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了
葉清弦突然笑出了聲來,笑容中參雜著景啟看不懂的複雜,似在嘲笑景啟誇口,又似在嘲笑自己怎麽就遇到了景啟這頭倔牛。
無論是哪兒種想法,都讓景啟覺得不舒服,像是囫圇吞了冰,胃裏發寒,後背冷汗冒的難受。
景啟冷了眸,問他“你覺得本王在敷衍你?還是覺得本王沒有能力幫你?”
“殿下是邊境的戰魂,一言可抵萬軍,我不敢輕視殿下,也從未懷疑過殿下的能力。”葉清弦道“隻是葉家的案子是先帝所判,聖旨一下覆水難收,莫說您,就是皇上有心幫我們,怕也是要碰絆子的。再者,葉家除了我之外,早就死絕了,王爺要幫我!幫我什麽?上墳嗎?”
葉清弦笑的清冷,平靜下透出的是對塵世的厭惡,他像是一潭被凍住的死水,即便是解了凍,水流仍是不通,外界的東西也無法在這潭死寂中存活下去。
葉家的姓,我對得起!
隻要我還活著,我爹娘便不會死不瞑目。
葉清弦昨日的堅定複雜在這一瞬間得到了解釋,景啟忽的明白了一切,看向他的目光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他不再是景啟認定的浮萍女蘿,他沒有隨波逐流,也沒有依靠著誰活,相反,他很堅強,他的毅力和堅韌超脫於世人,就連幾經生死的景啟也不免對他生出敬畏來。
說句犯上的話,若有朝一日晟朝國破,整個皇族皆無,他成了俘虜,成了皇家唯一的後人,就算族人再怎麽希望他活下去,他也無法以俘虜的身份屈存塵世,即便知道對不起先祖,他也會毅然決然的自戕。
他做不到葉清弦忍辱生存的地步,更做不到以小倌的身份活下去。
他可以為了晟朝犧牲,但卻不能為了晟朝求存。
但這些葉清弦卻能做到。
無論是小倌還是乞丐,他都能活下去,像顆堅韌的種子,在這討厭的塵世隱忍紮根,夾縫求生,他能摒棄那些世人所在意的尊嚴,努力的活下去,這份毅力讓人生畏。
世人隻道求死難,卻不知道有的時候活下去要比死難的多。
葉清弦說的不錯,他對得起葉家的姓,也對得起他的父母先祖,因為他一個人扛起了整個葉家,隻要他不死,葉家便還在。
“哦!對了!”葉清弦咽下肉,對他道“嚴格來說,我還是個戴罪之人,若是身份被皇族和官中人知道了必死無疑,你別到處亂說哈!”
“...........”景啟“本王,就是皇族人,而且身有官職。”
見他為難,景啟又起了挑逗的心思,賤兮兮的將大臉伸了過去“一個字一口,把本王親舒坦了,本王就當今兒什麽都沒聽到!”
葉清弦“你還是告發我吧!”
“......”
景啟耍流氓耍個沒完了,他用帕子把嘴一擦,浪**的伸了過去“要不本王親你一口?”
葉清弦舉起了刀,刀鋒豎在兩人中間,險些把景啟的嘴割成了四瓣,
“王爺的傷之所以好的這麽快,是因為我合藥時放了一味家傳秘藥,若是我下了獄,就沒人為王爺合藥了,王爺的傷怕是要晚一點才能好。”
威脅有的時候還是好用的,比如說現在,景啟立刻收斂了,隻不過他死要麵子活受罪,腆著臉道“宮中有的是禦醫,本王可以進宮找人合藥。”
葉清弦笑了,他將啃淨的骨頭扔到了火堆裏,喝一口酒解膩,其實準確來說那也不能算是酒,因為景啟這次帶的是糙米甜酒,說白了就是哄孩子玩的甜水,三歲孩子都能喝,不會醉人。
“你笑什麽?”
葉清弦眸中冰冷,輕笑道“與殿下來說,宮中人可信嗎?”
景啟不說話了,壇子裏的酒頓時變得寡然無味,葉清弦道“若是宮中人可信,我第一次見王爺時,王爺傷便不會裂開,我也不用幫你剔除腐肉。王爺雖是武將,但並不笨,對傷口之事怕是早就起疑心了,您是皇叔,手握兵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沒人有膽子敢在您的藥裏動手腳,除非有人指使,而普天之下能夠越過王爺,一手掌控太醫院的隻有一人。”
除了他的小侄子,誰還對他這般恨之入骨,那個人是誰,不言而喻。
葉清弦衝他眨眼,笑的奸詐“眼下除了我,王爺還有第二個可信之人嗎?”
