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林苑把埋在沙子裏的那個盒子挖出來, 細細地拍掉上麵的沙粒。
“這是什麽?”小鳥湊過來看了一眼。
盒子看起來很陳舊,也不像是什麽名貴木料。
表麵上原本或許雕著一些古怪的文字, 但早已在歲月的侵蝕下變得模糊不清。麵上還有幾個凹下去的坑洞, 最早的時候可能鑲嵌著一些寶石,但如今也都被挖走了。
林苑拿著那個舊木頭盒子,卻很高興, 翻來翻去的看了一會,很滿意地收進自己的背包。
小鳥覺得略微有些奇怪。
雖然這隻是個舊盒子, 但畢竟是從海底帶上來的, 還是用來裝那些珍貴能量石的器具。按理說, 不應該被這樣忽略。
她們是哨兵, 哨兵都具有敏銳的觀察能力, 很少會忽略什麽東西。
但是剛剛, 包括她在內, 現場所有的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個木盒。仿佛它就是一個平平無奇,不該讓任何人看見的東西。
似乎是有一個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在那個時候一晃而過,讓所有人整齊地忽略了這件事。小鳥敏銳地想。
林苑把盒子收進去背包裏的那一刻,動作停頓住了。
好像聽見了什麽聲音。她抬起頭,看向海麵。
一種夢囈似的,雜亂無序的低語, 隱隱約約從海底深處傳來。
那聲音似從極遠處響起,異常細微,再想認真聽已經沒有了。
隻有那些裙擺似的海浪, 還在一遍遍刷上金色的沙灘, 發出溫柔細膩聲響。
林苑:“奇怪, 海底下好像有什麽聲音, 你們有沒有聽見?”
哨兵的聽力比向導強上很多,如果有聲音不可能聽不見,除非是林苑聽錯了。
“沒有啊,我沒聽見任何聲音。”小鳥說,“但我想,我們還是盡快離開這裏的好。”
小鳥的哨兵服是定製的,擁有絕佳的彈力,後背還有兩道專門切開的裂口。隻要不是過度變幻形體,都不用特意脫下衣物。
這個時候,後背衣服裂開的位置,緩慢伸出一對巨大的羽翅。
強壯的翅膀扇動著,把她帶上天空,她伸手提起林苑,展翅向前方飛去。
其餘的哨兵們放開速度,拔足狂奔,在地麵緊緊跟隨。
小鳥飛得不高,林苑可以看見各種綠植和矮矮的屋頂在腳尖飛掠而過。
這個感覺很新奇。
“我重不重?”她開口問飛行中的小鳥。
“林向導,你是在看不起我嗎?”小鳥有點不高興地說,“除了大虎,我的負重能力是東濱最強的。”
她喊林苑的時候一直很親切,偶爾開心的時候還叫她苑苑,這會都喊上林向導了,看來是真的不高興了。
林苑不胡亂說話了,她還是覺得很有意思,用腳尖去夠那些樹頂上嫩嫩的葉子。
就在這個,她看到腳下的世界仿佛扭曲了一下。那些生動的樹木,筆直的馬路,整齊的房屋仿佛在瞬間扭曲了一下。
整個世界都在扭動,有什麽東西醒過來了。
小鳥從天空落地,張著嘴呐呐望著天空,
天空中的星星活了過來,五彩斑然的色彩在流轉遊動,遠處傳來歡快的曲樂聲,街道的路燈一點點變亮了。整個世界仿佛正在醒來。
“怎麽會?”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黑夜提前降臨了。”
所有人都抬頭望著天空。
整個世界“活”了。
平安無事的“白晝”結束,令人膽戰心驚的“黑夜”提前到來。
原本靜寂而空落的街道上沒有半個人影,不知道什麽時候,突然在所有人麵前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極其普通,在哪裏都可以隨便看見的中年大嬸。
四五十歲的模樣,燙著一頭半長的卷發,塗著口紅,臉上有一顆明顯的痣。
她手裏提著一個買菜的籃子,嘴裏不停說著話,
“今天的雞蛋打折,三塊五一斤。”
