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再見麵是第二天上午,雖然說好不正式上課,但白天有空,席舟在教室整理前邊弄亂的器材,看到溫隨便喊他進來,說帶練幾回。

梁舒這次沒有旁聽,而是一直在外麵,可能怕給年輕人壓力。

鑒於溫隨有“前科”,席舟這次先擺出一整套護具,護指、護臂、護胸配齊,向他逐一演示佩戴方法,接著帶做了幾組熱身,比起體驗課那天,不再局限在簡單的上肢關節活動,動作增多幅度也更大。

鏡子裏映出兩人的身影,其中一個明顯是各種不習慣,屈膝、轉體、伸臂姿勢都很別扭,與旁邊的教練形成鮮明對比。

溫隨隻當不見,眼觀鼻鼻觀心,麵上表情猶如一塊紋絲不動的大理石。

席舟起初還引導他,教他動作放鬆,後來沒什麽效果,也就好脾氣地笑而不語。

不過動一動總歸有好處,溫隨漸漸感覺身上發熱,正想著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就聽席舟拍拍手掌,“可以了。戴好護具,我們再來試試。”

溫隨有理由相信,倘若不照辦,席舟會一直站在旁邊監督,於是他明智地選擇暫時服從,大丈夫能屈能伸。

席舟見溫隨確實將護具都戴上,這才把器材搬到教室中間。

弓架,箭壺,弓。弓架上有三把傳統弓,虯龍仿弓不在其列。

溫隨沒伸手去拿,隻說,“我不要這些。”

既不拐彎抹角,也沒指名道姓,席舟卻明白他意思,“那把不太好用,這三把更適合你。”

溫隨:“你說的,‘不受製於器械’?”

“……”席舟啞然,一時沒能應聲。

溫隨表情也有些許不自在,可他還想用那把弓再試試。

席舟這時卻將弓架移開,自己做主給溫隨挑了一把,“這樣,你先用這把練練動作,那把弓磅數太高,你用容易受傷,課後我可以拿出來再給你看看,過過癮,如果你真喜歡,還有別的辦法。”

別的辦法?溫隨疑惑,不知他這話什麽意思。

兩人算各讓一步,溫隨使用席舟挑的弓,結果是實射兩次,脫靶兩次。

簡直像在反麵印證他那句,“不受製於器械”。

就算再無動於衷,本應擅長的事上屢屢失手,對溫隨而言說不打擊是假的。

“別灰心,才剛開始。”席舟拿水瓶碰了碰溫隨肩膀。

溫隨很不願理他,慢吞吞抬頭,剛說聲謝,就見對方彎腰放在地上的那把虯龍仿弓。

他其實以為,席舟隻是作托詞搪塞他而已……

席舟與溫隨隔著一人的距離,也就地坐下,“我聽叔叔說,你以前喜歡射箭但是沒學過,要知道業餘射箭有時候更多靠的是感覺,你雖然不記得,但可能之前觀察過誰射箭,或者有過崇拜的射手,所以無意識模仿,這也證明你和弓箭擁有天生的高契合度,學起來會很快。”

溫隨似聽非聽,捧著水瓶目光卻長久落在那把弓上。

“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對它這麽青睞嗎?”

溫隨回過神,視線微微一動,轉而看向席舟。

青年麵容依舊溫和,眼神專注,他是在認真問這個問題,且問得坦**。

溫隨在這樣的注視下也不由自主地眨了眼,仿佛不慎泄露一點微妙的心虛,但這些許異常也很快被行雲流水掩蓋過去。

“因為它特別。”他避重就輕地答。

席舟聞言笑了,“確實,畢竟是古代遺物,都說古人智慧在很多方麵甚至超越今人,尤其在一些工藝設計和操作技巧方麵。”

聽他說到古代,溫隨嘴唇一抿,自然地伸手去觸碰那把弓,手指在弓弰滑過,“你說古人……那位‘明語將軍’?”

