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車到山前沒有路(上)

上午,九時。

光滑的木地板亮得反光,潔白的牆壁上沒有一點汙漬,正對大門處掛著玄奧的書法,在【劍禪一如】的潑墨大字下,身穿白色修煉服的眾人嚴肅地正坐,連呼吸的聲音都不敢發出。這裏是空手道道場“一如”,藏在鋼鐵森林中的傳統道場。

腳掌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輕得聽不清晰,方寸間挪移的身體在道場正中拉出一道道殘影。別說交戰者的表情,就連具體的招式都無法靠肉眼捕捉,無聲的戰鬥仿佛是一場發生在眾人眼前的集體幻夢。僅在偶爾聽到一聲刀刃相接的鳴響,快得像是錯覺。

錚。

理奈正坐在最前排,連眼都不敢眨一下。汗水從她的額頭上流下,緩緩滑過眼角。道場內的空調設備運行實際正常,這表現來源於緊張感與焦慮。在這兩人不遠處觀戰的緊張感,連交手的細節都無法看清的焦慮。

沒再聽到兵器碰撞的聲音了,要結束了嗎?理奈張大眼睛,以置身於戰場的緊迫感勉強自己。要看到,一定要看到……!

高度集中的精神,讓理奈進入了生死戰時的狀態,眼前的行動“慢”了數倍,她終於看到了。

退到牆邊的白色影子是花姐。對手趁機前突,花姐握住刀柄。要分勝負了,是居合道!

滑出刀鞘的銀光刹那間占據了所有人的視野,這一刀仿佛日輪般完美無缺。是理奈曾經體驗過的必殺劍!她急切地張口,明知來不及卻也反射性地想出言製止。要出人命了——

轟!

令人膽戰心驚的爆破聲響起,整座道場的玻璃都隨之而震。潔白無疵的牆壁上,竟綻出了蛛網般密密麻麻的裂紋。

那“網”的中心是一把武士刀,整段刀身盡數插入牆壁,僅留刀鐔刀柄在外,嚴絲合縫地像是房門上的把手!

“……”

在刀柄右方不到半厘米的方位,是櫻舞白淨的脖頸。女忍者仍維持著出刀的架勢,居合的刀光方才散去,刀尖上不見鮮血,空中無破碎的布料。她的對手以毫厘之差避過了斬擊,將武士刀投擲作為反擊。

“好本領。”櫻舞收刀,鞠躬,“不愧是帝都秦氏,我的武藝還不足夠啊。”

“承讓了。”無表情的少女兩手空空回禮,“櫻舞=san的居合道也很強。”

誰勝誰負,一目了然。他們這個境界的武者不可能失手,那把沒入牆壁的刀就是她遊刃有餘到足以手下留情的證明。

旁觀的忍者們滿目震驚之色,而理奈心中的驚訝比他們還要高上數倍。

她記得秦芊柏常用的是長柄兵器,如今卻用武士刀勝了花姐的武藝。這個秦家的女兒究竟有多強啊?!

觀眾們一齊起身,向著道場中央鞠躬:“感謝您的指教!”

理奈正打算湊上前去攀談,卻聽見了另一道腳步聲。一個穿著青衣的長發男人從她的視野邊緣擦過,悠悠然走上前去。

……奇怪。這個人什麽時候來的?

青衣人走到滿是裂痕的牆壁前,瞧了一眼,笑著說:“有進步,很好。”

他用兩指將武士刀抽出,整麵牆壁即刻坍塌,白色的煙塵令觀眾們掩住口鼻。眼尖的理奈注意到,那把千錘百煉的武士刀也在抽出時斷成了數截,因過大的力量而損毀了。

但眨眼間的功夫,那刀卻又恢複了原狀。青衣男人隨手一揚,武士刀如電般沒入另一麵牆壁。

這次,牆上沒有一絲裂痕。

“再多練練吧。”

青衣男人在眾人看怪物的眼神中揚長而去。

……

“辛苦了呐。”理奈為交戰的兩人遞上水和毛巾,“那位就是……傳說中的暝客?”

“嗯,他是我的長輩。”秦芊柏擦拭著臉上的汗水。

“好辛苦。”理奈同情地說,“之後要去逛街嗎?”

“好——”

大小姐剛答應了一半,遠遠看見了個灰色的人影。理奈體貼地說:“去吧去吧,咱去找綺羅醬她們玩呐。”

“謝謝。”

秦芊柏起身離去,腳步輕盈地像是飛舞的蝴蝶。

“少女心呐~~~”小巫女望著她的背影,壞笑著說,“花姐,你怎麽看?”

“那個女孩和我很像。”櫻舞說。

理奈震驚地轉頭,伸手在胸前比了一比,十分確信地說。

“不,絕對不像。”

“理奈呀,還和小孩子一樣。”女忍者的目光中帶著幾分無奈,“是生存的方式。”

有那麽一個叔叔在,秦小姐的壓力絕對很大。可是花姐說的生存方式,指的應當不止是這個……理奈琢磨了一陣,說:“身不由己?隻打了一場就能明白嗎?”

