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偶像的假日(下)

“鏘鏘依,鏘鏘依……轟隆隆啪咚轟趴咚……”

如磚瓦般堆疊的漆黑音響中放出最大分貝的黑金屬伴奏,穿著尖刺黑皮衣的長發歌手,手持有著不詳慘白色外觀的牛骨·樂器,在臨時方塊舞台的正中嘶啞地吼叫。

“我將骨灰研磨成塵,填入子彈混作靈魂!在冰冷的金屬槍管上塗上鮮血,於至黑之夜向神明開火!”

“射穿神明!殺死忍者!把巨聯合的屍骸掛在鳥居上!”

黑金屬樂隊“斧狂川河”的演出維持著一如既往的癲狂,震耳欲聾的鼓點簡直讓聽眾的心跳都不安定了,觀眾們狂熱的尖叫聲更加重了不適感。老實本分的一般葦原市民倘若誤入此處,會立即被褻瀆的氛圍震驚,進而懼怕,而後在年輕人們的起哄聲與不屑的目光中逃之夭夭吧!

對於精力旺盛的學生,沒有穩定工作的年輕人,以及對社會抱有怨恨的不幸者們而言,深夜的反神道·黑金屬不單是享受,更是一種發泄。哪怕是衣冠楚楚的人生贏家·上班族們,也會在堵車時偷偷打開電台收聽黑金屬,這正是葦原城人照不宣的“暗麵”娛樂之一。

(真沒辦法啊……)

控製者穿著常服站在角落,扮做非主流朋克愛好者的樣子,在暗中監視著會場的氛圍。

本夜參與公開演出的黑金屬樂隊足有兩位數之多,以一支樂隊一首曲子的形式輪換上場,一直不間斷演唱直到天明。以“大禍平安紀念”為由,演唱會向全體市民免費開放。這樣的演唱會包括控製者所在的主會場在內共有六場,以三天一次的頻率徹夜上演,在虛光之災過後精神極度緊張的市民群體中飽受好評。

而在舞台下跟著樂隊主場一起咒罵資本家、忍者與神道的年輕人們絕不會想到,這般“無償”的演出實際是由武會·軍鋒在背後隱秘組織的。為的就是讓市民們擁有發泄渠道,而不至於像災難當天一樣被情緒支配陷入茫然的躁動中。

“跟我一起燒盡一切!!!”主唱用指甲劃破胸膛大吼。在他身後,打扮暴露的花魁們同時扯開了裹胸布,雪白的肉體暴露在聚光燈下,讓觀眾們的情緒攀上又一個高峰。

(知名的樂隊反而不信這一套啊。)控製者索然無味地想。

控製者在這次的任務中也負責與黑樂隊們的交涉。非常有趣的一點是,越是知名度高的反神道樂隊,其負責人就越顯出配合的態度,甚至有不少樂隊主唱拒絕了高額傭金,提出了“實際無償演出”。

他們想要的或許是在上位者們眼中留下一個好印象,是借此機會打開商業化的出路,也可能是真正想為普通市民們做點什麽。但無論出於各種理由,那些年輕人眼中閃著的都是理智的光。至於不出名的小樂隊們,倒是真像他們的歌詞一樣,有種為反對而反對的情緒宣泄與無智狂氣了。

能火總歸是有理由的啊……控製者像局外人一樣感歎,和激動的觀眾們一起鼓掌尖叫。

到目前為止狀況都不錯,幾個小樂隊之間慣常的械鬥在開始前就被他製止了,氣氛被巧妙地控製著,讓聽眾們亢奮卻不至於做出過激舉動。不出意外的話,今夜也能平安過去,而在大家的情緒宣泄完畢後,這樣的臨時演出就不需要了吧。

“斧狂川河”的演出結束,帶著黑道墨鏡的可疑主持人上台,拿著小型通訊終端念道:“下一支樂隊要來了,想聽歌就給老子安靜混賬!”聲音中的壓迫感讓一般人們微微安靜了些許,黑道主持人滿意地說:“接下來是,粉紅閃耀☆賽博女孩的單人演出!”