點到這最後四個字的時候,語氣是尋常淡漠的調子,但細聽,尾音顫了,也弱了。

席舟當然不會察覺,或者即便有察覺,也不可能聯想到旁的地方。

他隻是問,“我那天在博物館講的,你聽見了?”

“嗯……”溫隨努力讓自己氣息平穩,“你那天,講得不多。”

“那天確實沒什麽時間展開,你想聽?”

多虧是席舟,哪怕僅靠隻言片語,不必溫隨絞盡腦汁去拚湊這個世界的話術表達,就能懂得他的需求。

溫隨點頭,席舟便欣然道,“那我就給你講講。”

“明語將軍是伏昌國人,出身顯赫,但他和一般的世家公子不同,據說從六歲起開始學射箭,十歲就進了軍營,十四歲時候做到一軍副將,十六歲在一場至關重要的大戰中以少勝多升為統帥,十八歲輔佐新皇贏得宮變,隻用兩年時間平定內亂,可以說是個傳奇人物了。”

這番話盡是功績,溫隨靜靜地聽,當中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神情最後卻是不以為然,“聽來有些誇大。”

“我剛開始也覺得,畢竟十幾歲現在都才是孩子,但古代不同現代,明語將軍出身武將世家,從小當接班人培養,他父親送他去軍營曆練時還有意隱藏身份,就為給他‘烈火烹油’的真實考驗,所以肯吃苦再加天賦,少年成名就不稀奇了。”

“也對。”溫隨仿佛聽完一個別有意趣的故事,“你從哪裏知道這些?”

“我外公給我講的,而他是……”席舟看了眼溫隨,才接著道,“他是從你爺爺那聽說的。”他頓了頓,“你還記得你爺爺嗎?”

溫隨當然不會記得原主的爺爺,但記得溫從簡說過,他已經去世了。

關於“明語將軍”的查探好像也陷入僵局,心心念念尋證的線索,自以為是的抽絲剝繭,就這麽又一次突然被割裂,在他尚小心翼翼探求之際,溫隨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個唱了半月獨角戲的默角兒,到頭來一無所獲。

“之後呢?”

話跳得太快,席舟還停在上一句,沒反應過來,“什麽?”

溫隨問又,“平內亂後,那位將軍怎樣了?”

這問題讓席舟似乎有些為難,猶豫片刻,他搖搖頭,“因為通敵叛國的罪名,被新皇帝賜死了。”

“……這樣啊,”溫隨一勾唇,冰涼目光拂過弓弦,“人都會死。”

席舟卻說,“他是英雄,才二十歲,那樣死未免可惜。”

“英雄?”溫隨重複一遍,唇角的冷意褪去,換上嘲弄和諷刺,“那你認為,英雄該如何去死?”

席舟聞言怔住。

溫隨像也沒指望他能作答,別開目光,手指如彈琴般勾住那根弓弦。

勾起,又鬆開——嗡地一聲,弦發出震顫,投下兩片微弱的灰色在地板上形成重影。

席舟定定看著麵前的少年,他眼簾低垂,烏黑發色與蒼白的臉鮮明對比,是他從未見過的,死灰般冰冷的神色。

**

這天晚上溫隨又做了夢。

他夢見伏昌國皇宮殿前拾級而上的殘雪,自己就那麽跪著,月映寒光,身上鎧甲比膝下冰雪還要寒涼。

大殿門開,凜風料峭穿堂而來——

“溫將軍又為朕立下汗馬功勞,可想要何種封賞?”

“陛下,”溫隨聽見自己平靜的呼吸,不曾有片刻猶豫,一字一頓揚聲回答,“臣惟願父母安康,別無他求。”

“好個溫君亭!”