“我得趕緊去。”
這本來是街頭巷尾最常見的畫麵,最普通的一個人。
但是突然在這裏出現,出現在這樣詭異的汙染區內,就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貼著牆,一點點後退,遠離那個向他們走來的女人。
那個有些微胖的大嬸仿佛完全沒有看見他們這麽一大群人似的,口中反複念叨著那幾句買雞蛋打折的話,朝著他們走來。
“今天的雞蛋打折,三塊五一斤。”
“趕緊去。”
“要抓緊了。”
除了一雙眼珠子控製不住的來回亂轉以外,她從外貌到衣著的細節,真真就像是一個生活在身邊,正準備去買雞蛋的大嬸。
小鳥盯著那個逐漸靠近的“人”,衝大虎比劃了兩個戰術手勢。
大虎點點頭。
在那個古怪的女人近到麵前的時候,大虎突然暴起,兩刀將人斷成三截。
在同一時刻,小鳥領著餘下所有人,貼著路邊突破前行。一眼不看戰局,一溜煙穿過這片街道,拐進一個無人的巷子中。
大虎很快跟了上來。
在他們剛剛跑過的街區,那段成三截的女人躺在路上,骨頭內髒都和真人無異。隻是沒過多久,三段血肉之軀竟開始慢慢蠕動,逐漸變化,最後三個大小不一,模樣卻相同的女人,從地麵上爬起來。
三人身高完全不同,高的有半個成人高度,小的隻有頭顱大小。衣著打扮卻和之前一般無二,卷發,黑痣,肉色的短襪,挎著個籃子。
她們有些茫然,四處打量一番,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最終又開始繼續念叨著買雞蛋打折的話語,顛顛地向前走去。
躲在巷子裏的小鳥等人鬆了口氣。
幾人輕手輕腳溜出巷子,拐入另一條街道。
街道上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多了起來。
拄著拐杖的老人,拖著玩具的孩子,抽煙的中年大漢……看上去像是一個熱熱鬧鬧的社區街道。
路燈明亮,星光璀璨,空中響著細細音樂,吃過晚飯的人們在街道散步。
隻是這裏的人身高比例和正常人類完全不同。
那個中年男子隻有拳頭大小,小小的身體蹲在一截石墩上抽著煙。
拖著玩具的小孩卻異常高大,足足有三米高,巨大肥胖的身軀擠在小小的巷子中,發出哐哐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向前走。
“千萬小心,”小鳥低聲交代,“不能碰到他們的身體,也不能碰到他們的東西。否則他們就會看見我們。”
大家排著隊挨著牆角走,小心翼翼避開所有人。
路太擠了,小小的馬路上來來往往好幾個“人”,躲避得很艱難。路邊的窗戶都亮著燈,屋子裏有人影在走動。
但所有“人”就好像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愣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發現他們這些外來者。
到了街角盡頭。
那個隻有拳頭大小的中年男子,蹲在石墩上抽著煙,
幾個人屏住呼吸貼著石墩,貼著石墩從他眼前走過。
男人抽著煙,口中反複碎碎念著“明天該去找我老婆了。”好像完全看不見他們。
平安從那人眼皮子底下穿過。
所有人忍不住微微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路邊的一扇窗戶突然被推開,一個白發老人端著一盆水,嘩啦一聲潑到了街道上。
小牧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水潑到。大虎從後扯著他的領子,把他提到了一邊。小牧逃過了一劫,隻是大虎粗壯的手臂上,不可避免地被漸到一片水花。
