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下午,本就沒擺多少座位的觀眾席更顯冷清,溫隨過去時最前排隻有四個人,席舟、冉冉和她父母。

“席舟!”

對向有個裁判員大聲喊,席舟朝他揮揮手,那人便跑到場邊繞過圍網,到席舟麵前先掄起手來錘了他一下,“可算逮到你了,神出鬼沒的,找你一圈沒找著。”

“你才是大忙人,事情辦完了?”

“對啊,還好趕上下半場,再忙也得來助兄弟一臂之力不是?”那人摘掉裁判帽,拿在手中甩了甩,看見席舟身邊的一家三口,笑著道,“這是冉冉吧?上次在箭館見過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你是盛叔叔,盛叔叔好!”冉冉狡黠地眨眨眼。

盛北飛誇獎,“不愧是冉冉,雖然遲到了,但你席教練已經跟我直播了你的比賽,的確相當精彩,要繼續努力!”

“我會的!”冉冉大聲說,引得大人們都笑起來。

盛北飛又轉向席舟,“師弟,聽說這次家長們反饋很不錯,可真有你的。”

席舟卻不居功,“是組委會采納了去年的建議。”

“和我就別謙虛了……”

盛北飛還想再說什麽,主裁判哨音連響了幾聲,正在招呼人聚齊,“比賽要開始了,我先過去,下次叫上姚閔一起聚聚啊。”

“好,快去吧。”

席舟送走老友,又繼續和冉冉說話,“你一會兒可以注意觀察那邊那個同學。”

入場處選手們已經抽簽完畢,正在集體熱身,席舟彎身,一手扶在輪椅邊一手指向其中一位,稍微壓低了聲音。

“他的撒放技巧掌握得特別好,靠弦很輕,你平時頭還是容易較勁,上午我看你最後兩支箭撒放後明顯點頭了,也是體力的原因。以後多注意身體重心向前,用力一定要在後背上,才能平衡。再就是伸指肌不參與撒放,不要往後拽,越放鬆越好。”

冉冉認真聽著,不時點頭,從這個角度溫隨見不到她的表情,但也能夠想象。

這兩個周二的晚課,女孩每次都是安安靜靜來安安靜靜走,上課一小時,別的學員過程中難免會開點小差,她卻沒有。

讓溫隨覺得無趣的彈力帶練習、反複枯燥的控弓訓練,乃至連續三十箭的高強度考驗,都堅持不鬆懈。

溫隨起初以為,她也跟其他人一樣,是被父母送來的,身上肩負著父母這樣那樣的期待,可這兩次見到,再加上今天在賽場,她父母並不像給她多大的壓力,他們也從不會在課後問席舟冉冉學得如何。

