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前麵一篇手抄原文, 後麵兩篇是譯文,原文右側的空白邊密密麻麻都是朱筆標出的注釋。

對溫隨而言, 這些原文不過須臾間便能掃完, 先前他還有所懷疑,如今看到,才確信那位野史高人的確神通廣大, 不僅生平事跡與本人無差, 甚至連宮闈傳聞都記載得一清二楚。

可他偏偏又不寫名字,隻稱“明語將軍”。

明知那名字是在侮辱他,這種東西大約也隻能出自那位天子授意,倒難為他命人替他作傳, 總算還沒肆意抹黑,樁樁件件算據實以道。

聽見溫隨停止翻頁, 席舟就知道他找到了, 而後自然也看到那段文字。

“原來是在找這個?那我早該猜到的, 這樣你就不必找這麽長時間了。”

溫隨聽出他意思, 他以為席舟隻是從閆明生處聽說,原來他也看過這篇原文?

席舟確實看過,“好像是上初中時候看的吧, 我印象最深的是將軍的母親。”

“……”溫隨神色一黯, “為什麽對她印象最深?”

“就覺得很特別,是個奇女子, 巾幗不讓須眉的女英雄。”

溫隨指尖點在紙上,微微勾唇, 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輕嘲, “將軍通敵叛國, 你似乎也稱他為英雄。”

聽到這話, 席舟禁不住搖頭一笑,“我誇人的詞匯是單一了點,但確實是這種感覺,他們家包括將軍的父親,身上都有相似的英雄氣,或者說俠氣。”

席舟將自己麵前的書翻過來給溫隨看,他也在讀一段曆史,“而且通敵叛國的事,史書不能盡信,三人成虎,輕易就能顛倒黑白,很多名人都毀在莫須有的罪名上,我覺得將軍應該是被有心人陷害的。”

“你倒篤定。”溫隨隨意翻過一頁,掩去眼底零星細微的波瀾。

他語調不以為然,席舟卻認真道,“就憑有這樣的父母,他家風正派,怎麽也不可能做出通敵叛國的事。”

溫隨不再與他爭辯,評判古人是今人特有的權利,隻是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坐在某處,聽人對他蓋棺定論,也聽人談論他的母親——

[長公主幸東園,命左右射,不能中者罰之,又置針孔於前,自射中之,眾皆歎服……]

[比武招婿,自射象牙簪,一發即中,文武不敢上前……]

[北亂,朝中無可出,長公主自請率兵,時懷六甲,帝允之……]

[百官奏請,劾長公主行止有違女子德行,帝命暫居府邸不出,形同軟禁……]

[辛酉年初雪,歿,將軍請與父同葬,未準。]

野史寥寥數筆,訴盡人短短一生。

其實還有許多這裏未曾記錄的,比如榮昌長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姐姐,姿容絕世,文武雙全,當世男子都自歎弗如。

隻可惜先帝昏庸懦弱,是個扶不上牆的阿鬥,在位時國家內憂外患民不聊生,若非得親姐相助,隻怕早被趕下台。

再比如,長公主懷孕出征,彼時駙馬同樣在外領兵,夫婦二人一西一北,替國家守住半壁江山。

外人看來他們相隔千裏,但應是彼此難得的知己,可實際是為國家安定,長公主不惜以婚姻做籌碼,她要的隻是駙馬背後的家族,替弟弟守住風雨飄搖的皇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在那亂世身不由己,可也誠如席舟所言,他父母確實都堪稱人中龍鳳,是他心目中的蓋世英雄。

隻可惜造化弄人,最終一個身首異處,一個自縊而亡。

溫隨至今也沒完全弄清,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麽感情,若說有情,兩人除在對抗外敵時統一戰線,其餘皆是立場分明針鋒相對。

若說無情,母親絕不承認新朝,稱必定活著親眼見它覆滅,可當父親死後,卻毅然決然慷慨赴之。

“我記得我當時看這段傳記,將軍還有位親人最後應該在世,結局沒交待清楚。”

席舟也跟著溫隨同時在讀那些文字,“在這裏。”他指向其中一行——

[小妹年幼,不喜裙釵喜逐馬,性爽朗,頗承其母之風。]

“後麵好像還有哪裏出現過,這是將軍的妹妹吧,寫到她的不多。”

溫隨自然知道,還有一句是:[妹甚勇,夜越禦宮,救兄不成,後不知所蹤。]

雖然席舟說,有那樣俠氣的父母,兒子必定不會差,但溫隨一直覺得,自己跟他們不怎麽相像,反倒另一人更像他們親生的孩子,他的妹妹。

一句“不知所蹤”,真的何其輕飄!

