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案中案(57)

我還被關過禁閉。”

“小學五六級的時候,有同學給我起了個綽號叫‘地不平’。知道啥意思不?‘地不平’走起路來就一瘸一拐了嘛。叫著叫著,又變成‘王老地’和‘王不平’。”

“起這綽號的人,我把他腿打折了,進了醫院。我故意的,就是想把他打成瘸子。老頭兒認為我下手太重,要我向他道歉。我不想道歉,就被關了禁閉。”

“老宅地下室裏有個雜物房,攏共隻有四五個平方,老頭兒把裏頭收拾幹淨,放進一張床和一個馬桶,把我扔進去,然後安排王元鵝每天送飯。美其名曰,要我‘麵壁思過’。”

“裏麵連盞燈都沒有。我吃喝拉撒都在裏邊,被關到第四天,實在受不了,隻能選擇向‘惡勢力’低頭,答應道歉。”

“後來,學校的人不叫我‘地不平’了。他們直接叫我王瘸子,或者王殘疾,老師不準他們這樣叫,他們就叫我‘帖木兒王’,或者‘王誌堅’。”

“‘王誌堅’的外號一直跟隨我到高中畢業,甚至有些老師和同學都不記得我叫啥名了,還以為我就叫‘王誌堅’。有回,初中物理老師在課堂上提問,我舉手回答問題,老師直接點名,說‘王誌堅’,你來回答。”

“我實在不想再進地下室的‘小黑屋’。所以,對這些外號,隻能假裝聽不到。”

“老頭兒老太太一天到晚忙著在診所接待病人,很少過問我在學校的事。之前被我打進醫院的那人,要不是家長找上門來,他們都不知道我在學校居然還會和人打架。”

“在家很少和他們說話。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也想和他們好好說話。”

“有一回,我和他們說,能不能換個學校,這個學校裏很多人嘲笑我,看不起我,我不想去這個學校。老頭兒卻說,我的問題不是換個學校就能解決,不能怪學校,還說我是自己看不起自己,要是不去學校,就把我另一條腿也打瘸。”

“我說,我的問題在於我就是個瘸子,這怪誰呢?我當時站在二樓樓梯口,老頭兒反手就給我一耳光,把我從二樓扇到一樓,從樓梯上一路滾下來。我後腦勺上有一塊疤,現在還在,就是這回留下來的。當時,縫了九針。”

“我還能和他們說什麽呢?”

“所以,也就越來越沒什麽可說的。到後來,幹脆就啥都不說了。”

“在家裏,老頭兒要我幹啥就幹啥,我表現得也很安靜,看起來就像‘別人家的好孩子’,沒辦法呀,‘不乖’不行,攤上這麽個老頭兒,我敢‘不乖’嗎?”

“在學校,我雖然被人嘲笑,但除了和人打過一回架,之後卻再也不和那些熊孩子一般見識,學習成績還不錯。那我不就成了‘別人家的乖寶寶’。”

“我其實一點都不想做‘乖寶寶’,太累了。”

王乾山似乎沒有把這兒當成審訊室,也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審訊。馬弘文也給了他充分的“自我發揮”的自由,並未出言終止。

“老頭兒那人,有點兒不正常。我是個瘸子嘛,肯定有些事做不到像正常人一樣,他卻要求我像正常人那樣,這不就很不正常嘛。”

“王元鵝比我小五六歲,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他開始做我的‘跟屁蟲’。”

“有一回,在爺爺奶奶家,王元鵝跟在我屁股後頭出去溜達。回來的時候,看到地裏的黃瓜熟了,王元鵝嘴饞,就跑去地裏摘了兩根,卻被主人看到了。”

“主人倒沒說什麽,問題是老頭兒當時跟主人走在一起。主人沒意見,不代表老頭兒也沒意見啊。”

“老頭兒就要我和王元鵝一路蛙跳回爺爺奶奶家。偷黃瓜的是王元鵝,又不是我,憑啥連我也要一起整?再說,蛙跳回去?我一個瘸子,怎麽蛙跳?”