他們看上去知書達理,溫和寬厚,對女兒疼愛有加。可即便這樣,冉冉拚命想要努力的意願卻是顯而易見。

等到分析完技術動作,席舟才站起身,似乎又想到別的,低著頭跟冉冉再說了幾句。

女孩邊聽邊理解,手還下意識地感受動作,仿佛突然領悟到什麽要領,激動地拉了一下旁邊母親的手臂。

那身看起來就很柔軟的藕粉色毛外套背麵有個娃娃頭圖案,跟隨她動作,毛線編成的兩根小辮也一跳一跳的。

若非右手拇指上還套著的枚皮扳指,溫隨覺得,這樣子就是個普通的歡欣雀躍的小女孩。

而在她身邊的席舟也正笑著,下午陽光斜照在他身上,他本來個子高,為了和冉冉說話而微微彎腰,脖子上掛著的工作牌垂在半空旋轉了一圈。

溫隨看見上麵的“席舟”,很簡單兩個字。

但也不知怎麽視線就跟著過去了。

下午淘汰賽進展順利,席舟開場沒多久便有事離開,溫隨從頭到尾看完比賽,梁舒則是在臨近結束前走的,說要去看看有什麽可以提前幫著收拾。

到最後剩下的人比來時更少,除了冉冉一家,溫隨就是最晚退場的觀眾。

之後工作人員來清理觀眾席的凳子,溫隨聽到冉冉父親跟那人說了句“辛苦了”。

輪椅載著女孩往前行去,三人偶爾會望向彼此,親熱地交談,都“步伐”輕快,光看背影就是心滿意足。

僅僅因看了一場比賽,再徒勞無功地射了總共八支箭。

**

比賽過後,箭館周日照常開放。

早晨外場已恢複如初,席舟正帶領一群孩子熱身跑步。溫隨直接去多功能教室看書,等到快下課時,才從裏麵出來。

熱鬧的聲音逐漸遠去,廳裏沒見到其他人,唯有大教室的門敞著,席舟正半蹲在弓架前,手裏拿一把弓,像是在絞緊弓弦,身旁的地板上擺有剛整理回收的箭支和護具。

天氣幹燥,牆角插著的加濕器不住往上冒白煙,但腳步輕輕踩上地板也會發出明顯的聲響。

席舟聽見了,抬頭見是溫隨,對他彎了彎唇角,“昨天都沒能好好招呼你,怎麽樣?比賽看得還可以嗎?”

“嗯。”溫隨淺淺應了一個字。

席舟早就習慣他的寡言少語,“那我當這是評價很好了。”

溫隨竟然沒想要反駁他的王婆賣瓜,反而更走近些,席舟又道,“後來沒顧上問你國旗的事。”他指向教室牆的正上方,“你看那邊。”

那裏也貼著一麵紅旗,比隨風舒展時看得更清,四顆小五角星正對大星,顏色令人聯想到團結和光明。

每間教室都有,溫隨以前注意過,但不知其中含義。他以為席舟這麽在意,會又跟他確認,問他是否還記得之類,可席舟卻沒有。

他注視著牆上的那麵國旗,神情仿佛回到昨天的升旗儀式,“五星紅旗是我們國家的象征和標誌,比賽前升國旗奏國歌也是為了表達對祖國和體育精神的敬畏,再往大了說是在孩子們心裏樹立目標,若是有一天進到世界賽場,能讓國旗在領獎台上升起,將會是莫大的榮耀。”

溫隨沒說話,他確實聽進去了,隻是還不太理解,那所謂的“榮耀”。

席舟收回目光,看了眼溫隨,了然地笑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抬起自己手裏的弓,“下節課有幾個特別小的新學員,所以需要重新調弦距。”

他說著繼續專心做這件事,溫隨觀察片刻,環顧四周,最後走到箭靶牆前。

掉了一地的碎屑,羽毛、靶紙、海綿墊的絮末,還有散落的箭頭、箭尾,這些應當是助教來清理的,可方助教和韓助教都不知去了哪。

“……這些要掃嗎?”

席舟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他保持半蹲的姿勢不確定地望向溫隨,正好跟他垂眸看來的目光對上。

那雙清冷的眼裏帶有些許探詢,因為麵向箭靶牆而回頭,下巴稍微上揚,眼神就更加顯得疏離。

可他偏偏又站在窗格影子下,睫毛邊被不均勻的光鍍上細膩的淡金色,令那雙涼灰的眸子濡染了一層微妙的暖意。

席舟正在上弦的手指驀地一鬆,弓弦脫開,在光與空氣摩擦中**出狹長的虛影,發出極輕卻刺耳的震顫音。

雖微弱,也足夠讓席舟回神,“……先不用,下節課結束再一起掃。”

溫隨走過來,在席舟麵前半蹲下,打量他手裏正調試的弓。

這個舉動不同尋常,透著種自然而然的熟稔,席舟動作稍頓,問道,“要不要試試調弓?”

溫隨漫不經心地點了頭,席舟便開始給他講解,講如何把弦距調至正常的最低值,然後絞緊弓弦逐步增加弦距,又怎麽注意箭扣移動的位置等等。

“真正調弦距是需要讓學員當場試射,聽弓噪聲和震動的,再嚴格一點還要有儀器測試,昨天如果是反曲弓的比賽,賽前的器材檢查會更複雜。”

他說的難免有專業術語,順便把反曲弓的配件和賽前的檢查要求也科普到了,溫隨現在聽這些比起初容易得多,後來在席舟指導下自己調試了一把弓。

等將下節課要用的弓放置在支架上,靶紙都貼好,席舟走過去把窗打開,忽然問溫隨,“那個問題後來有答案了嗎?”