那個剛剛還看不見他們的中年男人先是一臉呆滯,隨後臉部表情扭曲,露出一臉怒容,怪叫著從墩子上跳下來,張牙舞爪地衝他們撲過來。
整條街的“人”仿佛都在一瞬間突然看見了他們,大大小小的畸變種神色猙獰地向著他們衝過來。
“跑!”小鳥喊了一聲,後背衣服撐開,伸出白色的翅膀,抓起林苑就飛,“都跟著我。”
她從兩棟樓之間的夾縫斜飛而過,一刻不停穿過一條細細的巷子,又拐過一條涵洞,最終落在一棟陳舊的筒子樓前,跳進了二樓的走廊。
其他人攀爬上來的時候,小鳥已經從脖裏掏出一把用紅繩拴著的鑰匙。她把那鑰匙插進一扇鐵門的鎖眼中,輕輕一擰。
吧嗒一聲,門居然開了。
所有人魚貫而入。
大虎進屋之前,二話不說,揮刀把自己手臂上沾了水的那一整片皮膚,連皮帶肉削了下來,甩在院子裏。
鐵門哐地關上,蜂擁追來的大大小小怪物們衝著院子中的那一塊血肉撲去。掠奪爭搶,貪婪吞噬,最終繞著地麵的一點血痕轉了半天,露出一臉茫然的神色。
慢慢地,又恢複那種呆滯閑適的步伐,口中念念叨叨著重複的話語,逐漸踱著步,從樓棟的院子中散去了。
躲在屋子裏的小鳥透過窗簾的縫隙看著樓下的情況,直至畸變種們稀稀落落地離去,她才終於鬆了口氣。
大虎的一條手臂鮮血淋漓的,露出白骨,十分可怖。已經有夥伴在用隨身攜帶的止血帶給他包紮。
小鳥沒有開燈,摸黑走進屋子的臥室,從櫃子裏拿出一個醫藥箱,伸腳一踹,讓那個箱子滑到大虎腳邊。
這時候,大家才有空細細打量他們藏身的這間小屋。
屋子很小,一室一廳,除了裏麵的臥室,客廳餐廳和廚房的功能呢全擠在外麵小小的空間裏。
小鳥找到了醫藥箱,還臥室內順出一條毛毯。她走出來把毛毯遞給林苑,又熟撚地打開冰箱,拿出裏麵的幾瓶啤酒,給除了小牧和林苑外的人一人丟了一瓶。
自己就坐在窗邊,啪一聲打開易拉罐,側著頭透過窗戶縫隙看外麵,抬手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
哨兵本來是不能喝酒的,白塔裏的哨兵們都喝一種單獨為哨兵特別調製的類酒精飲料。
但哨崗裏沒這個條件,他們也都喝慣了。一點點低度數的啤酒不會誤事,還能讓過度緊繃的精神安靜下來。
“小鳥姐姐,你怎麽對這裏這麽熟悉?”小牧忍不住問道。
小鳥伸手,把他偷摸到的一瓶啤酒拿走,不讓他喝,小牧苦苦拿著不放。
“這裏本來就是我家,十年前。”小鳥這樣說,趁男孩詫異的時候,把他的酒沒收了。
屋子裏沒有亮燈,淩亂得很,窗外的路燈透過來,照著小鳥的側臉和那閑散握著酒瓶的手指,仿佛她從很早以前,就一直坐在這個黑暗的角落裏。
林苑裹在毛毯中,感覺到有一點點疲憊,悄悄打了個哈欠,“我們要在這裏躲多久?”
“如果運氣好,沒被人發現,最好躲到黑夜過去。”大虎這樣說,他剛剛包紮好手臂,也單手拿了一瓶啤酒在喝,視線悄悄看了小鳥一眼,“就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回來。”
小鳥就不說話了,埋頭喝她的酒。
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沒負責站崗的哨兵都睡著了。
林苑打了一個小盹醒來,看見小鳥就坐在她的身邊。
頭發短短的女哨兵靠著牆,手指轉著空了的酒瓶,眼睛一直看著窗戶,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十年前這裏還是一個正常的街道,住著很多人。”小鳥突然說。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害怕驚醒熟睡的人,
“那時候,我和我老媽就住在這間屋子裏。我媽很愛喝酒,冰箱永遠有酒,她每天都喝醉。”
林苑:“十年前?就是上一次大擴散的時候?那你是那時候從這裏逃出去的?”
