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馬

從見葉清弦第一麵他便察覺不對,一個男子,就算是再孱弱也不至於走兩步路就氣喘籲籲,汗流浹背,再加上葉清弦身上總是透著可有可無的血味,他一直都懷疑葉清弦是不是受了傷。

但靖王一直都說皇上對他寵愛有加,他覺得就算葉清弦身份卑賤,那些暗衛也不至於打他,他更不至於會被鄰裏欺負,所以覺得自己應該是想錯了,而今天,葉清弦身上血味濃重,臉色也發虛的緊,他現在連懷疑的省了,他可以確定,葉清弦受了傷,而且傷的不輕。

“本王早說過你那混蛋家主不是什麽好人,你不如離了他,就算不跟本王,你一人也樂的自在!”

即便事實擺在那,葉清弦也依舊不願麵對,固執的搖了頭“與他無關。”

“你真當本王眼瞎!本王為將多年,一個人身上有沒有傷,本王會看不出來嗎!”

景啟倏地變了臉一把將人拽上榻,緊攥著他的雙手高舉過頭頂,一下便撕扯開了他的衣服,衣衫大氅的瞬間景啟愣住了,滿臉都是不可思議。

葉清弦身上傷痕累累,入目所看一片青紫,新傷疊加著舊傷,透著讓人心驚的顏色。

景啟懵了,滿腦子都是靖王曾說過的話,他是皇上的寶......皇上棄六宮不顧,獨寵他一人.....皇上很看重他,把自兒的暗衛都給了他....

可那些傷非一日所能累計,分明是多次施暴,才在他身上留下這般嚴重的傷。

景啟被人推下了榻,重重的撞在個凳子上,這一撞,撞的他胳膊疼的發麻,不隻是氣的還是怒的,葉清弦臉色通紅,驚恐未定的拉著自己的衣服,指向門口道“你給我滾!”

景啟這會子還是懵的,懵在葉清弦那紫青的傷痕上,直到葉清弦把他往外推,他才反應過來,反手攥住了葉清弦的手“你有沒有腦子!你看不出來他根本就不喜歡你嗎!”

他不知道小皇帝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他,但就他這一身傷而言,小皇帝但凡現在還喜歡他,也不會傷他到這種地步。

葉清弦還是固執的將他往外麵推“你在他眼裏還不如一個貓兒狗兒!你這樣伏低做小到最後隻能害了你自己!”

此刻的葉清弦變得有些奇怪,像個固執的黃牛,無論景啟說什麽他都聽不見,隻是一次次固執的將人往外推,似乎隻要將景啟推出去,事情就不似景啟說的那樣,那人不是傷害了自己,而是不小心在他身上留下了傷。

“你走!你給我走!”

葉清弦將人推的氣勢洶洶,但不過片刻,他自己倒是脫了力,發顫的撐著膝蓋,滿頭大汗的喘著粗氣。

他這一低頭,脖子上的傷痕便暴露出來,景啟為將多年,那種傷一看便知。

那是一道掐痕,高高腫著,透著駭人的殷紫色,若是力氣再大一點點,葉清弦這會子也該涼透了。

最讓人心驚的是葉清弦脖子上的傷口不止一處,還有好幾處淤血未消散的掐痕。

景啟這會子隻覺得胸口似被大石壓了般,堵得難受,雖然明知道他也是無辜的受害者,但他的固執就像是導火線,噌的一下將景啟點著了,把入城以來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在他身上,怒火一衝,話自然也說的過了頭。

“葉清弦,你好歹也是個男人,你爹娘生你下來,就是讓你自甘下賤,給人發泄欺負的!若是他們泉下有知,一定死不瞑”

話戛然而止,屋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流雲擋住了陽光,窗台落下一大片陰影,連帶著屋內也猛地暗了下來。

景啟偏頭愣了半晌,直到臉上發麻,起了燙才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麽,他不可置信的看著葉清弦,滿眼都是憤怒。

“你竟然敢打本王!”

他南征北戰這麽多年,受傷不計,但從未有人打過他的臉,就連阿箕也隻是用拳頭往他臉上揍,還不曾給他這麽一個響亮的嘴巴子!

“蕭王殿下。”

葉清弦看著他,眸中平靜的像死了一樣,那份冷靜讓人看著心驚,更讓人發怵膽顫,這一刻的他不像活人,更比死人還要可怕,像一個怪物,一個隱藏在黑暗中,誰也看不透的怪物。

饒是見慣了戰場的景啟也不由得驚了魂,他在戰場上不曾害過怕,麵對殘缺屍體更沒有皺過眉,而葉清弦這一眼卻驚得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葉清弦站在陰影中,聲音堅定且顫抖,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

“葉家的姓,我對得起!”

