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不再猶豫
二月初十,距離春闈開始還有八天。
長樂宮中,德妃有些疲憊地斜倚在一張小幾前,手裏還拿著那份秦家老家主親筆手書的回信,又看了一遍,看著言辭中那堅決的語氣,悵然地將其放在膝頭。
昨日外廷朝堂的爭吵,也傳到了她的耳中,讓她臉上的愁雲又更濃鬱了些。
“母妃!”
膠東郡王東方白邁著小短腿走了進來,皺著眉頭,一臉嚴肅的樣子在這張稚氣未脫的臉上看起來多少有幾分喜感。
“母妃,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德妃溫柔地將他攬進懷中,“彘兒,你該回塗山了,阿舅的事情,母妃一定會想辦法的,你不用操心。”
東方白仰起頭,認真道:“母妃,先生們說了,孝為人之本,讓我這些日子就好好與母妃想想辦法,將阿舅救出來再回去。”
德妃下意識伸手想揉東方白的頭,被他躲過去,隻好悻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兒有母妃呢,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跟三位先生學,不要辜負了你阿舅之前費心費力幫你爭取來的這個令天下讀書人都豔羨不已的機會。知道嗎?母妃就算拉下臉親自去秦家去求,去威脅他們,也要將你阿舅救出來的。”
“不,隻剩下八日了,我這些日子也可以在宮裏自己溫書,我要守著等阿舅出來。”
德妃歎了口氣,心頭也頗為兒子的溫情感到欣慰,便也沒有硬來,隻好點了點頭。
“禦花園裏花開得不錯,母妃帶你去走走,別整日悶在宮裏。”
說著她便領著東方白,帶著幾名宮女,去往了禦花園。
“哎呀,德妃姐姐出來了啊!有幾日沒見了,姐姐在忙什麽呢?”
一聽這妖豔嘚瑟的語氣,就知道今日又是一場遭遇戰。
就是不知道這是冤家路窄的相逢,還是守株待兔的伏擊了。
德妃平靜道:“一個婦人能忙什麽,相夫教子罷了。妹妹呢?”
沒有夫可相,也暫時沒有子可教的淑妃被噎了一句,稍作停頓之後,便輕笑道:“姐姐可真是悠閑呢!我怎麽聽外麵人說,姐姐那個弟弟最近遇上些麻煩啊?”
德妃依舊不喜不怒,“我忙著相夫教子,還真沒太注意,看來妹妹確實比較閑呢!”
逮著不放了是吧,淑妃心頭氣惱,嘴上冷哼,“我聽說人家可幫了你不少忙,沒想到姐姐居然這麽狠心,果然絕情滅性方能成大事呢。膠東郡王可要好好學著點哦。”
德妃眉頭一皺,東方白卻恭恭敬敬地行禮,一臉認真,“多謝淑妃母教誨,這番教誨過幾日回塗山也一定轉告臨江王弟。”
淑妃神色一滯,“咳咳,那個我說著玩的,不必上心。姐姐你瞧瞧,彘兒多聰慧,就是可惜了,皇子不參加科考,否則下一屆姐姐的義弟和皇子同時參加春闈,定能成一代佳話呢!”
德妃深吸一口氣:“淑妃妹妹,你若真的閑,旬日之後便是太皇太後忌日,還有幾十篇經書未抄……”
話還沒說完,淑妃已經轉身就走。
帶香的春風中傳來一句,“姐姐不要太難過,人這一輩子有時候就是命,強求不來的!”
德妃閉上眼睛,長長地突出一口鬱結於胸的濁氣。
東方白輕輕搖了搖母妃的手,“母妃,我們一定要把阿舅救出來!”
德妃嗯了一聲,“母妃答應你,一定會在春闈之前把他救出來的。”
……
二月十一,距離春闈開考還剩七日。
中京城沒有秘密,尤其對於這些自詡已經進入帝國上層的讀書人來說,更樂於了解朝堂變局和故事。
雖然當消息傳到他們耳中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手,而且大多已經麵目全非,但並不妨礙他們論政的熱情。
當德妃親自去信被秦家拒絕,和被視作德妃一係最後一搏的衛遠誌、王若水等人公開進諫被群起而攻之,無功而返之後,似乎夏景昀的春闈之路已經可以無比確定地徹底終止了。
泗水會館之中,一個舉子笑著道:“徐伯翼,你現在又如何說?”
徐大鵬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番姿態落在對方眼裏,不啻當場認慫,於是氣焰更甚,“哎喲,難得啊,還能看到伯翼兄這般姿態,當日不是還信誓旦旦地相信夏高陽能參加春闈嗎?怎麽現在不吭氣了?”
