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溫隨和梁舒回來時,溫從簡已經到家。

“我剛把飯蒸上,菜也洗好,就等你們了。”

見梁舒好像精神不佳,溫從簡主動接過提包,幫她脫下外套掛在門口,“坐車累吧?”

“有點。”

“先喝杯檸檬水,在桌上。”

梁舒扶著牆穿住拖鞋,剛往客廳走兩步就想起有話要問,“小舟後來給你打過電話了嗎?”

“打過。”溫從簡迎上妻子期待的眼神,不得不實話實說,“他還是堅持。”

梁舒耷拉下肩膀,更加垂頭喪氣。

溫從簡勸道,“小席是實誠,為我們著想,但如果真不給學費,肯定不能白去他那蹭課,我也認為暫時還是算了。”

溫隨解扣子的手略微停住。

“其實我考慮的還有一個方麵,去那邊距離確實太遠,路也不好走,容易堵車。今天給你們打車的記錄,單程兩個半小時,到那都中午了吧?而且小隨也不喜歡坐車。”

梁舒沒吭聲,溫從簡又說了個折中的辦法,“我剛剛電話裏跟小席商量過,在網上找了兩家機構,離這邊還算近,可以去試試,一來往返更方便,二來可以讓小隨先找找感覺,你覺得這樣可不可以?”

**

梁舒沒說可以還是不可以,但溫從簡向來言出必行,第二天下午便請假提前回來接他們出門了。

“城區地方小,那兩家箭館都在室內,我估計比小席那裏環境肯定要差點。”

即便特意提前打過預防針,等到現場才發現,所謂的“略差”差得遠非一星半點兒。

就連溫從簡自稱提前電話谘詢且查過顧客評價,按說早已降低心理預期,但有珠玉在前,這麽大的落差還是讓他有些掛不住麵子。

“歡迎歡迎,本店上月全麵升級,現在團購有活動,折扣力度前所未有,限時三天免費體驗,現場報課再打五折加送小課包……”

幾名店員在門口推薦促銷,梁舒都沒進去,隻在門口觀望了一會兒。

“剛裝修完肯定有味道。”

基於這個原因夫妻倆迅速達成一致排除選項。

第二家店在某大型商場地下,占據兩家門臉,看著麵積倒不小。

“這是連鎖店,我看過網上圖片還可以。”

溫從簡介紹,進店後也確實發現客人挺多,基本都是成年人沒見有小孩,“周二學生都在上課,這時間點還能有這麽多人,說明生意確實不錯。”

初次進店,老板讓溫隨免費體驗半小時,但需要先排隊。

等候區有個很大的桌子,擺滿水果零食飲料,人像流水線上的產品似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有些一看排隊太長直接吃了點東西就先離開。

終於等到第一批進去的顧客結束體驗,連教練都出來了,學員還在裏麵結伴自拍,遲遲沒騰出位置。

他們正熱烈地討論誰拍照姿勢最帥,從外麵都能聽見。

“這些年輕人不用上班的嗎?”

溫從簡皺眉,叫住教練,委婉地低聲問,“大概還要等多久?我們特意選了今天來體驗的,沒想到你們店裏工作日還這麽火爆。”

“哦您說這個啊,”教練瞥了眼體驗教室,“他們其實都是網紅,專門來凹造型的,這家商場景多,還有奢侈品一條街,您出門估計就能碰見街拍,都紮堆兒來的,偶爾運氣好還能遇上小明星呢。”

“……”溫從簡和梁舒麵麵相覷。

雖然最後還是體驗了一課,但可想而知,感受並不如何。

這種商業氣息濃厚又喧囂嘈雜的地方完全背離了夫妻倆“輔助治療”的初衷。

溫從簡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建議是他提的,這會兒也隻能悻悻道,“還是去那種青少年射箭館吧,踏實些。”

梁舒更是直言,“找不到好的還不如不學,絕不能讓小隨湊合。”

語氣神情顯然是不滿了。

溫從簡當然明白梁舒心裏想什麽,等回到家,他先將溫隨拉到一邊,“今天都是我跟你媽在說,你自己呢?覺得那兩家箭館怎樣?或者希望爸爸再幫你找別的?”

溫隨一言未發,這個問題不用回答,溫從簡甚至從他的沉默中就能讀出答案。

“真是母子倆……”

溫從簡在溫隨肩膀上拍了拍,無奈道,“我知道了,你跟你媽一樣,都還是想去席舟的箭館,是不是?”