——怎麽突然換人了啊啊啊啊啊!

控製者在心中大聲慘叫。演唱會的輪換名單裏絕對沒這樂隊!而且這與氣氛格格不入的畫風是什麽鬼,難道說淤穢=san在後台睡著了嗎?!!

……

五分鍾前。

“十分樂意。”毛發稀疏的老人笑眯眯地說,“這位就是之前在手機裏的女孩吧?真可愛啊。”

“嗚啊啊啊啊啊……”綺羅捧著紅吉他小聲回複,“domo,我是綺羅。”

“domo,我是淤穢。想唱歌的話就去吧,不過,還是要做好不受觀眾們歡迎的心理準備。現在的年輕人啊,口味可是很奇怪的。”

綺羅道謝後在老人慈祥的目光中快步走開,某個戴眼鏡的灰發青年正在入場處等著她。

“準備好上場了嗎?”

“做不好準備的!”綺羅慌張地叫道,“還以為會帶我去KTV結果是黑金屬角鬥場?!”

“多超脫現實啊。”

“在主流偶像動畫裏演這種情節是要大炎上的!”

“別擔心,萬一被丟臭雞蛋了我幫你攔下來。”公孫策推了下眼鏡,“還是說,僅靠原聲不用能力在這裏唱歌是太過於勉強了?”

公孫策的激將法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像是要報複他之前的失禮舉措一樣,綺羅使勁用手指點著青年的胸膛。

“公孫策到觀眾席去!”

“十分樂意。”

……

“粉紅閃耀?”“這什麽啊……”“阿宅的地下偶像嗎?”“說不定是從樂隊名開始的反神道。”台下的觀眾們議論紛紛,不少人還討論著“斧狂川河”剛剛的名曲。而在這位未知的歌手登台後,年輕人們的觀點立即呈現出兩極分化的局麵。

“domo,我是粉紅閃耀☆賽博女孩!”小步跑上舞台的新歌手帶著甜美的笑容,以充滿活力的聲音發出問候,“晚上好,葦原城!”

“好厲害!”“好可愛!!!”一部分觀眾興奮地叫喊,他們看到了露肩裝、短裙與好身材。“開什麽玩笑!”“滾下去!!”另一部分觀眾憤怒地叫罵,他們看到了不合氣氛的輕飄飄衣著與女性歌手的身份。

再這樣下去的話怕是要有摩擦啊。控製者思索著控製氛圍的手段,準備看準機會采用應急預案。這時,舞台上的女歌手,以令人矚目的顯眼方式舉起吉他。

舞台裝置上噴出煙霧,女孩中撥動吉他的弦。飛舞的指尖帶出幻影,偶像的身影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富有流行感的大七和弦擴散至眾人的耳中,讓看她不順眼的年輕人們為之一驚。這是“斧狂川河”在五分鍾前演奏的成名曲前奏,卻被這女孩絲毫不差地重現出來了。

“等到聽完歌後再做評價嘛,太心急可是會被女孩子討厭的!”

吉他的伴奏聲驟然一轉,帶著令聽眾們措手不及的急切。沒給觀眾們更多的反應時間,新來的歌手開始了她的獨唱。

“又一場盛會落幕了。【多麽迷人的明星】

幼童仰望舞台,注視夢想。”

“又一場盛會落幕了。【多麽疲憊的一夜】

歌手閉目哀歎,感懷現實。”

她彈著快節奏的和弦,卻唱著抒情的樂曲。穿著職業偶像般的服裝,又站在深夜的簡易舞台上歌唱。可這一切的衝突都被調和了起來,被稱作感情或是特質的無形事物,讓這女孩融洽地融進了現場的空氣中……

那是反神道·黑金屬獨有的韻律,向著不知如何形容的莫名壓力發出的,反對與抗議

“辛勤奔走的過往,麻木活動的當下。

逐漸冷卻的熱情,帶走了心靈。”