景啟被這幾個字敲打的心裏泛苦,湧動著說不出的難受。

葉清弦平靜的說道“隻要我還活著,我爹娘便不會死不瞑目。”

景啟隱約想到了什麽,隻是沒等他看個清楚,便被葉清弦下了逐客令。

“我一個身份低賤,已有家主的小倌不配留蕭王殿下用膳,殿下還是請回吧!以後莫踏賤地!”

景啟走時腦子還是暈沉的,有什麽東西躲在了渾噩中,讓他想不清,也不明白,而他又同葉清弦一樣固執,隻能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今晚的夢如同白日的煩惱,混雜混亂,擾人心煩,景啟夢到了天陵宮,夢到了初見南箕時的場景,從天陵宮到黃沙鎮,又到豎沙,兜兜轉轉又進了那雷鳴雨夜中。

瓢潑大雨中站著兩個人,十三年前的阿箕,現在的葉清弦,

兩人衣著相貌無一相似,唯有眸中的冷漠一模一樣,令人無法靠近,望之膽顫。

窗忽的被風吹開,帶著夏熱的夜風湧進屋內,一個身影從窗口探來,如同月下樹影,慢慢的來到景啟的床邊。

景啟被夢魘所困,臉色看起來很蒼白,汗珠順著額頭滾落,他如同溺水之人,在睡夢中掙紮,想要擺脫那看不見的枷鎖。

南箕將人抱入懷中,為他擦著汗,輕聲喚著他的名字,景啟沒有醒來,雖沉睡著,但已沒了掙紮,似乎這會子才睡得安穩一些。

南箕取出瓷瓶,輕挖了一指藥膏,溫柔抹在景啟側臉,那裏有個掌印,現在已經腫了起來。

景啟在夢中含糊不清的喚了一聲阿箕,上藥的手猛地一頓,南箕凝眸看著他,指腹輕輕摩挲著他的下巴。

“你不是不要我嗎?為何還要在夢中喚我?”

景啟沒有回答,隻是一聲聲喚著,似十三年前他在雨夜中的呼喚,淒厲悲慘,沒有任何回應。

更夫在窗外敲響了鑼,在這寂靜的夜裏似滾地雷般響的轟然,景啟驚坐起來,心跳如急鼓,快要從胸口跳了出來。

月色寂靜,淒白透涼,一枝樹影從大開的窗子探了進來,一直延伸到他的床邊。

他驚魂未定的喘息著,不管是夢中的轟然雷雨聲還是窗外的更鑼聲在這一刻顯得格外遙遠,似從千裏之外傳來的他鄉之音,單調微薄,乏味的緊。

汗珠順著額頭滑落,景啟伸手擦汗卻摸得臉上有些膩滑,他滿懷疑惑的揉捏著滑膩的指間,在月色中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藥香。

消腫散瘀的藥膏。

奇怪,他何時在臉上抹了藥?

南箕坐在牆頭,通過窗子看著一臉疑惑的景啟,對著夜色說道:“將葉清弦身邊的人都撤下來吧!誰也不許動他。”

黑暗中的人很是不解“族長,那小倌可是打了將軍!而且,將軍頻頻去找他,一定是對他上了心。”

南箕沒有多作解釋,待景啟再次入夢後,他跳下了牆頭,孤身走進了黑暗中。

暮寒沒有喜歡上葉清弦,他隻是過於想念十三年前的自己而已。

他到現在都沒發現麵對葉清弦時的極度包容是因為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忍不住想去找葉清弦。

他想不明白沒關係,南箕願意等,等他明白的那一天。

“好巧呀!小可人!”

“蕭王殿下。”葉清弦晃了晃手上的麻繩,怒著臉“您讓人在大街上綁了我,還好意思說巧!鬆綁!”

“不行~~~~~~”景啟搖了搖手指,歪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閃過的繁華街道,奸詐道“言辰,本王太了解你了,一旦鬆綁,你就會立刻找機會跳車,本王是不會讓你離開的,你就死心吧!”

葉清弦一咬牙,威脅道“不鬆綁我就喊了!”

景啟最不怕的就是威脅,而且麵對葉清弦這種人,他最拿手的就是流氓一樣的反擊。

“你喊呀!隻要你敢喊本王就跟著你叫,這街上的人可不少,要是誤會咱們在馬車裏做什麽,本王可不幫你澄清啊!”

