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馬行街旁,惠和坊鬼市子。

這處被稱為鬼市子的空地,也是汴京城繁華之所,而且因為這裏的商販往往通宵達旦經營,夜裏也人影幢幢,故此有鬼市之稱。

鬼市子東南角,一個身影停了下來,他先是警惕地向四周張望,確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之後,這才快步衝入一條三尺長的小巷。

小巷盡頭,是一堵磚牆。這個身影猛然搭手,越過磚牆,跳了進去。

磚牆之後,則是一個小小的夾間,不過丈許方圓,因為四麵都是牆的緣故,不易被人發覺。

那身影落在地上,將遮著自己頭臉的衣巾去掉,正是展飛念念不忘的郭小雀。

“小落,你怎麽樣了?”他半蹲下身軀,低聲向躺在幹草上的容小落問道。

容小落仍是那副憔悴模樣,高燒在吞噬著她的精力,煎熬著她的身體,讓她難以正常活動。聽到郭小雀的聲音,她才勉強睜開眼睛,蠕動了一下嘴唇。

也就是郭小雀現在的聽力非同一般,才聽到她在說“我沒事,少爺你別往外跑了,休要被惡人看見”。

郭小雀強忍著淚,從腰間先摘下一隻葫蘆:“我弄了些雞湯,還是熱的,小落,我來喂你!”

他將容小落的上半身微微抬起,把葫蘆嘴湊到容小落的嘴前,但正要喂時,突然心中一凜,然後猛地抬頭。

在牆壁之上,藍袍人與醜漢不知何時立在那兒。

藍袍人的麵上,依舊戴著一個麵具,麵具將他的鼻子以上部分遮住,讓他的麵容似現非現。

“若我是你,就不要喂她雞湯,雞湯此時對她身體有害而無益。”藍袍人說道。

郭小雀忙將盛著雞湯的葫蘆收住,又將容小落緩緩放平,然後抬頭對著藍袍人:“你究竟要怎麽樣,才願意救她?”

藍袍人滿意地笑了起來。

昨夜郭小雀在開寶寺曾經問過他,要什麽樣的代價,他才願意救容小落,他提出的條件便是替他殺人。

昨夜郭小雀還有猶豫,恰好那時展飛趕到,所以郭小雀一直沒有答複。

想來今天,郭小雀的心更急,也沒有多管閑事的人攪局,應該會答應他的條件。

“我的條件,昨夜就說過了,經過一夜,你可想明白了?”藍袍人從牆上跳了下來。

“我想明白了,你先救小落!”郭小雀道。

“你還沒有答應我的條件呢。”藍袍人道。

郭小雀抬起臉,向他笑了笑:“用不著答應你的條件……”

他說到這,突然之間雙眸一瞪,身體向後靠了靠,進入到圍牆的陰影之中。

在他進入陰影之後,他的整個身體,突然間仿佛消失了。

藍袍人臉上露出明顯的驚訝之色。

他猛然轉身,但在他身後,什麽都沒有。

藍袍人眼睛一轉,立刻衝向躺在幹草之上的容小落。

攻敵必救!

夾牆之間的空間,就隻有這麽點大,他兩步便到了容小落的身邊,然後伸手抓向容小落!

但在他指尖觸著容小落的一瞬間,地上容小落淡不可見的影子突然豎了起來,一柄匕首狠狠刺向藍袍人的肩膀!

藍袍人躲閃不及,匕首刺肩而過,他“啊”了一聲慘叫。

他麵前的影子淡去消失,然後又在藍袍人身後凝聚出來,顯現出郭小雀的身形。郭小雀橫著匕首,架在藍袍人咽喉:“用不著答應你的條件,現在,該我提條件了!”

藍袍人臉色極為難看,他望了一眼自己喉間的匕首:“你這樣做,實在太蠢了。”

“我不覺得蠢,現在快幫我治小落,除非你還希望我在你身上多捅幾個窟窿!”