“想不起幼時的發言,隻記得今日的應酬。

找不見鍾愛的發卡,卻尋得發黃的紙幣。”

她是專業的,控製者做出判斷。嗓音的動聽趕不上最火熱的歌星,但演唱的技巧絕對是連外行人也能聽出的優異。歌詞裏帶著未加雕琢的粗糙,可聲音中帶著能夠聽出的感情。

不知不覺議論聲停息了,麵色各異的人們聆聽著歌曲的尾聲。焦躁的伴奏舒緩下來,婉轉的女高音帶起最後的升調。

“請告訴我吧,神明大人……

曾經的我去哪裏了?

真實的我又在何方……”

音樂停了,歌聲盡了,粉發的女孩在台上認真地鞠躬。

“喂。”不知是誰說了一聲,“再唱一首吧。”

這聲音像丟入熱油的火星一樣,讓會場中的氣氛霎時間炸裂開來。“這家夥好厲害!”“真格的啊!”“哪個樂隊的她是?!”並不多麽風雅的稱讚聲,與掌聲一同如潮水般襲來。

“這不是黑金屬吧!”仍有愛好者爭辯。“在反神道聚會唱傳統樂曲……也是一種反抗!”歌手打扮的朋克族大喊,他是“斧狂川河”的主唱。“拜托了,讓她再唱一首!”

準備退場的綺羅站在舞台正中,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她遠遠看見灰發青年站在角落,和觀眾們一起喊著:“再來一首!”

“真是的!”女孩不好意思地說,“那就,再一首之後下場!要和我一起對之後登場的樂隊說抱歉哦!”

半分鍾的調音後,又一首新曲響起。現場的氛圍空前熱烈,剛下場的黑金屬樂團成員擠在最前麵錄像。“創新黑金屬啊喂!”“超棒……”“頭兒絕對喜歡這個!”

公孫策站在年輕的忍者身邊,向他抱歉地笑笑。

“不好意思啊山田小哥,給你們添麻煩了。”

“給市民們免費唱歌可不能叫麻煩。”山田說,“她唱得真好啊,是手機裏那位小姐嗎?”

“聽出來了啊。”公孫策問道,“你覺得跟星璃比怎麽樣?”

“公孫先生,那可是星璃啊!是根本無法當做比較對象的!”山田直白地說。“不過……怎麽說呢……”忍者撓了撓臉,看向舞台上動人的女孩。“值夜班時能聽到她的歌聲,我感覺好賺。”

“加班特有福利。”

“這幾天煩躁的大家也會很開心吧。”山田高興地說。

……

綺羅在舞台上站了快半個鍾頭,一口氣唱了四首曲子的偶像小姐,正在遠離會場的公園歇著。

“感覺如何?”公孫策給她遞過去一瓶水。

綺羅慢慢喝了半瓶水,有氣無力地說:“太過分了!大半夜強硬地把我帶到這種地方!把我折騰到都快叫不出聲來的地步!”

“我求求你別用這麽引人誤會的說法好嗎?!被人聽見了我怕是要完蛋啊!”

“哼!”粉發女孩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公孫策是害怕誰聽到呢?秦芊柏,還是時雨零?”

灰發青年沒來由感到身後一寒。

大小姐就算了為什麽會提起零的名字……

公孫策莫名心虛地說:“我是擔心自己的,啊,風評。”

“去學院論壇搜一搜就知道,整天和美少女待在一起的公孫策在這方麵的名聲早就沒掉了。”

“我基本不去那地方好吧。那論壇是遲子敬管的,互助會一幫狗仔天天編排我八卦整樂子,我整天看貼子血壓會高的。”公孫策無奈地說,“言歸正傳,感想如何?”