靜止的風雪重又開始簌簌,紛紛揚揚落在溫隨發間、肩頭、身前,樹上烏鴉被雷霆驚起,站在殿門邊傳話的小太監縮手噤聲,不敢言語。

許久許久,這座皇城宮殿都再未傳來動靜。

直到,溫隨低垂的視野裏出現一雙明黃靴子。

“表哥。”小皇帝聲音含笑,還未褪去少年人特有的清脆,“你打仗雖好,可惜真不會講話。”

“不如這樣,朕再賜你一個表字,不要叫君亭了,就叫……”他在溫隨身前踱步,愉悅的腔調猶如正同心腹愛將討論該賞他千匹絹帛還是萬兩黃金。

“就叫明語吧,好聽!”皇帝忽而撫掌,“明語將軍,以後可得多跟朕身邊的內侍宮女們學著說些中聽話,也堪配姑姑給你生了這樣好的一張臉。”

下巴被兩根手指鉗住,溫隨聽見皇帝戲謔的笑聲。

“明語明語,朕看著你,倒忽然想起一句詩來——名花不解語,無情也動人。可惜音同字不同,不如我給你起得好,你們說是不是啊?”

之後便是譏誚的大笑,和小太監連聲的附和。

溫隨長久跪在石階上,漫天雪白將他包圍,他低頭凝住自己膝蓋,感覺不到任何寒冷。

他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因此冷眼旁觀並無所謂。

可是這次……該來的後續卻沒有來。

他應當被剝去鎧甲外袍,生按在雪地裏,挨上三十大板,差點喪命。

堂堂一國將軍,無人敢近前瞧上一眼,若非有個值夜的宮衛偷偷找太醫求來傷藥,讓他敷在背上,他根本撐不過那夜。

而現在,溫隨又回到這夜,隻是沒有挨板子的疼痛,也沒有奄奄一息躺在雪地裏的絕望,在那宮衛趕來前,他便醒了。

雪地不再,皇城不再,民宿房間溫度適宜,床鋪還留有剛剛躺過的痕跡。

隻有窗外清冷的月色仿佛還同舊時。

**

溫隨後半夜都沒怎麽睡著,幾乎是睜眼挨到天亮。

算這時間梁舒應當起了,溫隨實在躺不住,從房間裏走出來想先去倒杯水。

結果剛推開門,就見梁舒靠在外邊小廳的矮沙發上,聽到推門聲像是驚了下,立刻轉頭望來。

“小隨?”

見是溫隨,她眼神一鬆,麵容明顯透出疲憊,“今天醒得這麽早?”

溫隨本來疑惑梁舒為什麽坐在這裏,但看她右手虛扶住額頭揉了揉,緩過一會兒才撐著沙發站起來,感覺竟像是同樣姿勢保持了很久……

難道她昨晚是靠在沙發上睡的?

梁舒走到溫隨跟前,關切地看著他,“你昨晚是不是沒睡好?”

溫隨沒料到梁舒還先看出來自己失眠。

“都有黑眼圈了,你這孩子,”梁舒笑道,“小時候就摘床,前天晚上覺得你睡得不錯,果然還是不習慣吧。”

她抬起手像是想碰他的臉,溫隨下意識剛要後退,梁舒卻在這之前自己收住動作,轉身捂住嘴打了個噴嚏。

“感覺好像又降溫了。”她伸手拿起沙發上的外套,抖開疊好,“山區果然天涼,得換件厚外套,媽給你找去,等等穿上衣服先吃點東西,吃完你再睡個回籠覺。”

梁舒眼眶裏布滿紅血絲,因為剛才的噴嚏,眼角還微微有些濕潤。

溫隨看著她那雙眼睛和因坐了半夜而明顯淩亂的頭發,心裏忽然湧出種莫名的感覺。

好不容易才挨到早晨,溫隨其實真不想再睡了,但不知怎麽,他竟然很想讓她不要著急給自己弄早餐,都先回去休息。

可話到嘴邊沒能出口,因為溫隨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很奇怪。

父母無疑是重要的,在他的家族觀念裏,這就代表血緣倫常,是如同天地日月一般理所應當的維係。

因此溫隨可以為父母不惜忤逆皇帝,也可以毫不猶豫拿自己的命換他們的命,但他和他們之間卻從未有過噓寒問暖的親昵。

方才那點衝動到底是冷卻下來。

**

到箭館門口隔著老遠,就聽裏麵歡聲笑語異常熱鬧。梁舒和溫隨走進去,原來是有一群孩子在。

“周二白天還有來上課的嗎?”

