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我想起來了, ”譚樹突然停了下來,以手擊掌。“我見過那個向導的。”

倪霽聽到這話的時候,沒有任何反應, 甚至連腳步都沒有出現停頓,徑直從他身邊經過。

“喂, 倪霽。”譚樹喊他,“你記不記得, 剛剛那個向導我們見過的。就在前兩天。”

他喊住了倪霽, 語氣輕鬆, 像是同學好友之間的閑聊。

仿佛片刻之前,咬牙切齒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一樣。

“你在來的時候,不是救了一飛艇的向導嗎?那個向導, 就我們剛剛見到的那個,也在裏麵呢。”他笑著看倪霽,仔細觀察倪霽的反應, 把後半句話的尾音拖長了, “你有印象嗎?你說是不是還真巧哦。”

哨兵的眼神和觀察力一向很好,記憶力也非常強大。

他剛剛在盛怒之中沒有留意, 這會走了一段,逐漸地想了起來。

他見過那個向導,不過就在兩天前。當時, 在飛艇中那一群失魂落魄的向導中, 這個姑娘鎮定得惹人側目,生得也美, 雖然他不過隨便看了幾眼, 也在記憶中留下了印象。

譚樹口裏說著話, 眼裏打量著倪霽的態度。

倪霽沒有給他任何反應, 冷淡的神色紋絲不動,甚至連瞥向自己的眼神都和從前一樣,淡漠中微微帶著點涼意。

但譚樹覺得自己敏銳地抓到了點什麽,有一種異常輕微的緊繃在倪霽身上出現。那種感覺微乎其微,幾不可察。卻還是被他抓住了,他覺得倪霽那冰川一樣毫無表情的麵孔底下,沒準藏著點什麽秘密。

譚樹開始認真回想,他發現自己居然不止見過那個向導一次。

前一段時間,就在伯爵遇刺的那場晚宴上,這個向導也在現場。

當然,當時譚樹並沒有注意她,隻是知道宴會場上有這麽一個人。她是一則緋聞中的主角,依稀是關於被未婚夫退婚了之類的事件。

在那場晚宴的後半場,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倪霽身上,他總覺得那天的倪霽有一點點的怪。

他現在想了起來,當時,所有人在大廳脫衣驗傷的時候,倪霽的目光朝著向導那一邊看過去了幾次。

他是了解倪霽的,倪霽是是一個從來不會對向導有什麽興趣的人。

那一天,當著那麽多人,脫了衣服的他看的是誰呢?

會不會也是這個向導。

可能隻是巧合,但譚樹覺得世界上本沒有那麽多的巧合。

“讓我好好想想,她叫什麽名字來著?我聽過的,被江陽朔退婚的向導。好像是姓林,”最後他說,“對,姓林,林苑。”

在林苑兩個字說出口來的時候,他看到倪霽的臉色有一瞬間變得很不好看。

譚樹就笑了起來,仿佛終於被他拿到倪霽什麽不為人知的把柄。

每次麵對倪霽的時候,對方總是一幅遊刃有餘的模樣,讓他覺得自己很挫敗。

他拿不住倪霽,他甚至覺得老師也拿不住這個家夥。

之所以拿不住,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麽倪霽在意的事了。

他孤身一人,無父無母,至親好友都死個精光。

像那壁立千仞的山峰,孤居人世,無牽無掛,也就無所畏懼,沒有可以拿捏的軟肋。

但如果他有了在乎的人呢?

對了,當初倪霽能從軍管處提前脫身,聽說也是一個向導為他平的冤。

又是向導。

這可真有意思,譚樹想,如果這一次倪霽死不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查一查那個向導的事。

譚樹又開始看一直拿在手裏的地圖。地圖上悄悄標記了一個隱秘的記號,是隻有他知道的,那個新出現的怪物巢穴。

那種可怕的怪物,不隻一隻,大量地蟄伏在裏麵。

他精心預謀了很久,想在這個汙染區裏解決了倪霽。但他心裏又總是隱隱覺得,自己未必能夠成功。倪霽的強大,給他留下了深深的陰影,以至於他總覺得,不論任何陷阱都不一定保險。

那個家夥總是會在最後,又和惡鬼一般,重新從地獄中爬回來。

譚樹心裏想著事,就沒再留意到倪霽看他的眼神。

倪霽的雙眸先是冷了下去,隨後慢慢沁上一層涼意,像是秋瓦上結的寒霜,冷中透著一點微微濕意。

他的手從口袋裏伸出來,走過來,長臂一攬,攬住了譚樹的肩膀。

“小樹。”倪霽低頭,湊在譚樹身邊問,“你進過多少次汙染區?”