郭小雀一邊威脅著藍袍人,一邊瞄了一眼牆上的黑衣醜漢申越,讓他心生詫異的是,申越對於藍袍人被他製住,絲毫沒有擔憂之色。

“是真的很蠢……”藍袍人的聲音再響起。

郭小雀心中突的一跳,一種不妙的感覺生起,他毫不猶豫,對著藍袍人的另一隻肩膀又是一匕刺去。

“但至少你的狠勁,正是我所欣賞的。”藍袍人對這一匕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聲音繼續響起。

郭小雀拔出匕首,再刺出第三下,這一次他決意狠一些,所刺的雖然不是咽喉心口這樣的要害,卻也是對方右肋。

砰的一聲,仿佛是瓷器迸裂,而藍袍人的身形,則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砸破,瞬間碎成無數碎片。

郭小雀的身體僵住了。

那些藍袍人化成的碎片,變成無數星光,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他看了看周圍,容小落仍然躺在幹草之上,而藍袍人的身影,則再度出現在牆頭,仍在那黑衣醜漢申越的身邊。

“擁有力量的感覺如何,是不是覺得,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藍袍人微微笑著:“比如說,用匕首來威脅我,替你救治你的小情人。”

他一邊說,一邊再度跳下了圍牆。

容小落咬著下唇,身體再度往牆上一靠,然後消失在牆間的陰影之中。藍袍人仿佛不知道自己又麵臨著危險,一步步走過來:“再比如說,你昨天晚上,在乞討市,在福田院,你做的那些事情,是不是讓你心中很暢快?”

錚!

郭小雀的身影再度出現,匕首直接刺入了藍袍人的後心,藍袍人再度化為無數碎片,又粉碎成淡淡的星光,然後消失了。

而牆上申越身邊,憑空再度出現了藍袍人的身影。

“在乞討市,那些人向你求饒了時你是不是覺得很歡喜,在福田院,那些人哀嚎的聲音是不是很動聽?”藍袍人第三次從牆上跳下來。

然後再度被郭小雀一擊,刺成無數碎片。

當藍袍人第四次從牆上以同樣的動作跳下來後,郭小雀再沒有刺他,而是小心地將容小落護在了身後。

在他麵前,藍袍人又是一笑:“你知道你為何殺不死我麽?因為你所見到的,都隻是我想讓你看到的,比如說……你怎麽確定,你身後所護的,是你的小情人,而不是我的真身?”

郭小雀霍然回頭,卻看到自己身後,原本躺在幹草上的容小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正是藍袍人!

他手中的匕首幾乎是本能地刺了出去,可匕首即將刺中目標時,他又生生收住,因為那一刹那,藍袍人又變成了容小落!

“你……你……你這是什麽妖術,你究竟是什麽人?”郭小雀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他額頭冷汗直冒,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向四處瞄去。

對方肯定使用了某種異能,他必須找到對方的破綻,否則,他就隻能受製於人。

藍袍人笑著一揮手。

郭小雀隻覺得自己眼前一切都破碎開來,包括地上的容小落都是如此。

他不再置身於汴京城中,而是居於星空之上,在他的上下左右各處,都是閃閃發光的星星。他腳下沒有堅實的大地,隻有無盡的虛空。

唯有一輪明月,懸於他的頭頂之上,明月之中,隱約便是那個藍袍人的身影。

“天不生棄惡,萬古如長夜。”藍袍人在月中向他微微稽首:“我姓夏,名棄惡。”

郭小雀仰望著那輪明月中的身影,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麽回應對方。

“有異能的感覺如何,若是你早些有異能,還有那麽多人可以欺淩你麽?”夏棄惡問道。

他聲音帶著某種神奇的力量,雖然郭小雀對他滿是警惕,可卻還忍不住按照他所說的去想。

若是他早些有現在的異能,他、容小落,甚至還要加上展飛,哪裏還會吃那麽多的苦頭?

“當今之世,暗如長夜,有權者以權勢欺人,有力者以武力屈人,有錢者以財富淩人,普通百姓,無權無力,亦無餘財,隻能任其欺淩,永無出頭之日,大地之上,有如鬼域。”夏棄惡緩緩道:“郭小雀,你想不想讓這長夜過去,讓這鬼域變為天庭?”

郭小雀咽了口口水,他迷迷糊糊地點頭:“想!”