葉清弦果然放棄了掙紮,認命似的歎了口氣“蕭王殿下您到底想做什麽?”

任憑他問,景啟裝睡不理會。

他想重新認識一下葉清弦,想要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一直以來他都是從靖王口中了解的葉清弦,在不知不覺中將葉清弦看做一個依傍別人而活的浮萍,從一開始他就用著輕蔑的目光去看他,從未想過靖王有一天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葉清弦當下的生活並不是他想要的,而且他有能力在這世間活下去,可為什麽他不走,是不敢還是不舍,還是另有隱情.....

他想知道,想知道所有的一切!

隨著馬車的顛簸,景啟裝著裝著竟然真的睡著了,再次醒來時是被葉清弦給踢醒的。

葉清弦晃了晃依舊被綁著的手,沒好氣道“醒了!到地方了!”

景啟揉了揉臉,抽出短刃將他手上的繩索割斷,葉清弦獲得自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照著景啟那惺忪的睡臉狠狠揍了一拳。

事發突然,景啟被打的身形一晃,跌坐回車廂內。

葉清弦活動者手腕,張牙舞爪的警告他“我最討厭別人綁架我!若再有下次,牙給你打下來!”

景啟看著他跳下馬車,眸中隱有湧動,他若有所思的摸著臉,覺得可以在適當的時候教葉清弦一些手腳功夫,打人都這般軟弱無力,若是遇到危險更是招架不住了。

不像他的阿箕,一拳下去能打的他吐血,那才叫真男兒呢!

說起來還挺懷念過去的,畢竟現在的阿箕已經不打他了。

“為何帶我來城外?”

景啟下了車,風裹挾著鬆葉香拂麵而來,他的滿腹鬱悶散了個幹淨,一聲啼鳴穿過雲層,展翅在半空中劃過一道翠色弧線,用著極輕極快的速度撩撥了水麵,銀痕悠悠**開,將碧色山巒變得逐漸模糊。

景啟忽的想起了帶南箕去血族解毒後的那天,阿箕坐在馬上,沒有戴帷帽,發散在風中,他在陽光下笑的開心,在奔跑中向他招手。

那時的阿箕散發著耀眼的光,他也是頭一次在南箕身上看到了一個少年該有的開心。

葉清弦一臉疑惑的看著發呆的景啟“蕭王殿下?”

景啟神遊歸來,口不擇言的說道“城內人太多了,不方便動手。”

葉清弦立刻警惕起來“殿下到底想做什麽?”

景啟衝他沒皮沒臉嗬嗬一笑後突然將人攔腰抱起,一道高大的黑影從密林中衝將出來,景啟將人強行扛到馬上,在葉清弦驚恐的目光下一巴掌打在了黑馬身上。

“駕!”

黑馬載著兩人衝了出去,葉清弦驚恐的聲音在風中顫的厲害,景啟掰開他因緊張而緊攥成拳的手,把韁繩塞到了他的手裏,葉清弦像是攥著救命稻草一樣,將繩子一直往懷裏拉。

景啟拉過他的手,將那手心裏緊攥的韁繩鬆了鬆,在他耳邊說道“踩好馬蹬,雙腿用力,眼睛看著前方!”

景啟的聲音低沉平靜,瞬間安撫了葉清弦心中的緊張,他在顛簸中踩住了馬鐙,不依靠景啟,自己在馬上坐的穩穩地。

“很好!深呼吸,目視前方,用心去感受著周圍的一切,讓自己靜下心來,與馬合二為一!”

景啟難得的耐心,一步一步慢慢的引導著他,葉清弦在他的聲音中逐漸冷靜,照著他所教的去做,景啟覷了個空,趁他不備鬆了手,從馬背上跳了下去。

葉清弦還不知發生了什麽,被黑馬馱著好一段路,無意間的一個回頭才發現此刻馬背上隻有他一個人。

“蕭王!”葉清弦的冷靜瞬間變成了恐慌,他怒罵道“你個王八蛋!”

景啟從樹枝上跳過,像個猴子在空中**來**去,他衝人喊道“夾住腿,拉韁繩!”