“不是。”小鳥看了林苑一眼,把手裏的空酒瓶放在地上,“那天,我和我老媽吵架,吵得很厲害,兩個人徹底鬧翻了。我拿了兩件衣服離家出走。”
地板上空著的易拉罐倒了,在底板上滾了滾,發出冷淡的響動聲。
小鳥平靜的敘述聲,混雜在冷冷響動的金屬聲中。
“我走了很遠,一直沒有回頭。汙染區突然擴散的時候,我就沒被卷進去。我老媽,還有那些鄰居和很多的熟人,全都留在這裏了。全他媽留在了這個噩夢一樣的地方。”
夜晚很涼,天空中遠遠傳來細細的曲樂聲。
林苑裹在毯子中沒有說話,隻安靜地傾聽,小觸手們乖乖地一個個豎立起腕足,在黑暗中陪著兩個女孩。
“其實也沒什麽啦。你別這樣看著我。”小鳥回過神,頓時覺得自己太感性了,朝林苑擠出個笑容,“我走了我老媽可能很開心,她就從前一直嫌我煩,說我是個拖油瓶。”
“她每天喝酒,活得醉生夢死,現在也挺好,直接生活在這個做夢一樣的世界裏了。”
就在這個時候,走廊外傳來腳步聲。
咚、咚、咚……
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巨大的佝僂著的身影,垂著長長的卷曲的頭發,從窗戶前走過,停在了屋門外。
屋子裏所有人被這動靜驚醒,人人屏住呼吸,握緊了手邊的武器。
“白花兒,是白花兒回家了嗎?”一個幽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白花兒是小鳥的名字。
所有人屏氣凝神,死死盯著那道門,不敢發出任何動靜。
過了片刻,門外傳來一聲歎息,逐漸安靜下來,門外的“人”似乎是離開了。
哨兵們相互打著手勢,有兩人悄悄移動腳步,準備上前查看情況。
門鎖中,突然響起了鑰匙插入的聲音。
哢嚓。
*
屋子的門被打開,推門的是一隻白生生的手臂。
那手纖瘦,柔美,映著走廊冷白的燈光,無名指上帶著一個細細的戒指。
手伸了進來,人卻沒有動。
“是白花兒回來了嗎?”屋外的人這樣說。
白花兒是小鳥的小名。
小鳥咬著牙,一點一點抽出腰間的佩刀,刀鋒還未露,她的眼圈已經紅了。
她知道來的人是誰,十年來,她來過五號汙染區無數次,每一次都刻意地回避了這片區域,就是不想碰到這個人,不想看到她如今的樣子。
一隻柔軟的手從旁伸出,按住了她拔刀的手。
小鳥紅著眼眶看去,是站在她身邊的林苑。
“沒有,白花兒還沒回來。”林苑突然出聲說道。
屋裏所有人被林苑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們不知道林苑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開口說話。
會不會是因為林苑並不熟悉汙染區的規則?