徐大鵬扭頭看著他,“不跟你這種蠢貨爭論你還來勁兒了是吧?”
他語調一高,“高陽不能參加春闈對你有什麽好,讓你這麽毫不掩飾地幸災樂禍?當初廣陵州那個石子賢帶著人將我們各州學子的臉麵踩在地上**的時候,怎麽沒見你這麽厲害,出來耀武揚威替我們出頭呢?當初是誰揭穿了對方陰謀,保全了我們的顏麵的?現在就忘了?”
“我……”
“你什麽你!你就是覺得高陽這樣一個板上釘釘能高中的人不參加,你就能夠多一份機會是吧?就你這種齷齪心思,趁早別去考了,去了也考不上,考上了也丟死人!我輩讀書人哪個不是競相爭高,哪有如你這般希望別人都考不了自己好高中的!”
“你……”
“我什麽我!我哪句說錯了嗎?現在時候未到,你憑什麽就斷言高陽參加不了,他要是能參加了,你是在大街上挑一坨馬糞當眾吃下去,還是脫了衣服出去禦街上跑一圈啊?”
“粗鄙!粗鄙!堂堂舉子會館,豈容你這等粗鄙之言,簡直是丟我們讀書人的臉!”
“你這等忘恩負義,不思幫扶,幸災樂禍的齷齪心思,才是真正丟讀書人的臉!”
徐大鵬火力全開,句句直指對方要害,噴得對方掩麵自閉而去。
但等他罵完,怒氣未消地坐下,坐在他對麵的曾濟民輕聲道:“伯翼這般激動,想必也是心中煩憂吧。”
徐大鵬歎了口氣,將心頭憂慮清楚地陳列在了臉上。
……
二月十二,距離春闈開始還有六日。
“老爺!不……”
秦家的管事風風火火地跑進府中,但終於是想起之前挨的罵,生生忍住了到嘴邊的話,“老爺,出事了!”
秦家家主呸了一口,“我好好的,出什麽事!”
管事道:“京兆府今日派了人,封了我們好幾所店鋪,說是接到出告,其中有藏匿賊犯,走私鹽鐵之事!”
秦家家主眉頭一皺,旋即坐下,“幾家鋪子罷了,無妨。”
話音剛落,又有個管事跑了進來,“老爺!方才禮部將府上今年參考的幾個直係或旁支少爺都叫了過去,說是發現其參考資格有問題,要再行核驗。”
秦家家主眼神一狠,“這是要開始耍陰招了嗎?都說德妃一係仁厚,就是這麽個仁厚法嗎?”
他思考了一會兒,正要說話,門房又跑了進來,“老爺,戶部來了幾位差爺,說是接到出告,要來清查我秦家隱匿田戶,行為不法之舉!”
“什麽!”秦家家主麵色猛變,對大家大族來說,這等事情誰能避免得了,尤其是對於富甲天下的秦家而言,那更是誇張得不行,這不是直接朝秦家命門上懟嘛!
秦家家主咬牙切齒道:“這是要逼我們就範啊!”
他扭頭看著一旁的管家,“你先好生接待著,盡量拖延。”
說完,就走向了後院,找到了老家主。
沒曾想老家主聽完卻並不慌亂,隻是放下手中寫字的筆,輕聲道:“看來是沒別的招了。”
“什麽招?誰沒別的招兒了?”
老家主卻搖了搖頭,“你去應對吧,不要反抗,拖著就是。”
在將近半日焦頭爛額的應對過後,傍晚時分,秦家上下疲憊地坐在府中,幾個族老都被請到了堂前,一起商議應對之策。
在這一刻,他們終於切身體會到了沒有權力在手,沒有庇護在身,像秦家這麽大一塊肥肉被別人盯上是什麽感覺。
“老爺,秦公子來訪。”
???
秦家家主片刻錯愕之後,點頭道:“請他進來。”
很快,一身白衣,氣度從容溫和的秦思朝走入了府中,禮數周全地朝著秦家家主行禮,“小侄見過世叔,見過諸位長輩。”
聽著這陌生的稱呼,秦家家主這才想起來當日父親說過的話,隻好笑著道:“賢侄免禮,今日前來,所為何事啊?”
秦思朝微笑道:“聽聞今日戶部、禮部、京兆府等各方齊齊發難,小侄特來詢問可有需要相府幫忙之事?”
