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蹉跎與否
陰陽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
許莊看過玉簡,陷入了思索之中。
《陰陽參合道》無愧合和派的根本道法,陰陽合和或許是合和派選擇的道路,也是參習陰陽的正途,但《陰陽參合道》本身卻是一門可謂闡盡了陰陽互體、陰陽化育、陰**本、陰陽對立、陰陽統一種種的上乘道法。
天地、日月、雷電、風雨、四時、雄雌、剛柔、動靜、顯斂,乃至形質,萬事萬物,莫不分陰陽,無怪道經有言,“一陰一陽謂之道”,許莊隻是淺淺揣摩一番《陰陽參合道》,頓覺受益無窮。
許莊指尖輕輕點著案幾,灑然一笑,“此番卻是承情不小了。”
雖然步劍師言是與他一言之益的酬謝,但許莊並不覺得自己一番堂皇話語,便能價值千金,他是求真之士,是非不假他人,自有衡量,忖道:“日後再尋機償還便是。”便將玉簡收起。
許莊思索之時,孫素真幾人並不去打擾,自顧觀看討論起場中大比,第四場由一名名為妃凡煙的弟子輕易取勝。
說來也甚有意思,女子多柔,在太素門中,許多女弟子會更多修習真形一脈道法,但這妃凡煙卻得授的《太素一炁經》,而且功行極深,動輒磅礴法力,鬥法堂皇大氣,實在值得稱奇。
越君煬嘖嘖讚道:“不愧是此次大比呼聲最盛之人,果然超凡拔俗。”
孫素真饒有興致道:“這位可是跟腳不俗的,能有如此表現,才是情理之中。”
“哦?”許莊微微一訝,孫素真交遊廣闊,消息靈通,他既有此言,自非無的放矢。
許莊起了好奇之心,往場中望去,隻見妃凡煙,金絲纏盤飛天髻,眉心一點蓮花紋,廣袖流仙裙,飄然若仙姿,果然望之不凡,奇道:“此是誰家弟子?”
孫素真哈哈一笑,搖頭道:“我隻知曉若我太素是靈寶宗那樣的規矩,我們或許要喚此女師叔、師叔祖的。”
“什麽?”越君煬吃了一驚,這豈不是說,妃凡煙竟是門中不知哪位真人的親傳弟子,無怪說是跟腳不俗。
幾人討論之間,妃凡煙已下了場去,至此已然決出李長風,周鈞,唐方來,妃凡煙四人,依照賽程,暫歇半個時辰之後便是李長風與周鈞的對決。
半個時辰算不得長,觀至此時,也少有什麽人會離場,場中依然熱烈,門人議論紛紛。
會場之下,宗門安排了許多靜室,供大比弟子調息,靜神,袁皓別過了幾名師兄弟,穿過人群來到此間,便有執事上前攔住去路,肅聲道:“參比弟子正在調息,外人不得攪擾。”
袁皓也知曉規矩,拱手應了一聲,便垂手候著,有心傳訊,又恐攪擾其人調息,於是靜心等過了半個時辰,才聽腳步傳來,抬眼看去,便見一名麵容成熟的青年修士緩緩從甬道之中行了出來。
袁皓躬身行了一禮,口中喚道:“大師兄。”
“袁師弟。”李長風麵上露出一絲微笑,言道:“你沒到周師弟處去,看來是覺得為兄勝算更低了。”
袁皓忙道:“小弟並無此意。”
李長風笑道:“周師弟天賦異稟,道法高強,不過為兄不無勝算,師弟不必憂心。”
此時天中傳來金鈴搖動,一道五色遁光隨聲飛至場中,李長風見袁皓呐呐不言,順手在袁皓腦後撫了一把,微笑說道:“師弟有心,為兄甚慰,去也。”
便化作劍光一閃,到了場中站定,與周鈞相對而視,周鈞拱手笑道:“未想與李師兄提前相遇,還請師兄手下留情。”
李長風哈哈一笑,應道:“我知師弟對頭名勢在必得,為兄亦是如此,你我不必顧忌,盡情施為吧!”
