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晚課後,席舟送走學生和家長,回教室做最後的安全檢查,梁舒在旁說,“這麽近的距離,其實你根本不用送的。”
“沒關係,必須要送,”席舟關好燈,“這麽多天一直麻煩阿姨給改善夥食,本來應該我請你們吃飯踐行才對,結果耽誤到現在。”
“你這孩子總說客氣話,工作是正事,算什麽耽誤呢……”
梁舒忽然咦了一聲,彎腰撿起個大紅本,上麵寫著“榮譽證書”四個字,“小舟,這是不是你的?”
席舟正在前台整理,一看她遞來的東西,接過手道,“是給冉冉的,這次比賽跟組委會要了個特別獎,讓許然幫忙做殼子,這家夥竟然給我扔地上了。”
梁舒見他拿濕巾將獎狀外殼仔細擦拭了一遍,才又放進抽屜裏收好,不由感歎,“你可真有心了。”
“是她應得的。”席舟拎上包,“走吧。”
路上,梁舒還是沒忍住問,“冉冉的腿是外傷還是……”
“小兒麻痹症,五歲就不能走路了。”
“原來是這樣啊。”
溫隨在旁聽到這個名詞,不知這是種什麽病,但他稍微懂些外傷醫理,那女孩的踝部萎縮得厲害,確實不太像單純外傷所致,倒似自小帶來的根兒。
梁舒又說,“我聽我們醫院的人講,下月有個全國著名的骨科專家團隊要來巡診,如果冉冉需要,我可以幫忙聯係。”
“那太好了,謝謝阿姨,我這就跟冉冉爸爸說。”席舟拿出手機,迫不及待編輯短信。
其實想也明白,這麽多年冉冉家裏不可能沒做過相關治療,現在還是這種狀態恐怕也很難再幹預到什麽程度,因此梁舒雖提出這個建議,表情卻不見得有多輕鬆,反倒愈發悵然。
“那姑娘小小年紀,也是太可憐了……”
席舟編輯信息的手指一頓,溫隨也正好抬起眼。
兩人本是因梁舒這聲歎而做出不同反應,卻意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些同樣的東西。
席舟目光掠過溫隨,轉向梁舒,語氣溫和道,“冉冉身體是不太好,但阿姨下次如果再遇見,最好不要表露出太多同情,雖然這也是您的善意,可確實會傷到她。”
梁舒愣了愣。
“……”溫隨忽然就明白了,昨天上午旁觀比賽時,自己為什麽不願回應梁舒的話,因為那種充滿同情意味的評價,放在冉冉身上並不適合。
其實前兩次,每周二晚課時梁舒看冉冉的眼神溫隨就已經有感覺,原來席舟也注意到了。
隻是溫隨並沒想過要向梁舒指出,畢竟他不是席舟那樣願意在別人事情上費心思的“好好先生”。
但話說回來,肯鄭重直言,連這種不太討喜的話都照講不誤,著實又不那麽“好好先生”。
看來席舟這人,也不像先前以為的那樣,好得全無原則。
“抱歉,是我疏忽了,”梁舒雖尷尬,到底歉然一笑,“冉冉那樣的女孩子,又正是青春敏感的年紀,心理方麵確實得多加照顧。”
“也不全是這個原因……”席舟似乎有話想說,到嘴邊卻又轉口,“昨天的比賽,您覺得冉冉表現怎麽樣?”
“看著很好啊。”梁舒回答。
席舟點頭,“射箭運動對腰腹和下肢力量要求都很高,光是冉冉敢同那些腿腳健康的孩子在一起比,就是真的厲害,”他認真道,“我不如她。”
最後這四字稱得上極有分量了,不止梁舒,溫隨也又一次感到意外。
拿任何附和的話跟著這句相提並論,大概都會顯得綿軟無力,僅會流於表麵地敷衍。梁舒看著席舟,半晌苦澀一笑。
“阿姨,您說什麽?”
“……沒什麽。”
席舟沒聽見,溫隨倒聽見了,包括梁舒後來那聲歎息,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說的是:“你這性子還真像你母親。”
前麵就是民宿門口,梁舒邀請席舟再進去坐坐,被他客氣地婉拒。
“你們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忙,早點休息,阿姨和小隨一路順風,到家了給我個信息。”
“好,以後周末有空了我們再來。”
“隨時歡迎。”席舟正要告辭,忽又想起什麽,“瞧我,差點把正事忘了。”
他從包裏取出件東西,遞給溫隨,“送給你的,帶回去看吧,不是還沒看完?”
借著籬門燈籠的光,溫隨看清他拿著的,是《武經射學正宗譯注》。
“這書有點厚,慢慢來不著急。”席舟見溫隨不接,又往前遞了遞,“裏麵的書簽可以隨便用,以後別特意還記頁數了。”
“……”溫隨皺眉,“你怎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溫隨:“……”
“逗你的。”席舟笑起來。
民宿大門口的紅燈籠已經亮起,光線剛夠看清地上的路,席舟站在路邊,幾乎快跟最下邊那排燈籠平齊,他眼裏醞釀著內斂而溫柔的笑,像倒映了身後朦朧的燈光。
溫隨莫名有些懊惱,感覺自己被戲弄了。
不怪他多心,明明看書時席舟都在教室上課,怎麽會知道他一直看的是這本書?而且他每次看完都按原樣放回書架了,自以為不留痕跡。
席舟難得開個玩笑,也知適可而止,很快解答了溫隨的疑慮,“其實這書我才買回來沒多久,剛看個開頭,但是某天整理書架的時候發現後麵有被翻過的痕跡,而且看書的人應該很認真,所以看過的部分書頁和沒看過的部分區別還是很明顯的,你可以自己比較一下側麵的顏色深淺,看我騙沒騙你。”
就……這麽簡單?