秦家家主眉頭微皺,旁邊一位族老已經激動開口,“如果相府能夠援手,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秦家如今在宮中沒了支持,確如稚童持金過鬧市,群狼環伺啊!”
另一位族老也緩緩點頭,“確實如此,先前各方承平,我等還不覺得,如今爭鬥既起,才知不能在朝堂沒有底氣啊!幾個五六品的小官都能將我等拿捏,我秦家何曾受過這等羞辱!”
見兩位族老已經將底細都泄了出去,秦家家主也無奈道:“賢侄有何見教?”
秦思朝微笑道:“有一應急之法,有一一勞永逸之法,就看世叔和諸位長輩想要哪個法子了。”
“這應急之法為何,一勞永逸之法又為何?”
“應急之法則是明日相府便派人找個由頭製止這些衙門之做法,但他們或許又能找到別的由頭,又或許會有德妃一係之外的人覬覦起來,或許便會疲於奔命,手忙腳亂。”
“那一勞永逸之法呢?”
“一勞永逸之法便是,將相府並入龍首秦家之族譜,成為同族之人,如此,相府之威盡可為秦家所用,任何人想要對付秦家,都需先過相府這一關。”
族老們麵麵相覷,一個族老忽然開口道:“如此,秦家自可得十足底氣,但於相府有何好處?”
秦思朝輕輕一歎,“諸位皆知家父乃是起於寒微,自幼父母雙亡,雖如今位極人臣,但身似浮萍不知百年之後,根歸何處。而如今財富權勢皆已是天下至極,別無他念,隻求一落葉歸根而已。雙方實則亦是各取所需罷了。”
“此言甚好啊!”
“老夫覺得可行。”
眼看這些族老們都快倒戈相向了,秦家家主連忙道:“賢侄,此事事關重大,你可曾稟報令尊?”
秦思朝微笑道:“此事雖並未告知家父,但家父之心思早已與我**,如果能辦成此事,他必是歡喜至極。”
秦家家主點頭,“那你看,你知道你父親的心思,我也得告知一下我父親不是?”
秦思朝:……
秦家家主也顧不得那麽多,厚著臉皮道:“這樣,我先去與家父商量一下,然後族中再合議一番,咱們再行確認合族,如何?”
秦思朝笑著點了點頭,“隻要世叔和秦家不急,相府當然也是不急的。”
“那行,那今日就這般說。世叔這兩天得了個好東西,勞煩賢侄帶回去給令尊品鑒一番。”
送走了秦思朝,秦家家主收起笑容,看著諸位族老,“大家都先琢磨一下吧,權衡利弊得失,明日下午,我等在議事堂合議。”
旋即,秦家家主便來到了後院,找到了自己的父親,將相府那邊的提議說了。
秦老家主聞言眼神一眯,認祖歸宗?說得可真好聽,怕是引狼入室,然後李代桃僵吧?
屆時憑借著同族之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吞下秦家了是嗎?
而且那些族老的態度也很可疑,莫不是想渾水摸魚,在其中漁利?
又或者,甚至於他們已經跟秦家暗通款曲?
“父親,咱們眼下該如何抉擇?德妃娘娘那頭已經有些狗急跳牆的征兆了,但是相府這邊這個提議我總感覺有點不對勁的樣子,可如果我們不答應,我們該怎麽頂得住這麽大的壓力呢?”
正討論著,管家又匆匆而來,神秘兮兮地道:“老爺,有客人。”
秦家家主眉頭一皺,“現在沒空,讓管家接見了便是。”
“老爺,是東宮的人。”
房間中,一對父子悚然對視。
不多時,秦家家主在正堂中,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
“在下太子詹事盧鴻遠,見過秦老太爺,秦家主。”
秦家家主甚至不敢過多客套,命人奉茶之後便直接道:“不知盧大人前來,所為何事?”
“貴府公子遇刺之事,殿下亦有耳聞,深以為痛,如今秦家以決絕之態,對抗強權之威,令殿下深感欽佩,殿下與貴府亦有血脈姻親,故願助一臂之力,以慰秦公子在天之靈,以全姻親之誼。”
秦家家主心頭一驚,這是發生什麽事了,秦家一下子成香餑餑了麽?為何都上趕著來幫忙?
