經開始扭曲、變形。
這座名聞天下的高塔,已經支撐不住了。
老段抱著展飛衝到任恕身邊,任恕拽住二人,轉身就向外逃。
他們還沒有逃出十步,靈感塔隨著沉悶的聲響和升騰起的烈焰、煙塵,整體向下崩塌。
整個大地,都因為這座高塔的崩塌而震顫起來,它掀起的煙塵迅速向外擴散,轉眼間就追上了老段與任恕,將兩人弄得灰頭土臉。
老段與任恕根本不敢停下腳步,他們一直往外衝,直到出了開寶寺,這才驚魂未定地轉身望去。
原本高聳入雲的靈感塔徹底不見了,一朵巨大的煙塵組成的蘑菇雲出現在它原來的位置。蘑菇雲中隱隱有火光跳動,就象是有數十條火蛇在煙塵中狂舞。
兩人一時默然,雖然暫時已經安全,可他們的心,卻是怦怦亂跳,直到許久之後,才覺得雙足發軟,不約而同,都跌坐在了地上。
“大禍事了……”任恕喃喃說道。
“小展,小展!”跌坐在地上之後,老段又想到自己抱出來的展飛。
那個紅發人的屍體,恐怕已經被他所摧毀的靈感塔殘骸掩埋了,以靈感塔此時的火勢,就算能找到他,隻怕也成了一團焦炭。玩火者被自己放的火燒死,那是活該,但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展飛命懸一線。
這代價,未免太沉重了。
“來晚一步!”正在老段抱著展飛嚎啕之時,突然一個聲音響起。
老段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然後就看到四處彌漫的煙塵突然左右一風,如同兩扇大門被人打開一樣。
一個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
借著火光,他認出此人,正是在舊曹門和福田院曾與他們相遇的那個白衣人。
白衣人麵色凝重,大步來到這裏,鼻翼輕輕扇動,似乎是在嗅氣味。
然後他衝向靈感塔殘骸。
他所到之處,煙塵都被莫名而來的風吹開,他進了開寶寺大門之後,猛然單膝跪在地上,將臉也貼在了地麵之上。
然後他用拳頭猛地砸了一下地麵:“星之柱已經埋下了,該死!”
說完之後,他起身衝向前,隨著他不斷深入開寶寺,煙塵又合攏起來,將他的身形遮住,很快,他又從老段與任恕的視野中消失了。
“這是什麽人?”任恕激靈了一下,喃喃自語。
“醫生,快找醫生!”老段也回過神,抱起展飛:“任判官,快想法子請禦醫!”
此時開封府的差役與聞訊前來救火者,已經紛紛從開寶寺中出來,聚攏在任恕這邊。眾人都盯著任恕,等待他的命令。
“救人要請,我去想法子請禦醫,你們在這裏救人!”任恕起身叫道。
就在他們再度忙碌起來之時,距離開寶寺裏許之外,一座富貴人家的樓宇頂上,藍袍人與黑衣醜漢回過頭來向著開寶寺的方向望了一眼。
藍袍人的臉色有些陰鬱。
黑衣醜漢卻是發出嘎嘎的笑聲。
“我知道你嫉妒一切……但是,申越,希望你明白一點,霍炎終究是我們的同伴,你的嫉妒之心,不應該用在同伴身上。”藍袍人瞥了申越一眼,出聲警告道。
“他死了,死人不是同伴,死人是廢物!”在黑衣醜漢的腹中,傳來詭異的聲音。
話還沒有落,他猛然抱住自己的頭,痛苦地嚎叫起來。
對他伸出一隻手的藍袍人,冷冷看著他在屋頂上翻滾嚎叫,好一會兒,才收回手。
“記住我的話。”藍袍人麵無表情地說道。
黑衣醜漢眼中光芒閃動,卻不得不低下了頭。
“現在走吧,鬧出這麽大的動靜,那個家夥肯定要追上來了。”藍袍人道。
“我來殺她!”黑衣醜漢握緊拳頭。
藍袍人哼了一聲:“她還有用,現在不是時候!”