她不知道在這裏,這間屋子屬於汙染區內“本地居民”的空間內,貿然和畸變種對話,很容易激怒畸變種,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身材纖細的向導站在屋子裏,平靜地注視著伸入屋中的那隻手臂,在她並不高大的身後似有無數巨大的陰影湧動。
她緩緩地,溫和地又說了一遍,“沒有呢,你的白花兒還沒有回家。”
屋外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哨兵們的冷汗從額頭滴落。
大家心中都隱約知道來的人是誰,不論強大於否,他們不想在這裏戰鬥。誰也不願在這裏和小鳥的“媽媽”拚個你死我活。
過了不知道多久,
屋外的人輕輕說:“原來是這樣啊,她還不想回家。”
蒼白的手臂收了回去。
門外一片寂靜,再無聲響。
【也,也不是不能溝通的嘛。】
【嚇我一跳。】
【還是有點可怕】
【怎麽辦,我感覺她還會回來】
【下次別讓我出來,我膽子小】
空無一物的大門外卷進一陣涼風,清冷的星光透過門洞,靜靜照在底板上。
小鳥凝望著敞開的大門片刻,很快收斂了情緒。
在這樣的地方想要活下去,不能給自己太多懷念和悲傷的時間。
“這裏不能待了。”她說,“我們走。”
他們沿著樓道的樓梯往上跑,樓梯間裏的牆壁上貼著幾張尋人啟事。
尋人啟事的內容,是一位丟失了女兒的母親,尋找她名叫白花兒的女兒。
小鳥一言不發地從那些貼在牆上的尋人啟事前跑過。
照片上的小姑娘十分年幼,十年前的小鳥還留著長發,有著一幅倔強而生動的表情。
汙染區裏,時光幾乎不會流逝。
十年之前,那位母親尋找孩子的心,也就永遠地貼在了樓道街頭。
當年為什麽和母親吵架,小鳥已經幾乎想不起來了。
那時候母女倆生活得很難,母親總是罵她,她的脾氣也很大,從小和母親對著幹。
“要是沒有了你,老娘活得輕鬆多了。”
“你滾了最好,有本事永遠別在回來。”
原來,記憶中總是很凶的媽媽並不是一點不在乎她,原來媽媽也會在她走了以後到處貼尋找她的告示。
但她已經回不來了,再也回不到這個又小又破,卻總是出現在夢中的家。
沿著樓梯一路跑上天台,強壯的羽翅在身後出現,小鳥準備帶著林苑飛起。
林苑把自己撕下來的一張尋人啟事塞給她。
“給我這個幹嘛?”小鳥不太高興地撇開臉。
“收著吧。你不是想要嗎?”
小鳥咬了咬嘴唇,最終接過了那張十年前自己沒有看到的紙,小心地折疊好,放進胸前衣服最裏麵的口袋裏去了。
暗夜的星空下,哨兵們在一棟一棟房屋的頂樓間飛躍。
這裏的地勢很高,可以看見遠處的大海。
空中的曲樂奏得愈發歡樂,黃金色的沙灘上,一個個從海底爬上來的黑色身影,渾身濕漉漉地排著隊,拖著一地水痕向那些亮著燈光的街道走去。
一個巨型的,發著微光的身軀,隨著海浪上岸,它濕噠噠地蠕動了片刻,爬起身來,柔軟的腹足翻過高高矮矮的房屋,蠕動著在街道中穿行,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
“那個,那個東西是不是朝著我們過來的?”
被小鳥帶著飛行在天空的林苑指著遠處那隻快速蠕動的怪物。
哨兵們舉目望去,那隻巨大的,逐漸成型的怪物,翻越高低不同的地勢,正以極快的速度前進
很明顯的,它是直奔著他們而來。
小鳥把戰鬥的地點選在一處沒有任何建築物的荒野。
雖然不知道怪物追上來的原委,但不管怎麽說,對付一隻畸變種,總比被整條街道一群的怪物同時圍阻來得好一些。
直到到了近前,才真正看清那隻龐然大物的全貌。
它有著一張堪稱俊美的臉,銀色的卷發,灰藍的眼睛,目光柔和而深邃,濕漉漉的頭發上還戴著一頂船長帽。
那帽子林苑覺得的自己見過,瑪麗號沉船中,那位死去多年的船長遺骸上,也戴著一頂一模一樣的帽子。
在那有著俊美麵容的頭顱下,是一個人類男性的身軀和各種亂七八糟海洋生物的融合體。
巨大、詭異、扭曲的融合,不是人間活物。
七八隻有著甲殼的手臂從脊背、從腋下伸出,柔軟的腹足垂在地上,後背有彩色的鱗片,身後拖著蝓蛞似的尾部。
幾乎是把美豔和惡心集為一體,是從地獄中,從深淵裏爬行而出的噩夢。
