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是自登基以來,皇帝頭一次在朱文禎麵前不再自稱“朕”,他將巾帕按在朱文禎額角時,眼底盛滿的是被他壓抑許久的父愛。

朱文禎規規矩矩坐著,任由皇帝為他擦拭血和淚,輕喚一聲“父親”。

“你是嫡長子,於情於理都該做儲君,可你這孩子卻執意不肯,那時你皇祖母和母後都太慣著你,我也心軟,沒有堅持,”朱厚學苦笑,“當時我真是裏外不是人,分明最想將儲君之位給你的是我,對外卻要擺出一副堅持廢長立幼的帝王姿態,我聽著季淵那幫老東西在宮外為你抗議的時候,你知道我是如何想的?”

“那時我很羨慕季淵,他可以從禮法從師長身份上追隨本心,一力支持你,我卻隻能做那惡人,就為了縱容你的任性。”

“父親……”朱文禎垂著眼低聲道,“我無德亦無能做這儲君,澤臣比我更適合做太子,父親應當很清楚才是。儲君之位給他,於錦朝也是幸事。”

皇帝歎息一聲,“湘兒,任性而為,不論何事,總要付出代價的。你生在帝王家,又是我的嫡長子,該明白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

“你當初選擇放棄儲君之位,就該明白自己今後一生都要背負的是什麽。”

“我現在坐在那張龍椅上,尚能護著你,可三五年、甚或一兩年後,我不在了,你靠什麽保全自己?”

“澤臣這孩子……他喜歡你這兄長,我看得出來。可他心思深沉,日後坐上帝位,你這住在皇城根的閑散王爺便是他最大的威脅。”

“他能容得了你一年、兩年,卻未必能容得了你一輩子。”

“哪怕隻是一念之間,他動了殺心,想要除你以絕後患,你該怎麽辦?”

“你說不想做儲君,我都依你了,可我總要在離開前替你想好退路。”

“我是你父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走向死路。”

朱文禎將視線從父親那張蒼白的臉挪到他斑白的鬢發上,“父親,您會長命百歲的,說什麽離開不離開的話。”

朱厚學輕笑搖頭,“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積勞成疾,最多也就是這三五年了。”

皇帝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朱文禎是知道的,可他沒料到這些日子竟是這樣急轉直下了,他有些慌張,喊聲“父親”,想要再說什麽,卻被朱厚學抬手攔下了。

“這些都不重要,湘兒,與朱沐成親,是保住你的最好辦法了。”

“你皇叔統領北境三軍,那一兵一卒都是與他浴血共戰的將士,隻認他一人,無論虎符或是聖旨,在北邊都行不通。

“我尚且動不了他們分毫,澤臣日後做了皇帝,也必定沒辦法動北邊。”

“他若想安安穩穩坐在那張龍椅上,就隻能敬著你皇叔。”

“你娶了朱沐,便是拿到了與澤臣抗衡的籌碼,若有一日澤臣對你拔刀相向,那紙婚書就是你的護身符,孩子,你明白嗎?”

朱厚學說這些話時,語氣平緩,語速很慢,他收起了帝王的壓迫感,隻以一位父親的身份,訴說著自己的苦衷,勸誡兒子可以體諒他的苦心。

可這樣的話語,於朱文禎來說,卻遠比朱厚學以帝王之勢壓迫他來得更讓他痛苦萬分。

朱文禎覺得胸口發悶,透不過氣。

他知道父親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也知道父親和祖母的立場都是為他好,可他沒辦法接受這份好意。

“父親,澤臣他……未必就真的容不下我。他之前雖做過些錯事,可卻從未傷害過我分毫。我相信他不會對我動手。”

朱厚學搖頭:“湘兒,莫要這樣輕信任何人,尤其是你那個弟弟。”

同樣的話,小可也與他講過。

朱文禎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有些手段,可他與弟弟從小一塊長大,他能感覺到弟弟是愛他這個兄長的,念及兄弟情,他相信朱文祈不會傷害他。

但這不是現在問題的重點。

朱文禎捫心自問,無論朱文祈會不會對他動手,這門婚事,他都不會同意的。

“父親,孩兒明白您的苦心,可我的妻子是要與我共度餘生的那個人,因為澤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要委屈朱沐嫁給一個她不愛也不愛她的人,於我於她,都不公平。”

朱厚學聞言笑出了聲,笑聲和煦,是朱文禎許久沒有聽過的,“孩子,你還小,很多事你這個年紀不會明白。”

“人生很長,要顧慮的事情有許多,愛情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罷了。”

“我年輕時也曾走過岔路,也愛過不該愛的人,那時隻覺得非她不可,甚至生出過要與她遠走高飛的念頭,後來負了她,一心隻覺得人生亦變得無趣了。

“可如今許多年過去,坐在這個位子上,再回首,卻隻覺得當時的感情十分荒誕幼稚。”

“你生在帝王家,婚姻原本就隻能是個犧牲品,是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這利弊裏頭,最無足輕重的,隻怕就是感情了。”

“你不喜歡朱沐,朱沐也不喜歡你,那你們大可以做一對表麵夫妻,婚姻交易之下,各自再去追尋自己的愛人便是了。”

“你喜歡的那匿名寫手,待你成婚之後,收去府裏便是了,除了名分,你二人之間原本有的一樣不會少,不是嗎?你們可以繼續朝夕相處,做什麽荒唐事,我都不管你,其他人亦不會去管,如此萬全之事何樂不為呢?”

朱厚學講出這些話時,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望著長子。

可朱文禎聽著這些話,卻覺得心裏有些冷。

世人都說帝王薄情,或許真的沒有錯。

“父親,於您來說,婚姻隻是場交易,感情在其中微不足道。可我不是您,我坐不到您那個位子,對待感情也做不到您那樣淡然。”

“您說這樣做表麵夫妻是萬全之策,可我放在心上的那人當如何?”

“我若隻是將他收入府中做個禁臠,他該有多委屈?”

“我不願看到他受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