從前,在學校的時候,他們經常這樣攬著彼此的肩行走。但自從這一次回來,倪霽已經沒再做過這個動作了。

“多,多少次?有好幾次吧。”譚樹不明白倪霽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幾次?”倪霽手指用力,收了收他的肩頭,低笑了一聲,“你知道嗎?我進出汙染區一共380次。”

“放下你的地圖吧。”他的手指在譚樹肩頭按了按,鬆開了手,“應對汙染區裏的一切,從來靠的不隻是紙上的資料。”

他留下最後一句話,臉上再無表情,抬腿向前走去。

譚樹隻覺自己莫名出了一背的冷汗,心懷惡意的人總是容易慌亂。

他,他這是什麽意思?他總不會知道了吧,這不可能。

他在後麵,死死盯著倪霽。

好在倪霽留下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之後,就沒再多話,腳步也不再停頓,率先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倪霽負責開路,這是出發前安排好的工作。他也一直很服從。

前麵的街道筆直,明亮,空無一人,看上去很完全。

但譚樹心裏知道,就是那裏。

隻要倪霽再往前走一點,就會有無數黑色的手臂湧出來,抓住他,把他一路拖進深淵。

譚樹手裏緊緊握著那張秘密地圖,站在隊伍的最後,站在一個確定自己安全的區域。

他看著倪霽一步一步前進的背影,心中突然覺得有些緊張。

那是他少年時期的英雄和偶像,也曾經是他的兄弟和好友。如今他要看著這個人去死,親手把他推進自己為他準備的地獄。

倪霽一直向前走著,就在譚樹的心繃緊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回頭最後看了譚樹一眼。

“怎,怎麽了?有什麽發現嗎?”譚樹隔著很遠的距離,有一點緊張地問。

身後襯著星光流轉的夜空,站在那裏的倪霽突然就笑了,一種放下了,釋然的笑。

他告別似地揮了揮手,張腿向前走。

刹那之間,無數漆黑的手掌,從巷子裏湧而出。

人手般的五指,可無限延長的柔軟手臂,像從地域之門中湧出的黑色索命繩,成百上千地蜂擁而出,一下抓住了倪霽的手臂和腳踝,把他一路拖進了巷子中。

他甚至來不及留下隻言片語。

終於。譚樹心裏一鬆。

終於解決了嗎?

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欣喜,還是該失落。

有一點悵然若失。

隻下一刻,天地倒轉,巨大的失重感傳來。

不知道從哪裏遊出的一隻黑色手臂,纏著了他的胳膊,把他倒提上了空中。

“救……救我!”譚樹驚惶失措地大喊。

詭異,柔軟,麵條一樣長長的黑色手臂,仿佛被什麽東西吸引似地,一條一條爬出來。

從四麵八方,從隊伍後麵,汙黑不見盡頭的巷子裏爬出。

隻衝著他一人,緊緊地纏繞上他的手臂、肩膀、脖頸。

那些手掌層層地疊上來,往裏鑽,纏繞在倪霽的手剛剛按過的肩膀。把譚樹整個人吊起,拖向黑不見光的陰影中。

哨兵們剛剛向倪霽消失的位置跑。這會反應過來,又向著相反的方向趕來營救,脈衝槍的光芒亮起,來回掃射,掃斷了無數漆黑的手臂。

但纏著譚樹的手臂層層疊疊,源源不斷。

那些被搶擊碎的手臂,掉落在地上,像粘稠的**一樣蠕動著匯聚起來,很快又恢複如初。殺不絕,斬不盡,源源不絕。

想要從其中救出人來,除非有極為強大的火力,既能夠一舉切斷所有的黑手,又能不傷到被卷在其中的譚樹。

“快,快拉我出來!”譚樹死死扒拉著巷子口的磚牆,吼得撕心裂肺。

“拉我,混蛋,拉我出去!”