實則是,妹妹為救被困的兄長,不惜夜闖禁宮,被打斷雙腿關了起來,妹婿與家族主動斷絕關係,到皇帝麵前為妻陳情,被以頂撞聖駕為由一並囚禁。

這些還是溫隨從宮人口中得知,後來他承諾聽憑皇帝處置,換得妹妹妹婿不死,被罰終身流放。

溫隨最後也沒能同他們告別,隻是在高高的城牆上目送那輛馬車遠去,留下兩道細長車轍綿延致遠。

他妹妹,堅強磊落,明豔如火,卻雙腿殘疾,落得與四輪車為伴。

她天生眩疾,要經曆那麽遠的舟車勞頓,翻越那麽難熬的千山萬水。

唯一安慰,大約也隻有身邊尚餘相濡以沫之人。

因為父母的政治婚姻,溫隨堅持讓妹妹自己挑選合心的夫婿,最後他們夫妻總算鶼鰈情深,成就了一段過命的姻緣。

但是妹妹後來怎樣,是生是死,是順是逆,溫隨都再沒機會知曉。

他眼看著紙頁上的字,神思卻已飄到文字裏的遠方。

席舟見他若有所想,便將那本筆記拿過來,找到他印象中的那行。

“果然,我大概記得……連妹妹都這樣勇敢,夜闖皇宮救哥哥,這種事幾個人有膽量做?光是想都不敢想的吧,所以我說得沒錯,他們家的女子都是英雄,男兒也是。”

溫隨不知他為什麽一定要證明這個,席舟將筆記還給他,合上自己的書,“其實當時沒覺得,現在看這段故事,我會想到一個人,不知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誰?”

席舟道,“冉冉。”

溫隨神色複雜,仿佛又一次在無形中被他看穿內心。

“冉冉是個堅強的女孩子,她也會讓我聯想到那些巾幗不讓須眉的女英雄,但事實上,她隻是個小女孩。可能就有這樣一種人,你隻要看見他,就會覺得他身上有很強的能量,倘若將來他能做成任何事你都不會懷疑。”

席舟認真看著溫隨,“你也一樣。”

**

下午回去的時候,溫隨到底沒能空著手。

席舟主動幫他借了兩本書,閆明生又將那本相冊和一個小鐵盒也給了他。

相冊裏都是原主的照片,從剛出生的嬰孩到十六歲的少年,又厚又大的一本,閆明生對著那些照片給溫隨講他爺爺曾給他講過的故事,有時候會出現斷片,但大部分都能說得繪聲繪色。

通過這本相冊所呈現出的原主,有過糗事,有過頑皮,也有過童趣,跟溫隨之前聽說的那個形象並不怎麽相符,但卻更生動,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這些都來自爺爺的視角,因為相片絕大多數是他親手拍的。

另外那個小鐵盒,閆明生說本來就是屬於溫隨的東西,好像以前很寶貝的,但是某天忽然賭氣說不想要了,被他爺爺撿回來,好好保存著,現在物歸原主。

鐵盒帶隻小鎖,沒有鑰匙,其實這東西完全能直接敲開,但畢竟是別人的,也不知為什麽原主不想要,溫隨便暫時替他收下。

“下回再來,外公給你做好玩的玩意兒!”

閆明生一直將他們送上出租車,溫隨注意到那位林姨也跟他們一起出來,同閆明生告別後提著提袋走向小路那頭。

車上,溫隨問,“你外公自己住?”

“我外婆是前年走的,她比我外公年紀大很多,我外公喜歡獨居,也不願意我把他接來照顧,就給他找了位保姆,這位林姨人很好,也算遠房親戚,家就在附近,平時她幫忙照應著,做做飯打掃衛生什麽的。”

溫隨明白了,席舟接著說,“我外公不怎麽愛跟人打交道,不過他好像挺喜歡你的。”

是挺喜歡,溫隨當然看得出,大約是愛屋及烏,沾了原主爺爺的光吧。

**

當晚,溫從簡打來電話,溫隨跟他說了相冊拿回來的事,順便問他知不知道那個小鐵盒的鑰匙在哪,結果溫從簡竟不曉得這個盒子的存在。

看來還是原主和他爺爺的小秘密,溫隨隻得先將匣子收好。

席舟今天上了兩節晚課,有一節是補昨天冉冉的,所以結束得晚,他回來時溫隨正在臥室泡腳,膝蓋上放著相冊。

席舟沒打擾他,去廚房又燒了壺水,回來放在溫隨腳邊,“涼了就再加點。”