周鈞還未回應,天中又是傳來一響,兩人神情頓時紛紛一肅,各行了一禮,相視一笑,便齊齊一動。
李長風也不客氣,便驅劍遁占住上峰之處,拿起劍訣,頂門之上便有一道劍光飛起,殺將下去。
他與周鈞雖因袁皓之故相識,但對對方道法並不了解,是以先以劍氣開道試探。
周鈞早有準備,先起了遁光,一麵是為躲閃,一麵也是未免落入劍修連綿不絕的攻勢之中。
李長風見勢眼睛一眯,頓時一改招式,劍指往下一點,劍氣一震,爆出數十道犀利劍氣,如火星迸灑一般落下,將周鈞去路攔住。
周鈞麵不改色,掏出一把星砂往上一灑,化作一片霞光似的屏障,便將李長風劍氣盡數抵擋。
不過一招未盡,一招又至,周鈞方將劍雨掃滅,還未脫身,便見一柄飛劍飛射而至,劍修攻勢,果然狂風驟雨,連綿不絕。
周鈞眉頭微微一挑,知道這是李長風的趁手飛劍,非是先前劍氣一般好應付的,反而目光一閃,胸中升起一股傲氣,暗道:“既然逃脫不開,便教我試試師兄的飛劍之利吧。”
眼見飛劍斬至,周鈞反而將身一停,掐起法決,肩後便有一道鋒銳白光衝天而起,惶惶刺目,金氣迸射,往月影劍上一掃,卻似掃過一道浮影,一斬即滅,卻有另外一道劍光,從月影劍日下的影子之中浮現出來。
“月影劍原來日下無影。”一個念頭在周鈞腦中一閃而過,旋即拋去,反而叫道:“來的正好!”
隻見周鈞周鈞從容將肩一抖,又升起一道青光,化作千百青索一般往上一掃,與月影劍一觸,也不說將之打滅,隻是抵擋一瞬,便有無數青索源源生出,前仆後繼,纏攔下來。
李長風麵色微微一變,拿起劍訣一喝,月影劍便化作一道劍光一旋,斬落千百道青索,疾速逃了出來。
周鈞也不意外,雙手在胸前掐起法決,朗聲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師兄也接我一招吧!”
“喝!”不待李長風變招,周鈞長聲一喝,隻見其人渾身一震,便聞兵鋒出鞘之聲,樹木搖曳之聲,水流嘩啦之聲,火星劈啪之聲,山石震顫之聲,白、青、藍、赤、黃五色光華齊齊放出,耀遍滿場。
許莊離開欄邊,落回座中,麵無表情端起了茶盞。
孫素真不動聲色道:“師弟忘了,周鈞可是掌教師兄親口斷言,有福澤,有資質,有根性的修道種子。”
許莊搖了搖頭,言道:“我知師弟之意,也不會因此失望。”
他將茶舉到唇邊飲了一口,輕歎一氣,“令我失望的是,長風的劍,太迷茫了。”
孫素真笑了笑道:“這都是我等皆經曆過的,隻要踏過這關,便是通天大道了。”
許莊淡淡道:“我為人師長,卻未為弟子指點前路,是我之過。”
孫素真微微皺起眉頭,有些不明許莊之意。
就在許莊、孫素真交流之時,場中形勢就如兩人已經預料的一般發展,李長風從以離合劍術、無形劍術突襲不成之時,便已失了先機,在周鈞道術之下,很快便落入下風,莫說再起攻勢,逆轉形式,連劍遁騰挪之地,都被寸寸壓縮。
李長風便如狂風中的一葉枯葉,竭盡全力也不能逆轉乾坤,不過十數個回合,終於敗下陣來。
一道赤色光芒在李長風身上刷過,轟隆一聲,灼火亂迸,望著李長風被擊破護身法器後停下的身形,周鈞將道術一收,微笑道:“李師兄,承讓。”
李長風勉強拱手一舉,應道:“周師弟……領教。”
天中傳來金鈴搖響,李長風回身離場,忽然心中湧起無邊失落。
功行圓滿,六藥齊聚,進無可進數十載,苦求上品不可得,後進之輩卻如潮湧而出,根基更深,福緣更厚,道術更高,年紀更輕!