這形態詭異的畸變種,卻有著強大到令人窒息的生命力。
無論是洞穿他的腹部,還是劈開他的身軀,傷口都迅速地,違反常態地愈合了。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都毫無波瀾,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痛苦一般。
大虎脫掉外衣,麵部和身軀在短瞬間化出繁密的毛發。他大吼一身,百獸之王,虎嘯叢林,山川大地亦為之撼動。
大虎半獸化的身軀,巨大化到極限,虎頭人身,後背豎起尖銳的鎧甲,幾乎和那隻巨型怪物等高。
猛虎的利爪將那畸變種的身軀活生生撕裂,船長的頭顱順著裂開的半邊身軀軟下去,那張垂下去的麵孔上,雙灰藍色的眼睛依舊平靜地看著林苑。
那裏麵似乎沒有痛苦,沒有情緒,隻有一種很單一純粹的執著。
它本沉眠在深海,安睡了無數年。
如今混沌的腦海之中無端響起細碎喧鬧的聲音,那些聲音催促在它殺死這些打擾到它們深眠的人類。
反複喧嘩,不停奏響,刺激著它渾渾噩噩的大腦,讓它感到混亂,難受,不得安寧。
於是它不惜從海底深處爬出,扭曲地一路拚湊身軀,直到毀滅這些帶來喧鬧的源頭,從新回到屬於自己安眠的溫床。
【沒有用了,逃跑吧】
【他太強大,而且專注,無法左右】
觸手們可以改變人潛意識的一些想法。
趁其不備,潛移默化地行動是最有效果的。但如果對方的精神力強大,專注,或者過於固執地朝著某個目標前進的時候,它們是很難左右的。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我不想要一隻死掉的小鳥,大貓也不行】
【可能有一個辦法……】
巨大的怪物和虎頭人身的哨兵還撲鬥在漫天煙塵之中。
小鳥從空中落下,她的一邊翅膀幾乎斷了,白色的羽翼全是血。
“小牧。”她喊來了隊伍中最年少的男孩。
被激烈地戰鬥嚇到的男孩手忙腳亂地趕過來。
“小牧,交給你一個最重要的任務。”小鳥抽出自己隨身的短劍,放進男孩的手中,染著血的手指握住男孩的手和劍,“你帶上林向導先走。”
“為,為什麽?”小牧張目結舌,他知道讓他們兩人先走的意思,
“我們還沒有輸,大家都還在,大虎哥哥那麽強,我們還可以戰鬥!”少年激動起來,“我們還有機會贏的,小鳥姐姐!”
“我們是還沒有輸。”小鳥的目光溫柔了起來,她伸手摸了一下少年的腦袋,“再過兩年,你就可以正式來我們哨崗了。真想看到那時候的你。”
“但是現在,我要你保護向導離開這裏。這是命令。身為哨兵你必須服從。”
小鳥冷下臉色,推了少年一把。
自己重新展開血淋漓的翅膀,清鳴一聲,飛上天空,像一顆炮彈一樣,衝入戰場之中。
他們是還沒有輸,但他們是人類,人類的力量有窮盡,人類的血肉之軀無法承受無窮的傷害。
但他們的敵人是一隻不死的怪物,它可以一次又一次從地獄中爬起,永遠也殺不死。
戰場激昂的硝煙漸退,幾乎裂開兩半的畸變種又一次地在煙塵中緩緩愈合。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像是懸在地獄中的鬼燈,永遠毫無波瀾,永遠不肯熄滅。
而大虎的身形已經小了一圈,小鳥渾身浴血,哨兵們憤怒地嘶吼著,死死頂在戰場上。
但他們頂不住多久了。
小牧咬咬牙,拉住林苑的手,開始往戰場外飛奔,“林苑姐姐,我,我負責帶你走。”
身後,鋪天蓋地的濃煙,虎嘯,鷹鳴,哨兵們的嘶吼,還有怪物那雙冰冷淡漠的巨大雙眼。
少年其實也不知道該往哪裏跑。
向著出口去,那裏或許還會過來其他的人,他們會打開一個逃離這裏的門。
自己和林苑姐姐就可以跟著出去了。
他也是沒有辦法的,他還這麽的小,家裏還有母親,有妹妹。
逃吧。
這是無計可施的事。
有時候,小牧真希望自己不是哨兵。
沒有哨兵那麽好的聽力,他就不會聽見地獄的聲音。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大虎哥哥倒下了,被那隻怪物按著腦袋,壓在了塵土中。
他聽見小鳥姐姐撲騰在空中,發出絕望的嘶鳴,他聽見無數鮮血流下的聲音。
我就這樣跑了,我真的可以就這樣跑了嗎?