刀就怕對了鞘,葉清弦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實話,是景啟不得不麵對的實話。
“靠!”景啟泄憤似的狠咬了一口兔腿,怒道“你真是禦醫之後?看你這狡猾奸詐的樣兒,怕不是奸商世家出來的!”
葉清弦笑而不語,美滋滋的吃著烤肉,喝著酒,景啟越想越氣,但又拿他沒辦法,隻能嘴上放放狠話“那本王就等!等傷好了之後再去告發你!”
葉清弦笑了,明目張膽的嘲笑,景啟怒火上頭,將啃剩的兔腿丟去了火裏,一把掐住了葉清弦的脖子,麵目猙獰的像是要吃人的惡鬼“你敢嘲笑本王!好!本王這就為國除害,將你就地正法!”
葉清弦也配合著喊了幾聲救命,手腳揮舞的像是真被人發難似的,景啟惡狠狠的掐著人,雖是氣勢到位,但半點紅印都沒在葉清弦脖子上留下。
正當兩人裝模作樣玩的開心時,一聲怒喝忽的在身後響起。
“大膽賊子休要張狂,快快將人放了!”
景啟反應極快,迅速從懷中摸出一副麵具扣在了臉上,那麵具通體赤紅,畫的又是個猙獰的牛神鬼怪,再加上景啟氣場凶惡,以至於一回頭把那仗義勇為的少俠嚇得一激靈,險些掉了手中刀。
倒不是他不願意以真麵目待人,而是這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二百五是自己的侄孫,自小喜歡醜驢的趙家小子。
趙慕遠被景啟的獰惡麵具嚇得心裏直哆嗦,但仍是舉著大刀,強作鎮定的喝道“大...大膽!光...光天化日..你...你竟敢裝神弄鬼!還意圖行凶謀害無辜!簡直...簡直罪大惡極!罪無可恕!罪該當誅!”
景啟滿腦子都是丟人這兩個字,這小子好歹也是跟著自己上過戰場的,怎麽見個惡人而已就嚇成了這幅樣子,跟個見了貓的鵪鶉似的,話都說不清了!
就這還不忘抽個空對葉清弦溫言安慰“公子別怕!有我在,這歹徒不敢把你怎麽著!”
景啟活動著手腕,尋思著要不要給他一拳讓他認清現實,但他這位侄孫兒生的實在是俊俏,讓他不忍下手,生怕力氣使大了,就讓他毀了容。
景啟衝葉清弦使眼色,讓他同趙慕遠解釋解釋,能勸走最好,省的他動手。
兩人目光都對上了,葉清弦卻默默挪開來,一口肉,一口酒,吃的且美,景啟險些沒背過氣去,真想將他和趙慕遠捆一塊,好好的教訓一頓。
景啟剛伸手,那闊刀刷的一下橫在他與葉清弦中間,趙慕遠不知死活的喝道“賊子,休得傷人!”
傷個毛!
他是想拿回葉清弦手裏的酒,葉清弦自己的喝完了,現下喝的是他的!
趙慕遠突然大叫一聲,作勢要舉刀砍來,景啟這會子心情不好,一點也不顧及憐惜晚輩,反手就是一掌,趙慕遠沒料到自己竟然遇到了硬茬,這一掌震得他虎口發麻,險些摔了刀,就這一下他便明白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這廝的對手,為了壯聲勢,他嘿哈嘿哈的耍了一套乍一看挺唬人的刀法來。
這刀法是他跟一位江湖術士學的,當初為了學這套刀法,他不但私房錢全搭進去了,還險些被那山羊胡子騙到賭場給賣了,這套刀法他學的刻骨銘心,每每遇到危險總是會下意識的耍出來。
隻可惜這套刀法看似霸氣凜然,深不可測,其實是貨真價實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隻能用來架架場子,忽悠忽悠人。
葉清弦果然上了當,看向趙慕遠的眼神充滿了敬佩和羨慕,這投來的目光讓趙慕遠的虛榮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隻是景啟眸中的鄙夷過於刺眼,讓他不得忽視。
趙慕遠耍了一整套刀法後,幹淨利落的收了刀,就在景啟以為他又要舉刀撲過來時,趙慕遠突然深吸一口氣,然後放聲大喊。
“來人呐!救命啊!有賊啊!有山賊!這裏有個醜的沒臉見人的大山賊!”
葉清弦的敬佩突然涼了,涼的突然,讓人措手不及。
而景啟一臉懵然的向四處張望。
山賊?哪兒來的山賊?
趙慕遠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有著一副好嗓子,響亮的聲音在山中回**,真真回音清晰的讓人心驚,就在周圍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時景啟忽的反應過來。
他指著自己問趙慕遠“你說的山賊莫不是老子吧?”
趙慕遠“賊子休要狡辯!”
