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朱厚學一言不發,拾階往禦書房去。

朱文禎在皇帝經過麵前時恭敬躬身行禮,輕喊一聲“父皇”。

朱厚學將歎息吞進肚子裏,並不看長子一眼,隻邁步跨入門檻時低聲道:“進來罷。”

皇帝由著幾個宮人伺候著更衣,在榻上坐下了,見朱文禎依舊低著頭恭敬立在一旁,便拿下頜指了身側道:“坐。”

朱文禎便小心翼翼在坐塌邊沿坐下了。

皇帝看著他隻著裏衣的單薄模樣,無奈搖頭,朝外吩咐:“把朕那件氅衣跟手爐拿來給他。”

宮人恭敬應了,將大氅和手爐遞給朱文禎。

朱文禎接下衣裳和小銅爐,這才抬頭看向皇帝,“父皇……”

皇帝抬手打斷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朱文禎點頭,“父皇,孩兒想清楚了,孩兒不接受指婚。”

皇帝定定看長子一陣,緩緩開口:“朱沐那孩子雖說年紀還小,可心思純良,如今她住在你皇祖母那裏,你趁此機會與她多接觸些時日,彼此熟悉熟悉,了解了她心性為人,再做決定不遲。”

“父皇,不必了,孩兒心裏已經有人了,斷然不會再喜歡其他人了。”朱文禎篤定搖頭。

皇帝一雙眉眼冷下來,盯著朱文禎,停頓片刻,方道:“棲鳳書局那匿名作者?”

先前被太子一眼看穿心思,朱文禎尚且能沉著應對,可此時被皇帝直接點名了小可的身份,朱文禎卻是無論如何招架不住了。

父皇日理萬機,怎的竟會知道小可?

他驚慌失措地抬起頭,拿一雙瞪圓的杏眼望向皇帝,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半晌卻講不出話來。

他一肚子的困惑不解,盡數被震驚給壓下去了。

皇帝見他這樣反應,一張臉愈發陰沉了,“簡直胡鬧!”

皇帝聲音不大,卻自有帝王的威嚴在,字字似有千斤重,壓在朱文禎心頭。

朱文禎慌張從坐塌上滑下來,跪在地上,垂著眼,肩頭微微瑟縮著,以為自己藏得很好的心思就這樣被粗暴地剖開,隻能生生扛著,費盡力氣讓自己不露怯,“父皇,孩兒是真心喜歡他——”

朱文禎“真心喜歡”四個字講出口,皇帝直接掀了榻上矮桌,重重砸在朱文禎背上。

半晌,皇帝蒼白的臉上一雙唇顫抖著:“你聽聽自己在說什麽!啊?你堂堂一個王爺,朕的嫡長子!你現在告訴朕,你喜歡個來路不明的草芥,那還是個男人!”

朱文禎眼眶紅了,低垂著眼,緊抿著唇,背卻是挺直的,囁嚅道:“孩兒就是喜歡他……”

皇帝這次直接一腳踹在了朱文禎肩頭。

朱文禎一個趔趄趴在地上,卻依舊不鬆口:“除了他孩兒誰也——”

“——哎喲,小殿下!”

皇帝身邊總管太監洪容嚇得慌忙上前,假意扶朱文禎起身,實則實在聽不下去自己看著長大的這傻孩子到了這個節骨眼還嘴硬要去觸聖上的逆鱗。

“讓他跪著!”朱厚學沉聲嗬斥。

洪容慌慌張張應了聲“是”,貓著腰退下。

朱文禎到底不敢再開口了,跪在那盯著滿地的狼藉。

皇帝再次開口:“你原先在外頭如何胡鬧,朕都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你若當真在意他,收了他去府裏做個禁臠,朕都不管你,可你為了這麽個人,連與朱沐的指婚都要違抗,這要是傳出去,天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禁臠?

朱文禎沒料到這詞會從堂堂一國之君口中講出來,他想,自己的父皇應當真的是拿他沒辦法了才會講出這樣妥協的話來吧?

但他想要的是小可的全部,不隻是肉|體……

朱文禎失神搖頭:“我不要他做我的禁臠……”

皇帝氣得太陽穴突突跳,“不做禁臠,你還想要他做什麽?難道做王妃不成?!”

皇帝那是一時氣極講出來的話,沒料到麵前長子聽到“王妃”二字竟是眼前一亮,甚至抬眼朝皇帝望過來,張嘴就要求什麽,皇帝氣得一口氣卡在嗓子裏,高嗬一聲:“混賬!”抬手捉了燭台直接砸在朱文禎頭上。

紅色的燭蠟粘在朱文禎額角,混著鮮血流下來。

洪容嚇得跪在朱文禎身邊,喊一聲“陛下”。

皇帝看著朱文禎清瘦白皙的側臉上流下來的那刺目的血痕,恍覺出手重了,可到底還在氣頭上,隻沉聲道:“朕告訴你,想都不要想,那寫手的頭朕不過是暫且留著罷了,你若胡來,朕隨時可以給他按個誅九族的罪名,讓你徹底斷了這念想。”

朱文禎慌了。

皇帝講出“誅九族”的時候,他心頭便被緊緊揪住,滾燙的淚奪眶而出,和著血沿臉頰滑至下頜,滴落在衣袍上。

“爹爹,尋常百姓的命,便比螻蟻更不如麽?便可這樣隨意踐踏麽?隻因我喜歡他,您便要如此對他?可他做錯了什麽?”

朱文禎上次叫皇帝“爹爹”,還是在十多年前。

那時的皇帝還隻是個不得勢的皇子,領了年幼的朱文禎出去逛廟會,路邊擠得人多,朱文禎身高不及朱厚照腰間,抻了脖子朝裏看也看不到舞獅舞龍,扭頭看到旁人家的孩子抬手喊“爹爹,抱我上去看”,那父親便一把將孩子送至肩頭去。

朱文禎學著那孩子的模樣朝朱厚學抬手,“爹爹,要抱抱。”

朱厚學那時便笑開了眉眼,“好,我們湘兒要坐得比誰都高!”

他彎腰抄著朱文禎腋下將人抱起來,也放在肩頭,穩穩扶著他雙臂,扛著走了一夜。

那一晚,沒有君臣,隻有父子。

朱厚學原本築進堅硬牆壁中的一顆心軟下來,長歎一聲,吩咐洪容:“屏退眾人,所有人退至禦書房三十米外,弓|弩手加強遠程戒備。”

這是皇帝與內臣商榷國家最高機密時才會用的防備方式。

朱文禎茫然抬頭,怔怔望向皇帝。

禦書房所有房門窗牖都被關閉,空**的房間裏隻餘皇帝與朱文禎兩人,皇帝彎腰將朱文禎扶起來,領他坐在榻邊替他擦拭額角的血跡。

“我堅持為你安排這門婚事,不為別的,隻希望不久後,我不在了,你能有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