過了一會兒,席舟又進來,溫隨還以為他有事,結果對方隻是掀開床單,從床底下揪出一隻縮頭烏龜。

“殼殼……”

席舟十分無奈,那隻烏龜不知什麽時候又爬到這床底下,溫隨看著席舟將它帶走,還跟它講話,“你下次捉迷藏可以換個地方。”

這一幕莫名有點逗樂。

溫隨繼續看相冊,他剛才正看到原主射箭那張,通過上次去網紅箭館,溫隨知道個詞叫“擺拍”,小朋友這張應當就是擺拍。

拉著比人大好多的弓,大概是爺爺的弓,所以顯得他特別小。

但是意氣風發,眼神意外地很有那種感覺,小小年紀,真不像在學校裏受欺負的一類,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喜歡。

今天聽閆明生講原主兒時的事,那些記憶跟照片上的畫麵一起,溫隨吸收起來要更容易,他將它們好好記下來,有時候會有所觸動,也分不清是真情實感,還是被老人的講述所打動。

隻是再也無法自欺欺人,說對那些事無動於衷。

更何況那滿書架的書,得要多執著地投入,才能達到溫伯益那種程度……

溫隨閉上眼,幾乎隻稍加想象,那位老人伏案勤耕的情景就仿佛曆曆在目。

“我跟你爺爺啊,幾十年的交情,基本沒紅過臉,隻有一件事,那時候聽說你想學射箭,還想參加比賽,我們為誰來當你的入門師傅爭得誰也不讓誰。”

溫隨靠在椅子上,看到旁邊的開水壺,加了一點水。

“你小時候可硬氣了,你爸媽不支持,你爺爺就說讓你學點傳統弓隻當強身健體,可你偏不,非要學反曲弓當運動員,其實也是太小啦不懂話術變通,可惜啊後來你沒學成,我跟你爺爺爭也白爭……”

水盆裏趨冷的溫度重又被注入暖流,溫隨回想閆明生的話,仿佛有什麽新的東西也同時被注入進來。

他又看向那張照片,原主手裏拿的是反曲弓,他想學射箭,是想跟溫伯益、閆明生、席舟、冉冉他們一樣,參加比賽的。

溫隨手指撫過照片上那個小小的孩子,心裏有個聲音道:“幫他吧。”

傳統弓他已經會,再繼續裝樣子也沒實質意義,既然暫時占了這軀殼,與其浪費時間,不如替原主學點他想學的,將來原主回歸,身體能力保留,也不算白學。

“他”應該會高興吧,溫隨想,如果能找回小時候的意氣風發,在學校不再受欺負那就更好了。

**

第二天早上溫隨也一起到了箭館,這周前三天都沒打掃衛生,席舟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大掃除。

他當然不可能讓溫隨這個傷患給自己打下手,便趕他去多功能教室待著。

可沒過多久,溫隨自己出來了,站在不遠處看著,雖然一句話不說,意思卻夠明顯。

席舟拿他沒辦法,分給溫隨兩塊抹布,“你擦桌子就行。”

前兩周每次來,席舟都已經打掃得差不多,這回從頭開始,才感覺這麽大間箭館,室內室外上上下下的活兒確實不少。

從最裏麵的房間往外,要拿吸塵器掃地,還有各種零碎物品的整理歸位,隻有席舟熟悉布置,必須他親自來做。

可每間教室最多一張桌子,再加上休息室餐桌、大廳茶幾和接待台,統共也沒多少需要擦的地方,唯一難清理的廚房台麵,這周基本沒開火,隻有灰塵也不見油煙。

溫隨做完自己這部分,那邊席舟仍在忙碌。

他洗淨抹布,又四處看了看。

這些教室每間采光都很好,尤其靠東南角那個最大的教室,整整三麵玻璃窗包攬整個早晨的陽光,灑在地板上敞亮極了。

溫隨在門口站了會兒,忍不住走到窗前,仰臉迎著光,抬手遮住眼睛。

晨曦很快將人包圍,溫暖到整個臉頰都在發燙。

這一刻,體內心髒蓬勃跳動,溫隨突然間有了種奇異的——好像切實活在這副身體裏的錯覺。

但也確實是錯覺。

溫隨驀地低頭,鬆開手,任由身體溫度緩慢變涼。

不過是在黑暗中待得久了,才會想站在有光處,就如同他現在這樣。

溫隨自嘲一笑,剛轉過身,腳步還未抬起卻倏然定住。

視野裏還有強光殘留的光暈,溫隨一時沒能看清,就隻瞧見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倒不至於被嚇著,隻是等反應過來,心裏有些莫名其妙。

是席舟,他怎麽站在那兒也不出聲的?

