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教室裏,孩子們見什麽都非常新鮮,這邊摸摸那邊瞧瞧,席舟正跟帶班老師一起維持紀律,見鄭許然回來,囑咐他,“過幾分鍾再去看看。”
“知道,放心吧!”
但嘴上這麽說,鄭許然也有點想不通,低聲問,“席哥,我們現在又分不出人來特別關照他,這種情況下就不該給設備的,你的規矩原則呢,也太不像你了。”
射箭是有一定危險性的運動,席舟知道他擔心什麽,“小隨拿到設備也不會亂來的。”
過了一會兒,鄭許然從外場回來,“你是對的。”
他無奈地攤手,“他何止不會亂來,他根本就沒在練箭。”
席舟好像對此完全不意外,一臉“你才知道”的表情。
鄭許然卻百思不得其解,“我開始還覺得他喜歡射箭呢,怎麽這麽快就沒興趣了,甚至瞧著還有點排斥,那你說他來箭館做什麽?就因為腦子……”
“許然。”席舟打斷他。
鄭許然意識到自己說禿嚕嘴,忙道,“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席舟神情嚴肅,短暫地欲言又止後還是輕聲道,“這種話以後不可以亂說,被聽見會對他造成不好的影響。”
“我懂我懂,剛剛真是一時口快,以後絕對不會了。”
鄭許然誠心道歉,“其實到這兒複健的學生也不止他一個,我作為教練來講,肯定是希望他們都能恢複最好的狀態,這也是咱辦箭館的初衷,你說對吧?”
“……你啊,”席舟將這話頭翻篇,“快別貧了,過來幫忙。”
孩子們太多,年紀小更需要額外看護,這部分“近距離接觸弓箭”的實踐環節結束,就連席舟也有點力不從心。
“你先帶他們過去,我等等就來。”
“好嘞席哥!”
席舟跟鄭許然說完就往外場去,迎麵正見到溫隨和梁舒,溫隨手裏還拎著器材。
“我正要去找你們。”
席舟接過器材,梁舒聽到這話還以為怎麽了,“有著急的事嗎?那些學生呢?”
“沒有,許然領他們去多功能教室了,下節動畫欣賞課,我是想問問阿姨,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梁舒鬆了口氣,“好啊,聽著還挺有意思的。”
“是講古代射箭故事的片子,小隨應該會感興趣,單純訓練對年輕人來說確實太枯燥了。”席舟將器材收好,說完還看向溫隨。
前麵梁舒已經應了好,溫隨覺得去看看也無妨。
多功能教室不如射箭教室寬敞,他們進去時裏麵已經坐滿小孩,老師們都隻能擠在最後靠牆一排,門口不能坐人,溫隨和梁舒挪到靠牆角的位置,自成一隅。
投影幕布自動降下,席舟站在講台前做開場介紹,“各位同學、老師大家上午好,歡迎來到飛羽射箭俱樂部動畫欣賞課堂,首先我用幾頁幻燈片的時間,簡單介紹一下我國射箭運動的曆史。”
幕布上出現一枚石塊的圖片,是個不規則的箭鏃形狀。
“我國最早的箭鏃發現於舊石器晚期,而人類使用弓箭則可追溯至公元前5萬年,幾乎伴隨人類社會發展的全過程。”
底下小學生們聽到五萬年,都忍不住驚歎。
席舟溫和地笑笑,輕敲手中的筆示意課堂紀律,繼續往後說,“我國古代有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射就是指的射箭。練習射箭可以養身、養眼、養氣、養膽、養神、養智、養德、養心,是非常有好處的一項運動。”
這時有人舉手,“老師,養膽是指射箭可以讓我們膽子變很大嗎?”