此時那富貴人家已經被屋頂上異樣的嚎叫所驚動,舉著燈籠出來查看,看到屋頂上的兩個身影,正要喝斥之時,突然間黑衣醜漢向著下方一聲咆哮。
院中查看的那些人,仿佛是被無形的拳頭擊中一般,一個個跌坐在地上,耳鼻出血,甚至有大小便失禁者。
他們再向屋頂上望去,屋頂上的兩個人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鬼……鬼啊!”不知是誰第一個叫起,片刻間,這家宅院之中,盡是這樣的呼聲。
開封府,儀門外廂房。
陽光穿過門縫,照在簡陋的床榻之上。
一隻蒼蠅嗡嗡地飛過陽光,在屋中繞了一圈,然後停在了床榻上睡著的人鼻尖上。
睡著的人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將之驅走。
蒼蠅飛起,在他頭頂繞了一圈,然後又停落下來。
睡著的那人似乎在半夢半醒中被激怒了,手猛然抓出。
蒼蠅嗡的一聲飛起,可在半空中被那隻手上的指甲劃過。
指甲如利刃一般,將蒼蠅切成了兩片。
手的主人卻大叫了一聲,猛然坐起。
他看了看四周,然後抬起雙臂,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的兩隻手都被裹得嚴嚴實實,裏麵傳來藥膏特有的味道。他的臉也同樣如此,隻有眼睛、鼻子和嘴巴露在外頭,其餘部分,也被綢條緊緊裹住,裏麵塗滿了膏藥。
“我……還活著?”他喃喃自語。
“小展,小展,你可醒了?”端著一碗粥的老段從外頭走了進來,看到他已經坐起,微微一愣,然後快步過來道。
“我醒了……”展飛定了定神道。
“醒了就好,哈哈,哈哈哈,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老段重複了兩聲,然後將手中的粥碗向展飛示意:“我來喂你一點粥吧。”
“師傅不必,我自己來。”展飛直接從他的手中接過粥,然後嚐了嚐,發覺溫度剛好,當即三口兩口,便將這碗肉粥吃完。
他的肚子裏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一碗粥不但沒有解決掉他的饑餓,反而讓他更想吃東西了。
“師傅,還有沒有?”展飛向老段問道。
不過當他看向老段時,卻發現老段愣愣地看著他。展飛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自己身上,除了被包紮得嚴嚴實實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麽異樣。
“師傅?”他小聲問道。
“啊……你手沒事?”老段問道。
展飛活動了一下手臂:“有事,又麻又癢,難受得緊。”
老段咽了口口水,無語地望著他。
這廝在開寶寺之戰後陷入昏迷之中,可不知當時他自己的慘樣,當時他手臂上的肉都去掉了三分之一,白骨森然,看得老段都心驚膽寒。
禦醫在給他包紮時都相當惋惜,說他的雙手恐怕要就此廢掉。
沒想到不過是半夜過去,這家夥又可以自己端碗吃飯了。
“我去幫你添些,你現在的身體……”老段想到在無憂洞中發現展飛時,他甚至都斷了氣,但片刻之後又生龍活虎,便將心中的驚訝壓住,轉而說道。
“在外邊廚房麽,我自己去!”展飛嗅了嗅,嗅出肉粥香氣的來源,當即說道。
他一掀被子,發現自己的身上、雙腳也都被層層包裹,當即反應過來:“我受傷很重?”
“呃,小展,你的傷勢,你心中要有準備。”老段說道。
展飛心中頓時有些慌了,他又檢查了自己身體一遍,並未缺胳膊少腿,**要害部位也都健在,這才稍稍放心:“哪裏有問題,為何要我心中要有所準備?”
“我將你抱出來時,你體無完膚,原本你那相貌……恐怕是保不住了。”老段道。
展飛呆了一下,心中有些失落,但旋即將這失落拋開。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毀容就毀容吧,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隻靠一張臉活著!”
雖然口中如此說,展飛心底終究是有些鬱鬱的。
他穿上靴子,徑直走出了門。
陽光照在他身上,暖暖的,讓他身上的麻癢舒服得了。他伸了個懶腰,然後快步來到衙門西廂的小廚房。
這小廚房中,一個陶罐被架在小火上,罐裏正熬著肉粥。展飛嗅著香氣,更覺得腹中饑餓難耐,當即揭開蓋子,也不用碗添,直接將陶罐拿起,往自己嘴裏便送去。
跟過來的老段隻聽到稀哩糊嚕的聲響,當他進門來到展飛身邊時,發覺那一罐肉粥都已經被展飛吃掉大半了。
這才幾步路的時間!
大半罐肉粥下肚,展飛卻還是覺得餓,他一邊繼續吃,一邊問道:“我昏了多久?”
“從醜時到辰時,四個時辰不到。”老段答道。
展飛放下已經空了的陶罐,意猶未盡:“出去吃些東西……師傅,開寶寺那裏情形如何了?”
“靈感塔徹底完了,開寶寺被燒了一半,周圍倒還好,雖然有幾處火點被引燃,但是救得及時,這多虧了小展你,若不是你殺了那個妖人,別說開寶寺,就是安遠門那邊的上方寺都保不住,小半個內城全部要化為火海!”說到此事,老段還是心有餘悸。
“那妖人死了?”
“死透了,如今正在找呢,不過估計屍體未必能找著,整個被靈感塔壓著,又那麽大的火!”
他們說話之間走出了開封府衙的大門,府衙前人來人往,不少人看到展飛這模樣,都向他指指點點。展飛雖然不是十分在意,可心裏還是有點不舒服。
“對了,任判官交待,你在外邊別說那個妖人,隻說是天雷引發了靈感塔火災,進而擴散到整個開寶寺。”老段在他身邊又小聲說道。
展飛腳步一停:“為何如此?”
“倒不是想要隱瞞你的功勞,而是汴京出現妖人的事情,不宜外傳,否則人心惶惶是小事,恐怕還有些歹人會打著妖人的幌子為非作歹。咱們開封府行事,維穩最為重要。”
展飛沒有再說什麽。
他知道任恕這樣決定自有道理,但一想到藍袍人一夥大多還未繩之以法,這些危險的人物潛伏於汴京之中,而汴京的百姓對此卻是一無所知,他心裏又極為不安。
有所準備總比毫無妨備要好。
然後,他又想到自己昨夜追索的關鍵原因:“小雀呢,可有小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