“不是上課,”席舟解釋,“今天有小學秋季活動日,安排三年級的兩個班來我們這兒了。”

溫隨覺得吵鬧,趁兩人說話自己去了外場。

短短一周,那排銀杏樹的葉子已經落去大半,山間氣候冷,早早便要秋盡冬來。

耳邊終於清靜,溫隨走到樹旁尋個地方坐下。昨晚到底沒睡好,索性靠著樹幹閉目養神。

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也算舒適愜意。可惜天不作美,沒多久那種吵吵鬧鬧的聲音又來了。

溫隨睜開眼,就見兩個小孩站在不遠處,望著他像是想要靠近,又踟躕不敢的樣子。

他們身後就是大部隊,席舟帶領的娃娃軍大部隊。

小孩中有不少都在好奇地打量溫隨,“那個大哥哥是誰呀?”

“他也是來上活動課的嗎?”

“不知道呀。”

一串嘰嘰喳喳的議論後,隊伍邊上有個膽大的男生直接朝溫隨揮手,“大哥哥,你怎麽自己坐在那裏?來跟我們上課吧,活動課可好玩兒了!”

聲音又脆又亮,一下將所有人關注點都集中到了溫隨身上。

席舟始終在旁沒出聲,這時終於笑著偏頭,推了推眼鏡,“都安靜了,準備開始跑步。”

“好~!”孩子們頓時化身秩序井然的小雁,撲扇翅膀就等頭雁帶隊。

溫隨站起身正要離開這個是非地,卻被席舟叫住,“等我帶他們晨練完,很快就騰地方給你,不然你現在過去,等等還得回來。”

他說著眨了眨眼睛,笑容更深。

溫隨在走與不走間猶豫兩秒,轉身走到樹後。他是想躲清靜來著,可有表現得這麽明顯?

席舟帶領排成縱隊的小學生從樹下經過,發現溫隨這時候已經沒再坐了,而是靠樹站著,樹影下隻看得見半截後肩,那些扇形的、黃綠相間的銀杏葉片,斑駁映出大小明暗不一的光圈,替往日蒼白染上繽紛溫度。

“舟舟教練,大哥哥是不是不好意思?”

小朋友神神秘秘問,席舟衝他一笑,“你怎麽知道?”

“大哥哥一定是想跟我們跑步又不好意思,你看他臉都紅了。”另外一個煞有介事地附和。

“有可能。”席舟笑著,“那下次我們再帶他一起跑,最後兩圈了,加油。”

今天陽光正好,是個戶外活動的好天氣。

孩子們在席舟指令下最後繞草坪邊緣慢走一圈後,就進入柔韌拉伸訓練,從肩頸到腰腿到關節,依葫蘆畫瓢,雖然不標準但也像那麽回事。

溫隨站在樹後,偶爾觀察,等他們徹底走了才出來。

可席舟前腳剛離開,鄭許然和梁舒後腳又過來,鄭許然將一把弓和一隻箭壺放在場邊椅子上,再遞給溫隨一套護具。

“今天沒時間帶你了,席哥怕你無聊,喏拿著。”

他沒給溫隨拒絕的機會,就把東西塞他手裏,然後跑到箭道對麵貼靶紙,支擋箭布。

轉頭見溫隨還站在原地沒動,便大聲提醒,“席哥說了,叫我一定監督你戴護具做熱身,不然不讓你練的。”

溫隨皺眉,想說他原本就沒打算練箭,不必多此一舉,可再看鄭許然急急忙忙,好像緊趕著什麽事。

他明白過來,今天沒有助教,鄭許然勢必得去給席舟幫忙。

雖然不怎麽情願,溫隨還是打開護胸扣子穿在身上,又接著把護臂和護指也戴了。

鄭許然回來見到武裝完畢的溫隨,滿意得直點頭,“孺子可教!”

溫隨:“……”

他隻不過不想自找麻煩罷了,絕對不是聽從席舟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