“哈哈哈!”孩子們嘩然,其中幾個男孩笑得特別大聲。
席舟卻肯定地點頭,“可以這麽說,射箭的時候要求一氣嗬成,不停頓不遲疑,久而久之就會養成你做事果斷、無所畏懼的勇氣。”
他答得認真,那些哄笑聲稀稀拉拉地,未經打壓竟也漸漸消失了。
溫隨在後麵,覺得無趣。
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多半有種英雄情結,溫隨也是從那時過來的,席舟能說會道,哄孩子當然自有一套,但在他看來,訓練膽量更多得靠實戰中千錘百煉,單單學個射箭就能變勇敢,哪有那麽容易。
可心裏雖這樣想,還是不由地接著往下聽。
“射箭運動的起源我們就介紹到這裏,接下來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動畫時間,我們將一共播放十段小片子,每段都是一則與射箭相關的典籍故事。”
席舟說完,走下講台站到一邊。
幕布上的畫麵自動變化,最先跳出來的是兩個頭大身小的彩色小人。
溫隨沒見過這種花裏胡哨的東西,還會做動作,有些像皮影戲的感覺,而越往後隨著更多奇怪造型的小人登場,再加上同樣顏色鮮豔的背景裝飾,也漸漸能夠看出些頭緒。
他覺得有點意思,尤其每段動畫前那兩個小人,其中一個詼諧幽默表情誇張逗趣,另一個戴副大眼鏡,開口必是一段古文。
像是《白虎通德論》:“射者,執弓堅固,心平體正,然後中也。”
又或者“射石飲羽”、“一人善射百夫決拾”,都是溫隨從前讀到過的,經動畫演繹,確實比紙麵看來更加妙趣橫生引人入勝。
果然,溫隨發現那些原本靜不下來的小不點們,現下個個仰頭望向屏幕,看得津津有味,而席舟正站在牆邊,低頭在本子上記錄著什麽。
等播完一半動畫暫停,席舟宣布休息十分鍾,“同學們可以出去走走,放鬆一下眼睛,有什麽問題也可以現在提出來,我們一起討論。”
他沒走上講台,而是來到學生們中間。
有個小姑娘搶先提問,“舟舟教練,第二段裏的‘射己之鵠’是什麽意思呀?那個字讀鵠吧?我記得拚音好像是。”
席舟微笑著點頭,“很厲害,能注意到這個詞。”
溫隨也記得,那段話出自《禮記》,片中隻將“心平體正、持弓審固”這兩句提出來說了,但在段末還有一句“射者各射己之鵠”。
席舟打開本子翻到最後的空白頁,手寫了個很大的“鵠”字。
“看這個字右邊偏旁,它在古代是指一種靈巧的鳥,很難射中。所以用以代表靶心,引申為目標的意思。”
“那射己之鵠,就是說要射自己的目標囉?”
“對,你們都很聰明,每個射箭的人都應該明確自己的目標,不要過多地去計較他人,要平靜專注、心無旁騖瞄準目標才能射中,這就叫射己之鵠。”
“原來是這樣!”
“古代人的智慧現在看也很值得學習對不對?對於我們來說,射己之鵠最重要的不是怎麽射鵠,而是如何找到己鵠,同學們都還小,以後的人生有無數種可能,每個大目標每個小目標,會一點一滴影響和決定將來的方向,所以找到自己的目標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嗎?”
這話聽來很容易,做來卻太不易。
溫隨也想到自己的目標,如今正處在不太明朗的境地。
“舟舟教練,那你的目標是什麽呀?”
小孩脆生生的問話將他思緒打斷,溫隨聽見席舟輕輕笑了一聲,“我啊,大目標不好說,但今天的目標很明確。”
“是什麽是什麽?”
“當然是……”他還有意吊了吊小同學胃口,停頓過後才不疾不徐地說,“當然是努力讓你們在這裏的一天過得最開心、最充實。”
這句話引發的歡笑瞬間充滿整個教室,連身邊的梁舒也跟著笑出了聲,溫隨注意到,她難得這樣抒懷。
氣氛正活躍,孩子們接連舉手,老師也感興趣地加入提問。
席舟不時解答他們的問題,他的聲音低而沉緩,帶著溫和自如的笑意,那些艱澀難懂的大道理,由他說著便如同娓娓道來。
有些是前麵片子裏講到過的,依然會有重複詢問,席舟始終不煩不燥,態度一如既往。
溫隨真的從未見過像他這種人。
休息時間結束後,又開始繼續播片子。那些古籍經典溫隨到底都讀過,雖然以這種形式再看一遍也不排斥,但眼睛盯得久了難免有些不適。
他一邊聽,一邊換了個坐姿,抱著手臂往後靠住牆。
不知什麽時候,漸漸沒了意識。
小孩中不知是誰又說了句童言無忌的好笑話,課堂上樂成一片,梁舒笑著朝溫隨看去,才發覺他竟閉著眼睡著了。
梁舒猶豫是否該叫醒溫隨,下意識望一眼講台那邊,卻見席舟好像對她搖了搖頭。
**
席舟安排好回來,溫隨還靠在牆角,教室裏隻剩下他和梁舒。
“小隨昨晚是不是沒睡好?”