小牧飛奔的步子停下來,他回頭看林苑。
“林……林苑姐姐。”他哆哆嗦嗦地說,“你,你能自己跑嗎?”
林苑看著他,“那你要去哪裏?”
小牧覺得,這位林苑姐姐有時候有點和別人不一樣,她的臉上,大部分的時候都沒有什麽表情。不論發生了什麽,她總是一幅平靜,冷淡,鎮定的模樣。
這樣也不是什麽壞事,他想,至少比起哭哭啼啼讓自己安心一點。
“是這樣的,”少年吸了吸鼻涕,把自己的地圖塞進林苑的手裏,“我是哨兵,我還有戰鬥的能力,我不能把大虎哥他們丟下。你,你自己保重。”
他沒跑成,林苑拉住了他的手。
“如果你想去送死,”林苑陳述著事實,但她想了想,換了個說法,“如果你連死都不怕,那你可不可以配合我。我有一個計劃。”
“計,計劃?”
“我要你聽我的,一絲一毫不能違背。”
她站在那裏,身後的觸手們全跑了出來,鋪天蓋地,在漫天滾滾煙塵中舞動,並不比任何一位哨兵的精神體更加弱小。
……
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
這個世界裏,連雨絲都是流光溢彩的,仿佛天空中的星辰在不斷墜落。
小牧愣愣地縮在一個破舊的窩棚前,身後躺著五位昏迷不醒的哨兵。
小鳥,大虎他們都在,雖然傷得很重,但總算還活著。
到了現在,小牧還是有點沒弄明白,他是怎麽辦到這一切的。
或者說林苑姐姐是怎麽讓他辦成這件事的。
荒野中,那隻巨大的怪物還在漫無目的的走動。
柔軟的腹足蠕動著爬行前進,拖出一地長長的水跡。
但他失去了自己的目標。
那雙灰藍色的雙目在雨中茫然地睜著,毫無目的地緩緩前進。
他向著這邊來了。
緩緩的,幾乎是貼著小牧藏身的窩棚走過。
那巨大的,柔軟的,詭異的怪物慢慢,幾乎是擦著他眼前走過。
小牧蹲在那裏,一動不動。
怪物離開,突然又轉了回來,帶著船長帽子的銀色發辮垂下來,灰藍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看了一會。
小牧一動不動。
明明是這樣恐怖到極點的場麵。怪物近在眼前,他甚至可以聞到那黏膩的肌膚上的海腥味。
但他感覺不到害怕的情緒。
他覺得自己此刻是一塊石頭,是一塊鐵片,一截木頭,心中毫無波瀾。
既不害怕,也不恐懼,茫茫然呆坐在這裏,沒有絲毫的情緒。
他就是天地中一截死物。
怪物看了他半天,終於放棄了,遊動著身軀,慢慢像遠方的大海走去。
小牧知道,以自己的精神力是絕不可能這樣完美掩飾所有情緒的。
但林苑姐姐竟然能夠做到,封閉他的一切情緒。
在他沒有抵觸,全麵配合的情況下。那些觸手們封閉了他和他身後所有哨兵們外放的情緒。讓他們感覺起來,就像是沒有生命的死物一般。
居然就這樣,就這樣騙過了那隻強大不可戰勝的怪物。
剛剛,就在不久之前。
他們兩人跑了回來,在怪物的眼皮子底下,相互配合著,把傷重的夥伴們解救了出來。
一個吸引怪物的注意力,另外一人趁機把受傷的哨兵搶救出來。
等怪物即將逼近的時候,吸引怪物的那人變成“石頭”,而遠處的另外一個人重新負責吸引怪物。
這樣來回拉扯,利用間隙之間的短短時間,搶救出瀕死的夥伴。
搶出來,封閉五感,徹底地隱藏。
這需要非常默契的配合,怪物的速度極快,稍稍慢上一步,就意味著全軍覆沒。
那時候,他的腦海裏不斷響起各種指令的聲音。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完全放棄自己的思維,徹底按著林苑的指令行動。
雖然過程極為驚險,但不可思議地,他們居然成功了。
直到了現在,那隻怪物已經離開。
小牧還像一塊石頭一般呆坐著,幾乎不敢相信他們已經成功了。
就像林苑姐姐說的,你既然想去送命,那我們就用性命來試試。
太瘋狂了。
但他們成功了,不是嗎?