秦老家主開口道:“太子殿下的好意,秦家上下感激不盡,隻不過如今局麵尚能應付,今後若有需要,秦家定不吝向殿下求援。”
這位太子詹事自然也知道這麽大的事情不可能就這麽三言兩語就讓他搞定,也沒糾纏,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如有需要,可遣人憑此令牌直接進入東宮,殿下定會不吝援手。”
秦老家主伸手接過,一臉的感激涕零,“多謝殿下恩德。”
待秦家家主將來人送走,回到堂中,發現父親的臉色卻難看得有些嚇人,連忙勸道:“父親,怎麽了?這是好事啊,咱們再也不用擔心應對不了德妃那邊狗急跳牆的攻勢了!無非是做個選擇而已。”
秦老家主看了他一眼,更堅定了自己曾經的看法,這個家交給這個蠢兒子肯定要給敗幹淨了,屬於被賣了還要幫著數錢那種。
他沒有說話,搖了搖頭,開始思考起這一場戲,要如何收尾。
但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麽無常,你可以選擇開始,但往往什麽時候結束,以什麽方式結束,就不由你說了算了。
能怎麽給這出戲收場呢?
直到深夜入睡,秦老家主都還在琢磨這個難題。
……
二月十三日,距離春闈開始還有五天。
黑冰台的牢獄中,夏景昀還在平靜地看著書,但心裏卻已經開始真的有些慌亂了。
原本在馮秀雲告知了他秦璃的決定,並且向侯府提供了許多的信息之後,他以為勝算又多了幾分,但當接二連三的消息都傳到他的耳中,而時間又這麽一日日過去,他終究不是什麽神仙,不可能沒有半點心緒起伏。
亂世將起,一步慢步步慢,這不是單純的一場考試,是要讓他拿到亂世牌桌的入場券。
沒有這張入場券,他可以倚仗的資本就要小很多,他的騰挪餘地就要小上許多許多,甚至原本押注自己的人,或許也會改變主意,從而徒生無盡變數。
寂靜的牢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夏景昀放下書,看著牢門,這一次,前來的不再是馮秀雲,而是蘇元尚。
二人對視一眼,眉宇間幾乎同樣的凝重便勝過了千言萬語。
蘇元尚裝模作樣地關心著他的身體,順便說著一些人所共知的消息。
而夏景昀則拿起他的手,在他掌心比劃了兩個字。
【呂一】
蘇元尚神色愈發凝重,按照先前的計劃,呂一那邊的動作是夏景昀最後的後手,是在他成功科考之後再度對簿公堂之時,用來在之後絕境翻盤的,且不說呂一現在到底探知到了些什麽,如果在現在這個局麵下用出來,不僅不一定能起到效果,反而有可能會打草驚蛇。
夏景昀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別無選擇,然後在他掌心又劃了一個日期。
【後日】
也就是距離春闈開始前三天。
蘇元尚輕聲道:“為何不盡快?”
夏景昀抿了抿嘴,“我還想再等等。”
蘇元尚點了點頭,沒有質疑他的決定,又跟他說了幾句暗藏深意的閑話,便起身離開。
看著蘇元尚的背影,夏景昀長長一歎,歎息聲在狹小的牢房中經久不息。
……
二月十四日,距離春闈開始還有四日。
長樂宮中,德妃站在窗邊,望著窗外的明月,腦海中回想起了當初與夏景昀的初見。
那也是一個月兒將圓的日子。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她緩緩念著這首夏景昀送給他的詞,眼神漸漸堅定起來。
所有的隱忍、韜晦、圓融,不都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所在意的人,讓他們過得更好嗎?
如果眼看著自己在意的人遭受大難,自己還秉持著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婦人又有何異!
她端起手邊的酒杯,將杯中酒悉數飲下。
明日上午,她要親向陛下求情,讓她出宮,威逼秦家,隻要不放人,便跟秦家不死不休!
……
同一片夜色之下,秦家老家主坐在桌前,停下奮筆疾書的手,放下筆,看著剛剛寫就的這篇同意夏景昀參加春闈的奏折,眉宇之間滿是糾結。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隻剩三日,那變數可就多了。
而且再拖下去,即使夏景昀被放出來,成功參加了科舉,怕是也記恨上了自己,今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自己怕是吃不消啊!
但糾結就在,他這時候,就這麽莫名其妙地上一個折子,陛下會怎麽看?群臣會怎麽看?那些暗處窺視自己的群狼又會怎麽想?
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偽裝和迷惑,是不是都要功虧一簣了?
正在這時,房門被人敲響。
老家主連忙將奏折疊好,想要放進抽屜,但旋即想了想,直接放進了懷中,開口道:“誰啊?”
“父親,是我。”
“怎麽了?”秦老家主走過去打開房門。
“有客人。”
老家主眉頭一皺,“誰啊,這麽晚了,你自己見了不就行了。”
秦家家主麵色凝重,吐出四個字,“竹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