“我還以為自己會被轟下去……沒想到反響這麽好……”

這才是合理的結果。

超人氣偶像星璃的歌喉是生化·改造的結果,她的歌曲是經過刻意設計的完美商品。可是,那些歌曲的基礎都是她編寫的,親自上場演出的也是她自己。

蒼穹之都是個遍地超能力者的地方,現場演唱的技巧在沒有信息操控能力時可不好作假。倘若沒有真正的實力打底,星璃的完美形象怎樣都維持不下去,隻會在一場演唱會後就被有經驗的聽眾識破。

“歸根到底,你自己的硬實力還是很足的,不然白大褂們怎麽都捧不了現在這麽火熱。”公孫策聳聳肩,“我估計今晚得有一半觀眾成為了賽博女孩的粉絲,這可不能叫唱歌不好聽吧?”

綺羅用雙手遮著下半張臉,看起來活像水獺一樣。

“我真的很意外……”

“因為自己的實力?”

“還有公孫策的做法。”綺羅害羞地說,“我以為你會開導我說我在戰鬥中幫了大家很多忙之類的,結果你把我扔到舞台上去。”

“我說這些頂什麽用,你又不在乎能力戰的表現。”

“嗚啊!”

這回綺羅把整張臉都遮住了。

公孫策裝作沒看見一樣滔滔不絕。

“綺羅你對於自己的力量和重要性有清楚認識。從認識以來你救了我們幾次,我自己都數不太清楚。你哪裏會糾結於戰鬥?在之前也都是隨口一提罷了。

你真正在意的還是自己的本職工作,偶像活動,也就是歌好不好聽,現場表演好不好看——這我一個外行人說再多也沒用,舞台上一唱看看觀眾反應不就見了真章。”

再說,要是綺羅真對戰鬥中的表現有糾結,就不會興致勃勃地做琉炎手辦了。這可以當做“證據”向綺羅指出——不過看她的表情,舉證環節應當是不需要了。

“公孫策好狡猾,輕描淡地看破了我的心事,又讓我自己去解決。”綺羅小聲說,“偶爾也說些鼓勵人的話語嘛,‘我覺得綺羅超厲害’這樣的。”

“那種話又起不到真正的幫助,隻會顯得公孫先生我在博取你的好感罷了。”

如果是性命相關的時刻,或是真正的危機關頭,就必須要親自上陣救助。

而若是關乎個人隱私的心事,則還是想方設法讓友人自己解決為好。

畢竟,踏入他人的內心總需要對應的資格。以“幫助”之名盲目地做出幹涉,又何嚐不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傷害。

“哇呀呀,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綺羅嘟囔著意義不明的話語,隨即笑了起來,“所以,我才喜歡待在公孫策身邊。”

“能讓偶像小姐這麽評價,我可真是受寵若驚。”

“真的哦。能看到這麽多美麗的風景,參與這樣激動人心的事情,認識現在的朋友們,是過去的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粉發女孩拿起小貓發卡。在紮起雙馬尾前,她移開目光,盯著花壇邊緣爬來爬去的螞蟻。

“……公孫策對我現在的衣著與模樣,是怎麽想的呢?”

“對於年輕氣盛的我而言實在是過大的刺激,自從和你認識後我覺得自己在這方麵的閾值都高了。”公孫策幹脆地說,“但很漂亮,也很可愛,我認為這是適合你的服裝。女性想要展現自己的美麗,是沒有任何人能指責的正當事情。”

綺羅重新戴上了發卡,紮起慣常的雙馬尾。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歡呼著抓住了灰發青年的胳膊。

“謝謝你,公孫策!”

“但是靠得太近就實際不太妙了!有點防備好嗎!!”

“不要。我就喜歡和公孫策貼在一起。”

“請在這時候顧及一下公孫先生我的感受吧!”

“誰讓公孫策戳我腦袋的,我要遠程把你電腦裏的色色圖片全部刪掉。”

公孫策臉上直冒冷汗。

“隻有這個拜托手下留情話說你不會真的看了吧?喂別笑啊回答我啊綺羅!!!”

“呼呼呼~”

醜時三刻的昏暗燈光下,兩人在公園中結伴而行。

今夜的葦原城聽不見暗夜中的殺伐聲,隻有遠方隱約傳來的搖滾音樂,與年輕人們笑鬧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