“什麽?”溫隨不明所以。

“就是你覺得為什麽要學射箭?”

“……”溫隨都已經快要忘了,席舟竟還記得。

比起最開始,如今也算看見了這個時代的射箭比賽,目睹了那些小小身軀承載的稚嫩熱忱,包括也聽席舟說了他為什麽喜歡射箭,溫隨都有印象。

可知道歸知道,伴隨成長根深蒂固的並非這些,便很難感同身受。

“還是沒有答案嗎?”席舟稍歪頭看著他,眼裏的笑意仿佛格外溫柔,“明天可就要走了。”

一句話讓溫隨陷入沉默。

明天就要走了……

是的,來這裏已經兩個星期,明天周一溫從簡就能回家,他的目的也算達到,和梁舒自然是要走的。

許是最後這句消解了溫隨的防線,他想既然席舟非求一個答案,那便給他答案好了。

“弓箭是武器,用來狩獵與打仗的,物盡其用而已。”

溫隨其實隱約有種近乎惡意的微妙衝動,想跟席舟說實話,直言射箭就是用來殺人的,但想到對他那和為貴的觀念可能衝擊過大,話到嘴邊還是作罷。

但他也故意說得冷漠,相信任誰聽到這樣的回答,都很難繼續接下去。

他本意就是如此,但溫隨低估了席舟,因為他不僅接了他的話,還接得順理成章。

“你這說法挺有意思的,實用主義,確實可以作為任何事的出發點。”

席舟仿佛根本沒將溫隨那種涼薄的、夾槍帶棍的語氣放在心上,可他也同時來了一個轉折。

“不過我們現在身處和平年代,豐衣足食,射箭作為武器的意義到底已經退化了,自從進入農耕社會,大部分人也早就不需要用狩獵來獲取食物,甚至不少野生動物還屬於國家保護範圍,不允許隨意獵殺,所以你要是拿把弓去山裏,估計隻能打到些小麻雀。”

他居然還認真分析起來,將個事關殺戮的問題說得似調侃一般輕鬆,“至於戰場,現在有更加強有力的現代化武器,冷兵器時代早就過去了,曆史總歸離我們很遙遠不是麽?”

“那明語將軍呢?”

溫隨問:“他也很遙遠?”

席舟:“……”

溫隨盯著席舟的眼睛,直視他,目光不加掩飾。

死一般的沉寂持續數秒。

溫隨試圖從席舟麵容的任何細微變化中看出什麽,卻失望透頂地發現,席舟眼裏的溫和最終也隻是被單純疑惑和驚訝所取代。

他也不知自己希望席舟有什麽回應,總之無論哪種,都不該是這種,再一次坦坦****告訴他,這隻是個普通人,與他相隔千年的時空洪流,對他所尋的真相一無所知。

溫隨冷靜下來,想要離開。

席舟卻在這時打破沉默,“我覺得你對明語將軍的事好像很感興趣,其實你爺爺提到那位將軍時,也跟你說過類似的話。”

溫隨抬眼:“……”

“你爺爺曾經對研究那位將軍的事投入極大的熱情,我外公不理解他,說那都是古人了,至於那麽較真,可你爺爺卻說,”席舟頓了頓,認真地看著溫隨。

“那位將軍其實一點也不遠,他就在他腦子裏,在他身上的血液裏,離他很近。”

溫隨宛如受到什麽震動,眼睛緊緊盯著席舟。

“其實關於為什麽射箭,你爺爺的看法也跟你有些相通的地方。”

“他說,‘弓箭是武器,現代人再怎麽把玩,也回不到過去那個憑著一弓一箭就能叱吒風雲的時代,這樣看弓箭的價值其實在弱化,總歸是可惜了些,但比起讓它徹底跟曆史一起消失,我倒寧願還能將它留在舞台上,讓大家都看見’。”

席舟以轉述的口吻,模仿著那位老人,好像他就在他們麵前。

溫隨安靜聽著,始終未發一語,可他的眼神卻讓席舟心領神會,“現在還有時間,不如我給你講講你爺爺和明語將軍的事吧,我覺得你應該想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如同每次訓練結束後,兩人靠坐在教室牆邊。