“刀鋒上寄托著武者的意誌啊。”櫻舞輕聲說,“對方是什麽樣的人,隻要打過一場就能理解了。”

真複雜。

還好咱不是正兒八經的武者,否則就要變電波女了。

“這樣啊。話說花姐你要不要來一起逛街?”

“話題的轉折太快了吧?”

“有什麽,難得來一次大城市不多玩玩可惜了呐!”理奈拽著忍者起身,“既然禍津神大人讓花姐你留下,就趁此機會體驗下一般人的生活呐~”

“真沒辦法。”白發女子溫柔地笑著,“那就,一起玩會吧。”

……

“武者修行的進度如何,大小姐?”

“學到了一些零島獨有的技術與理念。”秦芊柏抬手比劃著,“像這樣,帶著一擊必殺的理念揮出的,同歸於盡的劍。”

你用手刀再怎麽比劃,公孫先生我這個外行人也看不懂的。

觀察力再敏銳也總會有極限,武學技術這種東西就像大哥電腦屏幕上的代碼一樣,就算每一行都能看得清楚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現在的他能注意到的,是女孩隱約黯淡的眼神,和她臉上殘留的汗珠。

“能學到東西不就蠻好的。那我找個地方稍等你一會?”

“?”

“因為,你看。剛剛你打架出了不少汗吧?”公孫策縮了縮脖子,“這幾天還真挺冷的,不去換身衣服怕是要著涼。”

大小姐抓著衣服袋子,十分刻意地退後了兩步。

“才在零島待了幾天,阿策的興趣就擴展到氣味上了……”

“為什麽我體貼的關心會被解讀到奇怪的方向上去?!”

“下一步就是說著‘我來幫你拿’然後偷偷聞我的衣服,好可怕。”

“的確好可怕啊,你的想象力好可怕!!”公孫策慘叫道,“你這幾天又看了什麽才能聯想到這麽活靈活現的變態場景啊!!!”

“那麽,我去換衣服了。”

“不準回避話題!”

秦芊柏拎著衣袋走進了更衣室。

……

十分鍾後,換了一身常服的女孩出現了他的麵前。

打底的白色長袖衫上壓著金色繡邊的紅色上衣,下身則是藍色調的格子短裙,修長的雙腿上穿著黑色的絲襪,目光再向下就能看到棕色的小皮鞋。她在領口處係著紫色的緞帶,頭上戴著純白色的發箍與小小的紅花發卡,左臂拎著一個看上去就很高級的包包。公孫策贈送的便宜玩偶就掛在包上,用扁平的嘴部對著原本的持有者。

“怎麽樣?”

……不得了。

差點像上次一樣看入迷了。

公孫策清了清嗓子以緩解尷尬:“咳,你這是……在葦原城買的?”

“你看你看,這是驚訝的表情。居然看出來是新衣服了。”

我的記性可沒差到連你的打扮都記不清楚。

“簡直是貴族女校的大小姐。”公孫策真心實意地說,“你看上去比理奈都像JK。”

這不是謊言。秦芊柏的模樣本就顯幼,換上這身衣服後,就算說是身材高挑的高中生大家也會信的。

“我就當做誇讚的話語接受了。”

“糟了,公孫先生我會不會被當成那種向高中生搭訕的不良啊……”

“阿策不是嗎?”大小姐眨了眨眼,“明明最初認識的時候就一把抓過來了。”

“在吐槽我之前勞煩先想想自己做了什麽,無常識的大小姐。”

走出道場的兩人步入了葦原城的街道。今天是星期六,手袋區的商業街上人頭湧動,連賣章魚燒的攤子前都站著不少人等候。

公孫策打了個寒顫,對當地居民的耐寒性深感欽佩。他有點後悔自己出門沒穿外套了。這幾天的葦原城有著與季節不符的氣候,連他這麽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都覺得冷了,大街上的女孩子們卻大都和秦芊柏一樣穿著短裙,還有不少學生穿著短袖短褲就出門了,著實是令他驚訝。

小攤的鐵板灼燒的空氣,公孫策下意識往暖和的方向走了兩步,嗅到了隨風而來的誘人香氣。

“吃嗎?”

“阿策請客的話就吃。”

講道理啊,那次咱們出門買小吃我讓你花錢了——這樣的話他可不敢亂說。萬一大小姐又想起那個沒用完的24小時來(如今剩16小時),他今天可就要糟糕了。

“行行行,我來掏腰包。乖乖跟在我身後不要亂跑。”

“像笨蛋一樣的發言。”

萬一真丟了怎麽辦?我可不好跟你爺爺交代。

他們排了五分鍾才買上吃食。所謂章魚燒是一種零島的特色小吃,將切好的章魚肉與卷心菜放在麵糊裏,在鐵板上煎燒而成。煎好的丸子上撒著一層照燒醬與柴魚片,看上去分外有食欲。

要是在蒼穹之都,兩人早就邊走邊吃了。但葦原城這地方總帶著股說不出來的不自在,少見有本地人在街道上進食,說不定也是什麽默認成俗的規矩。他們索性坐在塑料桌旁,準備吃完再走。

“好吃嗎?”