兔崽子!
景啟掄圓了胳膊就是一拳,趙慕遠拿刀擋,但還沒等擺好架勢,景啟已經破了他的刀法,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這一拳打的真叫個響亮,聽得葉清弦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趙慕遠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飛了出去,而且頭朝下栽進了草叢裏,他試探性的扯了扯嘴角,待臉上麻勁過了後,血腥味摻著疼痛迅速散開,疼的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打掉了牙。
趙慕遠撐著站起身來,本想放一兩句狠話,結果一張嘴哇的一口吐出了血來。
葉清弦擔憂的看著半張臉高腫,扶著樹哇哇吐血的趙慕遠,低聲道“你這也忒狠了吧!”
景啟甩了甩發麻的手,冷哼道“不狠他不長記性!”
打小就是皮猴子,如今大了更是蹬鼻子上臉,敢管他叔公叫山賊,欠收拾!
葉清弦“不怪他說你山賊,就你這扮相,這凶神惡煞......這獨樹一幟的氣質,是跟那山裏出來的有些像。”
山下的腳步聲漸近,聽起來人還不少,而且都是練家子,景啟拉著葉清弦準備撤,誰想那趙慕遠竟然撲了過來,那臉腫的眼睛都睜不開了,竟然還有力氣跟他揮刀死磕,葉清弦又不配合,裝作害怕似的往趙慕遠身後躲,在趙慕遠看不到的地方衝他幸災樂禍的笑。
景啟真想再來一拳把這倆人都打翻,然後再把葉清弦扛走,無奈趕來的人已經到了跟前,景啟掃了一眼,這些人都掛著刑部的牌子,裏麵還有幾個熟麵孔,為了身份不暴露,他隻得放棄葉清弦,翻身上了馬,韁繩一拉,花意立刻會意,不等催促抬蹄便衝了出去,一頭紮進了密林中,黑馬見花意一跑抬腳就跟,連喚都不用。
趙慕遠這會子臉腫的厲害,眼前也被那一拳打的有些虛散,影影綽綽隻瞧見那山賊騎馬跑了。
“算裏跑的塊!慫包鱉孫!”
趙慕遠被打的臉暇高腫,嘴角跑風,說話都說不清了。
這邊景啟也一肚子火,對這迎麵而來的風怒道“多管閑事的孫子,早晚牙給你打下來!”
待景啟回了內城,腳還沒落地遠遠的就看靖王府的轎子停在自己門口,他隻覺不好轉頭就要走,守在轎子旁的紅豆見了,衝著人張嘴就喊。
“奴才見過十四爺!”
喊得又快又清晰,生怕喊慢一步,景啟就跑的沒影了。
景啟被他這一嗓子快要驚飛了魂,靖王府的家丁紛紛圍了過來,跟抓賊似的瞬間就把景啟給包抄了。
“奴才們見過十四爺!”
架勢洶洶,但規矩到是做的十足,沒得挑。
景啟笑著點頭“九哥教導有方,都起來吧!”
見你妹!
就這架勢,他都不用入府就能猜到九哥是個什麽臉色,這會子進去是純挨罵的!紅豆這個王八蛋絕對是故意的!
景啟心裏正罵著,紅豆已經笑嘻嘻的走了過來,隻見他先規規矩矩行了個禮,然後不動聲色的拉住了花意的韁繩。
“十四爺打獵辛苦,快進去喝杯茶歇息歇息,這馬就讓奴才幫您喂吧!”
景啟目光一瞟,隻見黑馬也被靖王府的人圍了起來,隻不過大家也都能看得出來黑馬脾氣不好,沒人敢上前拉它的韁繩,隻敢在旁邊圍著,生怕馬跑了。
景啟睨看了紅豆一言,調侃道“繩子拉的挺緊,這是怕爺跑了嗎?”
“哎呦喂我的好爺!”紅豆笑道“您這說的是什麽話!咱們爺新得了貢茶,特意送來與您同享,點心還是禦膳房出來的,吃的喝的都是您的最愛,您巴不得進去受用呢!哪兒會跑!”
小皇帝發了火,宮裏出了大事,靖王要他趕緊回府,哪裏都去不得!
景啟鬆了韁繩,下了馬,笑嘻嘻的在紅豆臉上擰了一把,將臉都擰紅了,景啟一語雙關道“今兒爺才發現你生了一張巧嘴,這嗓子也亮堂的招人喜歡。”
紅豆疼的眼裏泛了水花,但還是強撐著不讓臉上的笑掉地上“哎喲喲.......好爺,我的好爺!您再不進去,那茶可就涼了!”
進去了他就真的涼了!