席舟從他在溫家老宅第一次見到小溫隨講起,講他那時候剛出生沒多久,他不敢抱他,就隻敢撥開繈褓一角偷偷地瞧,結果被揪住了頭發。

“你從那麽小一點就不怎麽愛搭理人,不像別的孩子總哭鬧,除了睡覺就是自己發呆,但力氣卻出奇地大。”

席舟說著,甚至還指了指自己額前,意思是溫隨就揪的這裏,他還記仇呢。

溫隨想聽的當然不是這些,但不可否認席舟的講述充滿故事性。

不知是的確記得那麽清楚還是被添油加醋地潤色過,總之通過那些細致入微的描述,似乎真有那麽些陳年舊事,像是奶奶種滿鮮花的竹籬院落,像是爺爺堆疊成山的古籍卷冊,甚至那個“不愛理人又力氣很大”的小嬰孩,都如親眼所見。

“我那時在你爺爺家住了有一個星期吧,也就那幾天,他跟我講了明語將軍的故事,還給我看你們家祖傳的那把弓,寒冰角。而他為什麽那時候才跟我提到明語將軍,說來也是湊巧。”

“寒冰角的主人據說是你們家族的祖先,但由於姓名未知,也從未真正見諸文字,所以從前你爺爺隻當傳說去聽,恰好你出生那天,你爺爺新入手了一本野史,他起先忙著沒注意,後來讀到其中一篇傳記,才發現上麵記載的很多事跡脈絡都能跟那位先祖的傳說對上,也就是《明語將軍傳》,你爺爺非常激動,跟我們分享了這個驚喜的發現。”

“那篇傳記裏記載的明語將軍不僅箭術出神入化,更是有勇有謀忠肝義膽,令人敬佩。隻可惜由於書頁有缺失,內容到將軍以通敵叛國罪被彈劾、皇帝下令誅殺之後就沒有了,你爺爺想方設法尋找那位將軍的結局,一直也沒找到其他的史料。”

席舟言語間似頗為遺憾,溫隨聽完沉默片刻,平淡道,“或許那就是結局。”

“我覺得不是,”席舟卻說,“雖然上次你問,我是照史書回答,但它這樣講未必就是真實的結局。我寧願相信另一種說法,也是你爺爺一直想找的結局,明語將軍活下來了,隻是對官場徹底失望,就此隱姓埋名成了一代江湖大俠。”

溫隨覺得可笑,但也沒說什麽。

席舟似乎察覺他情緒不高,像是想調節一下這種隱隱沉重的氣氛,便道,“對了,我這裏還有一張照片,是你爺爺捐弓給博物館的時候,跟寒冰角的合照,是我外公照的,你家裏應該沒有,想看嗎?”

席舟拿出手機,從相冊裏翻出照片。

照片上的老人家穿著簡樸的藍色布衫,兩鬢斑白,眉目慈祥,笑起來有幾分溫從簡的影子,比席舟更像那種教書夫子。

隻是有些弓腰駝背,看上去麵色微柴,似乎久病纏身。

溫隨看著看著,忽然覺得哪裏不對,他抬頭,若無其事地站起身。

“抱歉。”溫隨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說抱歉。

他挨著牆沿正要走開,被席舟一把拉住。

溫隨沒回頭,直愣愣地看向前麵,想憑暗力掙脫開,卻聽席舟遲疑地問了句,“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胳膊這時被鬆開,一隻寬厚的手掌輕輕地落在他肩膀,又更輕更輕地拍了拍。

然後席舟走近,繞至他麵前。

“小隨,你是不是想你爺爺了?”

溫隨一怔,“……”

席舟低頭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忽然微微皺起眉,在溫隨還未反應過來時,抬手在他眼睛

羽毛般溫熱的觸感稍縱即逝,等溫隨再眨眼,才發現席舟手指上沾著些許晶瑩濕潤的**。

怎麽回事?這東西是什麽?

溫隨不可置信地睜大眼,下意識退後兩步,別過臉去狠狠在自己眼下抹了一把,“沒有。”

他聲音依舊冷得像冰碴,就像那滴無聲無息的**,半點波瀾起伏的痕跡也沒留下。

他怎麽可能想起來,他又不是那個溫隨……

思及此,溫隨愣了一下。

可他為什麽會無緣無故掉眼淚,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