姑且算勉強說得過去,可這也不能成為溫隨收下這書的理由,畢竟在箭館看是借讀,拿走就另當別論了。
“我不要。”無功不受祿。
他拒絕得幹脆果斷,席舟看著自己手裏的書,似乎拿他沒辦法,低眉想了一下,“那就當作是我這個做哥哥的,補給你遲來的見麵禮。”
做哥哥的……那他鳩占鵲巢,名不正言不順,就更不該收了。
溫隨正要再說,席舟卻忽然拿住他手腕,不容拒絕地將那書扣在他掌心。
“拿著吧,”席舟給完便立刻鬆手,臨去前在書的封麵上輕輕一拍,“送出去的東西可沒有收回的道理,不然贈予的一方會很難做。”
哪怕強買強賣,也叫人無從反駁。
眼見席舟真要走了,溫隨還不肯妥協,執拗道,“看完我會還你。”
這份堅持讓席舟無奈,他在民宿的籬笆背朝溫隨揮了揮手,“看書別熬夜,不催你還。”
然後身影徹底融進夜色,並入遠方的萬家燈火。
**
那天晚上溫隨並沒有翻開那本書,到第二天回家裏,他隨手將書放在臥室書桌上,直至晚上洗漱完,打算睡覺前才又一次注意它。
扉頁夾的書箋和原來那支顏色不同,邊緣一截短短的藍色穗子露著。
他將書箋抽出來,隻見淡雅油墨印著三山半水,留白處手寫有一句詩,字跡溫隨認得,是席舟的。
“心平體正,持弓矢審固。射者各射己之鵠,必先有其誌於其所有事,然後有的放矢也。”
非原句,被改了幾個字,那寫在這裏的意味便不言而喻。
問完為什麽射箭,還要問他短期和長期的目標。
所以,他的目標又是什麽……
離開箭館,接下來該怎麽做?
讓一切回歸原位,無疑是溫隨至此以往的根本目標。
當初去箭館也是因那把弓和那句“明語將軍”,為從中找尋關於穿越的蛛絲馬跡,畢竟它們是唯一與過去的連接。
可事實證明那把弓再怎麽碰觸也無用。
就連明語將軍,實際也隻源於一本野史,說到底不過是漫長曆史中微不足道的渺小人物,對在世者而言連一抔黃土都算不上。
溫隨雙手交疊,額頭抵住手背,目光深切凝住那枚書箋上的字,呼吸蘊在胸腹無從紓解,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感覺無力。
難道就這樣放棄嗎?
溫隨忽然抬起頭,像是想到什麽般。
“爺爺……”
輕輕念出這個稱呼,過於渺茫的熟悉感令人來不及細想,蜻蜓點水般掠過腦海,轉眼便杳然無蹤。
**
溫隨給溫從簡發去語音留言,約他當夜在陽台見。
“爸,能跟我講講我以前的事嗎?”
溫從簡似乎有心理準備,但看著麵前神色鄭重的兒子,還是驚訝到半晌沒說話。
“……我以為你會一直不想聽呢。”
陽台靜謐,對麵樓層稀疏亮著幾盞光,梁舒已經歇下,之所以依舊選在這個時候單獨麵談,明顯是要觸及一些忌諱的地方,而溫隨需要了解的是全部。
“人總得要麵對,”他說,“你們也想讓我恢複,不是嗎?”
其實剛開始,溫從簡和梁舒確實時不時就跟他聊過去,他們急切地想要他想起來。
但溫隨不可能有反饋,他從一開始的毫無反應到後來在梁舒一遍又一遍近乎歇斯底裏的“回憶攻擊”下,變得對這話題產生排斥。
每次但凡他們開始講述過去,溫隨就會默默走開,以示抗拒。
畢竟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他要來何用,而且溫隨也沒打算頂著別人的人生虛偽地苟活,既然遲早是要回去的,那存這麽多勞什子的記憶,除了累贅還是累贅。
可現在不同,溫隨已經意識到,在箭館教室裏因為席舟一句話而丟臉到掉眼淚時,他就發覺不對。
他從未掉過眼淚,所以在那一刻控製他身體的絕不可能是他自己。
溫隨腦子裏自此浮現出某個以往從未觸及過的大膽猜測——
原主的意識還在這具身體裏!
隻因記憶缺失才會被深埋,而當記憶被喚醒時,“他”就會有些許程度的出現。
那照此推斷,倘若能找回原主全部的記憶,他的意識也當盡然回歸。
而一副身體不可能同時容納兩具靈魂,那他這個錯位者就會被取代,最好是能徹底離開,但也可能是會被永遠埋藏……
哪樣都行,反正就算被擠出去,他也是回歸孤魂野鬼,無論何種結果,總好過冒名頂替。
“爸,給我講講吧,我想聽。”
溫隨已打定主意,要將原主的記憶全都找回來。
這就是他的短期目標。
“……那好吧,”溫從簡考慮片刻,“你跟我來,到書房我給你看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