溫隨這下點頭,“嗯。”

沒什麽好遮掩的,爽快承認罷了,他還有目的沒達成,當然必須得去。

若非看出梁舒的心思,溫隨也會自己想法爭取,但現下隻需要順水推舟,遂了梁舒的意,就足夠溫從簡解決其它一切了。

**

後麵幾天,溫隨都待在家裏。

溫從簡那邊沒有新情況,倒是梁舒時常將自己關臥室,不知在做什麽。有次溫隨看見她滿臉淚痕,比之前憔悴許多,對此他也隻能撞破不說破。

等到周五晚上,那件事才終於有了進展。溫從簡將溫隨和梁舒叫到一起,召開家庭會議。

“我跟小席已經談好,就先讓小隨過去,不算正式上課,隻工作日上午跟著做點簡單的基礎訓練。”

他說著看向溫隨,“內容你們倆決定,隻做身體素質練習也可以,主要是對你有好處。”

“好。”溫隨自然同意。

溫從簡又對梁舒說起另一件事,“關於交通問題,我想索性給你跟小隨在箭館附近短租一套民宿。”

“什麽?”梁舒聽得驚愕,顯然完全沒想到還能有這種另辟蹊徑的解決方案。畢竟為了學個課外班,好好一家子分開住,未免也太奇怪了。

而且,“我不想去外麵住,我怎麽能去外麵住,你明知道……”

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的話,仿佛臨到緊要關頭被卡住,梁舒皺著眉異常糾結,手在膝蓋上攥成了拳。

“你先別急,聽我說,”溫從簡握住梁舒的手,安撫地輕拍她手背,“其實下個月高三第一次全市模考,教研組屬意讓我參加封閉出題,因為至少得兩個星期不能回家,所以我一直猶豫,也沒跟你說,本來都打算拒絕了……”

“不能拒絕,這麽好的機會,”梁舒搶道,忽然就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

“對,我不在家,就你們兩個我也不放心,既然這樣不如都安排好了。越丘區風景不錯,馬上就到紅葉季了,秋高氣爽的,你們在那住兩個星期權當旅遊,之後看小隨的恢複情況再作決定。”

溫從簡邊觀察梁舒的反應,邊斟酌著慢慢道,“民宿我已經物色好了,你從前不是最喜歡農家院嗎?帶小田小院可以自己開火的那種,明天收拾一下就出發,我還能陪你們住個周末,後天晚上我再回來。”

“……”

“放心吧,小席也在那邊。”

梁舒最終還是答應了。

畢竟連溫隨都覺得,溫從簡將一切考慮周到,表麵看來無可指摘。

說“表麵”,是因為溫隨瞧得出,就算有“席舟”這個誘餌在前,梁舒內心也經曆了好一番激烈掙紮,她似乎真的抗拒在外麵住。

晚上洗漱出來,那夫妻倆還依偎在沙發裏,電視上播什麽已無人問津,溫從簡摟著梁舒,輕聲說些體己話。

“你最近壓力太大,早該出去散散心的,都怪我太忙……這回好好休息一下,其餘事都交給我。”

梁舒靠在丈夫肩膀,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呢喃了個,“好。”

溫隨悄無聲息掩上房門,隔絕外邊的溫言軟語。

**

關於父母,溫隨的記憶其實不多。

父親常年駐守邊關,被問斬後是溫隨親手收的殮,其時距離上次當麵喚他父親已過五年。

而母親半生戎馬,卸甲後深居簡出,到一尺白綾赴死那天,溫隨見到的也隻是她冰冷的屍身。

在他印象中,父母幾乎從未同時出現過,他曾以為天下男女皆如此,好一些的尚能相敬如賓,再次點也不過就是同住屋簷下的陌生人。

至於那些恩愛不移的纏綿詩句,才子佳人的繾綣故事,溫隨自幼習武讀的都是謀略兵書,實際聞所未聞。

再加上他生性冷淡,風花雪月的事更毫無興趣。

所以現下來到這個世界,見到男女間如此親密,起初對他的確是不小的衝擊。

但或許是相處日久的原因,這會兒四周安靜,溫隨躺在**,剛剛那幕卻反複浮現在他腦海——

溫從簡單手搭在梁舒肩上,她則完全倚在他懷中,客廳冷白的燈光向兩人發梢染上些許灰度不一的斑駁。

就像一幅無言的畫,自帶人間溫柔的聲。

**

花了半天時間收拾行李準備物品,再出發去預訂的民宿,到地方已經傍晚。

車子直接沿大路開到裏間小路,溫隨坐車時沒太注意,待下車見到前邊的籬笆門,還意外晃了下神。

隻見那門左側豎掛著一個簡陋的竹製牌匾,上麵潦草寫有“原居”兩字。

推門進去,古樸的小木屋靜靜坐落在石板路當中,仿佛突然間完成某種時空轉換。

“這邊環境很不錯的,一會兒放下東西不忙整理,我們先參觀參觀,趁天還有亮。”