“老頭兒不管,說我做哥哥的沒教好弟弟,還說我兩兄弟本就是一體,所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就應該是這樣。我一個瘸子怎麽就不能蛙跳了?隻不過跳起來也一瘸一拐的嘛。”

“還說要是在戰場上,別說瘸一條腿,就算掉一條腿,也照樣能又蹦又跳地衝鋒陷陣。”

“反正,老頭兒說啥就是啥。跳就跳唄。結果,老頭兒目測了一下距離,居然說要給我和王元鵝卡表計時,規定我們必須在多久的時間內跳回去。”

“最後,我都跳吐了,是真吐,黃疸水都吐出來了,也沒能在規定時間內跳回去。老頭兒不管這麽多,就說沒人把我當瘸子,是我自己把自己當瘸子。然後,要我走回起點,重新往回跳。”

“很多時候,老頭兒也說,他能做到的,我和王元鵝也能做到,甚至還能做得比他更好。還說什麽老子英雄兒好漢,他王文輝雖然算不上什麽英雄好漢,但他兩個兒子也絕不能當廢物。所以,他得讓我們練就一身‘硬本領’。”

“大冬天的,老頭兒就逼著我和王元鵝去冬泳。我是個瘸子,還不會遊泳,王元鵝也不會遊泳,更別說什麽狗屁冬泳。”

“老頭兒卻覺得沒關係,說隻要在河裏多喝幾口水,就啥都會了。然後,就把我和王元鵝帶到河邊,脫光了之後就逼著我們往河裏跳。”

“就這樣,跳了三天河後,王元鵝學會遊泳了,我沒學會,一直都沒學會。最後一次跳完河,我還被送進醫院,在ICU裏住了幾天。直到現在,我連在河邊洗個腳都不敢。”

“年齡大了以後,我才知道,老頭兒是把他在部隊裏的那一套,全用在我和王元鵝身上了。他就是以軍人的標準,甚至以上戰場的標準來要求我和王元鵝。他到底咋想的?”

“他到底把我和王元鵝當成啥了?軍人,敵人,還是寶貝兒子?他以一個能上戰場的軍人的標準來要求我一個瘸子,啥意思?鬼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反正他就是不正常。”

“之前吧,他一直說我是自己把自己當瘸子。可我要去讀大學,他又說我是個瘸子,去學校沒人照顧會不方便,所以不準我去。”

“還騙我說跟著他學中醫,能學到的不會比在大學裏少。我隻是不敢反駁,不敢頂嘴,不代表我是個傻子。他要真有這麽厲害,還要大學幹什麽?”

“一下說我自己當自己是瘸子,一下又說我是個瘸子不方便。他這不是不正常是什麽?”

“還一直說我是自己看不起自己。因為我是個瘸子,就不準我去讀大學,這明明就是他看不起我呀。怎麽連這個‘鍋’也要我來背?除了他,我這半輩子都沒見過這種人。”

說著說著,王乾山突然費力挪出他那條瘸腿,把它繃直,橫放在椅麵和地麵之間,然後用力拍了拍:

“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想把這條腿治好。所以,我想讀大學,還選擇了中醫專業,因為所有的西醫醫院都說我這條腿沒得治。”

“我也和老頭兒說過這事,結果他要我別做夢了,要我認命,要我接受現實。”

“到底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命?”

“因為是個瘸子,所以要被人嘲笑、被人喊‘王誌堅’,所以需要小我好幾歲的王元鵝反過來照顧我,所以不能去讀大學,這是現實?這是命?我還要把這一切都接受?”

“憑什麽要接受?我偏偏就不接受。老頭兒把我生成一個瘸子,最後卻要我認命,要我來接受這一現實,憑什麽?”

“為了給自己治好這條腿,我努力在家做個‘好孩子’,假裝對‘王誌堅’這個綽號不在乎,埋頭苦讀十幾年,就是為了上大學學中醫。我也以為隻要上了大學,老頭兒就會對我高看一眼。”

“屁!他一句話就掐滅了我十幾年的努力,還有我畢生的願望。他也壓根兒從來就沒瞧得起我,因為在他眼裏,我讀不讀大學都是一個樣,都是一個瘸子,都是一個廢物。所以,我讀不讀大學又有什麽區別?”

“他憑什麽這麽幹,憑什麽這麽認為?就憑他是我父親?我不服。”

“王元鵝上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學習成績慘不忍睹,他自己都沒臉繼續往下讀,老頭兒卻心甘情願花上一大筆錢,把他送進一所民辦大學。王元鵝又憑什麽可以這樣?老頭兒這樣幹,擺明了就是偏心,就是瞧不起我。”

“認命?屁。我偏要逆天改命。”

“讀不成大學,我就讀《周易》,我就要通過《周易》來改變自己的命。”

“結果呢,我才鑽研進去,他又說我不務正業,甚至在我給很多人解說的時候,跑過來掀桌子。”

“沒法過了,過不下去了。老頭兒似乎命中注定和我過不去。”

“所以,我特意算了一下老頭兒的命,還有我自己的命。不算還好,一算連我自己都嚇一跳。我和他八字相衝相克,注定就隻能你死我活。難怪我王乾山這輩子就活得不像個人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