【是誰,是誰想出這個瘋狂的想法?】
【好刺激,我很喜歡】
【靈感來至於大魚】
【還記得在那條漆黑的管道裏摸魚的經曆嗎?】
【當時,大魚也是這樣欺騙了我們】
【這讓我想起了美好的回憶】
【你們是怎麽知道,那隻海怪是用感知分別敵人的。】
【那還用說嗎?它和我們很像,不是嗎?】
【可憐的海怪,別怪我們。要怪就怪那隻魚去吧】
觸手們嘰嘰喳喳說著話。
雨水稀裏嘩啦地落在屋蓬上。
林苑蹲在那裏,伸手接那些雨水,但是他們要怎麽出去呢,能夠戰鬥的哨兵基本全軍覆沒了。
“這麽慘得嗎?你們這是幾乎全軍覆沒了啊?”雨幕中,一道奚落的聲音響起。一位陌生的哨兵不知道什麽時候潛伏到附近,站在不遠處,發出嘲笑的聲音。
小牧見過這個哨兵,不久之前,在沙灘上搶奪他們所有物的那隊哨兵中的。
他瞬間站了起來,拔出短劍,護在林苑身前。
能夠戰鬥的哨兵全都躺下了,他們隊伍裏,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昏暗的雨幕之中,陸陸續續出現了一整隊的哨兵。
是那些人,不久之前,在沙灘上搶奪他們東西的惡人。
雨水淅瀝瀝地下著,
那一隊高大的哨兵,遠遠站在雨幕中,晦暗不明的視線透過流光轉動的雨簾看來。
像一群黑夜中的狼。
我拚了命也要護住大家。小牧悲壯地想。
“能不能幫個忙?”這個時候,身後的林苑站了起來,語氣溫和地請求,“我的哨兵都受傷了,能幫忙背他們一程嗎?”
小苑姐姐,你太單純,太善良了。小牧幾乎想要哭了,你以為這個世界上都是像你這樣溫柔善良的人嗎?
那一群餓狼,一群剛剛搶掠了他們寶物的強盜,沉默地站在雨簾中。
過了片刻,他們領隊的哨兵分開人群走出,冷淡地看了他們片刻,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
“按規矩,撈一個人出去,五十帝國幣。”
“你搶錢嗎?”小牧喊,“大虎哥他們進來一趟的報酬也才五十帝國幣。”
林苑攔住了他,很溫和地說:“可以。”
她甚至伸出自己的手臂,“你有個人終端嗎?我們加一下,我一出去就轉賬給你。”
對方那個高高瘦瘦的哨兵沉默地看著林苑,最終別過頭去,“不,沒有。”
【嗨,小魚】
【小魚,你好傲嬌啊】
【明明很高興不是嗎】
【為什麽不加好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