“那就加入我們,用你的異能,共建地上天庭的偉業!”夏棄惡道。

郭小雀眼睛已經有些茫然,他不知不覺中,又點了點頭:“好。”

“那麽……”

“不過你得救小落。”正當郭小雀的雙眼瞳孔完全擴大,正要沉浸於這一片星空之時,心頭的一絲靈機,讓他突然神智一清。

夏棄惡微微抿了一下嘴,而申越那扭曲可怖的笑聲傳了來。

隨著這笑聲,星空、明月都消失了,郭小雀發現自己依舊置身於汴京城鬼市子,依舊位於夾牆中的方寸空間之內。

容小落在他身旁,而藍袍人夏棄惡與黑衣醜漢,則仍然立在牆上。

夏棄惡伸出一隻手,正在嘎嘎詭笑的黑衣醜漢申越,猛然用手扼住自己的脖子,雙眼突出,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自己扼死。他那可怖的笑聲也因此中斷,直到夏棄惡收回手,他才捂著自己的咽喉,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的小情人所得的病症,與二十一年前汴京城的瘟疫有關。”夏棄惡緩聲說道:“救她的唯一辦法,就是讓她也成為異人,成為異人之後,病症自解。我給過你們星石,在地下的儀式中,我激發了星石的力量,你也因此成為異能者,但是她卻未成功。”

雖然對容小落的牽掛,讓郭小雀沒有完全失去自己的神智,但此時他對夏棄惡覺得甚為親切。聽到夏棄惡這樣解釋,他沒有多少猶豫,就接受了對方的話語。

“那怎麽辦,還有辦法麽?”郭小雀急道。

“一次不成,還可以有第二次,隻要人未死,那總有希望。”夏棄惡道。

郭小雀抿緊了嘴,過了會兒,他單膝跪下,跪在夏棄惡的麵前。

“要怎麽樣,你才能為小落激發異能?”他問道。

夏棄惡淡淡笑了起來。

雖然他此前的手段並沒有完全奏效,但是,他的目的還是達到了。

“你記得我在無憂洞中的儀式麽,激發異能的儀式,需要獻祭,有些人成為祭品,有些人卻可以從這儀式中獲得異能。”夏棄惡道:“星石是關鍵,我之所以說要你殺人,也不過是為儀式搜集祭品罷了。”

郭小雀呼吸猛然停了停,這一次,他的猶豫沒有持續太久。

“我殺。”他沉聲道:“去哪兒,殺誰?”

“在乞討市與福田院,你做得很不錯,我們的同伴在開寶寺雖然失了手,但是這第三根星柱已經埋下,現在還需要埋下另外三根星柱,下一個地點……”

“不要。”就在夏棄惡要將第四個地點說出來時,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是容小落。

一直昏昏沉沉的容小落,此時卻異常清醒。

她抓住了郭小雀的褲腿,用盡全身氣力,說出“不要”兩個字。

說完之後,她臉迅速爬上了青灰色的斑點,原本明亮的眼睛開始失去光彩,頭往後仰,唯有手還緊緊拽著郭小雀的褲腿。

她嘴唇動了動,這一聲極為輕微,郭小雀也隻能勉強聽到“不要”兩字。

郭小雀頓時惶然而泣,他知道容小落恐怕到了最後時刻,因此蹲下身去將容小落抱住。

夏棄惡身形突閃,從牆頭消失,卻又出現在郭小雀身邊。他俯身過去,將一枚足有拇指指肚大的星石,放在了容小落的額頭。

當星石碰著容小落額頭之際,那迅速蔓延的青灰色斑點突然一滯,仿佛是被什麽東西攔住了一般,然後它們開始淡去,雖然淡去的速度很慢,卻可以看得出來。

郭小雀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乍悲乍喜之下,他忍不住痛哭出聲。

在他身後,夏棄惡直起腰,背著手,目光閃動。

等郭小雀哭聲漸停,夏棄惡道:“她倒是良善,隻是如今這世界,她的良善換來的卻是無盡的惡意。”

郭小雀抹了抹淚水,緊緊抱住容小落,他抬起頭:“我不能失去她,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告訴我,下一個地點是哪裏,我要去……殺人!”

夏棄惡看了他一眼:“下一個地點,不需要你操心,已經有人訂下了,你現在要做的,是跟著我學習,學會如何真正利用你的異能,然後,再去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