梁舒興致缺缺,愣被溫從簡拉出去。溫隨不遠不近跟在二人身後。

所謂的民宿原來是一整片裝修別致的庭院,內裏再分為許多獨立院落。

院落之間曲水環繞、矮山林立,鬆柏蒼翠、銀杏黃茂,與別處樓房相比,更像是與世隔絕的桃源。

隻可惜天色很快黯淡,當晚霞褪去,路邊成排的電燈籠一亮,那種原生的質樸氣息便在人為營造的非自然光下**然無存。

不過除去這種無可避免的細節,這處院子也算是溫隨到目前為止,所見最貼近從前居所的建築了。

**

第二天下午四點,箭館裏安安靜靜,正在上課。

溫從簡臨時接到學校通知要提前趕回去,溫隨和梁舒便直接過來了,步行十分鍾,確實近。

隔著小窗玻璃,教室內的席舟正在給學生做教學演示,一旁的助教則在牆壁儲物格裏尋找什麽。

突然那助教站起身,快步走到門口,推門出來了,看樣子是去器材間。

門一開,席舟的聲音就比較清楚地傳了出來。

“像這樣,舉弓的時候中肘不要掉,始終保持這個高度。與眼睛平齊,開弓沿最短距離拉過來靠弦,靠弦位置每次都保持一致。

“鼻頭嘴下頜貼好,弓弦要是偏了箭肯定會偏,所以一定要靠正。舉弓做好塌肩轉臂。不是全往內轉臂,肱三頭肌外旋,尺橈側往外旋,把肘關節轉平,阻擋弓弦回彈路線。

“把弓當成身體第一部分,理解它控製它成為弓和箭的主人,不要受製於器械,如果射得不順,不要想著換弓,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好了,現在開始對鏡練習……”

席舟抬眼,忽而怔住。

溫隨就站在門邊,席舟的視線透過鏡麵落在他身上,兩人將將好四目相對。

短暫分神後,席舟略一點頭,溫隨剛下意識想要皺眉,對方卻已經轉過身,鏡子裏隻映出他認真專注的側影。

教室裏八條射道,全部滿員,每條道對麵都貼有上下兩張靶紙。

他們手裏練的,溫隨記得那叫反曲弓。

現在的自主練習階段,每個人箭壺裏都有十多支箭,席舟在學員身後來回走動,觀察他們動作,不時予以提醒和糾正。

“注意瞄準的同時用力不能停。”

“屈指肌一定要快速放鬆,後背撒放才能有力。”

“塌肩抬肘,脖子不要用力,”席舟將手指虛放在一個學生後頸,“放鬆,對盡量放鬆。”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卻較平時更輕,足以令身邊的學員聽到,又盡量不影響到其他人練習。

或者更多時候,他都是默默看學員射完一箭,才走上前複現他錯誤的地方,“你剛剛到最後手腕還是有點往內摳,這樣凹進去箭容易打高,要這樣。”

之後再觀察下一箭,進步了,會鼓勵地說聲,“好的。”

將近半個小時,席舟就這麽在溫隨“審視”下,從容不迫而又盡職盡責地進行自己的工作,仿佛外邊並未多個看客。

對麵十六個靶子,當所有箭支都全部射完,席舟讓學員將弓歸位,然後召集大家一起到箭靶牆前,分析靶紙上箭的落點。

“這組整體還可以,但這隻明顯偏右上,是因為瞄準時低頭了,壓到手,所以箭有點挑高。”

“這組恰好相反。你們看,多數打的是左下,大家要記得在動作當中,一定要順塌肩之勢去抬肘,摳手的話很容易打偏。”

溫隨暗暗驚訝,席舟竟能記得每個人實射的特點,對於剛剛在指導中其實已經反複提到過的問題,他還能一遍遍再強調,絲毫沒有任何的不耐煩。

不得不說,席舟作為教練,的確如同鄭許然所評價,穩沉又可靠。

上回自己身在其中,這次作為旁觀者,去掉別有用心的試探,溫隨才算看得客觀。

而那些十幾歲的孩子,居然也都很認真在聽,明顯這樣的教課形式是常態。

到課程最後,席舟拍了拍掌,笑著道,“好了,拔箭吧,大家辛苦。”

學員們互相交談起來,教室內的氛圍開始活躍,席舟回收完箭支和護具,再轉頭看門口,發現溫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