李長風自以為早有準備,但落敗在周鈞手中的一刻,他發覺自己並沒有看得那麽開。
煉法修士壽元三百,他才堪堪走過三分之一,可他眼前看到似乎不是足以令他安心求取上品金丹的歲壽,而是……二百年的蹉跎。
李長風落寞到了場下,正欲振作精神,忽然眼神一滯,卻見袁皓戰戰兢兢,垂臂而立,似是不敢動彈分毫,一名英朗道人正負手立在其身前,等候著自己。
李長風身軀一震,忙上前兩步,胡亂往地上一伏,拜道:“徒兒拜見師尊,久未得見師尊,師尊仙顏不改,弟子心中甚喜。”
許莊目光垂落,忽覺確如李長風所說,他修行進境飛快,容貌也已許久未生變化,而李長風拜入自己座下時,也才不過青澀模樣,如今從外貌瞧來,都比許莊成熟些許了。
許莊無聲一歎,將袖一甩,言道:“你二人到天中飛閣來見我。”便化作一縷雲煙,飄飄飛往一處飛閣。
原來眼前許莊,隻是一縷化身而已。
李長風恭敬在地上一叩,口中應道:“是,謹遵師尊法旨。”這才立起身來,喚過袁皓,架起劍光往天中飛去。
此時場中妃凡煙與唐方來的比試已經開始,李長風卻全無心思留意,攜著袁皓飛到了飛閣之上,便見許莊端坐在閣中,身旁皆是孫素真、閆人鶴、越君煬等熟悉的師叔。
李長風將抓著袁皓的手臂一放,大步入了閣中,又要下拜,袁皓緊緊隨著李長風入閣,便也伏了下去。
許莊微微一搖頭,也不見什麽動作,李長風與袁皓便被扶起,淡淡言道:“方才已經拜過,不必重複繁禮。”
李長風與袁皓急忙應是,又與孫素真等人見禮。
許莊也不緊不慢,待兩人行禮一圈,目光才落到袁皓身上,淡淡問道:“袁皓,我聽說你在道基大比之上,取得了前十六名的佳績。”
許莊為袁皓開智,帶他回返太素之外,便似將其遺忘了一般,仍由他以妖身修道,獨自在外門中摸爬滾打,幸得有周鈞相伴,又有李長風常關照,指點他修行,練劍……
俗話說長兄如父,李長風在袁皓心中,也占據了這麽半個角色,但許莊對於袁皓而言,隻有開智之時遺留的孺慕以及敬畏,所以麵對這位師尊,袁皓緊張至極,慌忙應道:“回稟師尊,弟子不敢妄稱佳績,確實取得道基前十六名。”
許莊點了點頭,言道:“不必自謙,宗門道基門人何其之眾,前十六名值得稱讚了。”
袁皓心底鬆了口氣,應道:“是,謝師尊讚賞。”
許莊沉吟道:“你是我名下弟子,既取得佳績,除宗門獎賞之外,我也應有所表示,你可有想要的賞賜。”
袁皓躬身應道:“弟子謹遵師尊安排。”
許莊也不意外,打量了一番這猴頭兒,或許是因懵懂之時的記憶,他將飛劍懸負於身後,許莊一眼便知此劍質地,禁製都算尚可,倒犯不上換更好的飛劍,於是道:“既如此,為師便予你一件護身法寶吧。”落指一點,便有一道光華落入袁皓囊中。
許莊煉就金丹以來,在外與人鬥法交鋒罕嚐一敗,死在他手中的敵手或不算多,但至少也是煉成金丹的人物,收繳的法器早已堆滿了納囊,隨意漏出一件,對袁皓這種才方煉法的弟子都足用了。