“你……”

“你……”

溫隨微帶懊惱地吸了口氣。

該說奇怪的默契嗎?上上個星期,同樣的場景也曾經上演過。

隻是這回沒有鄭許然咋咋呼呼地前來化解尷尬,但好在席舟反應變快了,他迅速接上後話,“你先說吧。”

停了兩秒,溫隨淡定道,“我想擦窗。”

席舟走過來,“擦窗子?也不是每周都要擦,我先看看。”

他在窗戶裏外都摸了下,“是有點不幹淨,可以擦。不過這幾麵窗稍微有點高,等我給你找個工具。”

席舟拿來拖地用的墩布,外加一桶水。把墩布換成抹布,變成臨時的擦窗杆。

“你直接在水桶裏洗抹布,就不用兩頭跑了,水髒了我再給你換。”

他還給溫隨做了示範,“這樣窗子上麵也能擦到,實在夠不著沒關係,等我把東西收好再過來弄。”

等席舟走了,溫隨舉起擦窗杆,麵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點類似嫌棄的表情:覺得他矮就直說。

雖然話不投機,但溫隨還是擼起袖子開始做事。

既然不想當吃白飯的,就不可能為這點小不愉快撂挑子,隻是想歸想,溫隨很快發現,這個臨時擦窗杆是真不太好用。

他試了幾次實在用不慣,像隔靴搔癢,不得勁。

還是用手比較痛快,溫隨索性丟掉工具,把牆邊的桌子挪到窗戶

這樣可省勁多了,高度正好,還能把兩麵窗子一次性都擦到。

席舟進來時撞見的就是這副場景。

“你當心別摔著,”他快步走到跟前,扶住桌子,“上麵的還是我來吧。”

“我會小心。”溫隨若無其事,仍舊繼續擦窗戶,動作一絲不苟。

席舟盯著他背影看了片刻,溫隨以為他正在考慮怎麽說服自己下來,結果對方卻說,“你還挺會想法子。”

這聲音侵染上一點細碎笑意,語氣溫和而縱容,又有那麽些無奈。

“你擦吧,注意安全。”

檢查過兩扇窗戶都關牢,席舟轉身就走了。

溫隨暗自詫異,還回頭看了一眼,席舟拎起那桶水,手裏拿著塊抹布很快消失在門外。

他慢慢移動抹布,有那麽稍許心不在焉。

直到窗戶外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溫隨抬眼,隻見席舟站在外麵,朝他揮揮手。

“我擦外麵。”看口型似乎是這個意思。

隨後他就舉起水桶,三下並兩下,豪放地潑向窗戶。

兩麵窗戶眨眼被澆透,水流順著淌下,像下大雨,從模糊到清楚,直至重又露出窗外的人。

席舟長臂揮舞,已經大開大合地開始幹起活。

溫隨早知席舟很高,胳膊腿都長,但如今倆人處在同一麵窗子的兩側,對方光是站著就能擦到最上邊,而自己坐在桌上幾乎與他平齊。

全國第一的天才選手。

這個頭銜安給席舟,平心而論溫隨並不覺得違和,但是……

不知不覺,視線又落在對麵那隻虛按在窗戶的左手上。然後,再移到臉。

席舟正專心於手裏動作,這時仿佛察覺到什麽,抬眸望來。

溫隨從裏麵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席舟。”

“怎麽了?”

溫隨認真道,“我想學反曲弓。”

席舟細致工作時眉頭偶爾會皺起,擦窗子這種事也不例外,但此刻他什麽也沒說,眉頭忽然舒展,像雲開霧散後的朗朗青山。

隔著一層薄薄的眼鏡和厚厚的玻璃,僅是眼角一彎,便把方寸之間的陽光都盛在眼底,整個人無比明亮溫和。

“我知道了,”他將窗子關上,用唇語在告訴溫隨,“注意安全。”

溫隨一怔,倏地別開視線。從此心無旁騖擦窗子,再也沒瞧過對麵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