座椅上的女孩用竹簽串起丸子,一口就吞掉了一個。她細細品著味道,等咽下了才開口。

“正宗的章魚燒,感覺沒有蒼穹之都的改良版好吃。”

那玩意已經不好稱之為改良版而是完全的新品種了。傳統章魚燒師傅看見孜然羊肉餡的章魚燒說不定會氣昏過去。

“確實,我喜歡吃的芝士味這兒就沒看見人賣……”公孫策放下盒子,“那麽,情緒好點沒有?”

女孩抬眼望著他。

“露餡了嗎。”

“櫻舞=san可是強敵,一般而言你打贏了會得意地炫耀一下。結果今天卻平平淡淡地說了兩句就不提,怎麽想都是遇見事了啊。”

大小姐點了點頭,將道場中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我,還是離秦暝很遙遠啊。”她如是總結道。

——那個性情糟糕的家夥真就讓人惱火啊!

看決鬥就看決鬥,打完之後來上那麽一句是鬧哪樣?!還特意打一記更強的才走人,專門搞人心態啊!又不是不知道你秦暝武藝高超,至於這麽炫耀嗎?!

不,那個家夥絕對不是抱著“炫耀”的心理,而是想著隨手指點一下後輩努力的方向吧。正是這個態度才格外讓人生氣。大小姐心態這麽好的人都被你搞到悶悶不樂了,當年老秦家那幫子挨刀的親戚得多憋屈啊?

“我有一計。”公孫策推了下眼鏡,“等嚴契來了拉著他和時雨零一塊伏擊秦暝,套上麻袋給丫來一記狠的。”

“好計策,不過我想略作修改。”大小姐舉起竹簽,“命阿策為麻袋,先行伏擊秦暝。”

什麽賦值法。

你還不如命我為五萬大軍,打起來還能多拖點時間。

“你那叔叔太強了,我單個過去就是送菜好吧。”公孫策歎氣,“大小姐,他那武藝究竟是什麽境界啊?我感覺和一般的強者不太一樣,但又說不上來。”

“和無常法的分界不同,武學的境界是很模糊的。”秦芊柏蘸著醬汁,在盒子上勾畫起來,“阿策知道‘三世’的概念嗎?”

三世……記得是佛教中的時空觀。

“東方、西方、中央的橫三世,與過去、現在、未來的縱三世,這兩者相加就是時空的統合。”

“我想說的是十方三世,不過大體意思是相同的。”

秦芊柏在盒子上畫出三個方框,與一個立體幾何中常見的直角坐標係。

“掌握了十方,就能探知到攻擊到來的所有方位,因而能從任意一個角度發起攻擊,回避攻擊;遍曆了三世,就能察覺到對手在過去積累的所有能力,觀察到對手現在正運轉的念頭,在理解一切的基礎上,於念頭流轉之前察覺,站在未來的角度上發起攻擊。”

她點著代表未來的方框,從側方畫了一個指向現在的箭頭。

秦芊柏放下竹簽,總結道:“這就是抵達了武學巔峰的秦暝,他的境界被我們稱為‘縱橫三世’,無懈可擊。”

什麽全方位立體防禦。什麽跨時空超越打擊。

“這怎麽贏啊?”

“至少要抵達與秦暝同等的境界,才有勝負一說。”

公孫策趕忙說到:“千萬別學他那副瘋樣啊,你要是癲了公孫先生我可頂不住。”

“我一直在努力尋找其他同等的境界。”秦芊柏略顯低落,“可是,很艱難。”

怪不得她今天情緒這麽低落。

好不容易勝了強敵,卻被最大的敵人又一次提醒了雙方的差距。在暝客那壓倒性的強大麵前,一切努力都顯得像小孩子的胡鬧一樣不切實際。這讓秦芊柏如何開心得起來?

得想個法子讓她高興點,買個小禮物或者搞個活動之類的……

他正琢磨著該如何讓女孩轉換心情,抬眼一看,發現秦芊柏像串糖葫蘆一樣,用竹簽將盒子裏的章魚燒一個個插了起來。

“喂喂喂,不會吧。”

哦哦,看啊!富含營養的有機·章魚燒被串成了漂亮的一串,消失在了女孩的唇邊!她在吃章魚燒,一口吃了五個!

塞入過多食物的女孩,像倉鼠一樣將腮幫子撐了起來。這看上去實在很可愛,但真不會噎著嗎?

“……”

吞下食物的大小姐,一時間不出聲了。

“你噎住了對吧。”

點頭點頭。

“笨蛋!這裏有笨蛋啊!!”

公孫策怪叫著將瓶裝水遞了過去。女孩噸噸噸喝了半瓶,擦了擦嘴。

“現在的狀態不好,心靈不平靜時,練武是無意義的。”

“所以您打算……?”

秦芊柏將水瓶往桌上一砸,義正辭嚴地說。

“我要擺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