“我不想死,不想死!救命!”

沒有人敢過去拉他,沒有人想靠近那些柔軟的怪異的黑色手掌。哨兵們隻能站在遠處來回掃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隊長一點一點被拖進黑暗中。

譚樹感到一種冰寒刺骨的絕望。

所有的人中,隻有他知道這是什麽怪物,知道被這種畸變種拖進巢穴之後,會有什麽樣的遭遇。這本來是他準備給倪霽的地獄。

為什麽。

他根本沒踏入危險區域。

他明明是站在最安全的地方。

哨兵們的脈衝槍開到槍管過熱,街道和牆壁的石磚被電子脈衝的輻射能烤得通紅軟化。

但依舊沒有用,那些黑色的手臂一次次愈合,歡天喜地地纏繞上來,譚樹的身軀被一點點拖進濃黑的世界,他的聲音啞了,嘴被一隻黑色的手掌捂住,已經喊不出救命的話語。

哨兵們開始慢慢後退,他們知道沒用了,救不出來人,不小心還會把自己搭上。

這是他們第一次體會到五號汙染區的恐怖之處,哪怕是在安全的“白晝”,並沒有到“黑夜”的時間。但一個不慎,轉瞬之間,他們就失去了隊長和倪霽兩個人。

對了,還有倪霽。

就在此刻,倪霽被拖進去的那條巷子裏,炸裂出無數月牙形的紅色刀芒。

那些衝天而起的刀芒切碎無數緊緊纏繞的黑色手臂。

倪霽手提一柄妖異的紅刀,從噬人的黑暗中翻滾出來,一脫身,踩到實地,他便咬開隨身攜帶的燃|燒|彈拋在身後,腳下發力,幾個起躍脫離戰鬥,站在遠離危險的安全區域。

他站在那裏,雙眼還現著紫色的瑩光,手掌上染著被刀刃切開的血,渾身殺氣騰騰,爆|炸的巨大火光映在他冷峻的麵孔上。

單槍匹馬,無人協助,從怪物的纏繞中脫身,自己卻基本毫發無傷。

“倪霽,倪霽你居然掙脫了。”和譚樹最親近的那個哨兵又驚又喜,“快,你快去救救隊長。”

他話說到一半,看著倪霽的臉色,聲音莫名就弱了。

倪霽提著那把腥紅的妖刀,背著光,雙目燃著冰冷的紫色瑩光,回首凝視譚樹還在做最後掙紮的那條巷子,腳下一動不動。

路燈把他長長的影子蜿蜒在地上,那影子看上去就像是那些抓走譚樹的詭異黑手。

哨兵默默把喉嚨裏的話咽了回去。

他明白了倪霽是不會行動的,他自己不敢上去,自然也沒什麽資格喊剛剛脫險的倪霽過去。

突然間,他有總感覺,覺得倪霽什麽都知道了。

知道譚樹所有的計劃,知道譚樹對他暗下黑手的心。

事情發生的時候,倪霽和譚樹兩人間隔老遠,倪霽還比譚樹更先一步陷入危險,對於譚樹的遇險,倪霽可以說清清白白,毫無責任。

但他心底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覺得譚樹的死和倪霽脫不了幹係。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這話他是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他看著那個夜空下神色冷漠的男人。

這是一隻惡鬼,一位殺神,一個他這樣的小卒絕不該去招惹的人。

譚樹既然已經陷進去了,那就是一個死去的人,沒有人會為了一個死人和自己的安穩過不去。

倪霽眼中的紫色螢火漸漸熄滅,黑色的雙眸冷冰冰地看著那被脈衝槍摧毀的巷子。

巷子中的黑色煙霧已經退到了最深處,哪怕以哨兵的視力,也已經看不見譚樹的身軀,他的整個人被徹底吞沒,隻有一隻染了血的手掌掙紮著從那最後的黑影中伸出了一瞬間,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麽,又被三四隻黑手扣住手指,完全拉了進去。

倪霽就想起學生時代,自己時常翻上哨兵學院的牆頭,蹲在那裏朝譚樹伸出手,“小樹,我們要溜出去,你要不要跟著我。”

那時候的譚樹雖然猶猶豫豫,但最後總會向他伸出手。

再見了,小樹。

倪霽撿起譚樹掉落在街道上的地圖和背包,隨便看了一眼,調轉方向向前走去。

“等一下,倪霽。”有哨兵上前喊倪霽,“隊長沒了,接下來的路你帶隊吧?”