葉清弦照做,黑馬腳下一頓,前蹄高揚,衝著蒼穹嘶吼的響亮,景啟樂的哈哈大笑,而葉清弦則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嘶鳴嚇得不輕,整個在呆坐在馬背上,一動也不敢動。

景啟見他一臉驚魂未定,樂的哈哈大笑,毫不客氣的嘲笑聲穿過山林,順著水聲又**了回來。

葉清弦被甩出去的魂終於又回來了,回魂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韁繩一拉,驅著馬兒去踩景啟,黑馬特別上道,沒有絲毫猶豫,抬起腳就衝著景啟那張囂張跋扈的臉踩了下去,景啟撒腿就跑,黑馬不等葉清弦發號施令,主動追了過去,緊跟在景啟身後。

隻要景啟腳程慢了那麽一步,就會淪為黑馬的蹄下魂。

“黑狗子你故意的!”

黑馬追景啟追的歡喜,雙蹄緊跟在後,一步一踩,發了狠似的要景啟的命,隻是可惜景啟跑的太快,次次它都踩了個空。

景啟實在是跑不過它,邊逃邊吹響口哨,黑馬一聽到那哨聲,立刻不悅的打起了響鼻,“追殺”景啟的速度也更快了。

馬嘶聲從密林中傳來,一道紅影在哨音中衝將過來,景啟逃過那淩空落下的一蹄重擊,翻身上了馬。

棗紅馬一出現那黑馬立刻就老實了,連帶著身上的殺氣都沒了,兩匹馬在草地上相互追逐,嬉笑玩鬧,與方才的驚魂踩踏完全不同,畫麵和諧的不要太溫馨。

南箕站在陽光下,身上散發著陰沉,男人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

“不殺他,我悔了。”

男人“這次不是葉清弦魅惑,而是將軍主動綁了人家。”

南箕看了他一眼,眸中的殺氣激的他立刻縮回了陰影中,南箕看了一眼策馬奔騰的兩人一眼,憤憤甩袖離去。

那匹馬,那匹馬怎能予他人騎!

景啟被那憤憤一眼戳的渾身一激靈,手中箭也射歪了,肥美的大兔子四腳一蹬,一頭紮進了茂密的雜草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景啟四下逡巡,並沒有發現不對之處,雖是什麽也沒看到,但這身上的冷意遲遲未退,連帶著心裏也開始莫名的發怵起來。

奇怪,剛剛那一瞬間的殺氣是怎麽回事?

兩人跑馬跑了半晌也跑餓了,景啟放了兩匹馬讓它們自己去玩,帶著葉清弦去了水畔處理獵物,兩人都餓了,火架搭的迅速,獵物也處理的幹淨利落,景啟身上隻帶了粗鹽,沒什麽其他的調味料,虧得葉清弦認識草藥,從山裏找了幾味草藥,將草藥擰成汁,滴在了兔肉上,說是去腥增鮮,味道會更好。

兩人圍著火堆等著肉熟,景啟無聊的揪了根草芯子在嘴裏叼著,隨口問他醫術師承何人,葉清弦用刀戳了戳烤的焦黃的兔腿肉,小心翼翼的割下一小塊,邊吃邊含糊不清的說道“久病成醫不行嗎!”

景啟一旦好了奇就不是那麽好打發的,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個明白才算完“久病成醫頂多認些草藥,會些合藥的本事,那針灸可是要認穴道的,沒個師父教根本出不來!”

景啟“這又不是什麽不能說的秘密,你為本王療傷,本王難不成還會害你!”

葉清弦又割了一塊肉,在上麵灑了點鹽,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就在景啟等的有些不耐煩時,他才慢悠悠的開口道“我們家以前是杏林世家,我爹還曾是宮中的禦醫。”

景啟一愣,心中泛起了嘀咕,他將口中酒咽了下去,問道“你是禦醫之後,為什麽會落入南巷子當小倌!”

就算是得罪了天潢貴胄,他也最多是流放或是囚禁,若是祖上實在是做了罪無可赦的事,他的確有可能入花街柳巷,但那也得是官妓,去的是賣藝不賣身的雅樓,怎麽能淪落到南巷子這種地方賣身為生!

而且官妓的脫籍手續和民妓脫籍手續是完全不同的,若葉清弦是禦醫之後,靖王怎麽可能不知道!

葉清弦啃著兔腿,風輕雲淡道“得罪了小人,家破人亡唄!”

家破人亡怎麽會去南巷子?難不成他是被人拐進去的?

葉清弦一臉無所謂,景啟卻聽得著急“你爹叫什麽,得罪了誰?”

葉清弦不說話,隻顧低頭吃肉,景啟恨不得把他一頭按在肉裏,三催四催的總也沒個回應,景啟一把扯下架子上另一隻兔腿,狠咬一口道“你到是說啊!本王看看能不能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