離得近了,才發現少年眼下兩道細細的青痕,藏在睫毛陰影處,所以不明顯。
“是沒睡好,應該是摘床了。”梁舒點點頭,同學們離開教室那麽大動靜溫隨都沒醒,可見是真的困。
“那就讓他睡吧,”席舟愈發壓低聲音,“剛十一點半,後麵這裏也沒課,就別叫醒他了,我去給他拿條毯子。”
席舟回來時不僅帶了條瑜伽毯,還有個半人高的大靠枕。
他同梁舒兩人配合,替溫隨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將靠枕塞在身側作為支撐。
就這樣他也僅僅隻是皺了下眉,並沒有醒。
待了一會兒,見人確實睡踏實了,席舟才給輕輕蓋上瑜伽毯。
“阿姨,您也辛苦了,先去吃飯吧,我們訂的餐剛到,學生和老師都在休息室和大廳,您到辦公室和許然一起吃。”
梁舒忙擺手,“我不著急,在這陪小隨坐會兒,等等再吃。”
“沒關係您先吃,這裏有我,”席舟替溫隨掖了掖毯子,“正好您吃完也去休息,我看您臉色也不太好,二樓還有一個小休息室,裏麵有沙發可以躺著。”
“我……”梁舒沒想到席舟能看出來,喉頭哽了一下,“我沒事的,你這麽忙哪能讓你陪著呢?”
“還好,已經過了最忙的時間了,等會兒午餐結束許然也會安排他們午休,到兩點半才需要我上課,”席舟笑著調侃,“好歹我們是合夥人,總不能隻壓榨我一個吧?”
梁舒也有些釋然,“說得對,你這孩子好說話,時不時該學著偷偷懶……但是,那你吃飯呢?”
“您盡管好好休息,我不餓,本來也是準備等他們都走了先在這裏改課件的,小隨應該睡不了多久,這樣睡著總歸不舒服,最晚十二點半我叫他,我們再一起吃飯。”
梁舒確實身體不大舒坦,等她走後,席舟給鄭許然發去信息,又提醒他下午教室要做的器材準備,見溫隨仍舊沒動,便起身走到講台邊。
課堂上發現的問題他都做過筆記,趁熱打鐵修改課件效率最高。
可手指剛敲出幾個字,席舟卻突然停住了,鍵盤的聲音雖不算太響,但在空**的教室裏還是顯得幾分突兀。
席舟抬頭看了眼那邊的溫隨,決定還是晚上回家再改。
他關閉電腦,從抽屜裏拿出文件夾,走到梁舒剛剛的位置坐下。
翻開夾子裏的文件,是前天剛發來的市箭協比賽規程和報名匯總表,席舟邊看邊時不時停一停,思考的間隙也不忘留意身側。
隱約有點細微的動靜,溫隨似乎是抬了下手,瑜伽毯滑落半截。席舟正要替他拉好,突然發現對方眉頭緊皺,捏著毯子的手於是一頓。
席舟還以為是自己吵醒他,可再一瞧卻不對勁,溫隨雙眼緊閉,睫毛不住顫動,唇線向下壓著,呼吸明顯有些急促。
“小隨?”席舟嚐試喚了一聲。
溫隨沒醒,胸口反倒更加劇烈起伏。
席舟凝目看了兩秒,“難道是……做噩夢?”
他將毯子蓋在溫隨肩膀,隔著它先輕輕拍了拍,似乎在嚐試,之後就像哄人睡覺那樣,一下連著一下,動作緩慢,默默按節奏,反複而持續不斷地輕拍。
不知拍了多少下,直到溫隨重又陷入安穩的睡眠。
聽著少年勻長的呼吸,席舟心裏終於稍稍安定。可這一放鬆才覺不妙,剛剛右手拿筆,情急之下用的左手,現在整條左胳膊又酸又疼。
他僵直地坐著,緩了好幾秒才能勉強動動手指。
剛要重新看文件,忽然眼角餘光注意到溫隨原本放在毯子下的手又露了出來,手指放鬆地半張開,垂搭在椅子邊緣。
剛剛做噩夢時應該是手攥得過緊,掌心還留有被指甲掐出來的紅印。
席舟不禁記起第一次見麵,溫隨在外場徒手拉那把練習弓,勾弦的拇指關節被勒出痕跡,他恰好注意到。
之後在室內,溫隨更是上來便挑中那把最難拉開的弓,還不聽勸。
這樣一個看似冷漠又孤傲的少年,如今就靠在這兒,比窗外的寂寂秋日還要安靜。
分明是風霜不至的年紀,到底為什麽,每次遇見他,對上那雙澄澈的眼睛,都仿佛能從內裏讀到許多複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