“對,倪霽你帶隊,我們跟著你。”

“我們聽你的。”

哨兵們都湊上來,

就連往日和譚樹走得最近的幾個哨兵,也都這樣表態了。

“隊長沒了,大家聽你的。”

他們都是哨兵學院出來的人,在年少的時候,誰沒有崇拜過那位陽光、強大、能帶隊打比賽拿第一的倪霽學長。

隻是這幾年跟著校長,跟著譚樹,漸漸不再以能力論英雄。大家學會了塗脂抹粉,攀比的是誰更會揣摩上意、阿諛奉承。

進了汙染區這樣的修羅場,他們才重新想起了哨兵的本能,想起了強大才是哨兵賴以生存的技能。

強如倪霽,孤身獨闖,可在汙染區殺個來回,帶出一船的人。

一人一刀,可從泥沼似的怪物中脫身,毫發無傷。

這才應該是他們心中當之無愧的領隊。

“你們想要跟著,就跟上吧。”

倪霽收回自己的刀,在衣服擦了擦被鮮血染紅的左手。

那搭過譚樹肩頭的手指,有一點神經質地在衣服上來回擦拭。

他心裏知道,那隻手的指腹上,曾經沾了一點誘導劑,曾經無聲無息地按在譚樹的肩頭。

雖然那點藥劑,早就被血衝得幹淨,但倪霽總覺得那裏還黏著些什麽。

黏著少年時期,好友的性命。

身後的哨兵們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學長,想和他親近,其實他早已經不是那個人了。

他隻是一個瘋子,一個還沒有死去的亡魂,手上染著血,走在一條沒有未來的絕路上。

誰沾上他,都意味著被卷入無底的旋渦。

他的世界是濃黑的,染滿了血。

如果說,這段血腥的歲月裏,還曾有什麽人讓他嚐過一點點的溫暖,就隻有那位在刑架前給過他一口溫水的向導。

大步前行中,倪霽腳踝的肌膚莫名癢了起來,他想起某隻觸手撩撥過那裏的感覺,想到了那人明朗的雙眸和幹幹淨淨的臉。

哪怕自己什麽都也沒做,甚至連話都不敢和她說上一句。

就這樣都差一點讓別人注意到她。

她是一個向導,該被哨兵們追捧著,嗬護著,生活在寧靜安全的世界中。

不該遇到自己這樣的人。

從今以後,再也不想她。

不和她扯上任何關係。

隻是有些遺憾,真想好好和她說上一句話。

……

像是從哪裏傳來了歡樂的音樂聲,天空中那些旋渦似地,緩慢流轉的星空像是宛如召喚,突然間變得璀璨、明豔,流光溢彩地轉動起來。

濃稠而靜止的畫布,在這一刻活生生地動了起來。

是誰的迷夢驚醒。

在那金色沙灘的海岸邊,一個個濕漉漉的身軀從海底慢慢地爬上來,那些黑色的,潮濕的身軀緩緩地排著隊,一個個向著那些空無一人,亮著燈光的街道走去。

“怎麽回事?”

“出什麽事了?”

星空下的哨兵們看著突然變幻的世界,不安地詢問。

“是‘黑夜’,”倪霽看著頭頂的夜空,眉頭鎖緊,沉聲說,“黑夜’提前降臨了。”

“怎麽可能,明明還有很多時間。”

“‘黑夜’怎麽會提前到來?”

“為什麽會這樣,我們現在想要出去,沒那麽容易了。”

哨兵們驚惶起來,誰都知道“黑夜”降臨之時,所有沉睡的怪物都會醒來,這裏會變成一個“活”著的世界。

想在汙染區的“黑夜”中存活,即便是哨兵,也是萬分艱險的。

“走。”倪霽壓低重心,足尖發力,沿著逐漸明亮起來的街道全速飛奔。

奔跑中,他心裏忍不住想,那個人,她是否已經離開?

那些哨兵,有沒有保護好她?