袁皓心中一喜,連連道:“謝師尊賞賜,謝師尊賞賜。”
許莊微微頷首,又道:“今日之後,你也搬到衝雲峰上修行吧。”
袁皓更是欣喜,許莊也不去理他猿形畢露,又轉而看向李長風,問道:“徒兒取得煉法大比前四佳績,可有想要的賞賜。”
李長風苦澀道:“稟師尊,弟子……”
許莊抬手一攔,淡淡道:“我已說了不必自謙。”
李長風話語一噎,緩緩道:“弟子身無所缺之物,也請師尊安排吧。”
“好。”許莊取出一枚玉簡置在案上,道:“我這裏有一門凝丹之法,借此法結成中品金丹,神通遠在同輩之上,若你願意,為師可為你備好凝丹一應所需。”
李長風不可置信地抬起頭,苦澀道:“師尊之意是……?”
許莊淡淡道:“上品金丹,難之又難,既無緣法,不如早做決斷,免得蹉跎半生,屆時莫談上品,恐怕隻能退而求下品之流了。”
李長風身軀一震,半晌不曾言語。
許莊也不去催他,隨意望向下方,隻見周鈞放出道道白光飛斬,妃凡煙卻化一縷輕煙直麵而上,芊指掐訣,輕聲一喝,囟門升起一道白煙,在空中一凝,化作一隻數十丈方圓的擒拿大手,似小山般往下壓去。
周鈞不甘示弱,五色光華撐天而起,穩穩架住擒拿大手,妃凡煙反而麵露笑意,一身法力源源不斷催發,擒拿大手之力越來越沉,過得幾息,終於緩緩壓下五色光華,往下落去。
孫素真似笑非笑道:“不愧真人親傳,還未煉成金丹,便悟得先天太素一炁大擒拿,果然天資非凡。”
此言一出,似一座山似,頃刻便將李長風肩膀壓下半分。
許莊回過頭來,問道:“你可考慮好了?”
李長風深吸一氣,抬起頭來,應道:“是,師尊,弟子……”話至舌尖,李長風目中露出一絲掙紮,倏然往地上一跪,沉聲道:“弟子鬥膽,還想嚐試求取上品金丹。”
許莊淡淡道:“結成六印金丹,它日煉成元嬰,未必不能稱雄一時,過了此番,可再沒如此緣法了。”
李長風艱難道:“弟子仍想求上品金丹。”
“哦?”許莊將目光落到李長風身上,喝問道:“如此頹唐迷惘,如何求得上品金丹?”
李長風身軀一震,抬起頭來,似是過了幾息,又似過了不知多久,目光終於堅定起來,沉聲應道:“弟子仍求上品金丹,至死無悔。”
許莊拂袖將玉簡收起,輕哼一聲,言道:“退下吧。”
李長風立起身來,卻覺渾身輕鬆,躬身禮道:“謝師尊金玉良言,弟子銘記於心。”
見許莊不語,又行一禮,這才折身出了飛閣,袁皓見狀,忙也一禮,緊隨其後去了。
恰是此時,天中傳來金鈴搖悅,妃凡煙擊敗周鈞取得頭名,孫素真搖了搖頭,若有所指道:“如此上品金丹可期也。”
“還差得遠。”許莊如此應道,麵上卻總算露出了一絲微笑,立起身來理了理袍,言道:“今小弟先回返洞府了,諸位師兄、道友,告辭。”
孫素真訝道:“師弟這便走了?稍後還有與玉霄論劍……”
許莊一笑,言道:“今日已盡興了。”拱手一禮,便大步出了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