景啟磨磨蹭蹭老半天,這腳才踏進了門檻,紅豆衝門房使了個眼色,景啟前腳剛進去,門房後腳就把蕭王府的大門啪的一下就關上了,順手還把頂門杠給請了出來。
紅豆鬆了一口氣,拿袖子擦了額頭的冷汗,一旁的家丁道“紅豆,我怎麽瞧著這有點關門打狗的意思?九爺又怎麽得罪咱們爺了?”
“他得罪咱們爺的還少嗎?可不得關”紅豆猛地反應過來,一連串的呸呸呸,對那人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麽呢!這可是九爺,怎麽就關門.....你這不是連帶著把咱們爺都給罵了嗎!去去去!牽你的馬去!”
靖王端坐上位,手裏端了一杯茶,青瓷茶蓋慢悠悠的刮過茶沫,茶沫**去露出鮮亮茶湯,茶香淡然,清醇誘人,可見茶葉實為上佳。
靖王慢條斯理的刮著茶葉沫子,那茶湯就是不往嘴裏送,景啟看的著急,但又不敢催促,隻能老老實實在太陽底下蹲著馬步。
正午的太陽是最毒的時候,前所未有的高溫使人汗流浹背,被太陽曬到的地方像是被毒蜂蟄了一樣疼,景啟的馬步蹲了有一炷香的時間,這會子腰酸背疼,眼前暈眩,實在有些撐不住了。
待茶湯快要涼時靖王才抿了一口,他含著茶香,滿足似的嗯了一聲“這雲家的貢品就是好,難怪宮裏總喜歡與他做生意,十四啊!”
景啟眼前一亮,滿眼期待的看了過去,隻見他的好九哥似笑非笑的往他旁邊一指“那兒呢!”
太陽轉了方向,景啟也得跟著轉才行。
景啟的滿眼希望瞬間暗沉,抬著沉甸酸麻的腿轉了轉,生無可戀的麵朝驕陽。
靖王滿意的點頭,悠哉的喝著香茗“如此才能曬得均勻。”
景啟暗道:他又不是醬鴨子,做什麽要這麽均勻!
靖王慢悠悠喝了一盞茶,景啟追隨烈日已經轉了兩次,待靖王放下杯盞,景啟已經曬得兩眼暈眩,意識模糊了。
“當街綁架無辜百姓,毆打朝廷命官,僭越調戲後宮佳麗。”靖王手指輕滑過扶手,再抬手時隻見手上沾了一層灰,靖王眉間微緊,凝眸細瞧,隻見那桌子凳子上白茫茫的一層原不是什麽罕見的木料,而是長時不打掃落下的厚灰。
“十四啊!你自個說說,這些個罪若是上報了皇上,會怎麽樣?”
景啟這會子曬得進氣沒有出氣多,眼前暈的厲害,聽到了靖王問罪,想也不想的脫口道“滅九族?”
剛把手擦幹淨的靖王眉頭一皺,險些拎著凳子砸過去,這一問不但把自兒給問沒了,晟朝都給問亡了國。
汗順著臉流落,蜇痛了他的眼,景啟半眯著眼道“哥...弟弟實在是不行了,您就是再氣,能不能賞口茶後再罰.......”
靖王冷哼一聲,將灰不溜秋的帕子扔到了桌上,這一扔又揚起了不少灰,靖王雖然沒有女人家那麽愛幹淨,但這髒的實在是沒眼看,知道的是親王府,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廢宅子呢!
“滾進來!”
景啟像是衝入水中的魚,一頭紮進了屋內,哆嗦著喝了一大杯茶後,癱在凳上好一會才覺得活了過來,靖王又給他倒了一杯茶“腦子清醒了嗎?”
景啟點頭,靖王又問了他一遍,景啟這會子可不敢說滅九族了,頓了半晌道一句“哥,邊關戰事未平。”
靖王眉間輕挑,也不說話,隻管拿眼睛看他,景啟聲音倏地一弱,小聲道“我還有用呢!”
靖王“這算是威脅嗎?”
“弟弟不敢啊!”景啟親自倒了茶端過去“這事能私了嗎”
“綁架之事沒誰發現你的身份,作罷也可以!趙慕遠是你親侄孫,閑來無事揍一頓也尚可,隻是你竟然敢調戲後宮佳麗,十四,就算不追究你國法家規,但這一條實在是有違人倫!”
景啟急道“我什麽時候.......哥!葉清弦可沒進宮呢!這算哪兒門子的後宮佳麗!”
再說了,不過是帶人出去打打獵,這也算調戲!
“他可是小皇帝的人!不管有沒有在後宮,這點改變不了,而且你知道你這一綁釀了什麽大禍嗎!”
靖王道“皇上險些下旨封城。”
“封城!”景啟道“他這是瘋了還是傻了!為了一個人要封城!就為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